康定路的新年致辞

越过山丘  作者:邱兵

很多时候,我们喜爱高尚的谎话,胜过喜爱许许多多的真理。

还年轻的时候,我幻想着隐居,甚至觉得鲁滨孙都没必要回来,只有鲁智深才喜欢花花世界。

年纪大的时候,我更喜欢热闹,看着康定路川流不息的烟火气息,觉得生活真伟大。

读者君或许会说,你讲的那些善和美,好多我们都做不到,像小徐那种,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今天要说的,一定一定在你身边,骗你是小狗。

康定路这儿去年开了个星巴克,户外马路边放了十来把椅子,说是可以在户外喝咖啡。我观察了一下,这里坐的以烟民为主,更像一个吸烟区。

这个吸烟的地方,人比较集中,你坐下来抽一支烟,大约能听到一个故事;如果抽两支,搞不好能听到或者看到一个事故。

12月31日很晚的时候,不知不觉晃悠到了星巴克门口,天气很冷,于是我便哈着热气坐下来抽根烟。还有另外三个人,一个遛狗的老头,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姑娘正在号啕大哭,另一个则一直在劝她。

为了听清楚她俩说啥,我并没有抽两支烟……而是无耻地掏出了半包。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我大致听懂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姑娘是从外地来上海跨年的,就住在旁边的酒店,用了不少钱,听下来是她俩今年的积蓄,去了外滩、陆家嘴、武康路、新天地,拍了不少美照。

今晚她在一个网红餐厅吃饭,预订了一个两千多的套餐,但是餐厅要翻台的,她俩是六点半到七点半这一档。

还没开始吃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拍照,我怀疑是摆了很多剪刀手那种,她俩旁边一桌,坐了一个四口之家,父母带着两个小孩,也是来庆祝新年的。

问题很快发生了,小孩的妈妈注意到两个姑娘拍照的时候,似乎把她的两个孩子也拍进去了,提出不能拍他们,而且最好让他们检查一下,如果拍到了小孩,应该当面删除。

尽管一万个不愿意,检查还是进行了。结果,确实有好多张拍到了小孩子,两个姑娘开始建议由她们把小孩的图像修掉,但是那位妈妈没有同意,坚持让她俩彻底删除。

事情本该由此告一段落。但是孩子妈妈重新落座后的一句话又点燃了战火,这个妈妈对两个孩子说:

“坐坐好,吃饭就吃饭,别跟小网红似的,钱没几个,就为了拍个照片晒朋友圈炫耀。”

这句话把哭的姑娘惹毛了,双方大吵起来,一吵吵了一个小时。

等到坐下来开始吃的时候,已经七点了,菜像连珠炮一样,一个接一个。半个小时之后,服务员走过来说,后面的客人已经到了,只能再给他们延长一刻钟。

听下来,双方一起又和餐厅闹了一下,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不过,由于后面的客人已经在等着了,这六个人也只能离开。

最终两个姑娘去酒店旁边喝了好多酒,到这儿来醒酒。

遛狗的老头已经冷成哈尔滨了,说:

“小姑娘,勿要哭了,这个事体双方都有责任,么啥好哭的。”

老头的狗还嗅了嗅俩女生,做嫌弃状,走了。

我又掏出一支烟,说:

“别哭了,不要看我们老了,你们喜欢的我们还是能理解的,马上就到新年了,要笑着迎接新年。”

哭的女孩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理解。”

我说:“不能这么说。我太太前些日子去弄头发,做头发的女孩子说现在生意不好,收入也少了好多。不过,女孩喜欢的歌手,一个叫张什么的小伙子在成都开演唱会,她还是花了七千多块买了两张黄牛票,还要坐飞机去看。我太太说,她就不大能理解她们这种消费行为,不过她也对女孩说,开心最重要。”

顿了顿,我接着说:“我能理解,三十多年前要是齐秦来开演唱会的话,我饿一个礼拜肚子也会去听。”

两个女孩子居然都沉默了。

“大叔我快冷死了,祝你们新年快乐!另外,我有一个小问题,”我对着一直劝对方的姑娘说,“你为啥没哭?”

没有哭的姑娘说:“六个人一起乘电梯下楼,对方的两个小孩子说了几句话,我差点背过气去。孩子说:‘妈妈,别生气了,姐姐不是坏人,拍到我们也没关系的。姐姐,新年快乐!’”

没哭的姑娘接着说:“四个大人像傻子一样蒙了,彻底蒙圈了,我们这干的都是什么傻事儿啊。所以,我没哭,她一直哭,她哭啥,谁知道……”

1月1日的上午,阳光很好,吃完早餐,我决定再去吸烟点混一会儿,反正女儿还没到,感觉很多退休花老头就是这么找乐子的。

这一回,不得了,马路边上围了一圈人。我叼着烟一直往里面挤,嘴里说:

“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看热闹看得聚精会神的老头儿说:

“侬册那警察啊,让一让让一让……”

一个讲上海话的中年男,比较胖,倒在地上,助动车歪在一边,一个快递小哥模样的年轻人在和他讨价还价。

老头儿介绍说:“中年男正常行驶,速度较快,小哥逆向,撞没撞到没看见,遗憾!但是,肯定是吓到了,然后,中年男摔倒了,现在讲左腿可能伤了,不让小哥走,开价是赔五千好 !”

我说:“不能站起来谈吗?这么躺地上得多冷啊?”

老头儿说:“侬个憨憨,站起来还怎么谈,搬一个沙发给你捏捏脚谈好 ?”

小哥长得挺端正,一脸忠厚样,说:“我知道是我的错,也跟你道歉了,但是五千块实在太多了。”

中年男躺在地上,实话说看上去也是个正常人,戴着眼镜,穿着比我还要朴素的厚衣服,手里拿着电话报警。

警察很快就到了,操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话,上来先让我们赶快散了:“跟你们勿搭介,有啥好看的,都没事干是 ?”

老头儿说:“是么啥事体做。”

所以也没几个人散,包括我。

警察两方面情况都了解清楚了,问小哥:“五千块能接受不?”小哥说:“不能。”

警察又问地上的中年男,中年男说:“就是得要五千块。”

警察立即叫了120,验伤。

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了,上海这效率,杠杠的,车上下来四个人,打头一个医护人员问:“伤在啥地方?”

中年男说:“左腿!右腿没问题。”

医护人员说:“来,弯,再抬,再伸直,痛不?”

中年男说:“不痛。”

医护人员又问:“想呕吐不?”

中年男答:“不想。”

医护人员说:“初步判断没啥大问题,没谈好?要验伤?”

中年男回:“要验。”

医护人员一声喊:“来,静中心,推上车。”中年男已经被六只手抬到了救护车的推车上,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地上真的太冷了。

中年男突然问:“我的车怎么办,车上还有东西呢?”

医护人员说:“我们只管人,不管车。”

人群一阵骚动,“侬到底想去医院 ?人家小哥哥也不容易,少要点嘛算了,躺了半小时,要是骨折的话侬还会嘎活络?”

中年男突然坐起来,带着哭腔说自己是真的摔了,速度很快,很疼,不是装的。而且自己助推车上的东西也是值钱的,虽然看上去破,但那也是买来的,自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老头儿对我说:“格种事体侬晓得到底是啥原因 ,一个字:穷!”

中年男改口说:“两千块,我也不去医院了。”

小哥说:“一千块,我现在就转给你。”

中年人说:“一千块钱,但你要把救护车的钱付了。”

救护车的钱要不要付,我不懂,怎么付,我也不知道。总之,救护车一眨眼就消失了。

签好字,警察问小哥:“你买过保险吧?这些钱理论上是可以进保的。但是进保的话,可能要对你逆向行驶罚款,最高罚款要五千块,所以,这个要你自己拿主意。”

小哥一直在那犹豫……

我终于已经不想看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感冒还没好,眼睛疼,疼到要流下眼泪。

我这个年纪的人,看热闹老是想看出个是非来,看出好人坏人来。

新年第一天看到的这一幕,以及跨年夜的那一幕里,一个坏人都没看到,看了那么久,就看到两个字:辛酸。

很多时候,我们喜爱高尚的谎话,胜过喜爱许许多多的真理。

我的跨年就是这么度过的,接着我就睡了一整天,把2023年欠的觉都补了回来。

2024年的第一天,我做了好多梦,梦到两个姑娘在检查照片时加了小孩妈妈的微信,她们在后来的某一天问候说:“孩子读书好吗?身体健康吗?”我梦到快递小哥在转钱的时候也加了中年男的微信,未来的某一天,他收到信息说:“小伙子,你好不?辛苦了,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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