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马超似乎是饿瘦了，但是，我分明闻得到拿铁里的桂花香味。

2014年的时候，因为老单位要做一个叫“第六声”的英文媒体，我专门请了一个英文家教，是我的大学同学洪兵教授给推荐的。复旦的英国留学生，英文好不好我不懂，中文水平跟赵忠祥老师差不多，他的名字也很惊人，叫丘吉尔。

丘吉尔上一堂课两小时，五百元，一共上了两回，每回都给我几十个单词回家背，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就觉得钱白花了，不上了。

不知道怎的，后来丘吉尔又跑到“第六声”来工作了。出版社让我给一个英国才子叫阿兰·德波顿的中文版书写了个序，这本书叫《新闻的骚动》。丘吉尔又勤勤恳恳地把序翻译成英文，发邮件给了德波顿，说如果他回信的话，我们就可以刊登在“第六声”上，我觉得真是个好创意。

但是阿兰·德波顿没睬我们，十年都没睬我们。

然后丘吉尔居然就回国了，我一直在盼望《太阳报》刊登消息，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被丘吉尔用菜刀攻击。

但是并没有，丘吉尔后来又去了《南华早报》，然后，就不知道了然后了。

2021年底，女儿被波士顿的中学录取后，我又请了第二个英文家教，美国人，我们在朋友的生日宴上相识，他的名字也很惊人，叫马超，就是跟张飞你死我活地打了三百回合的那个。

价格也是一样，但是马超比丘吉尔油很多，这家伙的中文已经可以追赶郭德纲了。我们在咖啡馆里面上课，都戴个大口罩。

他问我要学啥，我说就学点最简单的，机场里用的、吃饭用的、逛超市用的。马超把口罩扒拉下来：“你不是复旦毕业的吗？这都不会？”

我说：“比如在曼哈顿吃饭，服务生想让我给25%的小费，我最多只想给20%，那我应该说啥？”

马超说：“你应该说‘一边儿凉快去’。”

我说：“你要是再这么教，我可就不付钱了。”

马超说：“这玩意儿不应该这么学，这么学没用。《麦田里的守望者》看过没？你就应该像霍尔顿一样一个人在纽约待个两天两夜，别让老婆陪，第三天你就啥都会了，不会你就死在中央公园了。”

我想了想好像也有点道理，但是付了五百元总得聊点啥，马超说他家在缅因州的班戈，就是《肖申克的救赎》的作者史蒂芬·金的家乡，又问我喜欢什么美国作家，我说喜欢耶茨、纳博科夫，当然还有永恒的菲茨杰拉德。

马超说：“菲茨杰拉德最棒的是啥知道不？不是《了不起的盖茨比》，而是《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在它面前，史蒂芬·金的作品真的不算什么。”

马超的课只上了一次，然后我们再没见过，有时候回想，这五百元花得很值，我挺享受和他神聊。

2022年4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我们都在家里团购，突然收到一条微信。

马超：“老邱，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快饿死了，我的同事也没啥吃的，我人没有力气了，不仅打不过张飞，可能也打不过张韶涵了。”

第二天我送了几大包牛肉和面包、方便面给他。

他在夜里回信说：“老邱，你的快递朋友像飞虎队的陈纳德将军一样，穿越驼峰航线，拯救了生死边缘的美国人民，哈里路亚，阿弥陀佛！”

6月以后，马超又活跃起来了，经常晒朋友圈，带着一个叫CY的上海姑娘到处玩，他最喜欢在中文朋友圈叫：“阿拉上海又回来了，你们美分党就眼红吧！”

我在酷热的7月给他留言说：“方便面的钱微信转给我。”

他说：“我跟侬讲，班戈离波士顿很近，开车两小时，你去玩的时候我让我爷爷用美金给你。”

我说：“大可不必。”

马超说：“我爷爷就埋在班戈的希望山公墓，史蒂芬·金的顶尖作品《宠物公墓》的拍摄地。”

2022年的深秋，我让太太开车送我去班戈玩。先在史蒂芬·金的红色小楼前双臂舒展、仰望天空，拍了一张安迪·杜弗伦逃出肖申克监狱的猥琐模仿照，接着又赶往希望山公墓。

希望山公墓大约有两万个墓碑，漫山遍野，走路能让你走死在山上直接埋了。

我在山顶拍了张全景照发给马超：“你爷爷在哪儿？我把发票放在他墓前就要回波士顿了。”

那是上海的凌晨一点，马超竟然回信了，他说：“老邱，我要调到公司的德国分公司去了，我要离开我待了七年的故乡阿拉上海了。”

我说：“为啥？”

马超说：“原因挺多，其中一个原因是求婚失败。用野花编织的戒指求婚彻底失败，CY希望要一颗真的钻石。”

我蒙了，就这？

马超说：“以及房子、车子、升职，我才二十五岁，没想过这些，我还想着当环游世界的自由撰稿人呢。”

我在希望山的山顶望着无边无际的红叶，深情地回复马超：“我支持你，因为钻戒而结婚，可怜啊可怜，救救马超吧！”

马超说：“人生得一知己老邱足矣，中美当以同怀视之。”

2023年的3月1日，悲伤的一天。

马超：“老邱，我明天离开上海，你在波士顿怀念故乡吗？我可以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我说：“要不你去愚园路，市西中学旁边，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咖啡店，你买一杯桂花燕麦拿铁，帮我喝两口，拍个照片给我。”

照片里的马超似乎是饿瘦了，但是，我分明闻得到拿铁里的桂花香味。

我说：“马先生，祝你一切都好！一个在波士顿的中国人，一个在上海的美国人，都相信，这是为了聚会的告别。”

那天晩上，我发微信给我最好的朋友，阿里巴巴的荣誉合伙人王帅先生。我说：“我们做一个关于故乡的公众号好不，就叫‘天使望故乡’。他说：“好！”

过去的一百天里，有三十位写作者参与到“天使望故乡”的写作中；下一个一百天，我们会邀请更大规模的写作者加入我们的中国自然文学写作计划；再下一个一百天，也许，我们会在上海和波士顿建设一个美轮美奂的网站，讲述中国之美，讲述故乡之美。

初夏时节回到上海的时候，德国马超发微信给我，说让我去他的租屋，有礼物留给我。

高温桑拿天，敲了五分钟门，才有一个似乎半年没睡过觉的老太出来：

“侬想做啥？”

“马超说有东西给我。”

“姓邱的？”

“嗯。”

又过了五分钟，一个罗森便利店的袋子伸了出来，老太还补了一句旁白：

“美国人也有好的。给好多人留了礼物，不值铜钿，不过老有心的。”

袋子里有一本书，译文出版社的，菲茨杰拉德《爵士时代的故事》，另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里面是陆家嘴的建筑三件套，一看就是卖给外国人的旅游产品。

玻璃球在35℃高温下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上面贴着一张字条，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

“一颗像上海那么大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