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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飘落在我们肩上的越过山丘 作者:邱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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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抛开那些浮华世界的种种,一定有这人世间最宝贵的三个字:宽容、爱。 1990年,我分配到《文汇报》工作,报到的当天,一个叫滕奎元的后勤同事帮我们办入职手续。老滕不是我想象中的《文汇报》的文化人形象,他身材矮小粗壮,声如洪钟,吼一嗓子觉得浦东农村都听得见。 “籍贯”这一栏,我认认真真地填写“重庆璧山县”,老滕就豪爽地大笑起来,“bie山人……”然后撸两下我的头,生疼生疼。 那个年代《文汇报》没有什么外地人,不像在复旦校园,大家都说普通话。这里,是上海话的汪洋大海,就像看反恐《24小时》一样,眼睛眨巴两下就漏掉重要信息,我一不留神儿就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 中午吃饭的时候才知道,“璧山”的上海话发音和“瘪三”差不多,忍不住想:“册那娘额老滕……” 晚上十一点一个人待在没有窗的单位宿舍里,远离了父母,也远离了老师同学,心中有一种现在流行的叫“emo”的情绪。 正准备清唱一首《跟往事干杯》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旧被子扔了,新被子白天忘了买,什么都没有。9月的白天很热,晚上已经有点凉了,突然鼻子一酸,觉得应该清唱一首《生活啊我去你大爷滴》。 敲门声:“bie三,bie三……” 打开门,又是小钢炮老滕,手里抱着一个干净的枕头和一条毯子。 “小bie三,侬阿是啥都没?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拿去,送给侬,别贪凉快,毯子搭在肚脐眼上,肚子别冷着。” 毯子搭在肚脐眼上,暖暖的。 当晚,在工作后写给爸妈的第一封信上,我说:“他们对我善良相待。” 二十年后老滕去世了,无声无息地走了。 有一天,一个有钱人老克勒请我们一堆人在半岛酒店吃西餐,这个人一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部知的作派,指着旁边圆明园路说:“《文汇报》以前就在这里,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面好多通天的人,小邱应该知道一点。” 我那时已经五十岁了,听到人叫“小邱”恨不得把丫拖到乍浦路桥上吊起来。 我说:“我就认识一个叫滕奎元的,要是我将来有一片天的话,他就是通天的。”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汇报》有很多的牛人,但是如果有一个人说他不是牛人,那其他人都得老老实实做回凡人。 马达先生,我们进《文汇报》的时候,他已经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了。牛人退下来后多少都会有点类似“产后抑郁”的情绪,老马似乎也不能免俗,尽管他在淮海战役就拿过枪,觉悟已经够高了。 我陪他去黄山参加一个研讨会,先坐缆车,再弯弯绕绕爬三百多级台阶,到我们住的酒店。 老马爬山还马马虎虎,十分钟能爬个二三十级台阶,但是反复说同一句话: “我要小便!” 小便了四五回,小树丛旁边,美丽的迎客松树后边,云雾缭绕的悬崖边,我一直像个道具一样挡着他,生怕有女士突然出现偷看老马的新闻理想。 当天晚饭的时候,老马说:“我还是复旦新闻系的客座教授呢,现在不当官了,估计也没人想读我的研究生了。” “我看你小子倒挺活络的,干脆就你读我的研究生吧。” 我说:“我本科读了两年就不想读了,咋可能再想读研究生嘛?” “你你你……”老马说,“算了,今天便宜你小子,我就免费给你上一堂课。” 他就开始讲办报,以及刊发《伤痕》 《于无声处》这些作品的惊人往事。 他说:“政治家办报是战略层面的,基本也是一句废话。只有信息对称是技术层面的,确保信息对称才是你生存的根本。” 老马讲了两个半小时后要求我讲听后感,“你讲一分钟就可以了,我要去小便。” 我说:“听了觉得比读四年本科管用。不过,除信息对称之外,宽容,是不是也是某种秘而不宣的原因。” 老马头也不回地去卫生间小便了。 办《东方早报》的第二年,我因装修房子在陆灏先生家借住了大半年。武夷路的高层,两室一厅,他一间我一间,当中是客厅。 陆灏那个时候做了《万象》,是像《读书》的沈昌文先生一样的人物。 每天晚饭后,他一般都在客厅里写字、画画,我一般都在单位里看版面,经常也出去拉广告应酬。 难得的休息日我主要是在自己房间里看抗战剧。那时刚看完《亮剑》 《历史的天空》,觉得还不过瘾,后来又发现了两个人,一个叫连奕名,一个叫柳云龙,自导自演,怎么帅怎么来,柳云龙的军装领子一直都竖着,像穿POLO衫一样,连奕名还套一个黑色披风,往阵地上一站,不管是炮弹、机枪子弹、步枪子弹,全吓得拐弯走。 每回我看得兴高采烈的时候,陆灏先生就从客厅走到我门口叹气:“你看的这些东西,我听听台词就知道完全没逻辑。” 我说:“管他有没有逻辑,咱老百姓就图一爽。” 陆先生长长地叹口气…… 如果说上海是文化人的码头的话,那陆灏家的客厅差不多就是和平饭店。这里三天两头有聚会,热闹非凡,我偶尔早回家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陪笑。 梁文道先生,现在大家都叫他道长,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张大春,喝了酒后就又跳又蹦的,估计楼下人已经磨了半年刀了。后来我看到说罗大佑写了《明天会更好》的第一遍歌词,张大春和张艾嘉他们又改了一道,不禁对大春先生又佩服了几分。客人里面有个特殊人物,阿城先生,大家都叫他阿老,阿老的学问大家都佩服。后来,我差不多读了他所有的书。他讲话慢条斯理的,但是挺逗,有时还弄个烟斗还是雪茄什么的抽抽。他一讲话大家都安静地听,这是我头一回对江湖地位这件事有了些认识。 陪了半年笑我就和陆灏先生说:“要不就把来家里坐过的人聚在一起给《东方早报》做个《上海书评》栏目吧。” 陆灏那个时候才四十岁出头,精力充沛,大家都叫他威海路梁朝伟,“梁先生”爽快地答应了。 《上海书评》做得挺好,“身材模样”都不错,往来没有白丁,各派思想都还行,是一正常人儿。 1904年,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来到爱默生的故乡康科德河畔时,曾感慨万千地说:“撒落在我身上的不是红叶,而是爱默生的精神。” 我在办《东方早报》时读过一点“美国孔子”爱默生的书,看不大懂,大约是说比较尊重个人,甚至“无限的个人”。 今年夏天带着女儿从爱默生的故乡回到我们的故乡,下了飞机看到一个让人难受的新闻,说知名的财经评论家叶檀身体出了一些状况,她曾经也是《东方早报》的一员。 檀姐姐是“东早”开创时的评论部主任,这段短暂的经历与她之后进击的人生相比,似乎不值一提。 第二天我去叶檀家看她,她跑出家门来接我,满脸笑容,步履轻盈,状态很好。大约有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今年,我们在酷热的夏天重逢。 她说:“还留着两个一样的圆圆的发型。” 我们坐在叶檀家里聊天,她拿出一大堆零食给我吃,说自从身体出了些状况后,就非常馋垃圾食品,可是她又不能吃,所以,最开心的是看别人吃。 于是,我吃了凤梨酥、昆布糖以及各种饼干、各种水果…… 如果可以让叶檀更加健康快乐的话,我想我还可以吃更多,除了我的吧唧嘴比较招人烦以外。 叶檀家自己的园子,她已经把它打理成一个开放的、可以让邻居们都驻足休息的地方。窗外是35℃的高温,蝉鸣声一刻不停,室内是欢声笑语。我们聊起二十年前的往事,也聊到创业的艰辛,时光流逝,很多快乐,很多悲伤。我们逆水行舟,奋力前行,却总是被推回到往昔的岁月。 《东方早报》的二十年,这个国家的二十年,我们每个人的二十年,到底留下了什么?我想,抛开那些浮华世界的种种,一定有这人世间最宝贵的三个字:宽容、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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