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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鱼河岸小店 作者:西加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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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爱吧,像不曾受过伤一样 跳舞吧,像没有人欣赏一样 唱歌吧,像没有人聆听一样 工作吧,像不需要钱一样 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样 艾佛列德·德索萨 《去爱吧,像不曾受过伤一样》 我的妈妈,人称肉子。 她真正的名字叫菊子,可因为长得胖,大家都叫她肉子。 肉子今年三十八岁,是七月三日出生的A型血巨蟹女。同一天出生的名人有搞笑艺人池乃目高[池乃目高,日本演员。]和汤姆·克鲁斯。她喝醉了总会提起这两个名字,然后一个人放声大笑,弄得我也不知不觉记住了他们俩。 肉子常说:“目高和汤姆·克鲁斯,加上我,三个人都是矮子!” 目高是矮个子我有所耳闻。但不知道汤姆·克鲁斯也很矮。肉子身高一百五十一厘米,体重六十七点四公斤。 “刚巧是休息(一五一)和空虚(六七四)[“休息”的日文“憩い(いこい)”与“一五一”谐音,“空虚”的日文“空しい(むなしい)”与“六七四”谐音。]呢!” 肉子就喜欢玩这样的谐音笑话。听别人报手机号码的时候,告诉她学校参观日是哪天的时候都不例外。比如说—— “三月四日,刚巧是‘干得好’[“干得好”的日文“さぁよろし”与“三四六”谐音。]呢!” 有三有四还有六,反倒变得更复杂了。 “八八一二,叶片一张儿!”[“叶片一张儿”的日文“葉っぱ一枚アル”与“八八一二”谐音,其中的“アル”与二发音相似,代表儿化音。日本人普遍认为中国人说话结尾会加儿化音,这里是肉子的牵强附会。] 突然间就用上了中国话。 要是提起汉字她就更来劲了。 “反犬旁加上‘交叉’的‘交’,怎么就变成‘狡猾’的‘狡’了呢!” 这么冷的笑话,反而让人头疼。 “写作‘自大’,怎么就念作‘臭’[日文汉字中的“臭”字下方是个“大”字,而中文汉字中的“臭”字下方是“犬”。]了呢!” 简直不知所云。 肉子说起话来,句尾至少要加一个感叹号,严重的时候还能再加几个。住在公寓里的时候,隔壁和楼下的人经常抱怨“吵死人了”。肉子喝醉的时候可是强硬得很,反将一军说“只不过是日常生活噪声而已!”一直搞得人心惊胆战。 肉子是在关西的平民区出生的,听说她有两个哥哥,可她不怎么提起家人。所以我连自己的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没见过。 肉子十六岁就去了大阪,在繁华街的小酒吧上班。 而她现在住在北陆的一个小小渔港。 从大阪的小酒吧到这个渔港,中间的迂回曲折实在是一言难尽。说起肉子的情史,简直是一塌糊涂。 她在难波邂逅的,是个在赌场坐庄的男人。 “他个子高高的,是个深藏不露的男人。”肉子说。我发现肉子嘴里的“深藏不露”,跟“性感”之类的词没有半毛钱关系,直白来讲就是跟干坏事有关系的意思。 但凡肉子评价过“深藏不露……好棒啊!”的艺人,后来总因为东窗事发被捕,这种情况大概有过三次。她说过“唔哇,那个人好帅!”的家伙,往往是贴在公告栏上的通缉令照片,真是让人冷汗直冒。 那个坐庄的男人,某天遭遇挫败,在店里欠了一大笔钱。因为赌场的营业本身就是违法的,所以无论是债务条款还是讨债人的做法都相当过分。 结果肉子成了替债的,坐庄男遁形天涯。听说肉子被逼上绝路,最终靠拼命工作把债都还上了。关于这部分拼命的剧情,爱讲故事的肉子却绝口不提。 我有幸拜见过肉子当时的照片。 实在一言难尽。偏要说的话,那张脸就好像条印度狗,而且还特别胖。照片里她旁边还坐了个女人,因为这女人长得好看,反而让肉子的丑显得更加突出。肉子说这女人是她同事,看了照片也知道,这工作环境看上去可不像是互称同事的地方。 还清了欠款的肉子去了名古屋。曾经工作过的小酒吧老板娘回老家开店,她也跟着去了。二十七岁,浑浑噩噩。 她在名古屋荣地区的小酒吧工作。邂逅的是店里的服务生,一个自称是学生的男人。学生男告诉肉子,他是为了赚取学费才不得已在这里打工的。刚离开大阪的肉子无依无靠,把共鸣和爱情都倾注在他身上。当然了,这些话都是瞎编的。 自称学生的男人就这么赖在肉子家不走了。白天假装去上学,其实都在搓麻将、玩小钢珠,晚上就用从肉子那里榨来的钱去夜总会和风俗店风流快活。 嗯,就是大家口中的渣男。 “他剃了个平头,我还真以为是学生呢!” 难以置信。再说了,平头代表学生,难道不是战前或者学生运动那阵子的事吗? 学生男还趁着肉子上班的时候,把一些蠢女人骗回家里。等到肉子发现的时候,已经换到第八个女人了。肉子把自称学生的男人赶出了家门。最终她还是离开了名古屋。三十岁,惨不忍睹。 肉子接着去的地方是横滨。我不明白肉子为什么总在回避东京,结果,肉子又开始在伊势佐木町的小酒吧工作了。 肉子怀着焕然一新的心情开始努力工作,此时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一个上班族客人。肉子再次轻易地以貌取人了。 “我看他梳了一个三七分头,还以为是个老实人呢!” 真想知道肉子到底是看什么漫画和电视剧长大的。 就和所有套路一样,那个上班族也是拖家带口的设定。他对肉子说,夫妻关系已经冷淡,等孩子上小学就离婚。当然也是骗人的。 没错,还是个渣男。 某天,上班族跑来向肉子借钱,说自己和妻子离婚了,但是需要支付安抚金。哈哈,都是套路啊。可是肉子是个不会怀疑人的老好人,她从心底相信那个上班族,就把钱借给他了。刚开始是五十万。接着是七十万,后来就不记得了。 不知借了多少次,大概快满三百万的时候,才听说那个上班族又生了一个孩子。肉子气血攻心,冲向那男人家里。可肉子在上班族的家门口,看到玄关停着一辆儿童自行车。心软的她马上扭头离开了。 “因为孩子是没罪的!” 肉子是个温柔的人。不过—— “‘目’加‘非’,怎么就念‘罪’呢!” 所以呢? 她终究还是去了东京。三十三岁,混沌不堪。 来到东京,肉子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跟坏男人扯上关系了,也不再去小酒吧上班。虽然肉子嘴上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纯粹是没有店肯雇她而已。 肉子开始在熟食店工作,一转眼又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肉子身上大概长着一块能吸引坏男人的磁铁。 这回的男人自称小说家。我现在虽然才十一岁,但已经打心底不相信“自称”这两个字了。可肉子还是老样子,不管那人外表多么可疑,依旧会轻易相信他的话。 “我看他戴了一副眼镜,还以为是真的呢!” 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说佩服了。 自称小说家的男人,姑且算是真打算当个小说家。他总是说着“写不出”,到肉子的店里来发牢骚。一个志愿当小说家的男人跑到熟食店里发牢骚,简直让人烦躁到无以复加。可肉子是个温柔的人,她热心地听他抱怨,最终决定要帮助这个“有着艺术家烦恼”的自称小说家的男人。 果不其然,那男人就赖在肉子家不走了。一页小说都不写,一个劲花着肉子的钱,家里的书越积越多。 所以这又是一个渣男。 不过,那男人似乎是真的喜欢上肉子了。他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出去玩女人,在我的印象里,那男人几乎从不出门。 于是肉子就格外珍惜那自称小说家的男人。我也不像讨厌其他男人那么讨厌他。最重要的是,我很喜欢那男人买回来的书。 就算是大人才能读懂的书,就算书里都是我不认识的汉字,光是追着一行行文字读下去就很愉快。沉浸在文字中的几个小时,在我不着调的生活中,是一道微小而切实的光芒。 自称小说家的男人,偶尔会一脸满足地看着埋头在书本中的我。不知为何,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产生了我们三人或许会就这么一直生活下去的想法。 可是,某一天,自称小说家的男人留下一张字条说要回故乡寻死,就离开了。 果然是渣男的套路啊。 这桥段好像在哪本书里看过啊,我大为扫兴。肉子的脸色却彻底变了。对这种戏剧性的发展也会全情投入的人,也就是我家的肉子了。 肉子牵住我稚嫩的手(虽然当时我已经够大了,牵不牵手都无所谓)决心北上,我想她或许是乐在其中,在车里还用巨大的围巾包了个村妇头,这个剧情背景到底设定在哪个时代啊? 只是,肉子脸蛋红红,长着一副福相,丝毫看不出悲壮感,看起来倒像是最大号的俄罗斯套娃。她因为太过担心,没有一刻能坐得住——这份焦躁是真的——可依然无法忍受肚子空空带来的饥饿感,一口气吃了四份列车便当。 “写作‘手’‘旦’‘心’,读作‘担心’呀!”[日语原文为“心配”,是拆分成了“心”“酉”“己”。这里用了中文的“担心”来拆分。] 直接说“担负心灵”之类的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把字彻底拆散呀? 我一边读着自称小说家的男人留下的书,一边看着车窗外流转的景色。当时我八岁。实际上我十分开心,要是自称小说家的男人真的翘辫子了,这本书,这些书全部都会变成我的东西。我这么想着,从心底这么盼望着。 就这样,我们在冬天来到了北陆的这个渔港。 当时正在下雪。 尽管我见过雪,可这种仿佛在土地上扎了根的雪,还是第一次见。我见过的雪,在东京见到的雪,全都摇摇欲坠,一旦触及地面,就会立即消失不见。可这里的雪不同,它们有着明确的意志,与其说是飘落,不如说是直降。它们下定决心要把自己触碰到的一切都染成白色,仿佛在高声呐喊着“我是不会融化的!”。就是如此坚强。 我第一次喜欢上了雪。 船只在港口晃动,发出“吱吱,吱吱”的叫声。放眼望去,杳无人烟,恍若只有我被世界抛弃了。肉子大概也一样,她一声不吭地看着港口。我心想已经走到尽头了。明明知道本州还有更远的地方,但仍旧觉得这里就是尽头了。 结果还是没找到自称小说家的男人。 肉子只是根据以前聊过的几句话,便推测自称小说家的男人的故乡是在北陆的这个港口。肉子问遍了整个港口的人那男人的姓名,才明白自己来到了一片毫不相干的土地。她一脸茫然,裹着脸的围巾已经被雪染白。肉子的脸颊红得像是就要从树梢掉落的苹果。这简直就是漫画情节。 当地的人都很友善。有个牵着八岁女孩寻找失踪男人的大号俄罗斯套娃来了,这流言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港口。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城镇。 肉子与我决定暂且留在这个镇上。 我喜欢这里的大雪、渔港的气味和晃动的船只。而肉子完全无法抗拒港口居民的温柔相待。 肉子花尽存款,委托侦探社去调查。大笔钞票换来的消息,就是自称小说家的男人正在薄野跟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肉子每次失恋都哭得很凶,发泄她巨大的悲伤。看着这样的肉子,我的脑中就不禁浮现出从未见过的“歌剧”这个词来。那真是宛如戏剧的场面。可是这一回,她只是静静地勾起嘴角。 后来我听肉子说,当时港口的那片风景——从小小的旅馆中望见的雪白而静谧的港口风景,与她的心境太过相似,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雪、港口,真厉害。 “写作‘雨山’,读作‘雪’啊!” 竟然还能把山字横着用。 肉子决定留在这个港口生活。三十五岁,惨不忍睹。 我很开心。自称小说家的男人留下的那些书,那些光芒,全都变成我的东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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