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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鱼河岸小店 作者:西加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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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乐小学运动会那天,天气晴朗得有点夸张。 在东京的小学里,只需要按照规定排队齐步走,一起跳舞,一起全力奔跑到最后就结束了,我一直以为运动会大抵都是这样的流程。虽说监护人也都会来,但分不清谁是谁的父母,午饭也同往常一样,是在教室吃学校提供的饭。 直到来了这个小镇,我才明白,那样的安排是为了照顾我这种父母不能一块出席的孩子。 而这里的运动会,是家庭全员上阵的活动。 谁是哪个孩子的母亲或者父亲,我们当然都认识,就连祖父母是谁都一清二楚。午饭的时候,是各个家庭围坐在餐垫上吃的。 我们一班是白队。把白色头巾缠在额头上,就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股冲劲。真不可思议。 “会不会很奇怪?怎么样?” 真里亚果然依旧是那个真里亚。她特别在意头巾戴得可爱不可爱。 “不奇怪呀。你觉得呢?”我向身旁的金本同学问道。 金本同学也说了句:“不奇怪啊。” 大家都说真里亚制造了一堵墙挡在我们中间,可让这堵墙愈加坚固的却是我,是我擅自认定大家一定会疏远真里亚的。 “还是红队比较好嘛。真可爱。”真里亚看着二班的女生,显得很羡慕。 真里亚就是真里亚,只需要和大家一样正常对待她就好。无论是吵架、和好,还是被排挤,都只需要顺其自然。我作为她的好朋友,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就足够了。 “是吗?你不觉得白队的才更有运动会的感觉吗?” “什么意思?” “嗯……就是有种运动会的感觉嘛……” “还是没说明白嘛!” “完全没听懂你是什么意思!” “啊,不过没了红队就不是运动会了。两边都很重要呢。抱歉。” “所以到底想说什么嘛,小喜久,你果然是个天然呆!” “说得对,为什么要道歉嘛。搞不懂你!” 金本同学最近又长高了好多。她在接力赛跑最后一棒。 金本同学的家人都聚在写着“金本制材”这四个气派大字的帐篷下面。他们的脸长得一模一样,真让人吃惊。 真里亚的家人聚在靠近校舍的地方。她妈妈穿着上下身皆紫色、华丽到让人绝望的一身运动服。她还要参加监护人的障碍物赛跑。或许因为那运动服的材质会反光,时不时反射出阳光,几乎要刺瞎我们的眼睛。 肉子也说好了要参加借物赛跑[借物赛跑是日本的传统运动会项目,跑者需要向朋友或观众借来指定物品再跑向终点。]。我在内心期盼她生点小病什么的就可以缺席比赛,可仔细一想,她在这几年里连感冒都没得过。 肉子被我狠狠说了一通,才穿上一身简单的灰色汗衫。她的位置是校门附近的一片空地,家属还有老佐、善治先生、善治先生的母亲和回了娘家的妹妹。老佐让“鱼河岸”一直休业到晚上。因为校园里禁酒,大家都把烧酒装进热水瓶,兑着绿茶喝。 低年级的无聊舞蹈结束之后,我们高年级女生的叠罗汉开始了。 在金字塔上,我是第二层的。我右腿架在穗积同学的背上,左腿架在岸同学的背上,岸同学已经开始戴胸罩了,膝盖顶在搭扣上,每次练习都觉得好痛。 配合着哨声,我们摆出一个夸张的姿势。光是这姿势,就让操场四周响起拍手声,还有相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 当我们组成扇形的时候,我看见善治先生正在给我拍照。假如那是“摄影师”在拍该有多好啊。可转念一想,被他看到穿着这种脏兮兮的体操服就糟了。 叠罗汉之后,是男生的骑马战[骑马战是日本中小学的运动会项目,三人托举一人,进行乱战,掉落地面判输。本书中采用了抢到对方帽子则赢的规则。]比赛。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搜寻二宫的身影。二宫非常显眼。他坐在樱井、松本和小柳三个男生组成的战马上。平日里的二宫总是跟在那两人身后行走,而今天的二宫却显得有些凶暴。 “快看啊小喜久,松本和樱井坚持下来了!” 二宫他们的战马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他们是红队。 白队只剩下两组战马了,情况不利。女生们当然都在给白队加油,可我在悄悄地给二宫加油。真想让他把对方的白帽子摘了,然后不顾一切地做个鬼脸。真想让他翻出白眼,露出牙齿,把大家都吓坏。到时看着惊慌失措的观众,我也会偷偷做个鬼脸的。 “怎么了?小喜久,你在干什么?”里沙看着我说。 “咦?” “你刚才做鬼脸了吧?” 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吐出舌头,挤出了斗鸡眼。 “嗯……总觉得让脸活动一下挺舒服的。” “什么嘛,小喜久你果然是天然呆!”里沙斜视的眼神画出了一道弧线。 就在此时,啪的一声,一道闪光。闪光太过耀眼,让人晕头转向。不知是谁没拍骑马战而是在拍我们。刚才还在做鬼脸呢,好险啊。因为这说不定会用在毕业相册里呢。为什么大白天还要打闪光灯?还有,想拍照就事先说一声嘛!想到这里,我就生气了。回头寻找拍照的人,却不见踪影。溜得倒是快。结果就在一回头的当儿,二宫的帽子被抢走,输掉了比赛,我看到了红队女生接连叹息的沮丧模样。 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如鸟兽散,奔向各家的餐垫旁。 我刚走到餐垫旁,就闻到强烈的酒臭味。不过旁边的餐垫上也有男人正大光明地喝着啤酒,校舍那边,更是有提着啤酒瓶去给校长敬酒的人。 “噢噢,喜久,你跑起来果然够快啊。”老佐快活地说。 上午的赛跑,我得了第一名,胸口挂上了低年级用金色折纸做的奖牌。冲线的时候也响起了“啪”的闪光声。作为第一名被登出来确实挺开心的,可一想到自己拼命狂奔的表情就觉得还是算了。金本同学跑起来的时候,鼻孔张得老大,那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小喜久的运动神经真是了不起!” 肉子接二连三地打开大饭盒。有饭团、香肠、冷冻炸鸡块,还有一大堆白水煮的西蓝花。老佐和善治先生已经在吃着鱿鱼干和芝士鱼糕,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我也必,必须要加油啊,借物赛跑!” 肉子太过紧张,脸颊上泛起红潮。大概是因为坐立难安,她抡起手臂一圈圈地挥舞,接着一不小心打在了善治先生母亲的下巴上。大娘发出“呜嗷……”的呻吟,当即倒地。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没事……”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善治先生指着被打倒的亲娘,放声大笑。看来他醉得不轻。 善治先生的妹妹名叫百合子,她带着三岁的女儿一起来了。孩子名叫“乃亚”。第一次听说这名字的时候,百合子辩解似的说道:“是早就分手的老公取的名啦!他最喜欢看摔跤比赛[乃亚的日文读音为“NOAH”,与日本的职业摔跤团体“NOAH”同音。]了。”这位“早就分手的老公”也住在同一个镇上。 小乃亚就坐在我身旁,不停摆弄我的奖牌。 “你想要这个?” 小乃亚连连点头,我就把奖牌戴在她的脖子上。小乃亚的头发轻飘飘的,根根竖起,一片浅棕色,像只刚出生的雏鸟。 “我去上个厕所!” 肉子说着就站起身。她手里还捏着两个饭团呢。 “肉子,你要把饭团带进厕所里去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 肉子盯着饭团爆笑起来,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就走远了。她确实相当紧张啊。肉子有个怪毛病,每当紧张之时就会想把食物带在身边。明明就是个运动会而已,没必要这么紧张啊。 我正盯着肉子的背影出神,老佐开口了:“喜久,快吃吧。”接着把饭盒推向我这边。我正把香肠和西蓝花扒进嘴里的时候—— “小喜久,我这儿还有油豆腐呢!” 善治先生的母亲向我这边递来油豆腐。没放到我的手上,直接就塞进了嘴里。香肠和西蓝花还在嘴巴里没吞下去呢。 “啊呼咿呼哇。” “啥?你说什么?” 大家都看着我笑了。小乃亚也笑了。 不知为什么。 不知为什么,特别有运动会的感觉。 到了下午,监护人参与的比赛更多了。拔河、大滚球、二人三足,都有他们参加。当时的大家都忘记了红队白队,只是纯粹地为选手加油鼓劲。欢笑。拍手。我也不由自主地拍手声援。抬起头来,天晴朗得无以复加,旗帜迎风翻飞。“加油啊!”真是羞耻极了。 不知为什么,特别有运动会的感觉。 真里亚的妈妈在障碍物赛跑时,从平衡木上摔了下来。一身闪亮的紫色滚翻在地,大家都拍手大笑。 “好耀眼!” “光!” “华丽!” 真里亚也笑了。班上的女生最近又开始和真里亚互换漫画看了。 借物赛跑开始时,我与坐在红队阵地上的二宫眼神交汇了。二宫注意到我,就做了个扯眼皮吐舌头的表情。我明白那并不是平时的“鬼脸”。二宫在赛跑里也得了第一名,脖子上挂着寒碜的金牌。一发现那玩意儿能反光,二宫就用它攻击我的眼睛。我非常后悔把奖牌送给了小乃亚。 排在起跑线上的肉子,是参赛者中最胖的一个。准确地说,是肉子运气太差,她那组净是苗条纤细的人。只有肉子一个人像团子似的,在人群中那么夺目,光看到这个大家就笑了。我实在太难为情,躲在金本同学身后,悄悄关注。 肉子神经绷紧,或者说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腮帮子上的肉团开始噗噜噗噜地摇晃,眨眼的频率都降低了,倒计时的时候,有两次都差点抢跑。 “肉子,淡定——” 我听见了老佐的喊叫声。说不定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老佐大声呼喊。 第三次鸣枪,比赛总算开始了。抢跑那么过分,肉子还是转眼就落后了。比肉子大上一轮的男人,还有其他母亲,都逐渐与肉子拉开差距。 肉子在奔跑时的那张脸,实在很精彩。脸颊涨得通红,下颚向前突(一到拼命的时候就会这样),小眼睛瞪得溜圆,短小的四肢慌乱又拙劣地甩动着,却一点都不向前进。究竟要怎样才能跑成那样子呢?我握紧自己的拳头,不知在向什么祈祷。 跑在前面的人,已经把捡来的纸交给站在赛道上的老师看了。老师用麦克风大声宣告:“渡边同学的爷爷要借的是夹克衫!”或者“堀田同学的妈妈,是老花镜!” 夹克衫、老花镜、水壶、袜子、手机,在一连串比较简单的东西之后,总算轮到肉子抽签了—— “渔港的肉子要借的东西是,小说!!” 不会吧,我心想。 这是谁写的呀?尽管处境无比绝望,肉子依旧没有放弃。这时候,另外五个人全都已经到达终点了,根本没必要全力奔跑了,她只是监护人而已呀。可肉子却露出比低年级学生赛跑更玩命的表情在奔跑。还有双下巴。 “谁来帮帮忙,有谁借我一本小说吗!” 那么大声渴求着一本小说的人,就算在图书馆也找不到吧。整个操场的人都盯着肉子大笑不已。我捂住脸,透过手指缝看肉子。 此时,一位老爷爷递出了司马辽太郎的《峠》[司马辽太郎所著,以幕末为背景的长篇时代小说。]上卷。真是奇迹。 “《峠》(上)啊啊啊啊啊!” 肉子尖叫着,抱紧《峠》(上)狂奔。 “肉子加油啊!!” “肉子噢噢噢噢!” 不知谁在高喊。不知不觉间,整个操场的人都已经在拍手。 “小喜久的妈妈太棒了!” 金本同学和真里亚都在全力为肉子加油。肉子在小时候,玩捉迷藏一定是被逮住都不必当鬼抓人的孩子吧,我心想。在大阪,我们把这种孩子叫作“弱鱼干”。 “弱鱼干”肉子在那之后,开始频繁打电话。而且总是在半夜,小声通话。不知是在和什么男人通话,要是他看见肉子这模样,究竟会怎么想呢?她一直瞒着我,是认真的吗? 肉子终于到达终点的瞬间,操场上的所有人都起立鼓掌。竟然还有这种事?值得鼓掌的,怎么也不该是丢人现眼的肉子,而是随身带着《峠》(上)的老爷爷才对吧? 我投去一瞥,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老爷爷正用力挥舞着《峠》(下),向肉子送上喝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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