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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鱼河岸小店 作者:西加奈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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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十二月没多久,重松家的太太就去世了。 听说有一天,重松太太总也不起床,浣熊脸的媳妇担心地前去查看,在被窝里发现了已经死去的重松太太。 我第一次参加了葬礼。因为没有丧服,肉子给我买了条黑色连衣裙。虽说是代做丧服,我毕竟还是很久没穿过连衣裙了,心里有点痒痒的。 我根本不知道肉子还有一套丧服呢。这件不知何时买来的黑外套,因为肚子太过碍事,纽扣都扣不上。 “好难受呀!” 肉子又变胖了。 葬礼是在“重松”的后房间里进行的。之前我只进过他们的店铺,况且只是和麻希小姐一起去要咖啡喝那一次,感觉怪怪的。见到重松太太的遗体时,自己会怎么想呢,连我自己都完全无从知晓。 会场上也看见了真里亚,好几个班上的同学也来了,都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不知是被葬礼的气氛所感染,还是真的很伤心,她们都拿着手帕,轻轻啜泣。 她们都在我所不知道的场合,受过重松太太的照顾吗?她如今都去世了,要是当初至少买过一次茶叶也好啊,我深感后悔。我觉得自己好像来错了地方。 我微微抬手与众人打招呼,但始终待在与大家拉开一段距离的位置。最近我连厕所都是一个人上,不想打篮球的时候,课间休息时也在读书。大家看到我这样,什么也不说,连真里亚也不来管我。 “听说是脑梗死。” “哎呀,原来是这样。真可怕……” 人们聚在一起说悄悄话。 能听见和尚在念经,这让我想起学校。上课时偶尔可以听见寺院传来念经声。大家都说经文让人犯困又心情沉闷,我却很喜欢。我能感受到,聚集在身体深处的那些漆黑的物质,正在一点点消失。让身体任凭节奏与旋律引导,脑海中就会变成一片空白。啊,很像放屁时的感觉。 “肉子。”有人在小声呼唤肉子。 回头一看,是麻希小姐。麻希小姐一直在哭。她的眼睛肿得通红,说话鼻音很重,都分辨不出是谁了。 “小麻希。” 我从来不知道肉子称呼她叫小麻希。也说不定肉子是在葬礼的氛围笼罩下,单纯地有些亢奋而已。 肉子看到麻希小姐的表情,果然也跟着哭了。肉子明明从来没跟重松太太说过话的。 “真突然啊。” “是呀!也太年轻了!” 肉子的悄悄话,相当于普通人正常说话的音量。她在半夜打电话时,明明是能把声音压得那么低的。正当我觉得丢脸的时候,一个女人爆发出更响亮的哭声,把肉子的说话声都盖过去了。 出席者最前列,重松家儿子的身旁,浣熊脸的媳妇正在放声哭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哭声响到了极限。 太震撼了。 “她们的关系真的很好。” 麻希小姐说完又接着哭。 “咦?是这样吗?” 我不由得问道。 “是啊。就好像真是一对母女一样。” 我回想起平日里总是一言不发的浣熊脸媳妇,和圆圆脸的重松太太。她们两人从不交换眼神,也不说话。我还曾经想过,那两人待在狭小的店铺里,一定相当窘迫吧。原来这是两人长年的默契所带来的沉默。 “她从小就父母双亡,嫁到重松家以后,重松太太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疼爱。” “原来是这样!” “太可怜了。这阵子怕是缓不过来。” “哎,还真是。” 遗像上的重松太太笑嘻嘻的,圆圆的脸呈现出不自然的剪接痕迹。一眼就能看出那身丧服也是合成的。我想起老佐太太的遗照,接着又想起烤肉的美味香气。在葬礼上真是大不敬,肉,肉,我脑袋里光想着肉,根本没法集中精神在悼念上。 看到棺木中的遗体后,我还是没哭出来。 重松太太的嘴巴张到一半,表情有一种目瞪口呆的感觉。她一定没料到自己会这么早就过世吧。因为鼻子里还塞着脱脂棉,表情甚至有点蠢蠢的。 “好漂亮的遗容啊啊啊!”肉子边说边哭。 我心想,众人一定会想问“你是谁啊?”可没想到,大家一听见肉子的话,就应声哭了起来。 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上完香,刚离开队列,就看见三胞胎老人走出了会场。他们浑身萦绕着白烟。 他们三个也来悼念亡者了。 “肉子,你哭得也太厉害了。”回家的路上,我对肉子这么说。 “有人死了当然伤心啦!”肉子说道。 就如同一到休息日会自动欢喜起来一样,有人死去,她就会自动悲伤。这就是吃了红薯便会猛放屁的肉子。 “肉子你也有过认识的人去世吗?” “有呀!” 肉子依旧把数珠攥在手里。她用拇指和食指摆弄着玉珠。 “有谁?” “唔嗯……小学同学、奶奶,还有老爹!” “咦?是你爸爸?” 我震惊了。肉子从没谈论过家人。我都不知道她爸爸已经死了。他姑且还算是我的外公呢。 “可是,那时我才四岁左右呢!” 肉子刚才在葬礼上痛哭的一幕仿佛已经不存在,她又变回笑嘻嘻的模样,连一身丧服都变得轻浮起来。 “‘可是’?这一定伤心极了吧?” “不记得啦!” “骗人。都已经四岁了,肯定能记住的。” “嗯……因为我太笨了,全都不记得啦!” 肉子摆弄着数珠的大拇指非常粗,连指甲都圆圆的,就像那玉珠。 “肉子你是个怎样的小孩?” 说出口才注意到,这么普通的问题还是第一次向肉子提出。不知为何,心怦怦跳。真奇怪。 “身子骨可弱啦!” “骗人。啊,你好像说过自己是早产儿。” “没错!在兄弟姐妹里,唯独妈妈我身子最弱,整天生病躺在床上,只有老妈一个人在工作——刚才也说了,老爹在我小时候就死啦——所以,妈妈我是外婆照看长大的!” “原来如此。” 猿商满是身穿丧服的人。大家似乎都在等待重松太太在火葬场火化后回来。肉子还要回“鱼河岸”上班就先告辞了,我也跟着肉子回了家。 “然后你的外婆呢?” “死了呀。” “什么时候?” “我上初中的时候!” 肉子不停地摆弄数珠。她之前究竟把数珠藏在哪里了?又是从何时开始用上的? “哭得可伤心啦。” “是吗?也难怪啦。她毕竟是相当于代替了母亲呢。” “是呀!老妈找了男朋友,兄弟姐妹也很早就离开家了。” 我想起了半夜小声打电话的肉子,又想起了给自称小说家的男人做饭的肉子。原来肉子也和我有过类似的经历。这到底是怎么的一种心情呢,我自己也说不明白。 “真是寂寞死了!” 原来我是觉得很寂寞吗? 这算什么?我不禁觉得有些羞耻。这种想法,就像个毛孩子一样。 “真是寂寞死了!” 我忽然觉得,肉子的身体该不会是全部由脂肪组成的吧?肉子的影子非常大,又格外浓厚。 “不过,外婆说过死了也会陪在我身边的。也就寂寞了一阵子,之后就没事啦!” 肉子还真是百分百相信别人说的话啊。 我试着在脑海中勾勒出没去上高中,一个人离家的肉子。可无论如何都只能联想到如今这个一脸福相、俄罗斯套娃似的肉子。要不就是那张和漂亮女人一起拍的“职场”照片,上面的肉子胖乎乎的,长着一张小狗似的脸。 “可是现在——” “怎么了?” “有小喜久在身边,就一点——也不寂寞啦!” 还有大阪烧男陪你吧?我差点说出口,放弃了。 此刻的我,忽然涌出一股近乎可怕的体贴之情。我甚至想立刻穿越回过去,跟小学五年级的肉子成为朋友。假如有人耻笑她是肥猪、丑女,现在的我一定能全力以赴地守护肉子。不久之前那个卑鄙又讨厌的我已经不存在了。应该不存在了。 “有小喜久陪在身边,真是太好啦!” 肉子的影子好大,还是那么浓厚。 当天晚上,银座猿乐通商店街发生了一阵骚乱。 “MONKEYMAGIC”的猴子逃走了。笼子上留下了被撬棍撬开的痕迹。店主坚称,绝对是金子先生干的好事。金子先生积极应战: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做这种事。两个人差点打成一团。 “虽说不是我干的,但让它逃了也是好事。装在环境那么恶劣的笼子里,没看到它每天都凶神恶煞的吗!” “你自己还不是把装在笼子里的动物卖给别人吗?哪里有资格来说我!” “闭嘴!我可是百般关怀地照顾那些动物。跟把猴子装进那种破笼子里的你,根本是天差地别!” “你说什么?混账!” 这事就发生在重松太太化成白灰,升上天堂没多久。还穿着丧服的商店街居民纷纷上前拉开金子先生和“MONKEYMAGIC”的店主。这一天真是乱套了。 我认为那猴子一定是二宫放跑的。 因为二宫给我看的模型上,有一只在山上自由奔跑的猴子。 二宫的模型,是一个小小的海边城镇。 碧蓝的大海拍打着海岸,岸边有企鹅。有躺着的,舒展翅膀的,还有潜入海中袭向一大群沙丁鱼的。尽管非常小只,但的确是企鹅的模样。 沿着海滩北上,就来到了港口。港口铺着雪白的混凝土,还停泊着几艘船只。船倾斜的样子也得以重现,船上有刚捕获的鱼在跳跃。海港边,一群猫咪为了捞点好处,正排队端坐。一个小女孩正抚摸着其中一只猫。女孩穿着红衣服,像火烧云一般的红。 从港口延伸出的单行道上,摆起了集市。有的小摊在卖鱼,有的小摊卖五彩缤纷的蔬菜,还有冰激凌店和捞金鱼的。一条条金鱼都有鲤鱼那么大,形状却无疑是金鱼。有好多人,坐在大人肩膀上的男孩伸直了手臂,想要从树上摘取某种果实。 沿着路走,就渐渐变作城镇。路旁建起了面包店、鞋店、餐厅和电影院。电影院的招牌上不知为何写着“LOVE”,餐厅靠窗的座位上,一对恋人的脸靠得好近。 道路尽头,是一座红砖砌成的美丽教堂。以它为中心,城镇放射状地延展开去,民居的窗户都敞开着。像是把屋子与屋子都连接起来似的,四处都绑满了绳索,绳上晾晒着色彩明艳的衣物。爱恶作剧的男孩正打算沿着绳索爬过去。还有白色的小鸟排着队在歌唱。 城镇外,有一所漂亮的木造建筑学校。校园里,孩子们正在做游戏。有攀爬架、秋千,当然还生长着一棵大樱花树。 城镇的另一边,是一片平缓的山峦。山的中腹有一间漂亮的神社,猴子们就在这儿。有爬上树吃柿子的,有在院内理毛的。没有一只猴子是张牙舞爪的。猴子正和同伴们一起开怀地嬉戏。 向我展示模型的二宫,眼珠子忽地向上翻,把气力都注入表情。他那涨红了的脸,真的好像一只恶鬼。 “真厉害啊。” “没说错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二宫大概是再也忍不住了,猛舔我的脸颊。 二宫收起他尖尖的舌头,我的脸颊上就凉飕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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