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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河岸小店  作者:西加奈子

肉子刚踏进病房,老佐就与她错身而过,回家去了。

“我走啦,喜久。会再来看你的。”

“嗯。”

那时候,我已经止住了哭泣,插在手臂上的点滴,还剩下四分之三左右。

“小喜久!你醒啦!没事吧!”

没有其他人在真是太好了。肉子的声音在病房回荡着。

“我没事。”

“是吗是吗是吗?不过毕竟动了手术,肚子上留了一个小伤口呢,不过已经没事啦,不会再痛啦!”

“嗯。”

肉子大概是太过亢奋,紧抓着我的手不放。天气明明这么冷,她的手却潮乎乎的,特别温暖。肉子的手,肉嘟嘟的。

我刚想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可是——

“小喜久,对不起呀!”肉子却先开口道歉了,“你肚子那么疼,我竟然都没注意到!”

肉子像是也被自己的大嗓门吓到了,瞪圆了眼睛。亏得那双小眼睛还能瞪得溜圆。之后,眼泪就一点点渗出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呀!”

又不是肉子的错,是我总忍着不告诉你呀,住院费很贵吧?你这么忙还添乱,真对不起。

我有好多好多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我怕我一开口,就又会哭个不停。

“不过你已经没事啦,对不起呀!”

肉子的哭丧脸,真是太夸张了。眉毛挤成八字形,鼻涕四溢,张开的嘴巴里,露出好多牙来。还有那几根土到掉渣的刘海在轻飘飘地摇晃着。我本要跟着她一起哭的,可看到她的脸,就忍不住差点笑出来。

“肉子。”

“怎么了?什么事呀,小喜久?不舒服吗?”

“没有啦。肉子你——”

“什么事?”

“你不是我的妈妈吧?”

“啊……”肉子惊呼一声,就僵硬不动了。由衷的惊讶让她发不出声来。我看着她的模样,大笑起来。

肉子难道还以为不会穿帮吗?

简直难以置信。再说了,名字念法一样的母女,怎么可能存在呢?

“小喜久……”

“其实,我大概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咦咦咦咦!”

“有那么惊讶吗?我们根本长得一点都不像嘛。也从来没见过亲戚呢。”

“小喜久……”

“还有那张照片,我也看到了。就是肉子和另一个女人的照片。那个人就是我的妈妈吧?”

“小喜……”

“一看就明白了,因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呀。”

“小喜久……你从四岁就知道了?”

“四岁可能有点说早了,不过,嗯……大概是幼儿园的时候明白的。”

“然后一直瞒着我……到今天?”

“也不是偏要瞒着啦……”

“啊!”

肉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连忙抓住我的手。

“小喜久,所以你才不叫我妈妈,是吗?你一直都直接叫我肉子……”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跳跃思维啊?煞有介事地想到的竟然是这件事。

“嗯……总之,算是一部分原因啦,不过还是叫肉子更合适呀。”

“小喜久……”

“还有,肉子……”

“什么?”

“最近你一直都在和人通电话吧?”

“唔……”

“没必要故意躲着我的。就堂堂正正地打电话好啦。我对你一直都很感激。明明不是亲生的孩子,还把我好好养育到今天,何况,今后还要给你添麻烦呢。不过,我真的好感激你。所以不要太过顾虑我的想法啦。”

“唔嗯。”

“是那个大阪烧的男人吧?”

“咦?”

“大阪烧男。”

“那是什么?新的恐怖故事?”[日本的都市传说类恐怖故事,有很多是以“××女”“××男”的方式命名,比如“裂口女”等。]

“不是啦,你又交了新男朋友吧?”

“咦?”

“就正大光明地打电话好了。肉子你只要做自己就行,去找到自己的幸福吧。我可是发自内心地祝福你哦。”

“男朋友?什么?”

“咦?不是男朋友吗?跟你打电话的人……”

“唔嗯……”

“不方便说吗?”

“小喜久……我说了你不要太受打击……”

“咦……嗯。”

“你瞧你!”

“没关系啦。”

“那些电话……其实是打给……你的亲生妈妈的。”

“什么?”

心脏咚地漏跳一拍。光是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让我的肚子又绷紧了。原来真的动了盲肠手术呢,我胡思乱想起来。

“受打击了?受打击了?不过啊,不过啊,那孩子,她真的真的好喜欢小喜久的!”

“……”

“就连那样的,那样的小美都结婚了,听说她最近终于生了个孩子呢!小美也终于成了个大人,被人所爱,也明白孩子究竟有多重要了。并不是说小喜久对她就不重要了噢!她是从心底里期盼着你的,是真的,她说想要个宝宝的时候,还哭了呢!只不过那孩子当时太年轻了。她肯定吓坏了!但是,当她到了这个岁数,又生了孩子,才明白当初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她总算明白了小喜久究竟有多重要,她总算明白了呀!”

“过分的事……就是把我抛弃了吗?”

“噗呜!”

“还有,妈妈的名字是叫小美吧?”

“噗呜呜!”

“没关系的,告诉我吧。”

“不是的啦,不是抛弃你,不是抛弃你啦!是她承受不下去了,那孩子太年轻,真的,她其实是个老实的好孩子……”

老实的好孩子会把亲生女儿抛弃掉吗?

“那么……我的父亲呢?”

“噗呜。”

“不知道是谁吗?父亲……”

“大概是,那个,大阪的……某个人……”

“原来是不确定的多数群体啊。”

“噗呜呜!”

“真是过分啊。不过无所谓了。然后呢?”

“然后,小美和我就住在一起了,有一天我回家,发现只有小喜久在家了……”

“人不见了呀,是逃跑了吧?”

“不是逃跑啦!那个,怎么说呢……肯定是因为特别害怕!她真的特别特别珍惜小喜久的!现在也一直,一直都在想你,刚才我已经说过啦!”

“所以呢?”

“噗呜?”

“所以她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呢?”

“那个……”

“说想要见我吗?”

“不是的!再怎么说,她也没脸再来见你了。她说只想知道孩子过得好不好。只想知道小喜久有没有在健康成长。她可厉害了!你猜她怎么知道我们的电话号码的?她雇了侦探噢!就像电视剧一样吧!那孩子一定是跑遍了全国每个角落在找我们!就说明她真的把小喜久一直放在心上呢!运动会时她也来看了!”

我想起运动会时,那几道莫名其妙的闪光灯。虽然也可能是学校的摄影师,但我很肯定,当时在拍我的就是我的“母亲”,名叫小美的,生出我来的女人。

“肉子,你那时候捧着饭团去了一趟厕所对吧?”

“唔呃。”

“哑口无言了吗……你是把饭团送给那女人去了吧。”

“小喜久,你怎么会那么敏锐的……”

没见过你这么迟钝的人啦。

我调整了姿势,从正对面望向肉子,肉子的眉毛依旧是个清晰的“八”字。

“小美好像是特地从神户赶过来的噢,就只是为了在运动会上看一眼小喜久!然后呀,她一边吃饭团一边哭了!她说,小喜久长得那么可爱,成了这么出色的孩子,真是太好了。不得了,她哭得可厉害了!那么年轻漂亮的小美哭个不停呀。呜呜,还说是出色的孩子呢……小美她……”

肉子这个人真是的。

“我就这么说了:我不知道小喜久算不算幸福,我只是全力以赴地去做能为小喜久做的事情而已!”

肉子这个人真是的。

“不过啊,小喜久,你要是想见小美,要是想和小美一起生活,说出来也没关系!我这个样子,根本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小美现在和有钱人结婚了,好像很幸福,要是小喜久想和她一起住的话,肯定会……很开心……的……只不过……嘤嘤嘤,我会……有,有,有点伤心……呜呜,咕咕,不过,只要小喜久,只要小喜久你……能幸福的话……”

肉子这个人真是的,怎么蠢成这样啊?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是这种傻瓜呢?

太蠢了。简直是大蠢货。鼻涕从涨红的鼻子里汹涌地往外冒,眉毛挤成了八字,嘴里有数不清的银牙,眼泪流得跟瀑布似的,擦着眼泪的手上,怎么都是伤痕呀?

“肉子。”

“噗呜呜呜呜,小喜久!”

“我才不想变成肉子你这种人呢。”

“噗呼呜呜呜呜呜!”

“替别人养孩子,老是被渣男哄骗,到最后还要为丢下孩子落跑的人说好话。”

“噗呼噗呜呜呜呜呜呜呜!”

“自己却一贫如洗,只能买些便宜又老土的衣服。”

“噗呜呜呜呜!”

“又胖,又丑。”

“噗呜……”

“说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脑袋也不灵光。”

“那个,小喜久……”

“我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变成肉子你这样的人。”

肉子用她满是伤痕的肥厚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的确很丑。肉子戳在那里的模样,特别丑。

“不过啊……”

我握住肉子那沾满鼻涕和眼泪的手。我与肉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一点都没哭。

“我最喜欢肉子了。”

听到这句话,肉子的脸就哗地一下凑到了我的床前,就好像一只硕大的大福团子从天而降。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喜久呜呜呜呜呜!”

“我最喜欢你了,肉子。”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肉子。”

果然没错,病房里没有其他人真是太好了。

“最喜欢你。”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抬起头来的时候,肉子那张脸已经超越了丑陋的范畴,效果几乎是特摄剧级别。我很想哭出来,但一看到肉子,就怎么都想大笑。她会让人由内而外地流露出开朗的笑容。肉子就是这么一个人。

“最喜欢你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为实在太丑了,我不由得把视线从肉子身上移开。对不起。不过,多亏这个眼神,我才瞥见了窗外的白色。

“啊……”

下雪了。好白。雪原来有这么白吗?雪花只要降下一片,之后就接二连三、源源不绝地飘落下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果然好帅啊。下雪好帅啊。

肉子在我身旁,不知哭泣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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