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想过这女孩该叫什么名字。

不过美羽看到宝宝和在一旁不住哭泣的达丽娅的时候，就做出了决定。

“能给这孩子起个和姐姐一样的名字吗？”

“啊……”达丽娅吃惊得出了声。她的小眼睛瞪得无以复加地大，接着又大声哭了。

听到这声音，隔壁房间的男人大喊：“吵死人了！”

而达丽娅又以不输给他的嗓门怒吼回去：“闭嘴！”

美羽看到这一幕，笑了。她看了眼宝宝，只见宝宝也似乎很惊讶地面朝达丽娅叫喊的方向。生了个女孩，真好，美羽想。

宝宝很可爱。她跟美羽长得惊人地相似。大大的眼睛，粉红色的嘴唇，还有贝壳一样的耳垂。原本就不知谁是父亲，就越发无所谓了。这个孩子是我和姐姐的孩子，美羽心想。

宝宝在吸着奶水的时候，美羽就有一种拥有了全世界的感觉。

看宝宝吸得那么香甜，达丽娅也有一次吸过美羽的胸部。不过——

“根本吸不出嘛！”

两人都被宝宝那么强的力量惊到了。

达丽娅异乎寻常地疼爱这个宝宝。孩子精神很好，开始在夜里啼哭。一次又一次的啼哭终于发展成了一小时哭一次。达丽娅一听见哭声就爬下床哄孩子，就算在半夜里也一样快活地陪伴宝宝。

“你哭什么呀！我明白了，你这是睡傻了吧！那就起床，起床吧！”

另一边，美羽惊讶于养育婴儿竟然是如此辛苦。

肚子一饿就会哭，感到寂寞就会哭，冷了会哭，拉了便便也会哭，甚至困了都会哭。想睡觉了直接睡不就行了吗？可婴儿就是非要哭喊着“想睡觉！想睡觉！”好一阵子才罢休。

宝宝夺走的还不光是美羽的睡眠时间。

生产之后，美羽的小肚子开始垂下去，乳头也变黑，变硬了。或许是因为太过辛苦，整天紧咬着牙关，臼齿缺了几颗，整口牙似乎都泛黄了。肚脐周围生出浓重的毛，扩散到全身。断裂的血管似乎再也不会连上了，她原本白皙又滑嫩的大腿，变成一片黑红。

美羽还以为，无论是增长的体重还是流逝的美貌，在生完孩子之后都会回来的。然而美羽的体形再也没变过。美羽变得很少再看镜子了。

某一天，美羽把哭个不停的宝宝交给达丽娅，冲出房间。

“也不知为什么在哭，连我们俩都搞不懂啦！小美你还是出去换换心情吧！”

隔壁的男人依旧在喊着“吵死人啦”，不断传来捶打墙壁的声音。达丽娅毫不示弱，也会敲着墙壁怒吼回去：

“你不也生过小孩吗！”

美羽从心底里钦佩这样的达丽娅。

时隔许久，再次一个人出门散步，身体这么轻盈，让她很吃惊。在怀着孩子的十个月里，体重是一点点增加的，她连自己原本是怎么走路的都忘光了。生完孩子之后，现在总算能“一个人”走路了，如此轻盈的感觉竟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回过神来，双腿已经自然而然地把她带到了公寓背后的那条河旁。好久没去闹市区了，她本想去那儿转转，可看到公寓玻璃窗上映照出的自己，她又放弃了。

那条河依旧很细，很狭小。尽管里面没有鱼，美羽还是感到闪着光的河底似乎有鱼在摇曳。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孤单一人了。有姐姐，还有可爱的宝宝。即便如此，她仍然像小时候逃离父母的争吵，一个人注视着吃泥的鱼时一样，感到彷徨不安。

回到家里，只见宝宝已经躺在达丽娅的肚子旁边，健康百倍地呼呼睡着。达丽娅也睡着了，美羽还担心过那响亮的呼噜会不会吵醒孩子，可孩子没醒来。

美羽看着她们俩，哭了。

过了两个月左右，达丽娅开始工作了。她在家附近的超市里收银，可光靠这个还不够负担起两人的生活和宝宝的诸多开支，于是她开始每周三次去闹市区的小酒吧工作。“在这种只会留下痛苦回忆的地方工作真的无所谓吗？”美羽问达丽娅。

“总觉得，一想起回家就能见到宝宝，看世界的眼光都不一样啦！”达丽娅回答道。

“虽然在那种地方会留下讨厌的回忆，有时候还累得不行，可只要想到家里还有宝宝，就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究竟是为啥呢！”

自己无法产生达丽娅那种感受，让美羽无比自责。宝宝在半夜哭闹起来，美羽就特别来气，害怕街坊邻居又要大发雷霆，胆战心惊的。带着宝宝去超市，总觉得会有人说，那是没有父亲的孩子。而宝宝又似乎察觉到美羽的心思，哭了起来，美羽甚至觉得这孩子很可憎。对美羽来说，看世界的眼光也变得截然不同。

某天晚上，美羽又在孩子的哭声中醒来了。

自从达丽娅开始工作，美羽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和宝宝共同度过的。那一天，达丽娅还没有回家。美羽知道她是在工作，还靠着这份工作养活了自己和宝宝，然而她还是无端地怨恨起大概正在和男人一起喝酒的达丽娅。

“怎么了，你怎么又哭了？”

美羽把乳房塞给宝宝吮吸，宝宝却像是不情愿地把脸转向一边。她又气冲冲地看了一眼尿布，没有湿。怎么抱着哄她都止不住哭声。

“怎么了啊？到底怎么了？”

自从孩子出生以来，美羽就没连续睡着超过两小时。她的头总是疼得厉害。

“搞什么鬼？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只见宝宝的脸涨得通红，不断哭闹，哭闹，像是在为什么而生气。

“你在生气吗？你有什么资格生气？你以为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你生下来的？我以前那么漂亮，把钱也全都花在自己身上，可生了你之后，全部，全部都没了呀。可你为什么还在哭？你为什么哭啊？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

美羽用力摇晃孩子，孩子像是要逃脱美羽的手掌，背向后仰着，把手伸向空中。哭闹。哭闹。

“你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

宝宝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得让人绝望。“吵死人了！”“给我适可而止啊！”不光是隔壁那个男人，不知从另外哪个房间里，也传来男人的叫喊声。

美羽想起了过去那些夸奖自己可爱、漂亮，送给自己许多礼物的男人。归根结底，他们并没有为美羽做过任何事情。那些男人只是把能夺走的都夺走，然后一去不返。然而现在的美羽，却发自内心地渴求那群男人。只要一颦一笑，就会被夸奖可爱又美丽，光是这样就能得到些许回报。她渴求着这样一群男人。

可看自己臂弯中的婴儿呀，无论自己给予她多少，再怎么付出，她也只会哭闹不止。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要从我身上掠夺走多少东西才肯罢休？

她不经意间，丢下了宝宝。

宝宝掉在地板的坐垫上。下一个瞬间，宝宝立即安静下来了，美羽在惊恐中头晕目眩。我终究还是动手了，美羽想。

然而，宝宝就像被点上火似的，再次爆发出哭声。

“吵死人了！”

“我宰了你！”

“让她别再哭了！”

美羽一点声响都不敢出，她全身颤抖着，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美羽冲进厨房，把能找出来的餐具都拿了出来。塑料杯子、买面包赠送的白碟子、烧焦的单把锅、握把已经烂掉的开水壶、画着奇怪角色的咖喱餐盘、写着“亲不孝”的咖啡杯。接着她像发了疯似的，开始往这些器皿里挤自己的奶。奶水发出滋滋的响声，滴落在餐具中。飞溅和溢出的奶水沾湿了桌子，弄脏了美羽的脸。

婴儿的哭声还没停。

宝宝不肯吮吸奶水，胸部很快就会涨得难受，越来越疼。宝宝用力吮吸了奶水，乳头就变得又大又肿，十分丑陋。

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孩子身边了。

美羽一遍又一遍地压榨出自己的乳汁。也许是因为留了指甲，还划伤了乳头，渗出血来。她一旦发现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便取出一个大背包，开始往里面装东西。内衣、洋装，能往里面塞的只有很少的东西。我的生活是多么简陋，多么穷酸啊。我明明还这么年轻，镜中的自己却是这么丑陋。

当她拎着背包站起来时，奇迹般地，宝宝的哭声停止了。

啊——呜，叭呜呜，呜呜，啊——

宝宝嘴里吐着莫名其妙的牙语，又看着美羽，向她伸出手指。

眼泪夺眶而出。真可爱，真可爱，好喜欢。你是我的宝宝。

美羽并没有抱起婴儿，她找了支笔，在一张广告纸的反面潦草地书写起来。“姐姐”，她写上这两个字，停下一小会儿，又写上“对不起”。

接着她写上：“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了。”

她本想再写一句我爱你，却始终无法下笔。

我刚才竟然想对宝宝，对这么可爱的宝宝痛下杀手。

美羽双手颤抖着，胡乱穿上鞋子，接着又踩着鞋子走回到房间，盯着宝宝的脸看了五秒钟，然后像子弹一样冲出家门。

宝宝还在坐垫之上，“啊——呜，啊啊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真是个漂亮极了的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