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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奏鱼没有脚 作者: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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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头发,绿色连衣裙, 从现在起,我可以去爱除你之外的其他男人 某个时刻,这种念头会突然让我们感到困扰:为什么我已经活过?为什么我还活着?假如我们从不发问,从不怀疑,漫不经心地消磨日日夜夜,或是匆匆忙忙把日子打发掉,那么我们什么都留不住,除了最新式的手机,最流行的歌曲,可能我们早晚都会碰壁,无路可走。可能我们的怀疑,我们的问题,会像炸弹一样在我们体内引爆,让生活彻底紊乱,让一切改变和扭曲,那些东西你向来难以觉察,充其量只是你日常生活中无聊的刺激,早餐桌上大声咀嚼的声音,一截挤在牙刷中间的牙膏,它们会在一瞬间变得势不可当,让你的手臂变成一声麻木的尖叫,把一切生活从桌子上扫除。 紧接着就是侯尔马维克酒店的两天两夜。 冰蓝色的胡纳湾在每一道峡湾和水湾里,鱼在深海里静静地游,它们的血很冷,它们几乎对生命一无所知。布兰迪尔驾着小渔船出海,柴油发动机低沉的声音伴随他驶向广阔的海湾,北风捎来永恒冬天的消息,不断刮擦着沿岸光秃秃的山坡。布兰迪尔把渔网线沉入大海,它比人类的生命更深邃,核心却更坚硬,他听着柴油发动机低声哼唱带着油腻气的歌曲,听着收音机或是一张海米尔男声合唱团的CD,呷着咖啡,吸着烟斗,再回到侯尔马维克的家,舍弗恩正在酒店等着他,带着她的片鱼刀、她的痛苦和她对男人的渴望,而他老婆亚历山德拉在合作社上班,她有乌黑的头发和动人的笑声,布兰迪尔耷拉着眼皮,抽着烟斗,特雷基德利湾的两个农民冒着危险在恶劣的天气里开了一百千米,只是为了买一个三明治、一点热食、一升牛奶和酒水区的两瓶啤酒,只是为了感受她的存在,看看她的模样,听听她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阿里开着车向南走,并不是往家的方向开,在合作社停了下来;现在我们不用那个危险的字眼——“家”,也许从未用过。他在合作社门口停了一会儿,那是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形的建筑,立在村口,样子很像一个仓库,这没什么可骄傲的,冰岛丑陋的建筑实在太多,仿佛我们还没意识到这些建筑也是风景的一部分,一座沉闷的建筑物会让我们的生存环境和我们的存在更加乏味。亚历山德拉坐在仓库里,阿里在货架上翻找的时候,她起身过两次,他明白了舍弗恩并没有夸大她的美丽和光芒,或是磁力;她就像音乐,阿里不由自主地想着,他正为两个苹果和一瓶酸奶饮料付钱。亚历山德拉向他微笑,那笑意一直蔓延到她黑发下的棕色眼睛里,他的心跳突然愚蠢地停了一下,好像自己突然变成了十几岁的少年,一个男孩,赤裸裸的,毫无防备,绝非一个生活在废墟中的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两天两夜前他崩溃了,一个神秘的原子弹炸烂了每一座大楼,他继续生活在废墟中,但辐射正在他的血液中扩散。也许她早上发了火,阿里边想边走向自己的车,天色越来越暗,第一片雪花开始飘落。也许她对人不公平,自私任性,只顾着自己美丽,喜欢听可怕的音乐,他自言自语,像在重复着一句咒语,仿佛要挣脱侯尔马维克,他在山坡上看见一座临海的小房子,正在出售或者出租。那些能够日夜俯瞰大海的人一定不会伤心到哪儿去。在这里定居的想法在他心头逗留了一阵,住在这里就像住在生命的边缘,他脚下被撕裂的大地可以自动愈合,他甚至能写一本关于约翰·西于尔永松的书,多年以前,他才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梦想着写这本书。这当然是个疯狂的想法,却很有吸引力,每当亚历山德拉注视着他,这种想法就膨胀得厉害。 他发动汽车,开走,开进雪里,他咒骂着布兰迪尔,他拥有一艘渔船,拥有海上的生活,他娶了那样一个女人为妻,是多么有福,他也丝毫不担心抽烟斗会得癌症,烟斗带给他的只有平静和沉思,肯定不是癌症,自然也不是痛苦地死在医院里,他血管里的吗啡将剥夺他的尊严,只留给他痛苦。 他在雪里驱车前进,很快雪就落得密密麻麻,这让人愉快,风苏醒过来,更多的雪纷飞而来,整个世界,空气、大地和天空一片素洁,仿佛他已把车开入了天使深邃的思想里。他的起亚吉普车以每小时三十千米的速度缓慢行驶,他听着巴赫,把音量开得很大,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身体向前靠,他开得这样慢,以至于一种希望在他心中点燃——他永远也无法抵达目的地,他会在天使的思想面前终结生命。他用舍弗恩的电脑查看了电子邮件,她盘起头发,穿着绿色连衣裙,样子不错,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在说,呀,再多住几天吧,我会温柔地给你的伤口涂药,或许你也能帮我,我想我们的生活突然都离孤独太近,甚至被那个可怕的词重塑,我很难给你幸福或满足,连自由也给不了多少,只能给你一点眼前的陪伴,用我的怀抱让你遗忘,我能给你肩膀让你哭泣,我能用指尖给你的伤口抹药。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传达这些,给予这些,甚至有几秒钟他渴望松开她的红头发,脱去她的裙子,抚摩她美丽的屁股,这一切定然都清楚地写在他的眼里,因为她会意地笑了,因为她的眼神温暖起来了——可他却只问了问他是否能借用她的电脑。等待他的是十二封未读邮件。其中八封和工作有关,印刷商对两本书的出价,一份封面设计稿,一封他的一位作者的来信,此人的书在丹麦受到好评,信上说:“这是链接,把它们挂在主页上,再同时发给报纸,不是很好吗?”一封某位文学经纪人催促他购买一本震惊世界的小说的信件;他已经用十二种语言发行了这本书,此书讲的是一个关于谋杀、精神病、酗酒、性和爱情的故事,一杯完美的鸡尾酒,一本能触动读者神经的书,唯一的问题是作者匿名,且将近六十岁,这样的老古董很难卖。 另外五封信来自那些重要的人。 格蕾塔:爸爸,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走?你什么时候回家?你不回家了吗?爸爸,我很害怕! 赫克拉:亲爱的爸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你和妈妈是不是吵架了,我是说,你不开心吗?发生什么事了?妈妈什么都不告诉我们,但我明显看得出来她很不好受。我非常担心。昨天格蕾塔哭着睡着了。或许我也和她一样。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们?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太糟糕了。 斯图拉: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格蕾塔说你突然大吼大叫,把厨房餐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然后冲出家门走了。我,我们大家,所有人以为你们很幸福,爸爸,这种信念几乎成了我生活的根基。我觉得好像一切都崩塌了。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指头都在发抖。到底怎么了,爸爸?你们背叛了对方吗,我是说,你们是不是出轨了?我不相信你们会这么做!还是别的原因?我的脑子里好像被人放了一台搅拌机,我没法清楚地思考。爸爸,回我电话!!! 波拉:我知道孩子们给你发了电子邮件,你应该给他们打电话。至少这是你能做的。我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除了感觉自己像是挨了一顿打。我想一切都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你已经毁了一些很美好的东西。你——不,我没办法,我不能再多写了,因为我可能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 十六个小时后,凌晨四点十三分,她发来另一封信。我没有上班,也无法入睡。吃了两片安眠药,但根本没用。现在我把一切都看明白了。上一封信里,我说我不想再写下去,害怕自己失去控制写下很多未经思考的话。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又读了你电话上的留言。你是不是在难过的时候把它都忘了,还是故意抛在脑后,这样你才有胆量对我说出过去你不敢说的话?当我读到最后四条你发给卡特琳的信息,还有她的回复时,我们的世界崩塌了,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话能表达得更清楚。其中任何一条信息都足以摧毁我们的世界。记住,我们曾经拥有的世界,我以为它一直都建立在信任、爱慕和坚持之上。我们。首先是我们两个人,然后是孩子们。可那个世界,被你摧毁了。关于那些信息我不想再多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可能最后我会忍不住呕吐,读完后我真的吐了。我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吐得就像快要死了一样。我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我真这么觉得,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是你杀了我,恭喜你。你肯定还记得信息里面说了什么,你的和她的。我想起有时候你会谈论她,我是说,你会特意提起她。我真的很想对你说很多可怕又丑陋的话,但我不会。我不想对你已经明目张胆做出的事表达自己的失意、痛苦和悲伤。你这么突然地逃离是因为我让你感到厌恶吗?“你嚼饭的时候用得着这么大声吗?”你这样问我,你很难看地皱着眉头。我让你厌恶吗?我真的这么不如她吗?还是你内心的怯懦占了上风——难道你打算用逃跑来拯救自己? 不,你不用回复我,不管怎样,我对你的回复不感兴趣。它们属于另一条生命,一条在我呕吐的时候死去的生命。从现在起,你从我身上再也得不到任何东西,除了冷酷。这是我的报复。你可以忘了电话的事。我已经拿锤子把它砸得粉碎了,一切血淋淋的话和背叛。我知道这样做很愚蠢,但也很有趣。今晚我睡不着;你能看出这些话都是我在夜里写的。当然,这张床上还有你的气味。我真的很爱你,爱得如此强烈,甚至有时反被它所伤。我围着房子来来回回地走,不知如何是好,是痛哭,是喊叫,是把眼睛挖掉,是继续活着,还是干脆一了百了?——但是后来,就像一个失败的玩笑一般,我拿起一本波兰诗人的诗集,那是去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你有没有意识到它是什么样的礼物,里面写着什么?有时候一切乃至最精微的细节皆是注定,它接受某种(我真想说一句“他妈的”!)肉眼看不见的力量的安排,某个人或某种东西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并以此引导我们的行动。这种力量驱使你买给我这本书,在一切都崩塌,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驱使我拿起它。这本书里有一首短诗,叫《再见》,仿佛是为我而写的。你还记得这首诗吗?我写在这里,就当作我给你的临别赠言: 你的话 撕碎了天空 毁灭了森林 松鼠 和你的吻。 我体内有五千万个细胞 从现在起,它们的目的不同了 从现在起,它们的思想不同了 从现在起,它们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决裂—— 从现在起,我可以去爱除你之外的其他男人。 有些人——事实上也包括阿里——认为,这首诗在各个方面都超越了其他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它的深度、力量、苦涩、美,以及它让我们感到不安的能力;从本质上来看,它和音乐的密切关系更甚于和文字。在古文献里,诗歌有时被称为心或血的语言,乃至神灵失传的语言,可现在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异常光滑的陡坡上,或是踩在薄冰上。阿里刚刚涉足出版业的时候,常常提到那些古文献,甚至说诗歌是神灵的语言,但他不久就学会了避免这种想法,因为一些诗人很喜欢照字面意思理解这些观点,并任其在头脑里生根,处理起来就更加困难。他很快便得知诗歌和作者是两种迥异的事物,总体看来前者优于后者,有时差距很大;诗歌很重要,作者却不一定。阿里出版过很多诗集和六本翻译集,接着全世界都尖叫起来,成为一只胳膊,把桌上的一切都拂去,自然就赔钱了。在我看来这没什么,他常说,假如我赔钱是为了出版智慧与美,痛苦与爱。这些是出版商口中的美言,出版智慧与美也许真是一项崇高的事业,但没人能靠赔钱出书维持生计。没有什么比诗歌更重要,有,有的,也许是吧,然而在暴风雪中驱车,大雪纷飞,以每小时三十千米的速度驶入天使的思想和它们的梦境,那首该死的波兰诗歌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一度压倒了巴赫壮阔深沉的音乐,波拉的声音随之响起,尽管温柔,却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诱惑力,有点像大提琴,尽管同样的质感也让她的声音像锯一样刺耳。这一路从侯尔马维克向南,穿过石南树丛和在风雪中隐匿的村庄,她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燃烧着,她在抗议,在低语,在朗诵这首诗和它的最后一句,“从现在起,我可以去爱除你之外的其他男人”,在慢慢锯开他的生命,直到他的生命一分为二,再将其切成四份,最后彻底粉碎他的生命,他连贯的存在,这把锯又迟钝又锋利,日夜不休,因为夜色渐深,天很黑,他撞上了布拉塔布雷卡坡下路边的雪堆,这里离农场只有几千米,年少时,他在那里度过夏天,回忆里全是阳光、芳香的草丛、青草和宁静的天空,他深深扎进雪堆,在那里睡着了,他把车里的毯子裹在身上,在寒冷里蜷成一团。他睡得很轻,时睡时醒,努力去想两周前他发给卡特琳的四条信息,还有她的回复,他想起信息发出时他的犹豫和兴奋,但不管多努力,他都想不起具体内容,这条信息发自某个工作日的后几天,在那个漫长的工作日结束后,他们一起去了酒吧,喝了很多啤酒,碰了几杯,他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突然他们开始接吻,这二十五年以来,四分之一世纪以来,除了波拉,他没吻过任何女人。卡特琳的舌头在他口中的感觉是那样奇怪,他记得当时他想起自由,想起飞行,想起她紧紧地、迫切地、热烈地、激情地向他压来,他也紧紧贴着她,他想起他们激动的、无所顾忌的双手是如何搜寻对方的,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她丈夫彼得打来的,他发了几条短信问她,你在哪里?就是这通电话让他们停了下来。但这并没有阻止几天后阿里给她发短信,他就是不得不发,无法控制自己,她立刻回复了他,用同样的口气,并不直接,而是略带神秘,假如他没记错的话,那是愚蠢、鲁莽和骗人的信息,骗人的吻,骗人的手,难道一切对他来说仅仅是如此吗?难道他没有能力诚实地生活,无法忍受日常生活琐碎的烦恼吗?难道是星期二的乏味轻贱了他,让他屈从了吗?卡特琳很漂亮,是的,也很性感,是的,他允许自己梦见她,厚颜无耻的白日梦、幻想,可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正意味着背叛吗?难道他不是必须背叛一切,背叛孩子、波拉、他们共同的生活和幸福,才能意识到这一点:波拉这个名字铭刻在他心上? 那个夜晚,群山在他的生命里崩塌了,山体滑坡,他被绝望、指责和孩子们的疑问掩埋,但黎明时分,他努力把自己从塌方的山底挖了出来,把自己从雪堆里拖了出来,一辆雪犁把他的吉普车拉出来,司机对他说了什么,可阿里只听见几个零星的词,他脑海中的锯,波拉的声音;那首波兰诗歌中的句子,“从现在起,我可以去爱除你之外的其他男人”,把司机的话撕得粉碎,他也许是在谈论路况。大雪不停地下,雪花漫天飞舞,阿里把车开走了,他看见雪犁司机在摇头,他又开进天使的思想,开进那些和幸福一样洁白的人的梦境,也许地狱才是洁白的,阿里自言自语道,他慢慢地向南开,在布拉塔布雷卡被困了两次,这段路他开了两个小时,路况好的时候只要十五分钟。那行诗仍像一把锯,割裂他的存在,割裂那些让他的心脏完好无损留在左胸的东西,割裂那些叫作静脉的东西,当他冲出华尔峡湾隧道时,不经意地加速,像是为了逃离那个声音,那首诗,他以每小时一百千米的速度冲出隧道,埃夏山没有下雪,几乎没有雪,雷克雅未克现出全貌,她的声音和那行诗已经把他心里的血管锯成碎片,这就是为什么阿里开进这座城市时,他的心自在地悬浮着,像失去行星的卫星——在孤独与徒劳中漫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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