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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夫拉维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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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发生在去往柏林南部的一辆黑色奔驰车上, 奥斯蒙迪尔一个人的步态威胁着 数学方程式,接着空气 吐出白色海鸥 傍晚的凯夫拉维克在下雨。没有下雪,雨让今年的十二月更晦暗,阿里走进大厅,没有其他旅客,游客都走光了,他看见最后一辆巴士驶离机场。外面的大地显得很沉郁。 一点也不疼。奥斯蒙迪尔用指头蘸取了一大团软膏,左手放在阿里的左屁股上,接着把他粗长的手指插入阿里的直肠,轻柔而彻底地探查,像是在寻找他渴望的东西,被我们错过的东西,却一无所获,当他抽出手指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微小的、黏糊糊的声音。阿里沮丧地想——其实他快要哭了——但愿我在凯斯楚普上厕所的时候把屁股擦得很干净。阿里感觉肛门不疼,却特别痒,所以他溜进到达大厅10-11商店外的明信片货架中间,用力抓挠自己,同时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明信片,上面印有冰岛自然界的珍珠和几匹马。然后他拿出手机,戴上眼镜查看手机短信,希望是女儿们发来的,嗨,欢迎回来,亲爱的爸爸,类似这样的话,还有甜言蜜语,你对于我很重要之类的。但这些信息不太可能来自她们,他并未告知她们自己突然回来了,他原本就必须向她们解释,告诉她们他的父亲,她们的祖父已经命在旦夕,但首先他想弄清楚父亲的病到底有多严重,情况是不是真的很不乐观,他不想让孩子们有不必要的担忧,因为他们对这样的事都很敏感,尤其是格蕾塔,假如她很在乎的人遭遇不顺,她就会消瘦,无法到校上课,他和波拉分开后的前几个月就是这样——阿里知道,他永远不会因为这个事实原谅自己。 是的,这些短信不是女儿们发来的,第一条是我发的,问他今晚能否碰面,一起喝免税店买来的酒——第二条是波拉发的。他盯着屏幕。他盯着她的名字,盯着左手边她的头像,她正倚着墙对他微笑,上一次她对他那样微笑几乎是三年前的事了,我的上帝,她真的对他那样微笑过,那些时光存在过,是他令她拥有那种微笑;他是怎样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怎样误解了一切?他是怎样想到他能离开她生活的,或者他根本就想这样做?真是个该死的白痴。因为他的日子很快把他绑在一根柱子上,用四把步枪对准他无情地扫射:悔恨、渴望、自我厌恶和绝望。他盯着她的头像、她的名字,和下面的话:“你父亲告诉我……” 空间不够了。他必须按着屏幕看完剩下的话。这些是指向幸福、指向和解的话吗?还是来自那四把步枪冰雹一样的子弹?他的心脏还能承受多少子弹?他把拇指放在屏幕上,轻轻地按,可文字出现的时候,他又抬起头看明信片。所有的明信片上,天气都很好:平静,碧空。所以那才是冰岛:除了大自然的珍珠、平静的天气、蔚蓝的天空和温驯的马匹之外,什么都没有。 也许我们永远不会说出全部真相。有时候半个字也不说,我们总是缄口不言,让生活更易于操纵,避免不愉快。也许常常出于自欺,让自己显得更漂亮,也许常常出于懦弱。我们把沉默变成谎言,变成背叛。很少说出全部真相,也因为如此,永远不会拥有正直。难道是因为我们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我们创造的世界吗?难道人的生命仅由逃避和幻觉组成?阿里看着明信片和手中的电话,屏幕的光灭了,语言陷入黑暗——明信片展现的并非真实的冰岛,而是我们幻想中的冰岛;它们展现不出风,展现不出天气的喜怒无常、变幻莫测,展现不出潮湿,展现不出这些浑身湿透、在雨中滴着水的马儿,展现不出飑、雪橇和灰暗的天色,而且绝对展现不出凯夫拉维克。凯夫拉维克不是冰岛,不属于幻想的那一部分。这些明信片为我们展现的是幻觉,是我们不敢用双眼去正视的东西。 一点也不疼。奥斯蒙迪尔脱去手套,向他的同事塞瓦尔介绍阿里,塞瓦尔刚把讲台搬开,他看起来很生气或是紧张。我的表哥,以前是诗人,现在是出版商,奥斯蒙迪尔说,他咧开嘴略微笑了笑,阿里不清楚他是不是有意折磨塞瓦尔,这个刚刚骂过诗人和诗歌,并将其与搞破坏的左派相联系的人,他用的是“以前”这个词,含沙射影地指向阿里。无论怎样,他从奥斯蒙迪尔的话里捕捉到一丝批判,或者假定如此,他突然想起,就像一扇窗户在他记忆中打开,奥斯蒙迪尔的母亲埃琳曾给他寄过一封短信,那时奥斯蒙迪尔刚刚接受了一次关于阿里的访谈,他说阿里作为一个出版商,有志于出版文学价值高的诗歌,特别是翻译作品,世界文学——这将是他对冰岛、冰岛文化和冰岛人民的贡献;假如我们没有翻译像托马斯·曼的《魔山》,或者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歌那样的作品,我们就算不得一个崇尚文学的国家。访谈最后记者问他,你自己的写作如何,你已经出版了两本诗集和两部小说,你所有的书风评都很好,其中一部小说被译成四种语言,你不认为自己也有影响力吗?不,他笑着回答,像人们对天真无邪的童梦报以的微笑……不,有好些作者比我优秀得多,他们都才华横溢。在这方面,我的影响程度和他们的相比远远没有那么大——我已经放弃写作了。 后来阿里收到埃琳·奥德斯多蒂寄来的短信。一封完全出人意料的信。这十年期间,阿里既没见过她,也从未和她交谈过,像他对待父亲家的其他成员一样。他父亲除外,每年他们父子会见三到四次面,两个人都对那些真正要紧的事绝口不提,只谈论一些肤浅的话题:天气、政治和足球。“我真的感到难过,”她写道,“当我读到你在访谈里对自己写作的评价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我和家里大多数人一样,撇去你父亲不谈,也因为有一个在出版业工作的亲戚而感到骄傲,尤其是一个目标崇高、野心勃勃的亲戚——这会让我的母亲,你的祖母,非常开心。但她也会因为你对自己写作的评价感到痛惜。也许你不明白,对我们来说,看见自己人在这个特殊的领域打拼有多重要。它几乎让我们感觉每件事都有意义,尤其是困难,感觉一切都顺理成章,感觉——不,我不想;我不想再多说了。你一定对这样的事略知一二,所以你能理解我的痛苦,也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写这封信给你。话虽如此,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对于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一个如此优秀的作家,我必须得补充一句,原谅我的打扰,收到自己无知又年老的姑妈寄来的让人尴尬的信,可能是件烦心的事。我还记得我哥哥索聚尔很讨厌看见与表达的距离,还有感觉与写作的距离。当然,我不太可能记起来;有时候是听母亲说的,还有我妹妹安娜(我知道她对你在访谈里说过的话也感到遗憾,可她不愿打扰你。我总是一个喜欢打扰的人,或者一个向来学不会处事的人)。直到我看见自己的思想在变化,在我眼前变得笨拙不堪时,我才完全明白。或者说,嗯,有些放肆。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信中哪些内容重要。原谅我的胡言乱语,不过我年纪大了,但也许还算不得太老,足够我去怀疑,或者去理解,那一时刻总会到来,那时再想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现在向你问好还不晚,我的侄子。我们一定会继续买你出版的书,虽然我没法完全读懂。” 他当然无法把这封信背下来——事实上还差得远;只记得语气,也许还有几句话,不过他晚一点会在酒店房间里重读一遍。两个小时后,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凯夫拉维克的飞行酒店,他从一个厚厚的,塞满信件、剪报、照片、诗歌和韵文的黄色文件夹里抽出这封信,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个文件夹,用老克里斯蒂安的话说,将它像石头一样拖在身后,但多年来他都没打开过——似乎害怕这样去做。奥斯蒙迪尔口中的这个词,“以前”,带有的斥责语气和他第一次读那封信时感受到的责备并不一样——他读完信,随即搁在一边,那封信像许多别的东西一样,被丢在一边,饱受压制,像一个古老的幽灵、一种指控和一个误解,不断被压制、被否认,不断——直到某些东西碎裂。直到它碎裂。直到他毁了——一切。他的日子很快把他绑在柱子上,四把步枪同时开火。以前是诗人,奥斯蒙迪尔这样说,塞瓦尔怀疑地看着他们,好像奥斯蒙迪尔和阿里正在联手对付他,好像刚刚发生的事,阿里浑身赤裸地趴在讲台上,表弟的手指插入他的直肠,压根儿就没发生过。你又开始写作了吗?奥斯蒙迪尔帮阿里收拾行李的时候问道,他假装没有注意到阿里把色情杂志塞进另外两本书下面,并发誓自己到了酒店就将它扔掉,或是趁散步的时候丢进垃圾桶。你又开始写作了吗?奥斯蒙迪尔问,他拿起手稿,读了读书名——《黑暗所知的太多:约翰·西于尔永松漂泊的日子》,他声音中的热情让阿里感到不适。不,阿里说,我一直想写写约翰,只在业余时间写;你妈妈还好吗?他匆匆问了一句,像往常一样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他问得很急,太急了,刚问出口就想起来,尽管话还在嘴里,可他还是晚了一步,没能及时打断这个残酷的问题,所以当他看见奥斯蒙迪尔的表情时,他在想,给他一拳反倒更体面。 你妈妈还好吗?——埃琳,她三年前就去世了,在柏林度假时被车撞了。车在路上全速行驶,埃琳的一只脚踩在路面上,撞车后被甩出三米多远。车开走了;司机可能喝醉了,喝高了,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他开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梅赛德斯-奔驰车回家,上床睡觉,早上醒来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撞死了一位冰岛的老妇人,一位在东海岸、在北峡湾长大的女人,她的哥哥索聚尔,喜欢在清晨轻嗅她的头发,拥抱她娇小温暖的身体,喜欢挠她的痒,因为她的笑声“像银子,像快乐的阳光”。事故发生后没多久她就死了,被人依恋和哀悼,尽管“事故”也许不是一个恰当的词,它更像是一种袭击,一种处决。我看上去一定很可怕,她低声对丈夫说,他跪在她身边,他伏在她身上,她在哭,他也在哭,那个高大有力、坚毅的船长,他的脸像饱经风霜的悬崖,听见她这样说,他哭了,他看着她,接着她对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话了。 他怎么可能忘记这个?! 他注意到奥斯蒙迪尔的表情,急促地说,一副惊恐的样子,他说得很诚恳,原谅我。 你离开得太久了,奥斯蒙迪尔只说了这一句话,把手稿递给阿里。 阿里看着明信片和手中的电话,波拉的留言在黑暗的屏幕后面等待,这是一部三星手机。他看着明信片想,它们为我们展示了我们的梦想。他悲哀地想,有时候我们的梦想只不过是幻觉、逃避和证明,证明我们不敢承认世界的真面目,不敢面对这个世界和身在其中的自己。他想,当我问及在凯夫拉维克逗留期间我和他是不是应该见一面的时候,奥斯蒙迪尔是不是在暗示我?——你觉得安全吗?他问,你觉得我们能承受吗? 他是不是想说:因为接下来我们可能需要谈论我们在逃避什么,需要面对三十年前的自己,并解释清楚今天的我们到底是谁——这样的解释不太可能让人感到舒服。实际上这种可能性很小。 你还好吗? 这个声音把阿里吓了一跳,他的手机掉到地上,后壳弹开,电池跳了出来,波拉的留言沉入了黑暗深处。10-11商店的一个收银员挪开明信片货架,阿里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大概五分钟,谁会那样站在一堆向游客兜售的明信片中间,除非有什么不对劲,除非这个人病了,正面临一场危机,心脏病突发,在哭泣,觉得事有可疑,也许他是个变态狂,天知道,也许他正对着照片手淫,因为他知道店里有两个女人? 这个女人,一个年方二十的姑娘,小心地把一个货架从另外两个旁边挪开,她说,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吗?却又立即纠正了自己的话,假如这个人是变态狂怎么办?假如他并不沮丧痛苦,而是一个变态狂,就像你在报纸上或者网上看到的那样,他站在那里,他的阴茎像个小恶魔一样被他握在手里,回答你,什么?是的,你当然能帮我!所以她急忙纠正了自己,问道,你还好吗?她一边挪开货架,一边说。另一个收银员,也是个年轻姑娘,在一边等着,手里拿着电话,时刻准备打电话呼救。谁知那个变态狂原来只是个中年男人,在记忆复杂的风景里迷了路。他捡起手机,重新装好,小声说对不起,那个姑娘也道了歉,吓了他一跳,可他还是纹丝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她们除了他的脚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另一个姑娘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阿里对着两个姑娘抱歉地笑了笑,她们的脸庞青春洋溢,其中一个人下唇戴着两个唇环,另一个头发是粉色的,两人都略显圆润,挪开一个明信片架不会让一个人的体重损失四十或五十千克的,这种负担对于这样年轻的人来说不在话下,她活着的每一天都要承担额外的五十千克重量,仿佛她永远,在她年轻生命的每一秒,都被判处了苦役。人们吃得太多,锻炼太少,体重增加,恣意发胖,可怜的地球,不得不载着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旋转,难道它不评论我们的文化,不说它正在堕落,不说我们生活在被死亡沾染的时代吗?阿里这样想,但他很快就因为这样的想法感到了羞愧,她们只是两个可爱的孩子,那个戴唇环的姑娘给他找来一个购物车,方便他在雨天的下午把提包放进去,他接着想,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这是文化的错误,不是你的,你是时代的受害者。接着他走了出去。 出租车司机,一个大概和他同龄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快速地把他沉重的箱子放进了后备厢,他几乎来不及感谢她的帮忙。他闻见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香水味,对她说,凯夫拉维克,飞行酒店。离这儿不远,她愉快地回答。对我来说挺远的,他钻进汽车,自言自语,接着点开手机上波拉发来的短信,重新找回那些黑暗中的话语:“你爸爸告诉我你要来了。他们详细查过吗?对不起,我没法不提示他们,让他们了解你的问题不止眼前这些,他们完全有理由好好查一查你,是吗?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他们有没有发现你对所有人都隐藏的东西,尤其是对你自己——他们发现你的不忠了吗?” 阿里把手机放进夹克口袋。系好安全带。 出租车还没来得及开走,司机的电话就响了;你介意我接个电话吗?她温柔地问,通过后视镜看着阿里,棕色的大眼睛。完全不介意,他说。她戴着耳机,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交谈时完全不受干扰。她和电话那头的人通话,一个她关心的人;一次简短的通话,她说了两遍“我的爱”,每一遍都饱含深情。 我的爱,棕色的大眼睛。阿里现在认出了她,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想,她对我问候的时候真像一个来自过去的信使,他已记不得她的名字,尽管还记得她的脸——他是怎么记起来的?她当然已经老了,时间穿过一切——人、动物、房子、篱笆桩子和岩石——以不同的速度;慢慢地穿过岩石,快速地穿过篱笆桩子和人,再更加缓慢地穿过一些生命,她就是其中之一。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她是不是长得过于漂亮了?三十年前。那时候史密斯乐队、恐怖海峡、埃戈乐队和埃纳尔·马尔的诗集大行其道,勃列日涅夫刚刚去世,他的冷酷还在操控着人们,莱昂纳尔·里奇的《你好》是学校毕业舞会的慢舞歌曲[埃戈乐队是由歌手布比·莫滕思于1981年组建的一支冰岛乐队。埃纳尔·马尔·古德蒙森(1954— )是冰岛著名作家。]。我和阿里是她的高中同学。高中的前两年她毫不起眼,只是一个戴着大眼镜的勤勉认真的女孩,但是第三年的一个秋天,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出现在校园里,焕然一新,穿着短裙和绿色“V”领套头衫,挺着胸脯,一头蓬松的金色长发披在脑后,她自信地走着,就像一个赢得伟大胜利的人,她纤细的腰身带着一种迷人的柔软和神秘的韧性。我们就这样度过了那个秋天和那个冬天,她让许多事情都乱了套。整个冬天她的数学老师都难以集中精力,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已婚男人,简单的问题对他来说开始变得复杂,仿佛她的存在、她的短裙和她神秘的韧性让数学定律全部失去了效力。那年秋天,她当选了凯夫拉维克的“选美皇后”,之后获得了“冰岛小姐选美比赛”第三名。阿里仍然记得自己的惊讶,甚至愤怒,她怎么没能当选“冰岛小姐”的冠军,满世界奔走,去废除一切的数学定律,彻底扰乱科学,挑战语言极限呢——我和阿里经常为她写诗,结果那些诗都很乏味。他凝视着她的身影,她微笑着,她的牙齿洁白整齐,她温柔地笑着说,这可能是第四次了,我的爱。也许,阿里眺望窗外低洼的米涅斯荒原,一片平坦荒凉的土地,在雨中泛着褐色,这时他想,也许裁判们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美人来自凯夫拉维克,这个国家最黑暗的地方:这样他们就能重新评定一切。 他又看向她,情不自禁,我们也不应该阻止自己去观赏美丽的事物,很明显,生命太过短暂,反复无常,容不得我们移开目光。她说话的神情只有幸福的人才会拥有。难道是幸福让她这样美丽,充满魅力,从而减弱了时光的摧毁力? 阿里注意到,他们正在接近一个环岛,那里的出口通往四个方向,其中一个通往桑德盖尔济方向的荒野,他突然做出了一个无疑非常愚蠢的决定。你能稍微绕一下路吗?他问,我想顺道看看桑德盖尔济。她点点头,在镜子里冲他微笑,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有谁会想绕弯路去看桑德盖尔济呢,何况是在十二月,何况是在傍晚?雨像哀愁一样洒落,像一个无情的句子落在米涅斯荒原上,一片广阔无垠、平坦和几近荒芜的土地,上帝最后创造了它,在最后一刻,他几乎已经大功告成时,用尽一切办法,在感到乏味和疲惫的时刻创造了这片土地。这就是为什么上帝从不低头看看这里,这就是为什么这里的大地离天空最遥远。阿里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他一定是桑德盖尔济人,这是唯一的解释,她眉目间的细纹传达了这一切,有好几秒钟,它们看起来很好奇,试图确定她是否认出了阿里,一个和他年龄相近的、来自桑德盖尔济的男人,后来她把车开向通往桑德盖尔济方向的荒野,慢慢接近上帝的乏味,很明显她不记得他了。当然不会,我和阿里在她眼中就像无名小卒,隐形人,而她穿着迷你裙,对数学定律构成了威胁。她说,我的爱。 我真想再看一看桑德盖尔济吗?他想,他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惊讶,还是单纯地拖延时间,为了晚一些到达酒店客房,一个人独处,不得不打电话给爸爸,不得不打开装满信件、诗歌片段、照片和剪报的文件夹?他知道自己会这样做,也必须这样做,阅读埃琳给他的信;我是否只想继续生活在犹豫之中,避免面对自己,面对生活,面对失败?亲爱的上帝,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沉浸在约翰的经历和诗歌中吗?并非为了实现年轻时的梦想,恰恰相反——难道这样我就不用面对了吗?一个用白色翅膀穿过黑暗的梦想。“他们有没有发现你对所有人都隐藏的东西,尤其是对你自己——他们发现你的不忠了吗?” 他眺望着灰暗的荒野,为自己的想法而悲伤,感到万念俱灰,他写的这本有关约翰的生活的书就快收笔了,这在困境中于他是一种安慰,一种源于自身信念的牢固的幸福感,他坚信自己将竭尽全力,用尽自己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去完成一番事业,无论成败他都会坚持,可现在,忽然,也许是因为波拉的短信,因为奥斯蒙迪尔,因为荒野的残忍,因为雨落下的方式,不幸的是,一切变得显而易见,这本有关诗人经历的书无关他年轻时的梦想,恰恰相反:这只不过是又一次的背叛,又一次的逃避,逃避在达利尔西边山腰上许下的承诺,那时黑暗向雷鸟的白色翅膀笼罩过来,它们毫发无损地飞走了,用生命和飞行穿透黑暗。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驶向米涅斯荒原的更深处,驶向桑德盖尔济,与过去会合,他问自己,那么我究竟是怎样生活的,为什么活着?火焰在哪里?他想,奥斯蒙迪尔说得对,也许见面不是个好主意,像三十年前那样面对自己。他瞥了一眼后视镜,想看看她的眼睛,想朝幸福的方向看,看看是什么让一个五十多岁人还能一遍遍地说,我的爱,可她正专注地开车、打电话,正专注地说,我的爱,阿里注意到挂在镜子上的卡片,它在慢慢地旋转,一面写着上帝的启示,他今天爱你如同昨天,多么大胆的宣称,他想,卡片转到另一面,上面写着西南区地产中介的广告,好像这两件事之间有直接的联系,好像上帝和地产中介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西南区地产中介将为您找到一个家!” 他们的车开过荒野,向南一直开到桑德盖尔济。阿里让她在这座小镇,或者说村庄的雕像旁停车,总之“小镇”这个词对桑德盖尔济而言太大了。接着他下车走进雨中。 傍晚。他在眺望这些房子。他看见了大海,看见了它的浩瀚和雨对它的击打。他什么也没想,闭上眼睛,倾听雨敲击他的额头——就像天空在敲一扇门。他的记忆在内心回应,它们苏醒过来,带着如此高涨的热情向前拥挤,几乎成了一种愤怒,因此他的头脑不停地翻涌,这让他感到恶心,他不得不靠在雕像上,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铁皮上休息。后来这种眩晕不见了。阿里平复过来,平稳地呼吸;他清楚地想,只是很冷而已。糟糕的天气。十二月了,再加上下雨,气温只有七摄氏度,照亮黑暗的雪在哪里?从宇宙深处为我们带来星星的寒冷在哪里? 他回到车里,记忆在那里等他,填满了后座,几乎没给他留下任何空间。他盯着计价器想,我还得为它们付钱吗?接着他轻声说,好吧,我们现在去凯夫拉维克,她点点头,照做了,本应在全世界奔走的她,迫使科学界质疑数学方程式的她。她把车掉转方向,轻轻地加速,轻轻地,像是企图保护他,仿佛他是易碎的货物,她打开CD播放器问,你介意吗?他不介意,而且立刻听出了来自爱尔兰组合克兰纳德乐队那朦胧、略微阴暗却充满梦幻的曲调,这是另一位来自过去的信使。他们往回开,经过米涅斯荒原的时候,他回望了那片空旷、低平的荒野,它曾构成了我和阿里的日常生活,一九八〇年一月,我们坐着特拉班特车第一次去那里,车是德朗盖岛鱼类加工厂的,马力很弱,所以顶着强风穿越荒野非常困难。很快,这辆车就被换成一辆九座的丰田,那时正值鱼汛期,劳动力的需求比平时更大,一辆特拉班特可装不下。一周六天,我们在黎明时分从凯夫拉维克开车回桑德盖尔济,开车回家吃午饭,到家时已经快到傍晚了,常常又在晚饭后开回来。 阿里坐直身子,试着回忆德朗盖岛鱼类加工厂的烘干架过去立在什么地方,冬天的时候我们慢慢地在架子上放满鳕鱼的鱼头和鱼身。老克里斯蒂安一般都被分配去做烘干架上的工作;对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在那里工作太冷了,有几次他去干活儿,那时天气还算将就,他却把所有的事弄得更糟,匆匆忙忙从水桶中抓起剖好的鱼或成堆的鱼头,想都不想就乱抓一气;所有东西统统缠在一起,我们用了很久才把它们重新解开。清晨,那些鱼头被穿吊起来,时辰尚早,天空似乎还未从夜色里解冻,我们头脑呆滞,身体还因头一晚的工作疲惫不堪,柴油叉车一直工作到上午九点半,那是我们工间喝咖啡的休息时间,叉车负责加工后的清理,堆起鱼头,取下咸鱼桶,桶里的寒冷空气随着柴油机烟变得越发浓重,油烟熏盖着上层码放整齐的咸鱼,它们像黑色思想一样在那儿躺着。我们把鱼头穿起来,根据大小,每根绳子上穿六到八个头,针从鳃下插进,再穿过眼睛,等这些活儿做完,有时我们还要处理手边等待加工的鳕鱼,假如鳕鱼数量很多的话,能在存放区的一边堆成一堆,看上去就像一大堆魔鬼的咒骂。我们给每一条鱼去鳞,两条两条地捆起来,我们打着哈欠,骂骂咧咧,说着脏话和荤段子,有人讲了一个故事,另一个人默默地抽烟,克里斯蒂安小声嘀咕着埃纳尔·本的诗句,希望它们赋予他和我们并肩的力量,希望它们是盾牌,能够去抵御时间的武器。后来我们开车去荒野,去烘干架置放点,这片荒野让上帝感到羞愧,可它拥有一种独特的美,它极少将它的美展示于人,并且小心地躲开我们,那时候我们坐在卡车车厢上,蜷缩在驾驶室后面,因为避不了风,车的速度让行车变得更加痛苦。马尼倚着方向盘,嚼着烟草,我们的车开出村子,天在下雨,冻雨,雪,纷飞的雪,潮湿,厉劲的北风中有一轮黄色的太阳,在霜打后的晴朗遥远的天空下,每个人都穿着“66°向北”的橙色工作服,没有其他颜色,只有一种式样、一种颜色,世界也许会变得简单一些,但我们的心不会,它们从不是只有一种颜色或只有一种简单的式样。厚厚的布料很快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而坚固,好像在和我们斗气,我们尽可能快速地将水桶倒空,把鱼挂在横梁上,每个人手里能拿多少鱼就拿多少,两个人把鱼从水桶里拖出来,咒骂着彼此纠缠着的鱼,特别是鱼头,它们如此糟糕地缠在一起,仿佛恶魔亲自出马追赶我们,把我们赶到荒野上,企图折磨我们。要是马尼嫌我们的手脚太慢,他就会按喇叭,而我们站在车厢旁边,把鱼挂上架子的顶梁,对着天气发怒,咒骂着寒冷、成堆的鱼头、鳕鱼,还有时间,它过得实在太慢,好像遗忘了我们,把我们丢给了永无止境的劳作,身边只有一大堆可怕的彼此缠绕在一起的东西,刺骨的风和把天空一分为二的寒冷。回去的路上,我们把两只桶竖着放置,坐在里面,享受着完美的保护,在里面休息、打瞌睡、说说笑笑,同时期盼着下周六晚上的到来,我们能在周日早上睡懒觉,还能坐在萨博敞篷车中,听着带劲的音乐穿过同一片荒野:恐怖海峡、深紫、齐柏林飞艇和平克·弗洛伊德。我们坐在水桶里,把剩余的碎片从卡车后面扔出去,这时海鸥突然出现,像天使一样洁白,像小恶魔一样贪婪,它们如此突然地现身,仿佛空气在一瞬间织出或吐出它们,如此这些碎片就不会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白白浪费。坚硬的荒野为我们囤积了美好时光,夏日柔和的天空下,青苔散发着芳香,蝇虫嗡嗡飞过,土地里种满了一排排土豆,岩高兰浆果颜色很深,红脚鹬是蓝天上一声尖锐的音符,我们取下鱼干,清空烘干架,一边唱歌一边处理;那时活着充满乐趣,当几千米外的美式战斗机轰然离地冲向天空时,有人说,真他妈的见鬼。 时间创造了距离,那些烘干架早已不在。八十年代末,我和阿里,还有马尼和另外两个工人一起拆除了它们,那时莱夫·埃里克松航站楼刚建成不久,那座优雅的建筑,一座现代化航站楼,国家的骄傲,由于它的建筑位置,烘干架附近突然成了一条主干道,每一个途经这条路的旅客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和阿里暂时回到鱼类加工厂工作,没有继续大学的学业,阿里想攒些钱印刷他的第一本诗集,我也加入了,感觉前途未卜,不知今后何去何从。我们回到德朗盖岛鱼类加工厂,继续腌晒咸鱼和鳕鱼,并非有意地在仲冬时节干起了拆除烘干架的工作,冰岛总统办公室来电,要求(确切地说,是非常粗鲁地要求)马尼把它们拆除,然后挪到遥远的荒野上,绝不能让人在公路上看见它们。它们是眼中钉;要是昨天挪走最好,总统和国家正准备迎接贵宾,他们对冰岛投来的第一眼无须落在这些装满咸鱼的破烂架子上,对陌生的客人来说,这样的景象简直是侮辱。让他们往另一个方向看就行了,马尼在挂断电话前这样说。可他并没有离开电话,而是身子后仰,把假牙从下牙龈上拔了下来,在光秃秃的牙肉上撒些烟草,再把假牙装回去,这样等待就不那么无聊了;半个小时后,渔业部打来了电话。马尼拿起话筒,只是听着,没说话,也没有回答,接着挂断,十五分钟后,我们开车离开工厂,他和船长的儿子比约吉坐在驾驶室里,我、阿里和索尔拉屈尔盘坐在卡车车厢脆弱的棚子里,北风像刀一样吹过荒野,生命原本不必这样艰难。 我们一忙就是三天。再加大半个晚上——就在贵宾们带着他们敏感的眼睛抵达机场的几个小时前,我们才把最后几根柱子拆除,最后一天我们马不停蹄地干,从早上八点半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借着卡车大灯的光;我们不得不艰难地穿过架子下面的雪堆,天太冷了,我们疲惫不堪,几乎想要给对方几拳。索尔拉屈尔骂得最厉害,措辞最高超,脾气最暴躁,他和大多数给马尼卖命的人一样,来自北部的斯特兰迪尔;他的动力似乎都源于焦躁的性情和粗俗的语言,在周末的打架斗殴和西南区各社区中心的舞会上,它们都能派上用场。才周一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盼望着下一个周末了,他的脸上时不时会有抓痕,指关节也有瘀伤,假如他输了,就会满腹牢骚,但这很少发生,他体格强壮,出手敏捷,凶狠利落。三十七胜,三败。我们只花了三天半时间就拆除了三十年来放过数百吨鱼干的烘干架,而这一切全都因为一些该死的外国人,他们也许从未在盐海里撒过尿;没人乐意去看放满咸鱼的烘干架,事实上他们只要看这些架子就够了,我是说,如果他们真想了解冰岛人的话,这样那样的烘干架是冰岛经济的基础,支撑着雷克雅未克所有光彩照人的浑蛋,他们晃着自己的香臀,放着优雅的屁,拉着优雅的屎,妈的这个周末我怎么才能把雷克雅未克那些该死的傻子揍出屎来?那晚索尔拉屈尔厉声说道,手指在手套中感觉很麻木,完全没感觉,最好是一个有大学学位的蠢货来带头,我会把他撕成碎片,操翻他的马子,让她再也懒得看他,这些该死的娘儿们,他们所有人! 索尔拉屈尔,阿里坐在出租车后座上自言自语,我怎么能把他给忘了? 他们快到凯夫拉维克了。穿过镇外草丛中新建的公墓,它建在一片开阔之地,离城镇异常遥远,就像凯夫拉维克的居民正试图忘记死亡这码事。大多数十字架上都挂着圣诞彩灯,它们在雨中冒着隐约的光,像死亡在发出朦胧的信息。赫尔古维克的新工厂,西于尔永市长的骄傲,高耸在公墓之上,死者之上,几百米开外的地方,矗立着西南区的垃圾处理设施,可以想象,此设施的建造是为了强调,人类永恒的生命,人的意志,会像垃圾一样,在死后重获新生。 出租车驶过凯夫拉维克郊区,狭窄的连栋房屋排得很长,大部分房子维护不善,墙漆褪色,很多地方水泥开裂,窗帘又脏又破,这些房子就像精疲力竭的老人,正前往墓地参加自己的葬礼。车转进韦斯特加塔街。克兰纳德乐队还在歌唱。接着转进哈布那加塔街,突然,阿里对生命感到害怕。他害怕被他遗忘和压抑的一切,假如你把很多事情都忘了,那些人和事件,那么活着还有何意义?这不正意味着人的生命是一次性的?就像是为了强调遗忘是多么不应该,一张真人大小的索尔拉屈尔的照片出现在西南区房产中介的窗口前,尽管事过境迁,他体形变胖,要认出他还是很容易,他高傲地站着,双腿分开,面带微笑,下巴抬起并前伸,紧握拳头的样子仿佛已准备好迎接战斗。照片上的话——年度最佳经纪人——在他的头上形成一种光环,他的脚下是同样大小的一行字母:索尔拉屈尔为你而战! 阿里移开目光。 他的记忆正在等待他吗?难道命运、波拉或是奥斯蒙迪尔早已做出安排,所以他才无法逃避回忆? 记住,生命本是一场穿透黑暗的白色飞行。 车仍沿着哈布那加塔街前行,开得很慢,没法加快速度,一辆巨大的白色货车正在他们前面慢吞吞地开着,路过新影院,我们曾在这里看过《第三类接触》《疯狂的麦克斯》和几部丹麦情色电影,冬季每个月的第三个周四放映,场场爆满,电影画面经常在老放映机上跳动,无法聚焦,就像那个年纪更老的放映员,他来回摸索调试机器,对着年轻人的口哨和叫喊声打手势,聚焦画面,聚焦我们对性的感知。沿路再往前走一小段是一家商铺,我们去电影院之前在那里买糖果,价钱比电影院小卖部便宜得多,可现在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酒吧。从残破的霓虹标志上很难认出酒吧的名字,它忽明忽暗的光像在试图挣脱,最终达到了目的,名字的光芒射入短暂而黑暗的冬日,那个名字像棒球棒一样对着阿里一顿暴击,像一根粗壮的篱笆桩。他想,该死,他想,不,这太荒谬了,他听见出租车司机的声音,仿佛从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传来,也许她留意到了他注视的地方,看到了他的反应,她说,像是满怀歉意,不错,这名字对酒吧来说很奇特,但酒吧老板比吉的妻子,在开业前几个月就去世了。酒吧本来应该叫“体育酒吧”或者类似的名字,但比吉突然改变了主意,想用妻子的名字给酒吧命名,却又不行,因为她叫佐尔法伊格,哪有叫“佐尔法伊格”的酒吧的呢?此外,她的母亲也恳求比吉别这样做,每个人都能看见哈布那加塔街的一家酒吧闪烁着女儿的名字,这简直难以想象,考虑到这里时不时会有一些酩酊大醉的酒徒,他最终才定下这个名字,它代表了他们初吻的年份和月份,挺浪漫的,你不觉得吗?飞行酒店到了,她说,回头看了看阿里,他在记忆的重负下一动不动——一个标志在后方几百米处闪烁,把它的名字送入黑暗的傍晚,把过去的岁月砸在世界脸上: 1976年1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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