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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夫拉维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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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温暖而温柔——为你” 住在凯夫拉维克的人们几乎算不得住在冰岛,也算不得住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住在别处,在万物背后,在三个基本方向之中。当然,那些年除外,那时这里有四个方向,因为美国佬的战斗机从我们的头顶和屋顶上飞过,淹没了老师的声音,在列举形容词变格的时候,在讲述斯诺里·斯蒂德吕松的时候,在解释数学等式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等着飞机呼啸而过,那些蓝天上的嚎叫,当美军——第四个基本方向——搜寻敌人的时候,一切都必须保持安静,敌人给了他们存在的理由,给了他们力量,让他们的国家成为超级大国;那些战斗机驾驶员必须拥有敌人,这样他们才有指南针,才有祷文。飞机从凯夫拉维克的屋顶上呼啸而过,本国最黑暗的地方,一九四四年冰岛总统这样说,这几个词是他第一次对我们进行访问时带来的代表共和国的礼物,迄今为止,也只有这一次访问,他让这些沉重的词语像石板一样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仍然躺在下面,听着空中的呼啸声。若非事务紧急,没有人会来这里,来者之中有人谋取军事利益,有人处理海产,有人在港口泊船,有人参加篮球比赛或者舞蹈比赛。后来,军队——第四个基本方向——从这里撤离,因此只剩三个方向,除此之外,捕鱼遭到了禁止,很难为此找到合理的解释,事关经济利益,经济利益比常识、正义和人性更重要,你可以问问约恩尼,他就在空旷的港口上自己的汉堡快餐车里,军队撤离之后,没有人来这里,绝对没有人,仿佛我们根本不存在。西于尔永市长可能有一些手段;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挪威人——那些大刀一般的人——会在酒店现身,这不仅仅是为了庆祝市长的六十大寿,或者促成与美国公司的协议,还是为了让人们前来游览,让小镇充满幸福而富有的游客。我们可以完美地设想一下,在镇外挂上巨幅签名:欢迎来到本国“最黑暗的地方”!最好附带一张笑脸。有些人,居家型的人,也许对这几个字会错意,掉转方向回去。游客们可以去“1976年1月”酒吧喝一杯咖啡或啤酒,我和阿里会告诉他们当年我们是从哪里跳上美国佬的货车的,或是干脆找人在舞台上重演整件事;他们可以去参观鲁尼·尤尔和贡尼·托雷阿尔儿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八岁那年他们从侯尔马维克搬到凯夫拉维克——可以顺便给空旷的码头拍几张照片,去尝尝约恩尼的“限额欺诈”汉堡,看看那两片公寓楼群,那些遗留在港口上方的惊叹号,那片无权出海的渔夫们的收容地。假如无论游客什么时候来参观,都有水手愿意走到客厅的窗边,那可太好了。约恩尼可以给他发信号、发短信,于是他就可以手拿咖啡杯站在窗边,带着悲伤俯瞰港口,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真是绝佳的拍照机会:“一个被经济利益抛弃的水手。” * * * 请稍等,让我们稍微放慢速度,我们离那一刻还远着呢,约恩尼还是德朗盖岛鱼类加工厂的舵手,我和阿里还很年轻,只有十六七岁,除了挥舞自己的双手,做不了别的事,军队还没有撤离,早着呢,它还在到处获利,时节仍旧是冬天,一九八〇年二月,铁托的心脏在地球上蹒跚而行,像一头苍老的驼鹿,苏联入侵了阿富汗,不可思议的是几乎没有人知道那片遥远的山区的存在,红军庞大的力量正对抗着马背上的游击队员,这不公平,可人类不太可能做到公平,对权力、统治和财富的欲望根植在他们内心深处,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他们心底的洞穴里。我们还能成就什么呢?我们是否没有希望迎接一个更好的世界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很相似,阿里和他的父亲在沉默中喝着继母为他们准备的粥。父亲上厕所的时候,阿里伸手拿来报纸,快读翻到第四十二页,想仔细看看那一页的广告,那上面有张非常年轻的姿态性感的女人的照片,她的嘴半张着,双唇很湿润,眼神让人着迷:“清晨温暖而温柔——为你。”这是来自雷克雅未克一家面包店的广告;她正拿着一片新鲜出炉的面包。阿里盯着这张照片。火辣而柔软,她半张的嘴——为你。她的乳沟这么深,她穿着黑色紧身裤,他的阴茎开始变硬,膨胀,那古老的权杖,向着天堂升起,向着上帝的荣耀升起。所以这就是女人存在于世的原因,那根权杖象征着权力,是上帝与人之间的契约,是天地间的桥梁,所以女人的作用,就是让它勃起吗?女人,让我们看看你的乳沟吧;穿上迷你裙,这样我们就能勃起,就能更接近上帝,就能向着天堂,向着神的荣耀举起我们的权杖。我和阿里一周六天都从维塔泰居尔的单户住宅出发,沿哈布那加塔街走到斯库利百万,总是走同一条路,我们却感到困惑,不知道我们想成就什么,也不知道前进的方向在哪里,或许最为吃惊的是我们已不再是小孩,不再是两个夏天去乡下玩耍,迷失在草丛间,熟睡在铺满芳香干草的谷仓里的少年。我们为不再和泰山、伊妮·布莱敦和汤姆·斯威夫特有关感到困惑和悲伤,尤其沮丧的是,我们必须决定自己的志向与前进的方向。我们困惑而痛苦,不得不面对生活。我们不是小孩,也不是大人。我们游走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没有归属。困惑。是的。沮丧。是的,还有痛苦,尽管如此,却还想着面包店的广告,想着那个性感诱惑的女孩,想着她的乳沟。她也许比我们年长,少说也有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她美丽又自信,而且不会,绝对不会拿正眼瞧我们,我们是毛头小子,无用的蠢货,她才不会在我们身上浪费一个眼神一个词呢,可她又这样性感诱惑地说:“为你。” 甚至连我们也能成为“你”。 每个人都能成为“你”。广告上没有关于“你”的定义,“你”的后面也没有附加条款或者括号注解,没有任何文字表明这个范围不包括我们这种一无是处的人;她与我们不同,模样性感、美丽、自信,任何人都唾手可得,包括我们,这令人难以置信,简直妙不可言,不过当然也荒谬至极,因为我们低入尘埃,而她显然高贵得多。我不理解,阿里说,我不理解这个世界,太荒谬了,世界是荒谬的,根本不可能理解。是的,我同意,可能你是对的。我们沿着哈布那加塔街走,车辆缓缓驶过,像巨大而笨重的野兽,风吹来,卷起尘土、沙子和海上的泡沫,我和阿里走进斯库利百万,两张迟疑的生活笔记,两根断裂的琴弦,我们穿上僵硬冰冷的工作服,走向加工室,“西班牙尤利”坐在叉车上打呵欠、抽烟,他把单放机紧紧地系在车上,这是他在西班牙旅行时买下的唯一一样东西,并且没有遗失,他一看见我们就开始大声嚷嚷,他的声音穿过房间,每个人都能听见,包括那些我们从来不敢打招呼的女孩,每次她们和我们说话,我们都感到呼吸困难;嘿,伙计,今天早上你们打飞机了吗?听说你们那儿小得要用镊子才能夹住,是真的吗?他大笑着开动叉车,调大单放机的音量,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尤利离开后,空气里全是柴油机排出的烟,这台嘈杂的机器,全速行驶的叉车上方断断续续响起船长与坦妮尔的音乐,尤利大声地跟唱这首我们熟知的热门歌曲,其他人也唱起来,虽然他们几乎听不见音乐声,我永远也不会对你感到厌倦: 再给我一次 和你这样的男人一次永远不够。 再给我一次 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这样的男人感到厌倦。 在北极,你甚至都进不了 热门排行榜前一百名 没有音乐的世界如同没有光芒的太阳,没有喜悦的笑声,没有水的鱼,没有翅膀的鸟。如同受到宣判,必须住在月球背面,只能与黑暗和孤独为伴——这就是为什么二月的一天,铁托的心脏变得异常脆弱,阿里却带来一套立体音响。 那年秋天,自我们在西部的布扎达吕尔的一家屠宰场工作时起,他就一直在存钱买音响,那是个看上去被时光湮没的村庄,尽管从鱼汛期开始他口袋里就所剩无几了,年轻时候的日子很难,以每小时一千千米的速度穿越时空,自然而然展现出对金钱的感觉和控制也很难;这样的事无疑违反了生活定律。阿里爱上了一个西部女孩,她脸上长着雀斑,一双眼睛就像两首流行歌曲,一首是列侬写的,另一首是麦卡特尼写的;我们每天至少三次从她身边走过,她的工作区域在生产线起点附近,主要是在钩子上挂满动物骨架的操作台上,我们一开始在羊圈干活儿,和电击工一起,我们把小羊、绵羊和公羊往他的方向赶。我们常常把手放在小羊背上,仿佛是为了安抚它们,感受着手掌下的它们因为恐惧而战栗。我们看着它们的眼睛,特别是趁等待的时机,它们因此有机会再多活片刻,尽管害怕,生命却得到了延长,接着消失在那个不可知的世界里。我们看着小羊的眼睛,努力安抚,让它们知道有人在乎,同时确保还要不让其他人看到。在死神降临前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我们偷偷抚摩它们的头,有时电击工会吸吸鼻烟,或者在宰杀老公羊的时候遇到了麻烦,电击枪在公羊坚硬的额头上不起作用,电流无法打穿头骨,他不得不伸手去拿能射出真弹的手枪,花点时间上子弹,公羊痛苦地呻吟,它的额头被打伤了,在小羊生命最后的时刻,我们想给予它一些陪伴和温暖。小羊的眼睛也是世间最美的事物;它们的纯净让人想起世界苏醒时那莹蓝的清晨,我们看见一道电流从电击枪的枪膛中迸射而出,直入它们两眼间的骨头——那样的时刻在生命中并不美好。两极之间,黑暗与光明之间的距离在世间总是最微小的;因为我们很快经历了最美好的时刻,在去吃午饭、喝咖啡的路上,或者换班结束的时候,我们都会经过阿里心爱的女孩身边,我们走过整条生产线,看见那些小羊、绵羊和一两只公羊被夺去生命,看见它们的皮毛怎样被剥去,他们的枪怎样拔出来,它们的脑袋怎样被砍掉,我们看见世间的残酷,抑或生命的样子,朴素而简单;根本不像音乐一样优美。我们走过生产线,幼稚或者天真地期望着绵羊也拥有天堂,那里永远绿草茵茵,没有屠宰场;我们看见死去的小羊变成一块块肉,不过,当我们走近那个给动物的尸骨剥皮的女孩时,阿里的心还是怦怦直跳;她有着卷曲的头发,像吻一般的雀斑,还有那双眼睛,一只写着“这里,那里,无论何地”,另一只写着“假如我爱上你”,这就足够了,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这个世界拥有那双眼睛,也因此得到拯救。 活着能有那双眼睛为伴是多么大的福气、多么好的运气,此外,我们还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偏远西部的达利尔,一个无人造访的地方,还有布扎达吕尔,一个甚至连上帝都闻所未闻的村庄,没有教堂,没有公墓,兄弟姐妹们的死讯和永恒避开了这个村庄,天使不打这里飞过,可是那年秋天,那双眼睛依然在那儿闪烁了好几周,那些像吻一样的雀斑常常出现在合作社;假如这都算不上头版头条,那什么算得上?她的眼睛这样迷人,她的雀斑比星光更闪亮,假如这样的女孩都算不上头版头条,那什么算得上?她是整个宇宙,至少是银河系。我和阿里因为媒体的粗心感到震惊,不理解为什么全世界的主流报纸不好好对此报道一番,《纽约时报》应该把那双眼睛放上头版,让它们占满一整页,除了她的眼睛,什么都别刊登,也许它们会引发大量的故事,许多人会因此得到安慰,杀人犯会把枪扔掉不再犯案,父亲们也不会再打孩子。第二天,报纸会刊登她的雀斑,那些献给世界的吻,然后火箭发射器会变成花房,父亲们的拳头会变成温柔的爱抚。但这样的事不会发生,说句实话,除了我和阿里,似乎没人注意她的眼睛,她那像吻一样的雀斑,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冷漠?在屠宰场干活儿的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农民的儿子,他们眼中只有姑娘们的奶头和屁股,尽管他们中的一个最后提起过她,在入冬第一天举行的收工舞会上,那时秋季该杀的牲畜都已杀完,多棒的舞会,真是上帝的恩典,那难道算不得一场舞会吗?! 在舞会上做表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吉尔蒙迪尔·瓦尔蒂松[吉尔蒙迪尔·瓦尔蒂松(1944— ),冰岛音乐家、农民,常被人称作“摇摆舞之王”。],他像发条玩具一样活泼,我们十四个伙计早就从南部订了杜松子酒和伏尔加,很多瓶,因为我们正打算大喝一场,找点乐子,妈的,因为活着并不是一件小事,我们才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岁。我们十几个人约定黄昏时分在一座房子外碰面,房子是我们中的五个伙计合租的,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虽然她拥有列侬和麦卡特尼共同谱写的眼睛,可那个人却对此只字不提,它们应该登上世界的头版,它们的美可以用来拯救世界,可是没有,他只是提了她的名字,西格伦,说她的奶头真他妈的太小了,像小小的羊屎蛋,你根本懒得去拧捏,单靠看根本硬不起来。 羊屎蛋一样的乳头。 单靠看你根本硬不起来。 阿里喝了一些杜松子酒,他把这些酒兑入低度数啤酒中,这种混合让人们得以想象自己正在国外喝真正的啤酒[1989年,冰岛取消了啤酒禁令,在此之前,伏特加或杜松子酒常被混合制成酒精浓度为2%的“淡啤酒”(冰岛语中将此称作“比尔森啤酒”),这种酒酒劲更大。]。他喝了一大口,然后看着我。他从没想过西格伦的嘴唇以下的部分,她的嘴唇微微向下撇,仿佛出于一种十分模糊或者十分古老的忧郁,仿佛她在时间刚刚诞生不久时,就保有一些记忆。我们从没想过她的身体:奶头、腰胯、大腿、屁股;我们只知道这一切都必须存在,可它们的作用都是为了支撑她的眼睛、雀斑、嘴唇,承载着它们走遍世界。我们不是天使,不是天真的人。我们熟知《激情流浪汉》《有伤风化的故事》和《她从不满足》这样的书[第一个书名“激情流浪汉”是由约翰·德克斯特(笔名)所著的一本英文书的原名,此书在1970年被译成冰岛文版本,Götustelpan: líkaminn var hennarbankabók(《街头女孩:身体是她的存折》)。另外两本书的原名不详。],曾经有几次,我们从凯夫拉维克的书店里偷了几本黄色杂志,上面什么都有。所以我们多少知道一些事情,可西格伦不属于黄色杂志或色情小说的世界。她是,就像阿里在他的一篇浪漫狂想中写的那样:永恒的夏天,太阳系的梦,上帝的呼吸。 羊屎蛋一样的乳头。 接着我们跳起舞! 舞台上,吉尔蒙迪尔·瓦尔蒂松大喊着来跳摇摆舞,他的脚奋力踩着舞池,一些人的确在尝试跳起来,但大多数人只是左右晃动着身体,带着醉意狂欢。这里有饱经风霜的农民和他们奶油色的妻子、儿子和女儿,最年轻的只有十六岁,最年长的已步入古稀之年。老人中资历最深的是来自布鲁的格伊,七十九岁,他总说自己想在乡村摇摆舞会上喝醉酒然后跳着舞死去,不要和一些老垃圾一样,躺在老人院里等死,像被风吹走的干草,像下体滴滴答答正在腹泻的牛犊。他从没离开过舞池,棉衬衫浸满汗水,他脸上喜气洋洋,掉光牙齿的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的假牙被留在桌上喝得半空的伏特加酒杯里,当我跳舞的时候,他说,它们在我嘴里不停地响,让人烦躁,进入舞池之前,他把它们插在杯边,跳完再重新戴上它们,感觉一定好极了,他补充道,笑得身子直抖,满脸喜悦,他的兴致真高,相形之下,上了发条似的跳着摇摆舞的吉尔蒙迪尔看起来就像一具僵尸。西格伦,他的侄女,太阳系的梦,这一晚总和他一起跳舞,她穿着蓝色紧身牛仔裤,白色上衣,她也在流汗,太热了,她跳得很带劲,后来我们有意去看她的乳房,它们一点也不大,相反非常小巧,我们也注意到她的大腿,她的屁股,虽然我们不太思考那个词——屁股——很少去想,但我们发现它很美妙、丰满,就像某种事物,我们想亲眼看着它得到释放,它在我们眼前变了模样,因为当她在舞池里扭摆着腰肢的时候,当她跟着节奏快速而柔软地摇摆的时候,当她旋转的时候,她变成了一颗彗星,带着耀眼的光芒从黑暗的太空中逃离。 我和阿里看见了这一切,我们靠在社区中心的一根柱子上,在那里等待,消磨时间,阿里喝酒给自己壮胆,想请她跳一支舞。以前我们走过生产线时,她总是对我们微笑,和我们说话,在食堂她曾经两次坐在我们旁边,紧挨着阿里,他们离得那么近,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大腿的温度,离得那么近,这纯粹的幸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她在舞会上对我们微笑,有一次还走过来和我们说了几句话,我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叔叔还是阿姨就把她拖回舞池,在那儿她立刻变成一颗彗星,照亮世界的黑暗。阿里喝着酒,等待勇气的降临。或许,我们说,更聪明的做法是等到凌晨三点,在慢歌播放之前赶上最后一支舞,只是这样想想,慢慢地和她共舞,天堂与之相比不过是一坨狗屎。好主意,阿里说,他喝了一杯,盯着舞池里的她,看着老格伊,因为疲乏和酒精的作用,他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时间是凌晨两点,两点半,三点。太他妈爽了,不是吗?吉尔蒙迪尔在舞台上尖叫,他的一些乐队成员似乎醉得很厉害,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演奏什么乐器,耶耶耶啊啊啊,舞池里的人尖叫着回应,格伊的声音最大,他重新戴上假牙,又来了精神。他的侄女,那颗彗星,西格伦,也在大声呼喊,耶耶耶啊啊啊,可是她突然不再耀眼,突然变得黯淡,她突然不再是一颗飞掠过这个世界的彗星,至多变成了一轮忧郁的月亮。或许,我说,她这么伤心是因为你没有请她跳舞。我们看着她,她把手放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如此美丽、如此苍白,她的雀斑从未如此显眼,毫无疑问,她是我们见过的最美的事物,快满十七岁的她倚着其中一张桌子,额头沁出汗珠,她半闭着眼睛,肩膀垂下来。她看起来不太舒服,我说。是的,我们得去帮帮她,阿里说。我觉得她想吐,我说。亲爱的上帝,他说,他拼命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们得去帮帮她!可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没有动,害怕引起注意,害怕她会推开阿里,轻蔑地呵斥他,别烦我,你真以为我想看见你吗?你这幼稚的、红头发的结巴,要是我对你有一丁点儿兴趣,那才真是见鬼了,要是我梦见你,那才是真见鬼了,滚开吧,一枪崩了自己吧,你就像一首蹩脚的流行歌曲,在北极你甚至都进不了热门排行榜前一百名。这就是我们犹豫的原因。但是卡里,这个来自阿克拉内斯的男人就不同了,他娶了一个农民的妹妹,每逢夏天,阿里就为那个农民干活儿。卡里三十多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也来到西部的屠宰场上班,他的工作区域在生产线上,离西格伦不远,他做起事来手快得像闪电,他毫不犹豫地去搭救她,搂着西格伦的肩膀保护她,安慰她,他对她说了些什么,或许是呼吸新鲜空气能让她好受一些,总之是一些出于经验和责任感的明智的话,因为我们看见卡里带她走出去,在拥挤的舞池里为她开出一条道,她摇摇晃晃地走,而他的头抬得很高,假如没有帮助,她根本无法走出去,她不可能走得出来,非得吐别人一身,那该多么丢脸,卡里是个好人,假如没有像他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会变得更糟糕、更艰难。他领着她穿过舞池,拨开狂热的人群,把她带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我们犹豫地跟出去。等她缓过劲,我再陪她一起进来,阿里说。接着我们走出去,站在寒冷的夜里、寒冷的空气里,辽远的夜空缀满星星,我们想到永恒,想到天堂的音乐,它们是穿透黑暗的光芒,可是西格伦靠在卡里的车上吐了。我和阿里偷偷溜到那辆蓝色路虎车边,那辆车属于一个农民,从一九七五年起,每年夏天阿里都和他一起干活儿。我们想藏起来,假装没看见她的尴尬,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她,为了保护她,要是还有人能像我们一样尊重她该多好。我们溜进车前座,听见卡里的声音,听见社区中心传来的动感节拍,生命欢快的节奏,酒精和狂欢。我们打开车上的卡式录音机,打开布里姆克洛乐队,那是比约格温·哈尔多松,也就是博,他唱的是真正的流行歌曲。现在她吐完了,我的上帝,她是多么苍白,天堂的上帝啊,她是多么美丽,我们的心脏在颤抖,变成了眼泪的形状。卡里把手伸进车里想拿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张纸巾,好让她擦擦脸,他把纸巾递到她嘴边,她嘴边隐约藏着一种古老的悲伤,不,他拿着一个瓶子,想让她喝口水恢复精神,等等,不,那是一瓶伏特加,他递给她,而她主动接过去,奇怪的是,她还想喝,这真令人失望。夜色更加深了,她半闭着眼睛喝酒,喝下一大口,咳了起来,酒水从她口中喷出来,卡里笑了,所以这全是他的设计,他抚摩着她的头发,她的脸蛋,她的像吻一样的雀斑,她那应该登上《纽约时报》头版,能改变世界,能把杀人犯变成园丁的眼睛,接着卡里开始热烈地亲吻她,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阿里而是他深爱着她,爱她胜于任何人。她在他怀中,似乎因为喜悦而不能自已,他用一只手打开后车门,现在他们都在车里,在后座上,车门关了,很快车尾就开始震动。这是一辆拉达旅行车,它在震动,摇晃,起伏,很快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后座上拱起来,那是卡里的屁股,它在座位上方窥视,仿佛在瞭望,确认是否有人偷看,或者像两个孩子一样开心地跳上跳下,越跳越快,时隐时现,这样幸福,这样喜悦,所以这才是她想要的,让一个老男人操他,幸好阿里没有请她跳舞,否则她会耻笑他,羞辱他,他只是一首蹩脚的流行歌曲,就算到了世界末日,也别想进入热门排行榜前一百名。录音机里放着布里姆克洛乐队的音乐,比约格温·哈尔多松唱着歌,他的声音像蓝色天鹅绒一样温柔优美: 请握住我的手 无论我去向何方 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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