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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峡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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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让我们成为男人—— 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一天 我们一起记住这一点:大海比日常生活更宽广。 你能在海上找到安宁。在那里你能找到一种广阔和高深莫测,用以安抚、宽慰和减少生命的种种困境。人们在陆地上有各种烦恼、摩擦、挫折、相处的需要和义务,你凝视着海浪,感受存在如何在你的胸膛里平静下来。接下来也许会起风,海浪高过船头,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而波谷那样深,你几乎能看见海底,仿佛它正升向海面,要把你带走。寒冷和潮湿,艰苦和辛劳,把鱼从海里捞上船,不管天气怎样都要将它们淘洗干净,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霜雪交加。船艺就是自由。不过自由也在于你知道自己不能依靠任何人,任何一个人,也绝不能依靠你的祷告,因为天堂的仁慈被远远抛在岸上。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大海让我们成为男人。 这句话,大海让我们成为男人,如同劝诫深入了他儿子们的内心,索聚尔和居纳尔,还有后来的雅各布。一条劝诫,一个基准,第十一条诫命。 还不到十三岁,索聚尔就已成为一名成熟的舱面水手。 他从七岁起就跟随斯莱普尼尔出海打鱼,除此之外,他也会陪着特里格维驾驶着他的小船在近海活动,可这些事情并没有让他成为真正的水手;他依然只是个小男孩,和邻家的孩子一起上山、去海边玩耍——不过现在他快满十三岁了,生活突然板起面孔,这就是奥迪尔所经历过的,对索聚尔而言也一样,当然,他不是奥迪尔,他和父亲不完全一样,远远不同;索聚尔有些遗传母亲身上的幻想,爱读书,会写诗,尽管只是偷偷地写,不给任何人看。他在北峡湾出生,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在那里,人的生命总在和大海较量,奥迪尔的话,第十一条诫命,大海让我们成为男人,如同他血液中的交响曲。他首次以一名成熟水手的身份出海是在春天,他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觉。他渴望得到机会证明自己,以水手的身份走遍整个村子。 他应该先开始学会和陌生人相处。这会更好,奥迪尔对玛格丽特说,和陌生人一起做事会让他更快得到锻炼,让他更独立、更坚强。在你还年轻时,学习是非常宝贵的,说到底,你永远都是孤身作战,除了自己,你无法依赖任何人。 当玛格丽特看着大海,想着索聚尔的时候,她看不见奥迪尔看见的景象;她看不见祝福和自由,只看得见危险、苦难和一个充满亵渎的冰冷潮湿的世界。一个人的一生中究竟有多少个世界?她最希望的是让索聚尔和她一起待在家里,永远,可这是一个天真的女人的幻想,她很清楚,她清楚没人逃得开生活,也清楚海上的生活几乎就是他的命运,尽管他也爱幻想,可以一连几个小时钻进书丛里不见人影,做一个好学生;他也总是被大海吸引,梦想在那里证明自己。她清楚这是生命的循环与节奏;农民的儿子在羊舍终其一生,而乡下的男孩则在海上。同时,看着他离开家,以水手的身份和陌生人一起走向岸边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她几乎不忍去看,必须抓住什么东西,必须牢牢抓住,才不会追上去把他拉回家,用蛮力和眼泪把他拉回安全地带。这样做当然不可原谅。索聚尔不会这么容易就原谅她,奥迪尔永远也不会。要她看着他离开,她的心该如何承受?他才十三岁,他蓬松的暗金色头发,他温柔而坚定的性格,不易察觉的敏感,他含笑的眼睛。生活在索聚尔面前总是更服帖,早上叫醒他从来不是问题,他对兄弟姐妹们很耐心,在同龄人之间也颇受欢迎——虽然奥迪尔离家出海的时候,他会溜上他们的床,睡在她身边,像一只困倦的小狗跑向她,她搂着他,用胳膊感受他又长大了多少,在她的手掌下,一个孩子的心脏在跳动,在给她安抚,他们都睡着了,就这样睡去;生命中最珍贵的瞬间很少发出声响。 看着他离去多么艰难,一大清早天还没亮,这是一天中我们最敏感的时候,几乎毫无防备,在这个时候看着他下山,越走越远,走向大海,船和航行在那里等待着他,她抓住了什么,他故意拉开自己和家之间的距离,在一瞬间,他是个大人,下一瞬间,是个孩子。其他几个孩子尚在睡梦中:三个女儿,只有一岁的埃琳,九岁的奥洛夫,十一岁的胡尔达,还有四岁的居纳尔。他和胡尔达两个小时后才醒来,为母亲没有叫醒他们而感到愤怒,他想看着自己的哥哥离开家,走进成人的世界,那不仅相当刺激,也充满危险——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盼着他回家了。居纳尔相信这第一次庄重的出海会给索聚尔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几乎会变成和他们的父亲一样的人,而你呢,妈妈?他一边说,一边咬着一块咸鱼,两条腿耷拉在凳子上不停地晃动,你不得不嫁给索聚尔,和他一起生活,也许你能让木匠比亚德尼给你做一张更大的床,能把你们俩都装下,但我可不打算叫他爸爸。假如他把他的小折刀送给你呢?胡尔达问,她已经准备好出门去腌鱼了,她虽然个子矮,却总是精力十足,踏实肯干,她的胳膊很壮,打架的时候能轻易撂倒和她同龄的男孩。让我保管,永远?是的,永远;它会成为你的小刀。那我就会在周日和周三叫他爸爸,居纳尔这样回答,他要和姐姐一起去烘干厂,帮她把鱼翻身,他如此渴望长大,几乎无法安静下来,有时他会让索聚尔把自己的胳膊向上拉,期望这样伸展四肢他可以长得更快。 这将是玛格丽特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 她不停地透过厨房窗子向外望,有时使用望远镜,有时不用,希望能找到那艘载着索聚尔的船,她是如此焦虑不安,无法忍受孩子们围着她,她把所有的专注和自控都用来缓解自己的恐惧,阻止自己爬上床,在痛苦中屈服,阻止自己会冲向岸边,就近坐上一艘划艇,划船去寻找她的儿子,他还是个孩子,拥有痛苦而敏感的梦想,他这样温柔,这样善良,有时会不断亲吻她的脸,天真的吻,会说动听的话,这个世界因为他的话而美丽起来,她凝视着大海,感到无比恐惧,害怕与这些粗野的男人为伍会毁掉他,他们蠢话连篇,充满亵渎,他们对女人的谈论粗鄙又庸俗,把女人的阴部和乳房说得下流不堪——也许索聚尔会带着不堪折磨的耳朵和受伤的心回家,他温柔的眼睛会质疑地看着她。 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一天? 至少可以说,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假如玛格丽特拥有炸药,她会制造一个强力炸弹来催促时间。索聚尔和水手们相处得越久,他们就越有可能改变他,把他从她身边带走。她照顾女儿,洗衣服,擦洗厨房的地板,给居纳尔刻了一把剑,他正在南行,向着圣地进军;快点,妈妈,他说,军队在等着我,我要在索聚尔从海上回来之前回到家。 终于,夜幕降临。 它在降临,伴着一丝黑暗和几颗星星,接着起风了,峡湾上空的云层变暗,峡湾的空气冷起来,玛格丽特的心突然暗了,她感到血液开始冻结,风势渐强,下起了雨,孩子们跑进屋,包括居纳尔,他必须大大缩短军队征战的时间,当他让母亲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显得生气又伤心,他的伤口很深也很多,可她只是说,好的,好的,没事的,然后继续来回踱步,看着窗外,把东西从橱柜里拿出来再放回去,后来她不再往外看了,再也无法忍受,再也不想去看大海已经多么黑暗,几乎就像多年前和她对视过的那双漆黑的眼睛;漆黑而深邃,像两座坟墓。她继续用荒谬可笑的话回应几个孩子,举止也很怪异,居纳尔几乎要哭了,后来胡尔达说服妈妈让她给他们做晚饭,她的常识告诉她,这能帮助玛格丽特集中精神。唱歌吧,妈妈,她又说,唱几首美国歌曲。玛格丽特唱起来,她心不在焉地听从建议,开始做晚饭,唱起她在加拿大学会的歌曲,她给孩子们唱过很多次,正唱着,门开了,他们进屋了,父亲和儿子,奥迪尔先进来,但他等了等儿子,他踩着母亲的歌声进门,精疲力竭,却依然挺拔、骄傲。玛格丽特立刻停下来,仿佛她的声音被切成两半,她看着这两个并肩而立的男人,奥迪尔紧握拳头,就像很久以前的那样克制着自己,不让他的骄傲太过明显,索聚尔像一支箭一样站得笔直,他已不完全是清早离开家门的那个人了,他看着母亲,她必须苦苦压抑自己,压抑着心底巨大的力量,不去呐喊,不去拥抱和亲吻他,这几乎让她感到疼痛。居纳尔站在餐桌旁,他战斗了一整天,身上还带着伤,他张着大大的嘴巴看着哥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仰慕,胡尔达忍不住发笑,玛格丽特也笑着说,我的男子汉们一定都饿了。她看着奥迪尔,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也正想要四目相对。 所以我们的确拥有美好的瞬间。无论怎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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