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金田一耕助去往狱门岛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从备中笠冈城南行二十七公里左右,大致在濑户内海的中间位置,即刚好位于冈山县、广岛县和香川县三县的交界处,有一座周长不足八公里的小岛,叫狱门岛。

狱门岛——关于这个不祥名字的由来,自古至今地方史学家众说纷纭,其中最合理可信的一点是,其实这座岛的正确名称是北门岛,而这一名称据考证可是颇有来头。

从藤原纯友[日本平安中期地方武士,曾充当海盗头目,控制濑户内海。]那时算起,濑户内海的海盗就已赫赫有名。以前,凡是来自中国大陆经赤见关进入日本心脏地带的贸易船只,无不为濑户内海勇猛剽悍、频频出没的海盗头痛不已。这些海盗的势力此消彼长,却始终未曾绝迹。他们自遥远的奈良时代一直存续到江户时代初期。尤其在吉野朝时代,其势力达到鼎盛。众所周知,在南北朝对峙的六十多年中,濑户内海的海盗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世间通常称这些海盗为伊予海盗,因为他们的巢穴遍布伊予海岸线到燧滩、备后滩之间的岛屿。狱门岛当时就由一伙海盗占据,成为他们的北部据点,于是被他们称为北门。这就是北门岛名称的由来。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又改成了现在的名字狱门岛。

还有一种说法,倒也没有什么确切的历史记载。说是在江户时代初期,这座岛上出了一名身长六尺七寸的彪形大汉,名叫五右卫门。此事在全国上下传得尽人皆知。自那时起,这座岛便被称为五右卫门岛。后几经更迭,变成了现在的狱门岛。

北门岛和五右卫门岛——究竟哪种说法才正确?其实现在我也无从得知。然而,关于这座岛被冠以狱门岛这个不祥名称的由来,诸家的说法似乎没有多少出入。

详情如下。

在旧幕府[日本明治维新后对江户幕府的称呼。]时代,狱门岛乃中国地区[指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阳道、山阴道地区,包含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山口5县。]某一大名管辖的飞地。彼时,这尽是花岗岩的孤岛上遍覆红松林,住在这里的是极少数用最原始的方法捕鱼的渔民。传说,他们正是上述那些海盗的后代。某天,管辖此岛的大名忽然决意开发这座小岛,将它指定为流放地。此后年复一年,领地内原本应判死刑、却又降罪一等的犯人们被放逐到这岛上来,这里便渐渐得了这个不祥的名字。

即便如此,谁也说不清楚,在江户时代的三百年间,有多少不幸的人被送到了这座岛上。他们当中,尽管也有一小部分人后来获得赦免得以回归故里,但绝大多数在此终老一生,化作了岛上的泥土。而且,留下来的大部分人都与所谓的海盗后代——当地的渔民结婚并生儿育女。再者,少数获得赦免回归故里的人当中,也有些在逗留期间与岛上的女子山盟海誓,私下结合,生下孩子。

明治之后,流放制度虽遭废止,但由于岛上居民的排他心理极强,又加上受自然环境的制约,他们鲜少与其他岛上的居民通婚。因此,说如今住在狱门岛上的三百户、一千多口居民全都是海盗和犯人的后裔,基本上没有错。

若在这种岛上发生犯罪,调查起来何其艰难,从曾经多年在濑户内海的某个岛上担任小学教师的K先生口中便可略知一二。他对我这样讲过:

“我待过的那座岛上的居民有一千人左右,他们彼此之间通常有两三代甚至五六代姻亲关系,所以可以说整个岛上的居民简直就是一个大家族。在那种地方,即便来些外地的巡警,能干什么呢?如果发生案件,全岛上上下下的口径完全一致,巡警也只能束手无策。岛上的居民之间发生纠纷,就比如说物品遗失或者钱财被盗吧,巡警接到报案立即展开调查,好不容易调查出嫌疑人了,他们却私下里达成了和解,说什么东西不是被盗,而是放进衣柜太靠里忘记了……唉,既然他们这么说,不去在意倒也罢了。可有的时候,真是棘手得很呢。”

一般的岛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狱门岛这座居民不是海盗后裔就是流放罪人子孙的特殊小岛。由于周边的岛屿都非常排斥这座岛,这里的居民对外来者的敌意也异乎寻常。一旦在这样的岛上发生案件,可想而知警方会多么头疼。

然而,偏偏就在这里发生了案件!而且还是无比可怕的案件。

来历不明的杀手犹如梦魇一般,有计划地制造了一连串充斥邪气与诡计的杀人案。太符合狱门岛这个名字了。因为这一连串可怕的案件简直诡异恐怖到了极点,几乎无法用语言真实还原,甚至令人根本无法相信。

写到这里,为避免给诸位读者造成误解,笔者提前声明,狱门岛绝非遥远海域的孤岛,只是一座濑户内海里的小岛,所以能偏远到何种程度,自然不必细说。岛上不仅通了电,还有邮局,每天都有固定的一班渡船从本土[指本州岛。]的备中笠冈城驶来。

事情发生在二战结束一年之后,即昭和[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时间为1926年到1989年。]二十一年九月下旬。这天,一艘三十五吨级的巡航船“白龙号”正要驶离笠冈港口。船舱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乘客,其中半数左右是近来手头比较宽裕的农民,他们是专程从神岛去白石岛吃鱼的;而另外一些,则是各个岛来本土采购物品的渔夫及其家眷。濑户内海诸岛都盛产鱼虾,却不长稻谷,因此岛上的居民都拿鱼来换米。

在船舱内破旧不堪、污迹斑斑的榻榻米上,挤满了乘客及其行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汗臭味、鱼腥味、油漆味、汽油味、废气味,这些无论哪种都不会给人美好感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整个空间。经不起折腾的,闻着可能早就已吐了,可那些渔夫和农民的神经都相当坚韧。他们非但毫不介意,还用这一带居民特有的高亢语调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好不热闹。聊的内容却不值一提。

船舱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名有些与众不同的男子。他身穿斜纹哔叽料日式裙裤,头戴一顶皱皱巴巴、完全不成样子的呢子礼帽。如今即便在家的时候,乡下人都穿西装或类似西装的衣服了,更何况外出旅行的时候,阿猫阿狗都穿西装。挤在船舱内的男乘客中,除了他,就只有一个穿和服的了。但那是位出家人,没有办法。

这年头,依旧坚持穿和服的男子应该多多少少有点顽固才对。而眼前这一位,不仅面相普普通通,个头也矮小,实在是其貌不扬,只有皮肤露出南方人的黝黑,却丝毫觉不出有多健壮,年龄约莫三十四

五岁。

船舱内嘈杂不堪,这名男子却始终充耳不闻似的靠着窗户,呆呆地望着窗外。濑户内海碧波荡漾,到处都是风景如画的岛屿。这名男子却不是一副陶醉其中的神色,一双眼睛看起来昏昏欲睡。

从神岛开到白石岛、北木岛后,许多乘客陆续下了船,船舱里几乎没什么人了。驶离笠冈三个小时后,船再次从真锅岛起航。原本那么喧闹的白龙号船舱里,只剩下了三名乘客。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那名男子禁不住目瞪口呆的事。

“哎呀,这不是千光寺的师父嘛。我刚才一点没留意。您这是去哪儿了?”

一阵夸张的男人声音传来,惊得临窗而坐的男子猛然间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回头一看,打招呼的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一看便知是渔夫。他身穿一套很不合身的卡其色西服,似乎是军队的处理品。吸引临窗男子的不是这名渔夫,而是被他称为千光寺和尚的另一个男人。

那人年龄大约在六十——不,看上去或许更接近七十岁,但身材高大,体形厚实,简直如正当壮年般生气勃勃,硕大的五官也给人以沉甸甸的分量感。一双大眼睛澄澈温和,却又流露出某种令人不禁背脊发寒的锐利。他白色和服的外面罩了一件方领外套,光头上戴着一块带提花图案的圆头巾。

和尚眼角堆起鱼尾纹,露出温和的笑容,从容不迫地应道:“哎呀,是竹藏啊。我也一点都没发现你在这条船上。”

“人真是多啊……师父,您这是去哪里了?”竹藏又问了一遍。

“我啊,我是到吴市弄吊钟去了。”

“吊钟……啊,就是战争期间捐出去的那口吊钟吧,还在啊?”

“嗯。幸亏没被熔掉,还完好无损。”

“您是去弄吊钟的……那东西在哪儿呢?”

“哈哈哈,我再怎么有力气,也不可能提着吊钟回来呀。我只是去办理了一下手续,过些日子再找岛上的年轻人把它运回来。”

“哦。需要的话就让我去吧。吊钟能平平安安地归来,真是可喜可贺。”

“是啊。吊钟也算是复员了。”

和尚微微一笑。这时,竹藏往他跟前凑了凑。

“对了,说到复员我想起来,听说分家的阿一最近也要回来了。”

“分家的阿一?”和尚忽然紧盯着竹藏的脸,“你怎么知道?部队来通知了?”

“不是从部队上。前天……不对,是大前天吧,一个自称和阿一同部队的人忽然跑到岛上,说是来帮阿一带话的。那人说阿一平安无事,身体很好,让大伙儿放心,还说阿一可能乘下一班或下下班船回来。早苗听了高兴极了,又是招待他吃饭,又是收拾礼物让他带回去。”

“噢,那个人回去了吗?”

“嗯,回去了,在岛上住了一晚,真是狠赚了一笔。要是本家的千万也活着就太好啦。”

“是啊,要是本家也活着就好了。”和尚闭上眼睛,仿佛要把胸中积郁之气吐出似的低声说道。

就在这时,临窗的男子挪到了谈话的两人身边。

“打扰一下,请问您是狱门岛的了然师父吗?”

和尚睁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对,我是了然,你是……”

男子打开随身携带的皮箱,取出一封信,拆开信封,抽出一张叠成细长条的纸递给和尚。纸似乎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和尚满脸不解地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着“金田一耕助君转交”。他这才恍然大悟般再度看了看眼前这名男子的脸。

“这不是千万的笔迹嘛。”

穿斜纹哔叽料日式裙裤的男子点了点头。

“这金田一耕助就是你吧?”

男子又点点头。

“这上面的收信人写的是我、村长和村濑医生三个人的名字。我可以先在这里打开看看吗?”

“当然,请吧。”

和尚打开折叠的纸条,淡淡的铅笔字迹一看便知是疾书而成。从头到尾迅速浏览完一遍之后,他按原样叠好。

“把信封给我,这封信就暂时交给我保管吧。”和尚把纸条装进信封,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纸袋,将信封插了进去,然后才慢慢回过头来,对穿日式裙裤的男子说:“你打算找个清静的地方休养上一段时间,于是本家的千万告诉你说狱门岛恰好是最适合休养的理想之地,并向你介绍了我、荒木村长和村濑医生。你就过来了。应该是这么回事吧?”

男子点点头。“怎么样?会不会给各位添麻烦呢?米我倒是稍微准备了一点……”

“啊,那倒无所谓。岛上再怎么缺米,也不差你一个人的口粮。况且又是本家千万介绍的,谁也不会推辞,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金田一先生……”

“请讲。”

“本家出什么事了吗?不,我想问的是鬼头千万太他自己怎么不回来呢?”

“鬼、鬼头君他……”男子结结巴巴,没再说下去。

“他被打死了吗?”竹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从旁插了一句。

“不,他没被打死。战争结束后——直到今年八月份他还活着。但在运送复员士兵的船上……”

“死了?”

男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应该不久就会接到政府的正式通知。我受鬼头君所托,先来告诉大家一声。”

“唉,真倒霉啊……”竹藏忽然一反常态地怪叫一声,双手抱头,沮丧不堪。

三个人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全都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过了好久,和尚才恶狠狠地开口道:“本家去世而分家得利,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伴随着阵阵单调的马达声,白龙号向前驶去,船尾留下一条白色的航迹。此刻濑户内海湛蓝澄澈,一派安详,但那翻腾着的浪花似乎在预示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远处不时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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