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节目单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倾盆大雨中,幸庵和村长荒木真喜平勉强撑着伞跑了进来。随后竹藏也奔了进来,看样子他回了趟家,带家徽的和服已换成便装。三人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幸庵邋遢的山羊胡子在滴水。

“师父!”幸庵在山门处看到了然,哆嗦着脸颊的肌肉喊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言语,上下动了动大大的喉结。村长荒木则紧闭嘴唇,默默注视了然。刹那间,可怕的沉默气氛在这岛上三巨头之间弥漫开来。

过了片刻,了然终于开了口:“两位辛苦了。请先去看看花子吧。”

看来大致情形他们已经听竹藏说过了,了然一说完,两人便马上快步往老梅树走去。幸庵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村长的脚步却依旧沉稳。

了然正要抬脚跟上,竹藏从后面喊道:“师父。”

“啊,竹藏,辛苦你了。本鬼头家情况如何?”

“月代和雪枝已经睡下了。早苗非常担心……”

“那孩子很聪明,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可能是吧。她说要跟我一起来,被我硬是拦下了,我还拜托阿胜看好她。”

“竹藏,清水先生那边怎么样?”耕助插嘴问。

“清水先生好像还没有回来。”

“哦?辛苦你了。”

到了老梅树边上一看,幸庵和村长如冻僵般呆住了。尽管身为医生,幸庵还是不停地打着寒战;荒木则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尸体。察觉了然走到身边,村长回过头来。

“师父,总不能让她一直吊在上面吧。能不能把她放下来?”

“金田一先生刚才说,清水来勘验之前就这么放着比较好。既然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不能就这么放到天亮。我看,你跟幸庵看看就行吧?金田一先生,怎么样,可以把她放下来吗?”

“好吧。我也来帮忙。”

“不用。竹藏,你去帮忙弄下来。”

“是。那放下来扛到哪里?”

“嗯,暂且先搬到正殿。了泽,咱们还有草席吧?去找一张铺到正殿的地板上。”

竹藏和耕助很快就把尸体解下抬进正殿。了然又吩咐道:“幸庵,接下来就看你的了。请仔细查看一下。”

幸庵不愧是医生,对死人见多识广。当看到从梅树上解下来的尸体躺在正殿的草席上时,他已经不再发抖,开始用从医多年练就的娴熟手法检查尸体。

“幸庵先生,死因是……”耕助在旁边关切地问。

“应该是被勒死的。瞧,她喉咙这儿留有被布手巾之类勒过的痕迹。只不过……”幸庵边说边稍稍扶起尸体,“在此之前,花子被什么东西猛击过头部,后脑勺上有处明显的伤口。血只流了一点点,但已经被打昏。”

“那照您的意思,凶手是先将阿花击昏,而后才将她勒死?”耕助不放心地再次确认道。

“对,歹人恐怕就是如此残杀了花子。”幸庵措辞古旧。

“或许凶手将她击昏后仍不放心,为防万一,又实施了绞杀。我猜,勒死花子的可能是布手巾——就是平时常见的那种。”

“那阿花死了大概多长时间了?”

“这个嘛,必须经过更详细的尸检才清楚。从尸体的表面特征来看,约莫有五六个小时了,精确时间不会相差很多。对了,现在几点?”

耕助看了眼手表,正好十二点半。

“那么,就是今天的……呃,不,应该说是昨天晚上的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死的。”

幸庵推测的死亡时间和自己推测的大致吻合。这么个留着老气山羊胡子的医生竟也能推断得如此准确!耕助禁不住对他刮目相看。

耕助虽不是医生,但对医学知识并非一无所知。

受久保银造资助在美国念大学时,耕助曾在医院里做过类似夜间见习护工的工作。当时学费虽全部由久保银造负担,但耕助觉得受之有愧,于是萌生出凭借一己之力赚取部分费用的念头。而且那时他已开始考虑将侦探这份与众不同的职业作为以后的谋生手段,所以不可否认,他选择做护工的另一个原因是想多积累些医学经验,好有助于日后的工作。

此外耕助还经历过多年的战争生涯,目睹过无数人的死,有被炸死的,也有病死的。每次看到尸体,他都不忘仔细查看,这使他练就了对人死后僵硬状态的敏锐判断力。关于花子的死亡时间,他凭借经验认为幸庵的推测相当准确。

简言之,花子是在十月五日下午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被杀的。死亡时间已经可以确定,问题是花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千光寺的?耕助再次努力回忆起傍晚的事。

最后一次看到花子的身影,是在刚开始播放劳动新闻的时候。那么,花子应该是在六点十五分之后,才偷偷溜出家门来到千光寺。

耕助离开千光寺时正好是六点二十五分。因为了然让他带灯笼出门,他还特意看了看手表,故而印象深刻。此后,他便朝山下走去。沿羊肠小道约走了一半时,他遇见了前往千光寺的竹藏。那时应该是六点二十八分左右。

然后,他跟竹藏告别,独自前往分鬼头家。他在那里耽误了些工夫,离开后马上往回赶。即将上羊肠小道时,他恰巧遇到了从山上下来的了然、了泽和竹藏三人。接着,一行四人前往本鬼头家。那时,早苗正在收听有关复员的消息。众人到达本鬼头家时,复员消息刚刚播放完毕。

在这段时间里,收音机的节目单如下:

六点十五分——劳动新闻

六点三十分——气象预报、节目预报

六点三十五分——复员消息

六点四十五分——comecome时间[教授英语会话的节目。]

金田一耕助很高兴,他发现不用计算,大家的行动时间就已经一目了然。

根据这份时间表进一步推测,可以大致总结出如下情况:

从金田一耕助离开寺院的六点二十五分至大家一起抵达本鬼头家的六点四十五分,千光寺到本鬼头家这段路上始终有人走动。但此处有个问题:他不知道了然与了泽离开寺院的确切时间。说不定他们是在他拐上通往分鬼头家的那条岔路后出来的。若是这样,那只有在这一段时间里,从羊肠小道到千光寺的路上没有人。

即便如此也无妨。倘若耕助拐上通往分鬼头家的那条路的同时,花子开始沿羊肠小道往上走(并无事实依据),按照女子的步速,到达千光寺至少要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了然他们肯定已离开寺院,否则从分鬼头家返回的耕助就不可能在即将上羊肠小道时碰到他们。那么,如果了然是在这十分钟之内离开寺院,应该会在途中遇到花子。但既然没遇到,就说明花子踏上羊肠小道并不是在那期间。

花子究竟是什么时候前往千光寺的呢?

若花子从家里离开时是六点十五分,到耕助离开寺院的六点二十五分只有十分钟。即便花子仅用十分钟便到达寺院(女子如奔跑也不无可能),那时还在寺院的人必定会注意到她。

金田一耕助所住的书斋位于寺院最里面,从那儿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从了然的起居室——方丈却既可以看到整个山门,也可以将整条羊肠小道尽收眼底。那时若方丈里的拉门开着,只要花子进山门,了然或了泽定有一人看到。

耕助由此推测,六点十五分离开家的花子会不会没有直接来千光寺呢?莫非她先去了别的地方,等到千光寺没人才过来?

但这样一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一,花子在来千光寺之前去了哪儿?

二,更关键的是花子为什么要来千光寺?

第二个问题立刻就找到了答案。

为查看花子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痕,进行尸检的幸庵从正面解开了她的和服。这时,从她的贴身衣物里啪嗒一声掉出件东西。是一封信。由于被花子揣在怀中,纵然雨下得那么大,也没怎么湿。

“是信啊。”从幸庵身后探过头来的村长禁不住用颤抖的声音轻呼一声。

“我看看。”了然说着一把抢了过来,“哎呀,这信封真妖艳。”他就着灯光看了看,随即说:“金田一先生,我眼睛不好使,麻烦你给念念吧。”

耕助接过信,只见是女学生等常用的那种印有花纹图案的小信封,正面写着“月代小姐收”,背面写着“知名不具”。

“什么?月代小姐?那这封信是写给她姐姐月代的了?”

“真奇怪,花子为什么会揣着月代的信?”

“是啊。还是先看看内容吧。‘知名不具’,那表明写信人与收信人知道彼此是谁。真卑鄙!十有八九是分鬼头家那女人搞的鬼,这种事也就她做得出来!”

耕助打开信,只见里面这样写道:

月代小姐:

今晚七点,我在千光寺内等你。待寺中无人之后,我俩再互诉衷肠。

知名不具

读着信,耕助感到既滑稽又不快,浑身上下似乎都奇痒难忍。这封信简直是模仿了江户时代的人情本。[日本近世后期在江户流行的一种小说,主要描写恋爱故事。]

“是鹈饲写的吧?”

“应该是。不过,那种话肯定是志保一句一句教他的。除了那女人,再没人想得出那么恶心的句子了。”

“有哪位认得鹈饲的笔迹吗?”

众人都摇头否认。

“即便没有人认得,也肯定是他写的。花子绝对就是因为这封信,才来到千光寺!”

“可是,师父,这是写给月代的信。”

“这不成问题。肯定是花子阴差阳错地拿到了写给月代的信,却没有交给姐姐,而是自己偷偷跑到了这里。对了,幸庵,你说过傍晚曾看见那个小白脸往寺院的方向走?那时大概是几点?”

“这个……师父,几点我没仔细看。只记得当时我正朝本鬼头家走,在拐弯的地方跟那家伙碰了个正着。再后来,我瞥见他拐过去上了羊肠小道。”

幸庵到达本鬼头家的时间比金田一耕助他们稍晚,应该是在六点五十左右。如此看来,鹈饲章三肯定是在耕助离开分鬼头家后不久便紧跟着出了门。

“师父,难道是那家伙把阿花骗出来,然后……然后……在这里把她杀了?”说话的是看潮人竹藏。

“鹈饲……把花子……”幸庵自言自语道,然后分别看了了然和荒木一眼。要说是鹈饲把花子骗出来的,没人表示怀疑,但说他杀了花子——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当即作答。

耕助还不是很了解鹈饲,但凭那一面之缘,他实在无法想象模特儿似的鹈饲会干出杀人这般残忍行径。当然,人不可貌相……

“师父,鹈饲吸烟吗?”

“吸烟?”了然吃惊得皱起眉头,接着说,“我倒是没见他吸过烟。金田一先生,你怎么忽然问起烟来?”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那些烟头会不会是鹈饲留下的……如果是鹈饲,应该有可能从月代、雪枝或花子那里得到那样的卷烟。”

“不可能,那家伙不抽烟。”竹藏在一旁插嘴道,“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给他烟,他说自己不抽。可是师父,”说着,竹藏凑到了然跟前,焦躁地紧握拳头捶了下榻榻米,“不管是谁杀了阿花,为什么要把她吊在那种地方?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倒吊……师父,您说杀害阿花的凶手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是啊,耕助也正思考这个问题。难道凶手那么做仅仅是想吓唬人?还是也想像小说家那样,为换个花样制造出惨不忍睹的场面,一时兴起故意为之?

不,不,不!

耕助并不这么认为。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凶手将花子的尸体倒吊在那里,有某种强烈的暗示。凶手一定是疯了,因为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做得出来!但狱门岛上所有人都有些不正常,对凶手而言,那种超常规的杀人手法或许也隐藏了他深刻的理由和企图。

竹藏的一席话瞬间唤起了大家的噩梦。每个人都陷入沉默,像掉入了冰窖般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厨房那边忽然传来了泽急促的喊声:“师父!师父!”

“师父、师父,我知道小偷偷走什么了!师父,小偷偷走的是——”了泽连声大喊着冲进正殿,得意扬扬地举着空空如也的饭桶给众人看,“师父,这里面原来差不多还剩了半桶饭,现在却完全空了……”

小偷竟然偷走了剩下的半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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