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夜圣天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如前所述,狱门岛上所有的村落都聚集在西侧。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出于这座小孤岛历来的习惯——防范海盗来袭,另一方面也与岛上的地形有关。狱门岛除了西侧以外,根本没有可以住人的平地。

折钵山不算高,但除了西侧,其他三面都仿佛从海中跃然而起般巍然耸立。那里既没有适合抛锚的场所,海陆连接部也不存在能够登岸之处。如此一来,只要控制住狱门岛西侧的咽喉要道,一处不漏地仔细搜查,躲进山里的人便无异于瓮中之鳖。

半圆形的月亮挂在折钵山的山肩上,夜空中的繁星颤抖似的眨巴着眼睛,银河拖曳着长长的尾巴,晕染出乳白色的氤氲。在星月之光的辉映下,此刻的狱门岛呈现出一片银色的世界。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摇曳的鬼火,逐渐向山顶游移。折钵山顶有昔日海盗的城寨遗迹。小伙子们嘹亮的呐喊声不时响起,回荡在连绵山峰间,犹如滚滚远雷直入耳鼓。

在矶川警部的率领下,金田一耕助与众人一言不发地在山路上摸索前行,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清公也混进了队伍。

“哎呀,你也在啊!”金田一耕助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

清公缩了缩脖子,笑嘻嘻地回应道:“嘿嘿,谁让这次狩猎的目标是近来难得的大家伙呢,剃头匠阿清我可不想错过这场好戏。不过,先生,这次的事情闹得还真大。”

“嗯,确实挺严重。岛上的人都怎么议论?”

“说什么闲话的都有,但没哪个值得一提。反正动动嘴皮子又不用上税,大家都尽着兴地漫天胡诌哩。话说回来,不光我吓了一跳,岛上的人也都吃惊不小呢!”

“你指什么?”

“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先生您的事。刚开始,大家都觉得您有嫌疑。在岛上百姓的眼里,您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遭怀疑也在所难免。那时候,人们都愤愤不已地断言‘金田一耕助那家伙准难脱干系’。”

“哎呀呀,可我为什么要杀阿花和雪枝?”

“自然是想夺取本鬼头家的财产呀。您千万别生气,我只是随便这么一说。现在没人再有这么荒唐的念头了,您就放心吧。说实在的,我真没料到您竟然是堂堂日本第一名侦探……岛上的百姓也大为震惊。所以我就教训他们说:你们这些浑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吧!别看先生模样不起眼,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江户人……”

“啊,过奖过奖。误会消除了就好。但我打算夺取本鬼头家财产一事又从何说起?即便杀掉阿花和雪枝,本鬼头家的财产也不可能到我手里。”

“他们可不这么认为,还瞎扯您算盘打得精着哩。等杀掉月雪花三姐妹,再勾搭上早苗,结为夫妇后就名正言顺地进驻本鬼头家……听听,这编得真是有鼻子有眼。那时候,我又教训他们了:别胡说八道!先生再怎么说也是江户人,才不会拐弯抹角地暗里捣鬼!就算想要钱,那也保准是噼里啪啦拿着枪直接去抢,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岛上吃软饭……先生,我可是老向着您哪。”

这么向着自己的人,竟然也把自己当成如此危险的人物。想到这儿,金田一耕助感到既好笑又后怕。

“老板,这简直是戏里演的故事嘛,跟古时候的御家骚动[日本旧度量衡的重量单位,1贯等于3.75千克。]没两样。说到底,原来安排我演恶家老[在柱子上架横杆,杆一端吊水桶,另一端挂重石,借助重石汲水的装置。]啊。”

“您可没吃亏,占了美男子的角色,还有个姨太太朝思暮想。像加贺骚动里的大月内藏之助、黑田骚动里的仓桥十太夫,在戏里那都是标致的美男子啊。”

“老板,”金田一耕助忽然换了口吻,呼吸稍显急促,“岛上的居民都喜欢把戏里的事跟现实联系在一起吗?”

关于这点,之前清水也提到过。眼下,耕助禁不住再次被岛上居民这种脱离现实、分不清戏里戏外的思维方式勾起好奇心来。

“不,也不总是这样。看戏的话,大家倒都挺喜欢的。像已经去世的嘉右卫门老爷,他就是个铁杆戏迷。不知道先生您听没听说过,赞岐的金刀比罗宫那儿有个很老的小戏园,据说是在天保还是嘉永年间,丝毫不差地照着大阪的大西芝居[一种染色花纹的样式及其技法,在丝绸等布料上用写实的手法染出色彩绚丽的山水、花鸟等图案。]建成的,一直留存到了今天。它不仅是日本最小的戏园,而且保留了许多历史悠久的传统表演方式。所以相当多上方[今日本以京都、大阪为中心的近畿地区。]等地的戏子都去那儿表演。嘉右卫门老爷很中意那个戏园,只要有好戏上演,他就会命人驾着八支橹的快船送他去看。那是何等的排场啊,一口气包下整个场子,招待手下的所有渔民。连我这种人也受到不少关照,他总是‘清公清公’地喊我,让我陪他一起去。唉,现在想想,那时候简直跟做梦似的。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那样的鼎盛时期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向着本鬼头家。看来你很会讨嘉右卫门老爷的欢心啊。”

“没有。我也喜欢杂俳。杂俳,您知道吗?杂俳虽然有很多种,但我最喜欢冠句。年轻的时候我非常热衷,结交了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还请太田久佐太郎先生出过题目[杂俳即杂体俳偕。冠句为杂俳的一种,以出题人提出的上五字为题,接以中间七字和下五字。太田久佐太郎被称为“现代冠句之父”。]。因为要说冠句,毕竟属太田久先生最厉害。在中国地区,杂俳可流行呢。曾经有一段时期,光是专门介绍冠句的杂志就出了十几种。尽管平时都简称杂俳,可我作的并非川柳[杂俳的一种,以洞察人世微妙为特征,多诙谐和讽刺。]风格的诙谐句子,而是相当幽静雅致的,所以写好了基本跟发句没什么区别。以前我顶好的作品也……哎呀,这种事不说也罢。总而言之,嘉右卫门老爷这个人啊,俨然是太阁殿下,但凡玩的什么都喜欢。他也作发句,但相比而言喜欢杂俳更多一些,自己还取了个雅号‘极门’……”

金田一耕助听到这儿恍然大悟。自己上次千辛万苦辨读的屏风彩纸上那些蚯蚓般歪歪扭扭的字,原来是已故嘉右卫门老爷的笔迹!

“‘极门’这个叫法模仿了‘狱门岛’的称呼。他自认是狱门岛的主人嘛……他经常组织俳谐聚会,还说这种场合离了清公压不住阵脚。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也正儿八经地到过杂俳发源地,就充充行家了。总而言之,嘉右卫门老爷在很多方面都对我照顾不少。”

“哦,嘉右卫门老爷竟是这样一个人。正是因为他那么喜欢看戏,与三松老爷才迎娶女演员做了填房吧?”

金田一耕助提出了这个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其实早晨上演那一出之后,他就开始对月雪花三姐妹的母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打听详情。然而只要是探听消息,直入主题地询问肯定收效甚微。尤其现在耕助的真实身份已尽人皆知,无论他提任何问题,都可能提高对方的戒心,未必能套出实话。所以,为了尽量顺其自然地引出这个话题,他耐着性子等到了现在的时机。理发店老板清公果然立刻上了钩。

“呃,事情并非那么简单。的确因为嘉右卫门老爷爱看戏,才出了这种事不假,但小夜……啊,小夜是那个女人的名字,艺名叫什么不清楚。传说,知道与三松老爷对那个小夜下了手,还发展成情人,嘉右卫门老爷大发雷霆,强烈反对。”

“你认识小夜吗?”

“嗯,我来这座岛上的时候她还活着,但不到半年就死了,不算很熟。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倒是听了不少。”

“据说小夜很擅长演《道成寺入钟》,与三松老爷也是因为这出戏才迷上她,收她做了填房?”

“没错,除了《道成寺入钟》,小夜还擅长演狐忠信、葛之叶[分别为歌舞伎剧目《义经千本樱》和《葛之叶》中的人物,均为狐狸化身。]……反正拿手的都是些变换角色剧[日本歌舞伎舞蹈的一个系统。一个演员在同一剧目中迅速换装,连续扮演多个角色。]。嘉右卫门老爷听说她是中国地区的人,带着个戏班四处流浪,便整个包下来,请他们到岛上来表演。他命人在本鬼头家的院子里搭起戏台,小夜他们就在那上面演了《道成寺入钟》。然而,这出戏也让与三松老爷迷上了小夜,不久两人便勾搭到了一块儿。嘉右卫门老爷发怒也无济于事。您想啊,那会儿与三松老爷的前任夫人,也就是千万太的母亲刚刚去世,房中冷清,正寂寞难耐呢。有个漂亮女戏子说上句好话,那他不得流着口水,馋猫见了鱼似的扑上去啊?明摆着的事嘛。嘉右卫门老爷一世英明,唯独这件事失算了。”

“可是,嘉右卫门老爷为什么要反对?”

“先生,这还用得着解释吗?那边是个来历不明的女戏子,这边可是岛上首屈一指的大船东啊。更何况岛上的百姓历来有个规矩,即便熟知对方的身份,也绝不与外地人结婚。”

“那这个叫小夜的女人没少遭罪吧?毕竟得罪的是太阁大人。”

“嗯。要是个成了嘉右卫门老爷的眼中钉,便知道畏首畏尾的本分女人倒也罢了,可她偏偏不是盏省油的灯。因为她没少给与三松老爷吹枕边风,事情愈演愈烈,本来能圆满解决的到头来也弄得不可收拾。与三松老爷是个痴情种,对女人向来言听计从。所以后来尽管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凡起个什么争执,父子俩之间可没断了骨肉相残。有一段时间,甚至风传与三松老爷把嘉右卫门老爷监禁了起来,逼迫他退位呢。那时候,堂堂嘉右卫门老爷都被那狐狸精的嚣张气焰压制住,整个人眼看着苍老了许多。”

“哦?看来这女人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是啊。但假如她没做到那种地步,现在本鬼头家就是与三松老爷的地盘,小夜也当上船东夫人,作威作福了。”

“做到那种地步?什么意思?”

“祈祷啊。”

“祈祷?”金田一耕助闻言,当即双目圆睁,胸中猛然一阵轰鸣。刚才月代的那身打扮闪电般蹿过他的脑海。

“没错。先生您也知道吧?在本鬼头家的院子深处有座古里古怪的建筑。听说那是与三松老爷专门给他老婆盖的。那个叫小夜的女人不知道打哪儿学来的,竟会加持祈祷[密教等所作的祈祷方法。将印契系到手上,口念咒文,以祈祷病愈灾除。]。我到岛上来的时候,她已经病恹恹的作不了法了,但听说她曾有一段时间气势相当了得,打扮得简直跟静御前或佛御前[两人均为平安时代末期白拍舞舞女。静御前是源义经之妾,佛御前凭借舞技赢得平清盛宠爱。]似的,一边摇着铃铛,焚着香,一边念念有词地祷告:生驹之圣天、河内之圣天,恳请降临此处!在下乃某岁寅年生女子……”

金田一耕助忍不住笑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乱七八糟?”

“圣天可是佛祖的亲戚啊,照你刚才说的,小夜岂不是女巫?”

回想临行前见到的月代的打扮,同样比起尼姑更像女巫。

“哪儿顾得上计较这种事啊。加持也好,祈祷也罢,总归尽量装装样子,大家才更容易信服。谁知道小夜在哪儿学来的,要我说,十有八九是她在当戏子四处流浪的时候学的。她还声称祈祷的时候自己就变成了圣天哩。但她倒挺灵的。呃,不对,是大家都说她很灵。肚子疼啦、长瘤子啦,尤其是很多年轻人,得了怪病都喜欢来找她,请她祈求神灵。小夜便念着‘生驹之圣天、河内之圣天,恳请降临此处!在下乃某岁寅年生女子’之类的话作法,然后给病人喝一种怪水。不可思议的是,听说病人都痊愈了!这样一来,与三松老爷自不必说,岛上信她的人也越来越多,到后来,连其他岛上也有人慕名而来,请她作法,盛极一时。这怎么行?对小夜来说,这可是埋下了引火上身的伏笔。”

“咦?这是为什么?信徒日众、声名远播不好吗?”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可小夜太张狂,也没提前跟千光寺的了然师父打招呼。”

“啊,原来如此。”

“了然师父可不觉得有意思。因为那些从前跑到寺里卜凶问吉的人,不知不觉间都成了小夜圣天的信徒。但师父宽宏大量,起初只是苦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小夜却趁着势头愈发嚣张,得寸进尺,最后竟然还自称什么混账教派的教祖,把佛教和神道的理论掺和到一块儿,七拼八凑地弄出个教义来,更加不把千光寺放在眼里。唉,张狂到那地步,终究连了然师父也忍无可忍了。他虽然豁达,可这种人一旦真动怒,后果绝对不堪设想。师父毅然下定决心铲除小夜圣天教,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真有趣,老板,你很会讲故事嘛!”

“别给我戴高帽啦。总之,就是这么着,小夜与了然师父为敌,才招致身败名裂。别看信徒被拉拢过去不少,佛教毕竟历史悠久,寺院的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就会瓦解的。小夜好像没能看透这一点。再聪明也是女人见识,难怪她浑然不觉。此前嘉右卫门老爷和与三松老爷起争执,了然师父都采取中立的态度,但自打下定决心,便果断站到了嘉右卫门老爷这边。就是说,两人结为了盟友。这样一来,不管小夜多有能耐,也根本毫无胜算。到岛上来,要是敢顶撞寺院和船东,那就得完蛋。终于,小夜圣天教那边颓势日显,她本人也越来越焦躁不安,开始满嘴胡言乱语,说什么海啸马上来临,将吞没整座狱门岛,折钵山会一劈为二,老天会降火雨……岛上的百姓再怎么愚钝,听着这话也很不高兴,渐渐都不再光顾她那儿了。听说最后她又宣称如果不重塑心性,任何祈祷都不会有效,拿着炽热的火钳直接就往信徒脸上烫,闹得沸沸扬扬,于是大家都认为她脑子出问题了。这正好遂了嘉右卫门老爷的意,他在家里建起一间禁闭室,把小夜关了起来。至此,小夜圣天以完败告终!”

“哦?那与三松老爷呢?”

“与三松老爷啊,在嘉右卫门老爷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原本他就不是个会顶撞嘉右卫门老爷的人,都是因为碰上小夜那个军师,才做出那些事情来。军师一被关进禁闭室,与三松老爷无异于没了翅膀的鸟、被拔了牙的野兽,哪儿斗得过他爹!听说他当时还偷偷把小夜放了出来,暗地里搞了些恶作剧。尽管如此,没过多久小夜就发疯死了。大概是心灰意冷了,后来隔了不长时间,与三松老爷也精神失常,这回轮到他自己被关进了禁闭室。唉,本鬼头家都是因为跟这种不可靠的女人扯上关系,才厄运连连啊。”

“你指的是那个叫小夜的女人生下三姐妹的事吧?”

“是呀,是呀。那女人竟然生了孩子,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传闻像小夜那样四处流浪的女戏子,光靠卖艺是混不下去的,陪人睡觉肯定是家常便饭,所以她这么能生,着实让众人大吃一惊。可把孩子生下来,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您瞧瞧那三个女孩的德行,自然就清楚了。但是,据说那小夜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尽管心狠手辣这点该受责难,但她鼻梁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势力鼎盛的时候绝对称得上国色天香。只可惜我没见着她那时的模样。等我来岛上那会儿,她已经被关进禁闭室了。唯独那回,她偷偷从牢里溜出来瞎闹,让我瞧见了。但那时的她已经丝毫看不出昔日的风采了,简直跟个老妖婆似的。”

“哎呀,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真有意思。”

金田一耕助表示感谢。就在这时,周遭的山头猛然一震,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哇哇的呐喊声瞬间响彻整个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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