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封建的、过于封建的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
||||
日落西山,周围渐渐暗下来。书斋外下起了蒙蒙细雨。警部站起身,打开电灯。冰冷雪白的灯光如水般流进书斋,照亮了外廊边被雨打湿的八角金盘。 了然仍旧双眼半闭,一副虚心倾听的模样坐在原地,又宽又厚的嘴唇却缓缓动了起来。 “太阁大人临终之时……嘉右卫门老爷最后心里有多难过多悲痛,你应该已经从岛上百姓的口中听说了吧?” 他的语气里透出脱离世俗羁绊、流水似的淡泊从容,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缕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也难怪嘉右卫门老爷会那么伤感。毕竟他至关重要的继承人——儿子与三松蠢事做尽之后成了那样子,两个宝贝孙子又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剩下的净是女人,而且本鬼头家的三姐妹没一个成器,偏偏分鬼头家的志保又利用那个叫鹈饲的小伙子来招惹那姊妹仨。嘉右卫门老爷死也死得不安心啊。战争结束的时候,他病倒过一回,落下个半身不遂,终究算是勉强闯过了鬼门关。但十月初再病倒之后……这回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不行了。他本人好像也有所预料,可是满怀的怨恨不放过他。一想到本鬼头家的未来,他就如遭地狱业火焚烧般痛苦万分,以致迟迟无法瞑目。临咽气前两天,嘉右卫门老爷把我、村长和幸庵一起叫到他的枕边,说了些奇怪的话。时至今日,只要我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在我的耳朵深处回响。他大致是这样说的:‘大家听我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我梦到自己把月代、雪枝和花子杀了,而且,杀人方式简直美得无法形容……’他说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可怕的笑容。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但他不管不顾,一股脑地说出了金田一耕助先生刚才说的那三种杀人方式。嘉右卫门老爷在内心怨恨的支配下,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些话。他说做梦,但肯定不是。自从第一次病倒,不、不,应该远远早于那以前,他就经年累月挖空心思地琢磨这件事了。以前他动不动就对我们这几个亲近的人说:‘要是千万太死了,阿一活着回来,我就亲手把那姊妹仨杀了。’听着像玩笑话,其实不是。说完杀人方式,嘉右卫门老爷又说:‘本来必须由我亲自动手的,可现在这身体不行了,况且我也不久于人世。按说应该趁着还硬朗的时候动手,但千万太和阿一都杳无音讯。我不想白白杀掉她们,所以一直等到了现在。临走之前,我心里只有这一件事放不下。师父、村长、幸庵,如果你们可怜我,就帮我完成这个愿望吧。假如千万太死了,阿一活着回来,你们就照我说的方法把那碍事的姊妹仨杀了。这是给我的最好供养……’他流着泪,对我们三个人拜了拜,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三张彩纸,说:‘这个留给你们当纪念。看到这个,你们就不会忘记我的遗言。’随后又重复了一遍杀死每个女孩的方法,说:‘那就拜托你们,求求你们了。如果违背我的遗言,我让你们七世遭殃。’分给我的是其角那首俳句,分给村长的是‘头盔压顶蟋蟀鸣’,分给幸庵的是‘一家游女萩和月’。这三张彩纸就贴在前几天送到金田一先生枕边的那对屏风上,你大概也看到了吧?要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从村长那里听说了你的身份。村长记得你的名字。他找出旧报纸核对了一下,确认无误。知道你是个名侦探之后,我意识到,你应该是从千万那里听到了点什么才来这里的。因此,我觉得不给你点线索直接动手未免太卑鄙了。假如你果真是位了不起的侦探,应该可以解开发句之谜。要是解不开,只能算你愚钝了,根本不配被称作名侦探。不管怎么说,我始终认为把决定胜负的那三张彩纸藏起来是龌龊之举。于是,我不顾村长和幸庵的反对,执意把屏风送到了你眼前。结果,我们完败。不过,败得好。败了也没关系,败得心服口服啊……哈哈。话离题了,接着说嘉右卫门老爷的遗言吧。你们要是见着他那副悲痛的模样,绝对也不会狠下心来拒绝的。当时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那么刚强的嘉右卫门老爷怎么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为他的可怜流泪,没去考虑人的复仇心有多冷酷。我说:‘老爷子,你就放心吧。如果出现千万死了、阿一活着回来的情况,我们一定照着你说的去做。即便日后下地狱,我也会把花子的尸体倒吊在老梅树上的。请我佛药师如来明鉴,此话绝无半点虚假。’村长和幸庵尽管吓得连连后退,却也不得不跟着起誓。或许嘉右卫门老爷感到安心了,两天后便离世而去。” 金田一耕助和警部默然无语,静静地听着。这悲哀而无常的故事仿佛讲述了一位战国武将的人生末路。 了然的脸色也逐渐黯淡下来。 “嘉右卫门老爷的葬礼之后不久,我、村长和幸庵三个人单独谈过。当时,幸庵忧心忡忡地问我:‘师父,你结下那样的约定,真的要履行吗?’我朗声大笑,说:‘怎么可能,嘉右卫门老爷那是疯了。就算想完成他的遗愿,也不可能办到。’他们问:‘为什么,怎么不可能办到?’我回答:‘吊钟啊,这座岛上哪儿有吊钟?嘉右卫门老爷神志不清,忘记已经把吊钟捐出去的事了。没有吊钟,根本完不成‘头盔压顶蟋蟀鸣’。若是那样,村长就不用履行约定了。既然村长可以不守约,也没道理怪我们食言。’听我这么说,村长和幸庵都卸下肩头重担般放下心来……可是……可是……” 了然脸上第一次流露出痛苦之色。 “嘉右卫门老爷去世后过了一年,就是前一段时间,吴市那边通知我去领吊钟。我吃了一惊,心扑通扑通直跳,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置之不理也说不过去,我便索性到吴市一探究竟。吊钟竟然没被熔掉,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办好申领手续,回来的船上……刚才也提到过,阿一的生还和千万的死讯就像给了我当头一棒。村长跟幸庵也是同样的感受,不、不,他们比我更感到恐惧。后来,我们只要聚到一起,便讨论该怎么办、出了什么事。但其实,我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条件太齐全了。我们害怕这是嘉右卫门老爷的怨恨起了作用。而且,在一年的监护过程中,我曾仔细地观察过那三姊妹。她们简直像发情的母猫似的,和那个叫鹈饲的男人乱搞。日后势必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鹈饲,这显而易见。我想,杀她们是种慈悲,既对她们自身好,也对世间有益。于是,我对村长和幸庵说:‘你们要怎么做随便你们,我要履行约定,你们要是想报警就去报吧。不过,嘉右卫门老爷的怨恨和我的诅咒一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两个人听了这话并没有当真。等我把花子杀了,倒吊在老梅树上,他们才心惊胆战、张皇失措,终于知道了我的决心有多坚定。比起嘉右卫门老爷的怨恨,他们更害怕我这活人的诅咒。既然我毅然决然地履行了约定……他们也彻底断了念想。首先行动的是村长,接着是幸庵。我同情他们俩,也曾打算万一东窗事发,独自担下所有罪名……” 了然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 “嗯?” “村长和幸庵怎么样了?” 金田一耕助与矶川警部对视一眼。 “村长昨晚逃离岛上了。师父,是您提醒他的吧?” 了然露出略带苦涩的微笑。 “昨天看到你从海里把纸吊钟捞上来,我就知道大势已去,毕竟你连这都看出来了。弄虚作假、独自担下所有罪名是行不通了,于是我去提醒村长和幸庵。但幸庵又是烂醉如泥,我只能回来了。村长逃走了啊?那幸庵呢?” “幸庵医生……” “幸庵怎么了?” “他刚才疯了……” “疯了?” 了然双眼圆瞪,几乎涨破。片刻之后,他又现出消沉的神情,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吗……不,应该是那样吧。他胆子小得很,翻来覆去地老是去想……” “不,不光是这样。今天,清水那儿接到笠冈总局打来的电话……”金田一耕助的语尾颤抖着消失了。 了然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笠冈总局打来电话?金田一先生,这跟幸庵有什么关系吗?” 金田一耕助叹了口气。“这件事我其实不想说出来,如果能不说,我真想就这么让它过去。笠冈那边打来电话说,在神户抓到了一个复员诈骗犯,听说是从缅甸复员的军人。他挨家挨户到没有复员的战友家中进行诈骗。那家伙说,只要是去通知战友还活着,家属就会特别高兴,不但请他吃饭,还会送礼物给他。但要是去通知战友已经死了,待遇就不这么好了。于是他心生一计,决定即便是已死的战友,他也谎称活着……” 了然脸上顿时现出慌乱不安的神色,呼吸也急促起来。“金、金田一先生,莫、莫非阿一他……” 金田一耕助不忍心去看了然。他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必定会将了然筑起的自我安慰的楼阁残忍地摧毁。 “是的,他死了。那个诈骗犯担心如果照实说,谢礼会很少,所以才……啊,师父!” 了然忽然站起身,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大吃一惊,也跟着站了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了然纹丝不动,瞪大的双眼仿佛没有生命力的玻璃珠般失去了原有的光芒,呆滞而浑浊。他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嘴唇一张一合。他看看金田一耕助,又看看警部,缓缓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两边脸颊上蚯蚓似的血管猛地鼓涨起来,脸色也瞬间变成可怕的潮红。 “南无……嘉右卫门老爷。” “啊!师父!”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一左一右跑了过去。了然像是想甩开他们的手,朽木般咕咚一声仰面倒地。 他就这么去世了。 |
||||
上一章:“疯子”... | 下一章:终章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