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的错觉

狱门岛  作者:横沟正史

“阿花被杀是在给千万太守灵的那天晚上,对吧?当晚,阿花在六点十五分前后离开了本鬼头家。之后一直到了然师父发现尸体倒吊在老梅树上,任何人都没有再见过她的身影。这件事让我非常苦恼。假如六点十五分前后走出家门的阿花直接去了千光寺,按说一定有人遇到她才对。但事实却是没有一个人见过她。阿花到底在哪儿?还有,她是什么时候到千光寺来的……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因为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我的想法里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盲点。那就是:倒吊在老梅树树枝上的阿花当然是在千光寺内被杀的。另外一个盲点是:我以为凶手杀死阿花之后就把她倒吊了起来,这两个行动是相继发生的。换句话说,我认为凶手把阿花杀掉后立即将尸体吊到了案发现场的老梅树上。我被这两个盲点蒙住了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看清阿花被杀的真相。其实,这两种想法根本无凭无据。阿花并非在千光寺被杀,尸体后来才被运到了寺里。所以,尽管阿花被杀的时刻与被吊到老梅树上的时刻间隔很久,却没有丝毫不合理之处。发现这一事实让我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但一发现这一点,覆盖在我眼睛上的灰尘似乎也即刻被一扫而空,我看清了阿花被杀的真相。”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了然帮他倒的茶润了润喉咙,接着说:

“那天晚上,阿花六点十五分前后走出家门,紧接着就爬上羊肠小道,前往坡道半路上的土地庙,藏了进去。恐怕这是凶手,也就是了然师父指示她这么做的。当然,师父利用了鹈饲的名字。您恐怕是冒用鹈饲之名写了封信,然后直接交给了阿花,并且可能还跟阿花说自己是受鹈饲所托什么的……可怜的阿花不懂得怀疑人,何况送信人是师父,她更没有理由怀疑。于是她兴冲冲地出了家门,按照信上的指示藏到了土地庙里,兴奋不安地热切盼望着鹈饲的到来。因此,我六点二十左右走出千光寺,经过土地庙前的时候,阿花已经在庙里面了。而我下了坡道之后,竹藏随即上了坡道向千光寺走来。竹藏在山门前遇到了了然师父。那时候,了泽在师父的命令下,回寺里去取一件根本不可能找到的‘落下的东西’。接下来,了然师父与竹藏两人结伴走下羊肠小道。因为竹藏的出现不在预料之中,师父稍微有点伤脑筋。您就是想一个人走下坡道,才让我先去分鬼头家报信,又让了泽回去取东西的。但万万没料到竹藏出现了。没有办法,您只能故意弄断木屐带子,让竹藏先走一步,随后再追他。这样,独自一人的了然师父拍了拍土地庙的墙壁,叫阿花出来。阿花原本就毫无防备,立刻把头探了出来。师父就用铁如意……师父,您的如意当凶器真是正合适。用那如意咚地一击,阿花不声不响地倒了下来。慎重起见,您又用布手巾使劲勒了勒她的脖子,然后锁上狐格子门。算下来,整个过程花了还不到两分钟。然后,您若无其事地走下坡道,跟竹藏会合。就在这时,了泽也走了下来。你们三个人正要一起走的时候,刚好我也从分鬼头家那边折返回来,于是碰了头。警部,您听我这么说也知道了吧,杀人手法越简单,成功的几率越高啊。这手法多大胆,没有任何技巧可言。而且从我的角度来看,既然在羊肠小道下面相遇时,了然师父、了泽和竹藏三个人在一起,那他们肯定是从离开寺院后就一直在一起了。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了然师父居然在半路上干脆利索地做了一件那么可怕的事。”

了然沉默不语,依旧面不改色地听着。然而,沉默代表他承认了金田一耕助所说的每一句话。矶川警部禁不住用一种近乎充满敬意的眼神望向了然。

“就这样,阿花被杀掉了。但师父的任务并没有到此结束。不,应该说接下来的工作才是师父真正要做的——必须把阿花的尸体运回寺里,倒吊在老梅树上。如果省略这一步,杀阿花对师父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这项工作跟杀阿花一样,不,您使用了更大胆更没有技巧的手法。守灵的时候,大家发现阿花失踪了,于是决定分头到她可能去的地方寻找。师父便非常自然地分配好人手,然后一个人提前回了寺里。这样安排顺理成章,以至于所有人都没能揣测到师父的真正意图。而且,师父绝对没干出火急火燎、在众人看不见的情况下回到寺里这等极不自然的事。我们,我、了泽还有竹藏在羊肠小道下面会合的时候,师父还走在羊肠小道上。这真是无法形容!师父当时正背着花子的尸体!”

金田一耕助微微哆嗦了一下。矶川警部惊讶得目瞪口呆。了然则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神情。

金田一耕助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一回忆起当时的事,我就忍不住想对师父表示敬意。不必说,黑暗包裹了一切。不管是师父的身影,还是师父背的尸体,我们全都看不到。我们能看见的,唯有师父手里提着的灯笼发出的那点光亮。虽说如此,杀人凶手背着尸体,那样慢悠悠地走路……这绝对不是任何人都办得到的。因为比起最初看见师父的时候,我们……我们和师父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越隔越远,反倒是越来越近了。师父把握好时间走进山门,把阿花倒吊在了老梅树上。这才是他杀阿花的关键,缺了这一步,杀阿花的意义至少会丧失一半。要说原因,大概是贴在枕屏风上其角的那首俳句——‘黄莺倒吊初鸣啭’。对于了然师父来说,用阿花的尸体模拟出俳句中的情景,这与杀死阿花同等……不,比杀她还要重要。师父迫不及待地完成他的情景模拟,随后匆匆跑到山门来喊我们,并带着我们进入库里。但这时师父才发现,多出了一名完全不在计划内的闯入者。”

金田一耕助长叹一口气。

“这名闯入者不仅对师父来说是个意外的障碍,对我来说也是制造巨大困惑的‘种子’。师父察觉此人藏在禅堂中,却故意给了他逃走的机会。对于这一点,我曾经是这样理解的:了然师父认识那个人,因为认识才会把他放走。这么说,那人肯定就是凶手……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那人跟师父、跟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他可能亲眼目睹了了然师父把阿花倒吊起来的一幕。不,即便没当场看到,他大概也知道在师父回去之前,老梅树上并没有吊着尸体。师父为此担心不已,所以采取了临时想到的权宜之计。至少要避免那人当场被抓,于是给了他逃跑的机会。而在事后搜山的那天晚上,我们正要逮捕那人,您却先一步从岩石后面用铁如意打死了他。”

了然依旧泰然自若。金田一耕助的语气也温和平静。任谁也看不出他们一个在指责凶手可怕的杀人行为,而另一个在接受指责。不知为何,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超脱世俗的氛围。

“其实,在发生此事以前,师父还随口说过一句让我上当的话。啊,不,师父绝对不是有意要那么做,都怪我擅自曲解了。因为这个误会,我在黑暗中彷徨了很长一段时间。事情是这样的。当我们聚在倒吊的花子周围时,师父低声说了句‘如果是疯子,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从师父当时的神态、声调来判断,那似乎是他由衷的感叹,让人丝毫感觉不出他是在装腔作势或者玩弄手段,只是把内心的想法不自觉地顺口说了出来……当时我就是这样的感觉。所以,我以为相信他的话也无妨。从这句话,我立即想到了疯子,也就是被关在禁闭室里的与三松。难道与三松跟这起案件有什么关联?这样的念头又成为了导致我在错误的道路上摸索很久的重要因素。结果,当我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警部,师父当时说的根本不是‘如果是疯子,任何人都无可奈何’,而是‘季节不对,但任何人都无可奈何’。是我擅自理解成了疯子。师父说的并不是疯子的疯,而是季节的季[在日语中,きちがい既指“疯子”,也可理解为“季节(き)不对(ちがい)”。き是“季节”(きせつ)一词的简称,故容易发生这种误会。]。所以,师父感叹的是‘季节不对,但任何人都无可奈何’。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感叹?因为师父想用阿花的血肉之躯表现的俳句是‘黄莺倒吊初鸣啭’,明显在形容春天,但现在却是秋天,因此,师父才会感叹‘季节不对,但既然要实现嘉右卫门的遗愿,也无可奈何’。师父感叹的,实际上是俳句的季语。”[在连歌、俳句中表现吟咏季节的题目的用词。]

了然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和蔼的微笑。金田一耕助看了他一眼,说:

“啊,师父当然会笑了。但是,这并不是师父第一次笑我。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我们到正殿寻找那名闯入者的时候,我曾问师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师父好像一开始没能理解我的意思,但很快便发现我犯了个很可笑的误会,于是用两手捂住脸,抖动着肩膀大口呼吸。那时候,我还十分自恋地以为自己的问题戳中了要害,师父才大为惊恐。殊不知,您当时是在笑我哩。我荒唐的误解令师父忍不住想捧腹大笑。您是为了不让我察觉这一点,才用两手把脸给捂起来的。我……我在伟大的师父眼中,简直幼稚得跟个小孩似的。”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金田一先生。”

了然终于止住笑声,用安慰的眼神看着金田一耕助。那双眼睛的某处流露出慈父般的和蔼。

“你绝对不是个小孩。你很了不起,很优秀,竟然能看得这么深入。别惋惜了。毕竟不管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可能阻止这些案件的发生。那么,让我听听后文吧。既然理清楚了花子的事,现在该轮到雪枝和月代了。拜托了,请解开疑团。”

“雪枝被杀的时候,最大的问题是……”

金田一耕助多少有些语塞。

“雪枝的尸体什么时候被塞到了吊钟里。根据清水的说法,他八点四十分左右经过那儿时,打着手电筒查看过吊钟,并没有发现和服袖子之类。之后他和村长走下坡道前往分鬼头家,大概十分钟后折返回来,经过吊钟旁的时候,雨哗地下大了。所以,尸体绝对不可能是在这之后被塞进吊钟里面的。为什么?因为坐在吊钟里面的雪枝除了露在吊钟外面的袖子,身上其他地方都不湿。不对,是除了背部稍微带着点湿气以外,其他地方都是干的。因此,尸体被塞进吊钟里面应该是在雨下大以前。凶手会不会是在清水和村长第一次经过吊钟旁,去分鬼头家的那段时间里塞进去的?他们往返的时间有十四分钟。在这十四分钟里,利用杠杆原理的确能轻松把雪枝的尸体塞到吊钟里面。我起初也这么认为。但仔细琢磨琢磨,总觉得这样很不自然。根据幸庵的推测,雪枝被杀于六点到七点间。即便雪枝是在七点被杀,凶手为什么要等一个半小时以上,再利用那么危险的时间把尸体塞进吊钟?而且清水说,他们第一次查看吊钟时,雨就开始零零星星地下起来了。这么说来,尸体表面多少会弄湿一些才对。然而,正如我刚才所说,尸体完全没被淋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思前想后,我忽然想到,尸体会不会是在更早之前,也就是清水和村长第一次经过那儿之前就被塞到了吊钟里?这样的想法不管用来解释前面的哪个疑点都是最合情合理的,但如此一来,又出现了新问题——清水和村长打着手电筒查看吊钟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和服袖子。可实际上,那截袖子不但是朝着路这边伸出来的,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颜色,就算手电筒的光亮很微弱,只要露在外面,根本不可能看漏。这让我也搞不明白了,只隐约感觉凶手在那儿耍了个花招,但想不出到底是什么花招……正当我为此伤透脑筋的时候,偶然在清公的理发店里听说雪枝被杀的当晚,还有一口吊钟在坡道上出现过。另外,分鬼头家的仪兵卫也说,月代她们的母亲以前表演《道成寺入钟》那出戏时,用到的纸吊钟可以从中间啪地一分为二,而且应该还放在本鬼头家的仓库里……这两件事迅速扎进了我的脑袋。知道了魔术的全部道具,也就相当于知道了魔术的谜底,再识破花招便没有了任何困难。凶手把雪枝的尸体塞到吊钟里,却只让袖子露在外面。袖子并不是凶手一时疏忽露出来的,而是他故意要让人看见。然后,凶手又从上面罩上那口纸吊钟,把真正的吊钟和露在外面的袖子全遮了起来……所以,那天晚上清水打着手电筒查看的其实是纸吊钟。”

“金田一先生,那口吊钟你昨天从海底打捞上来了吧?”

似乎是为了让金田一耕助喘口气,了然忽然插嘴问道,随后给耕助的茶碗里倒上茶。

“是的。那口吊钟的龙头上系着根很粗的绳索,绳索一端绑着一块大石头,而且那处山崖突角下面的坡道上有石头砸落的痕迹。根据这些信息,我推测事情是这样的。凶手先把绳索的一头系到罩在真吊钟外面的纸吊钟的龙头上,再把垂到山崖下的绳索另一头绑上大石头,放到山崖下的坡道旁。这样准备妥当之后,凶手首先让清水看到纸吊钟。那口吊钟的下面并没有露出和服的袖子。之后,凶手把放在山崖下坡道旁的石头推下去。纸吊钟受到石头的拉拽,上面的机关发挥作用,啪地从中间裂开,一下子就从真吊钟上面脱落下来,随即掉进海里。这样,真吊钟下面就露出了雪枝的和服袖子……我昨天晚上委婉地问过清水。他回答说:‘我好像感觉用手电筒照到的吊钟比第二天早上见到的吊钟稍微大了一点。可能是在晚上和早晨两个不同时间看的,才有这种错觉吧……’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但是,凶手为什么非要做这么麻烦的事不可……这已经不言而喻,当然是为了在时间上制造不在场证明。清水八点四十分左右经过的时候,吊钟下面并没露出和服的袖子。凶手这么做,是为了让人误以为雪枝被塞进吊钟是在清水经过之后。那么,是谁首先利用这个花招,间接地强调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与此同时,又是谁最有机会把大石头推下去?思考到这里的时候,我几乎恐惧得快发疯了。兼具这两项条件的,除了村长,再没有别人。村长和清水一起查看了纸吊钟,又一起走下放着大石头的坡道。反正周围漆黑一片,村长肯定有机会在清水没察觉的情况下把大石头推下去……为了验证这个推测,我昨天晚上婉转地问过清水。清水说:‘我们走下山崖不久,村长说要去小便,我就一个人先往前走了。村长停住的位置确实在下面留着重物砸落痕迹的山崖附近。说起来,我还隐约听到了嘭的一声,似乎有东西掉进了海里。但那时海面上波涛汹涌,又是海浪声又是风声,我听得也不清楚……’”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恍惚地望向拉门外,凝视良久。警部咳嗽了一声,催促他讲下文,他才又慢慢地说:

“太恐怖了!这样的发现简直令人发疯。杀阿花的是了然师父,杀雪枝的是村长。实在太疯狂了,我自己都害怕相信这样的事实。然而,不管我在情感上有多排斥,严峻的事实都不容动摇。既然了然师父杀了阿花,村长杀了雪枝,那杀月代的是不是幸庵医生呢……这样想的时候,我几乎快疯了。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月代绝对不是幸庵医生杀的。不、不,应该反过来说,除了幸庵医生以外,没有人有机会杀月代……”

“可是,金田一先生,你这样说就有点讲不通了。”

矶川警部第一次开了口。

“你说得没错,幸庵医生或许有杀月代的机会。但是他身体上不允许,毕竟他的左臂骨折,动不了了,而月代是被人用布手巾勒死的。单手怎么可能勒死人……”

“并非绝对不可能,警部。”

金田一耕助的声音有气无力。

“二位也知道,那种布手巾是用一整匹布染出来的。而且,月代面向的祭台右侧悬挂着一些颜色各异、类似幡旗的布条。喏,就是绑着铃铛和猫的那个。就算在它们里面掺进条没裁开又染了色的布手巾,也不可能被留意到。幸庵医生右手攥住那条布手巾的一头,偷偷走到专心祈祷的月代背后,迅速缠到她的脖子上,然后用力拉拽……因为布手巾的另一头固定在门框上,所以幸庵医生单手足能把月代勒死。等到月代断了气,他又把布手巾裁成合适的长度。警部,您还记得吗?那条布手巾非常脏,唯独切口很新。就是凭借这种方法,幸庵医生成功地单手实施了用布手巾勒死他人这种原本不可能的犯罪。”

夕阳西斜。寂静无声的书斋内,只有矶川警部令人压抑的急促呼吸声不绝于耳。过了许久,他才边擦拭着额头上黏糊糊的汗水,边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这么一番话:

“啊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然师父、村长、幸庵医生,难道犯罪天才全聚到狱门岛上了?”

“不,并非如此。”金田一耕助纠正道,“刚才我也说了。了然师父也好,村长也好,幸庵医生也好,他们都不过是杀人的工具罢了。策划这三起恐怖杀人案的,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去世的前任船东嘉右卫门老爷。警部,您也听说了吧?嘉右卫门老爷去世前,因为中风,左手不听使唤了。后来,他想出了杀月代的方法。幸庵医生为原样照搬,才故意弄断了自己的左胳膊。关于这一点,师父应该会告诉我们详情吧。”

金田一耕助的话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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