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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手洗洁的舞蹈  作者:岛田庄司

我们住处的格局如下图所示,靠马车道一侧视野较好的那间卧室被御手洗占用了,我的卧室是从门口进来靠右边那间。

玄关里面就是起居室,摆着接待客人用的沙发和茶几。凡是带着满腹心事,遇到疑难问题无法解决的客人进门,我就先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再由我的朋友出面接待。

这套沙发和茶几还是我和御手洗在散步途中经过元町的一家旧家具店时发现的。它的英国式风格我还挺喜欢的。御手洗住在纲岛时用过的那对沙发早就送给日出町的流浪汉了。

玄关的对面是装有洗菜池和煤气灶的厨房。可是来客进门后一眼就能看见厨房总不是太雅观,因此我们又在中华街上挑了一个雕花的黑色折叠式漆器屏风摆在中间,将两边隔开。本来打算把这个位置改造成带椅子的吧台,可是目前资金尚未筹足,一直没有动工。

靠墙处摆着吃早饭和喝午茶用的圆桌,而靠近阳台这头还摆着一张大书桌和两把椅子,是我和御手洗吃饭、写字时共用的。两人各自的卧室里另有一套桌椅。我的卧室终年不见阳光,尤其一到下午,关在屋里感到特别憋闷,因此我写东西时总是喜欢用大厅里的书桌,现在这篇文章也是在这张桌上写的。御手洗买过一台NEC的电脑,研究问题时总爱使用它。而我不擅长操作这类办公设备,至今连文字处理机还没学会使用。御手洗什么工作都不做的时候,也会把脚跷在桌上在这里看书。

书桌旁边放着御手洗的立体声音响。我总嫌这东西碍事,从起居室到阳台去很不方便。音响背后挂着一块印着枯叶花纹的窗帘。

御手洗很早开始就对音响设备情有独钟。这套立体声装置十分高级,我对机器设备向来不甚了了,因此这套音响到底好在哪儿也并不十分清楚。从御手洗那里得知,这套立体声组成部件的生产厂家分列如下:一台小型电唱机,音响放大器是美国马克·列文森[马克·列文森(Mark Levinson),世界顶级的晶体管功放品牌。]的,调谐器是雅马哈生产的,音箱是JBL4331型,而录音机和CD则是中道公司[中道(Nakamichi),日本高端音响设备厂商。]的产品。这套立体声的音质相当好。御手洗曾经带我去了几家横滨有名的爵士乐歌厅听过演出,我也并不觉得那里的专业音响设备的音质能比得上我们家里的。

除开这里提到的马克·列文森牌的音响放大器,御手洗以前自己也曾动手装配过一台。那只不过是几个简简单单的真空管串联起来做成的。他把好多唱片都换到这台老式机器上来听。我们的电视则是二十七寸的索尼PROFILE型。

我们晚上经常在家一边喝茶,一边听听马勒和瓦格纳的作品。最近御手洗喜欢躺在床上,把耳机插在便携的CD唱机上自己欣赏音乐。有时他说自己要回屋去思考问题,我细听之下,会有贝多芬的音乐钻入耳中。可以说御手洗对音乐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热爱,我想也许比起书来,他还是更喜欢音乐吧。

他喜欢听的音乐种类也很多,从古典音乐到民族音乐都很有兴趣。如果崇拜御手洗的年轻女孩们让我明确说出他到底喜欢哪种曲子,还真不好回答,但是我想他爱听的音乐中无疑是以吉他曲居多。他枕边堆积如山的唱片中,起码半数左右属于吉他曲。

记得御手洗曾向我提起过美国吉他演奏家吉米·亨德里克斯[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1942-1970),美国著名的吉他演奏家、歌手和作曲人,被公认为流行音乐史中最重要的电吉他演奏者。]的事情。他说也许自己的换指速度能比他更快,但吉他的演奏水平还远不如他好。

要问御手洗喜欢哪些音乐的话,不如列举出他不爱听的音乐来得更为简单。很难引起他兴趣的音乐主要有:日本的演歌、偶像派音乐、夏威夷音乐、乡村音乐,我看也只有这些了吧。

有一些日本的歌曲我还是挺爱听的,也经常用起居室的立体声音响播放。御手洗每回总是对此横加指责,于是我最近也躲进卧室,用自己专用的便携式CD放着听了。

御手洗住在纲岛的时候曾购买过大量书籍和唱片,搬家的时候甚至装满了一卡车。搬进马车道这套公寓里来后,因为担心压坏地板惹房东不高兴,所以我们把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处理掉了。现在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房间也显得宽敞多了。

那些书和唱片是我最先提出要处理掉的,而且不顾御手洗的反对坚决加以实行。后来御手洗提起这件事还经常埋怨,说我不知弄丢了多少宝贵作品。可是如果当时不下决心把那些东西扔掉,这里早就成了堆放书本和唱片的仓库了。

我告诉过他,对于无论如何必须留下的曲子最好先用磁带转录下来,但御手洗听了以后磨磨蹭蹭地未加实行。我只好自己凭感觉帮他录下一些,可是他又来埋怨,说我录音水平太差。

要说起来,御手洗刚开始跟我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无异于一次天翻地覆的革命。那些被他当做宝贝留在身边的老古董几乎全让我一批批地扔掉了,他心里自然相当难受。可是我坚决不肯退让,特地留着原先西荻的那套公寓不退租,以此为由吓唬他,说如果不照我说的做,我就搬回去住。如此一来房子里的杂乱程度才有了彻底的改变。御手洗虽然心里极不痛快,可是正因有了我的坚持,我们才能过上现在这种像样的生活。

这时,御手洗正坐在我身边,突然一下子合上手里快看完的书,这样说道:“确实,我们所处的时代即将彻底告别毫无科学根据的幻想。什么幽灵、妖怪、魔鬼、神仙,通通都得在科学的阳光下现出原形,再无藏身之地。中世纪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那时编造出的东西已经让人看清了本来面目。什么摩西创造的奇迹,什么圣母马利亚处女就能怀孕,这些鬼话即使虔诚的基督教徒中又有几个肯相信呢?那些神话故事和宗教已经渐渐为人们所抛弃了。”

“可是,实际上事情是否真像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看倒也未必。缺乏科学依据的幻想果真已经无人相信了吗?这份美国最新的科学资料表明,对幻想深信不疑的人至今还大有人在,而且,这些人几乎对科学前沿的研究成果一无所知。”

“如今的科学已经把各种问题解释得比宗教清楚多了。你听说过每个人的DNA结构是由哪四种基本物质组合成的吗?”

“不,我对DNA了解得不多。那到底是什么?”

“DNA简单说来就是世界上各种动物细胞中隐藏着的遗传基因,也称为脱氧核糖核酸。每种动物个体的螺旋形基因链都由四种基本的脱氧核苷酸组成,又称为碱基物质。四种碱基化学物质不同的排列组合就构成了特定物体的遗传密码,清清楚楚地把该个体与其他个体区别开来。我们人类也是一样,而且这种遗传密码将终生伴随着你,永远不会发生改变。四种脱氧核苷酸物质分别称为腺嘌呤A、鸟嘌呤G、胞嘧啶C和胸腺嘧啶T。某人何时发病、相貌如何、身材高矮、体质强弱、毛发的数量和颜色、寿命长短,甚至舌头是否怕烫、步伐是快是慢、口才如何等等,这些特点在你呱呱落地时早已经写在遗传密码中了。构成人体的无数个细胞,全部都标注着你的DNA,然后一个一个拼接成人体的。”

“哦……”

“因此,将来注定要得重病的人,以及体质虚弱的人,都可以通过重新排列他的遗传基因顺序来改变。从理论上来说,将来人类的所有疾病都能使用基因转换技术来消除。”

“这真能办得到?”

“因此,各国之间围绕破解DNA的遗传密码的竞争正开展得如火如荼,可是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取得成功。”

“嗯……”

“这是因为这些基因的排列组合十分复杂。如果把一个人细胞中的碱基物质的顺序拿出来解读,就算研究人员每天工作十小时,一目十行地把它看一遍,看完也得花一百年以上。如果把碱基的排列组合用通常大小的字体打印在纸上,最少得需要长度足够环绕地球一周的纸才打印得下,也就是相当于四万多公里……”

“嗯,是太难了。不过,使用计算机进行解读总是可能的吧?”

“这当然也正在尝试中,世界上此项研究处于领先地位的是美国的加州理工大学。那里的计算机解读已经取得长足的进展,据估计,再有十五年左右便可以把人类的基因排列完全解读出来了。不过,据专家推测,要想把解读出来的遗传密码完全弄懂,起码还需要两百年左右的时间。”

“咦?”

“不过,目前学界上渐渐开始认同这样一个看法,那就是所有困扰着人类的疾病之所以发生,全都是由于人体中基本密码的排列中出现了差错。照此说来,只要把这些密码文字进行正确的重新排列组合,或者剔除掉有毛病的基因,就可以从婴儿身上把他所有的疾病都去除干净。这样一来,将来他就不会得任何疾病了。”

“嗯……”

“岂止是疾病,人和动物的相貌特征也可以通过基因的重组彻底得到改变。要是把这个叫做进化——不,要是至今为止所谓的进化的本质就是这样的话,我们自然而然地又能引导出这样一个想法:其实疾病和进化原来就是同样的东西。”

我完全被御手洗若无其事说出的话惊呆了,本能地感到恐惧,无言以对。御手洗又露出仿佛神一般的样子接着说道:“无论是疾病、战争、毒品还是进化,它们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我们的近代科学看似可以毫不费力地揭开幻象的真面目,但在面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时,还是显得无能为力吧?”

“一个生物的DNA遗传密码终生都不会改变,这是因为细胞在进行分裂时是一次次对自己进行完全复制,新的细胞物质与老的完全一样。DNA不仅会在单个细胞中担任脚本,在螺旋解旋的时候,信使RNA会逐次按照每个剪辑将密码录制下来,再按照这个密码选择氨基酸合成蛋白质,人体就是这样被建造而成的。目前已有一种主张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就是说RNA这种物质其实是一种病原体,是后天进入我们的细胞的。”

“啊!”

“这样一来,所谓疾病,正是造就我们生命的剧本啊。”

“噢,我还是听得不太明白……”

“这种研究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人体的形成,以及维持运行的整个系统,就和一支军队的组织很相似,而其中的RNA就相当于以前被打败后收编过来的俘虏兵,现在又派上了用场。”

“哇……”我听了不禁目瞪口呆,半晌难以应对。

“回顾人类的历史,其实,自从人们掌握了农耕技术,存下了富余的财产,产生了部落的概念,同时也就出现了战争。至少我们现在所说的战争,在远古时代早就有了,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人体本身就像一个拥有巨额财产的部落。”

“啊……”

“能控制人体生存时间长度的秘密指令就是通过这种叫RNA的传令兵来传达的。另外,人体还面临着各种数不清的病菌和病原体的入侵威胁。对这些入侵者实施反击的是称为巨噬细胞和B细胞的人体卫队。指挥这支卫队是T细胞,而这些指挥官们又都是位于心脏上方的胸腺这所军官学校培养出来的。人体在幼小的时候就从骨髓中输送了许多学员到这军官学校里学习,而胸腺就像古罗马的斯巴达角斗士训练班,送来的学员中能完成学习,顺利毕业的只有百分之几的比例,其余的都在学习和训练中死光了。”

“T细胞在防御外敌的进攻时很有一套办法。当巨噬细胞把入侵的敌人杀死后,接着就把它们的尸体拖出人体外。同时T细胞还会定时地与巨噬细胞实施对接,以准确地获取敌方的情报进行分析,然后再根据分析的结果重新对巨噬细胞和B细胞发出反攻的命令,把入侵的敌人消灭光。在我们人体中每时每刻都在进行这种艰苦卓绝的反击战,与其说是医学的研究范围,还不如说是作家和诗人讴歌赞颂的对象呢。”

“当人体达到一定的寿命,开始老化之后,身体内作用如此巨大的T细胞必然也受到影响。由于指挥系统产生混乱,或者得到错误的信息,导致它们不去消灭外敌,而是开始攻击起人体自身。也就是说,这些细胞会亲手葬送自己所生存的世界。”

“可是,人体的衰老速度存在很大的个体差异,这也都是在每个人的DNA中早就以基因密码的方式规定好的。那么,不同的个体为什么存在这些差异性呢?根据相对论的原理,我们已经认识到,光在宇宙中的传送速度并非固定不变的,就像橡胶一样具有很强的收缩性。另外,由于重力的作用,光也可能产生扭曲。宇宙中各种物质产生的运动,全都是在某个时刻接收到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可思议的指令后才开始的。”

“如果DNA可以导致人体自身出现疾病的话,按照我的想法,这些预先被编排好的基因密码就相当于宇宙存在的某种物质下达的命令。也就是说,我们人类和一切生物都处在宇宙中某种物质的神秘控制下;我们人类有可能就是这种物质有目的地制造出来的,而制造方法早就以DNA基因密码的方式编排好了,还可以通过各种疾病对人类的制造数量进行调节。我上个星期就在思考这方面的问题。这个问题目前各国的学者们还未注意到。石冈君,你不想把它证明出来,写成论文后拿个诺贝尔奖吗?”

御手洗越说越得意,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着说:“总而言之,这个世界仍然笼罩在幻想的阴影下,这些幻想每时每刻都激发着诗人们的创作灵感。看来我这个脑子一时半会儿无法闲下来呢。”

说着,御手洗高兴地转过椅子靠背趴在上面,他每逢得意的时候总是喜欢这样。

“可是,话又说回来,”御手洗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接着说道,“案件中遇到的谜团,在这些最尖端的科学研究中出现的困难面前,真如同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得一提。杀人案的谜团远不如揭开现代科学中的真相那样让人心中充满诗一般的激情和刺激。如果将来没有什么复杂难解的案子的话,我甚至都想改行,重新投身于尖端科学的研究中。那种事业对我来说太具有诱惑力,很难抵御得住啊!”

他的这番话实在让我担心。我想,他所从事的侦探工作也许将重蹈占星术的覆辙,在不久的将来渐渐被他冷落和遗忘。我真盼望着眼前马上能出现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让御手洗摩拳擦掌地全身心投入到侦探这个行业中来。可是,又该上哪儿寻找这种充满挑战性的复杂案件呢?

总之,一九九〇年的今天,御手洗正身处通往两个方向的交叉路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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