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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所谜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出门时,我在门前的台阶上碰到了海多克。他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刚刚从大门出去的斯莱克的背影,问道:“他询问她了?”

“是的。”

“他还算客气吧?”

依我看,客气是斯莱克警督从未学会的一门艺术。但我推测,根据他自己的观点,他已经算客气了。总之,我不想进一步激怒海多克。他看上去焦虑不安。于是我说他挺客气的。

海多克点了一下头,进去了。我走到街上,很快赶上了警督。我猜他是故意慢慢走的。尽管他不喜欢我,但他不会让这种情绪阻碍他获得有用的信息。

“你知道这位女士的情况吗?”他直截了当地问我。

我说我一无所知。

“她从来没说过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没说过。”

“即便如此,你还是去看她?”

“拜访教民是我的职责之一。”我对她叫我去这件事避而不谈。

“哦,我猜也是。”他沉默了一两分钟,还是忍不住谈论最近的挫败,他说:“这事看来很可疑。”

“你是这么想的?”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敲诈’。一想到人们对普罗瑟罗上校的期望,就觉得很可笑。不过,也难说。他不会是第一个过着双重生活的教堂执事。”

关于同一个主题,马普尔小姐也发表过一番言论,我依稀回想起她的话。

“你真的认为有这种可能?”

“哦,这符合事实,先生。为什么一个聪明伶俐、衣着讲究的女人会到这种穷乡僻壤来?为什么她在那个奇怪的时间去看他?为什么她避而不见普罗瑟罗太太和普罗瑟罗小姐?是的,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了。要她承认也够难为她的——敲诈是触犯法律的行为,会受到惩罚的。但我们会从她身上查出真相。你我都明白,这可能与本案有非常重要的关系。如果普罗瑟罗上校的生活中有什么罪恶的隐情——某种不光彩的事——哦,你会亲眼看到,它将会为你展开一片前所未见的领域。”

我猜会是这样。

“我一直想找管家谈谈。他可能偷听到了普罗瑟罗上校和莱斯特朗兹太太的谈话。管家有时会偷听到一些消息。但他发誓对他们俩谈话的内容一无所知。对了,因为这事,他被辞退了。上校找到他,呵斥他为什么放她进来。管家以辞职来反击他。他说,反正他也不喜欢这个地方,早就想走了。”

“确实如此。”

“这么说,对上校心怀怨恨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不会真怀疑这个人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叫里夫斯,我没说我怀疑他。我的意思是,你永远也不知道会是谁。我不喜欢他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

不知道在里夫斯眼里,斯莱克警督又是什么形象。

“现在我去问问司机。”

“也许,你可以让我搭你的车。”我说,“我和普罗瑟罗太太要进行一次简短的面谈。”

“谈什么?”

“葬礼安排。”

“哦!”斯莱克警督微微有些吃惊,“明天验尸,星期六。”

“正好。葬礼可能定在星期二举行。”

斯莱克警督似乎对自己的唐突略感惭愧。他向我伸出了橄榄枝,邀请我同去,希望询问司机曼宁时我也在场。

曼宁是个好孩子,约莫二十五六岁。他对警督充满敬畏。

“小伙子,”斯莱克说,“我想从你这儿打听点儿消息。”

“是,先生,”司机结结巴巴地说,“当然,先生。”

即使是犯了谋杀罪,也不可能比他表现得更恐慌了。

“你昨天把主人送到村子里去了?”

“是的,先生。”

“什么时间?”

“五点半。”

“普罗瑟罗太太也去了?”“是的,先生。”

“你们直接去了村子?”

“是的,先生。”

“路上没在什么地方停下来?”

“没有,先生。”

“到那儿以后,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上校下了车,告诉我他不需要车了。他会步行回去。普罗瑟罗太太要去购物,把包裹放在车里。然后她说没事了,我就开车回家了。”

“把她留在村子里?”

“是的,先生。”

“那时是几点钟?”

“六点过一刻,先生。刚好是六点一刻。”

“你在哪儿让她下车的?”

“教堂旁边,先生。”

“上校提过他去哪儿没有?”

“他好像说去看兽医……和马有关的事。”

“明白了。你就直接开车回到这里来了?”

“是的,先生。”

“教堂旧翼有两个入口,一个在南门旁,一个在北门旁。我猜进村你要经过南门吧?”

“是的,先生,总是这样。”

“然后你沿原路返回?”

“是的,先生。”

“哦。我想就这些了。啊!普罗瑟罗小姐来了。”

莱蒂斯向我们这边飘过来。

“我要用菲亚特车,曼宁,”她说,“帮我发动车,好吗?”

“遵命,小姐。”

他走向一辆双座汽车,抬起引擎盖。

“稍等片刻,普罗瑟罗小姐,”斯莱克说,“我必须记录下每个人昨天下午的行踪。我无意冒犯你。”

莱蒂斯盯着他。

“我这个人一点儿时间概念都没有。”她说。

“我听说,昨天吃完午饭没多久你就出去了?”

她点点头。

“请问,去哪儿了?”

“打网球去了。”

“和谁?”

“哈特利·内皮尔一家。”

“在马奇贝纳姆?”

“对。”

“那你回来的时间是?”

“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了,我没有时间概念。”

“你回来的时间,”我说,“大概是七点半。”

“对,”莱蒂斯说,“场面混乱不堪。安妮昏过去了,格里塞尔达扶着她。”

“谢谢你,小姐,”警督说,“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

“真奇怪,”莱蒂斯说,“这好像很无趣嘛。”

她向菲亚特车走去。

警督偷偷摸了一下额头。

“智力上有点儿缺陷?”他暗示道。

“一点儿缺陷也没有,”我说,“但她喜欢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

“好了,我现在去找女佣打听点儿情况。”

人们不可能真的喜欢上斯莱克,但可能会钦佩他的干劲。

我们各奔东西。我问里夫斯可否见一下普罗瑟罗太太。

“先生,她这会儿刚躺下。”他回答道。

“那我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你还是等一等吧,先生,我知道普罗瑟罗太太急于见到你。她午餐时是这么说的。”

他把我领进客厅,百叶窗拉下来了,他打开电灯。

“这件事着实令人伤心。”我说。

“是的,先生。”他的语气冷淡而又恭敬。

我看着他。在他无动于衷的态度背后,究竟是什么在支配他的情感?有没有什么事他明明知道,但没有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一个好仆人的面具更冷漠的东西了。

“还有别的事吗,先生?”

那个得体的表情后面是否暗藏着一丝焦虑?

“没什么事了。”我说。

我只等了一小会儿,安妮·普罗瑟罗就来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做了一些安排,然后她说:

“海多克医生是个多么仁慈的好人啊!”她大声说。

“海多克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

“他对我太好了,但他的样子好像很伤心,是不是?”

我从来没觉得海多克伤心。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转了几下。

“我没注意。”最后,我说。

“我也是,直到今天。”

“自身的麻烦会使一个人的目光敏锐起来。”我说。

“非常正确。”她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克莱蒙特先生,有一件事我始终弄不明白。如果我丈夫是在我刚离开后就被枪杀了,我怎么会没有听到枪声呢?”

“他们有理由相信是后来开的枪。”

“可是便条上的时间是六点二十啊!”

“那可能是另一个人加上去的——是凶手的笔迹。”

她的脸颊变得苍白。

“真可怕!”

“你没看出那个时间不是他写的吗?”

“上面的字都不像是他写的。”

这个观点有道理。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普罗瑟罗上校平时的字体可是一丝不苟的。

“你确信他们不再怀疑劳伦斯了吗?”

“我想他已经洗清了罪名。”

“克莱蒙特先生,那会是谁呢?我知道,卢修斯的人缘不好,但我不认为他有真正的敌人。至少,没有——没有那种敌人。”

我摇了摇头。“这是一个谜。”

我琢磨着马普尔小姐怀疑的那七个人。他们是谁呢?

离开安妮家后,我开始将我的某个特定计划付诸实施。

我从教堂旧翼回来时走的是私人路径。走到梯磴时,我沿原路返回,选择了一个灌木丛被动过的地方下了小路,拨开灌木向前走。林子里树木长得很茂密,树下的枝枝蔓蔓纠缠在一起。我走得不是很快,接着,我突然意识到,离我不远的灌木丛中有人在动。当我踌躇不定地停下来时,劳伦斯·雷丁出现在我眼前。他扛着一块大石头。

我想我一定看起来很吃惊,因为他突然笑了起来。

“不,”他说,“这不是线索,而是一份友好的赠品。”

“友好的赠品?”

“哦,也可以称之为谈判的基础。我想找个借口去拜访一下你的邻居马普尔小姐,听说她在建造日式花园,她最喜欢的礼物就是漂亮的石头。”

“确实如此,”我说,“但你想从老太太那儿得到什么呢?”

“就是为了这案子。如果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马普尔小姐肯定看见了。不一定非要是和谋杀案有关的事情——她认为和谋杀有关的事情。我指的是反常或者怪异的事件,一些看似简单的小事可能就是破案的线索。某种她认为不值得报告警察的事情。”

“有这种可能。”

“无论如何,值得一试。克莱蒙特,我打算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即使不是为别人,也要为安妮这么做。而且,我不太信任斯莱克。他是个热情的家伙,但热情代替不了头脑。”

“我明白了,”我说,“你是小说里最受欢迎的角色——业余侦探。我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是否真的能与专业侦探打个平手。”

他用机敏的眼神看着我,突然笑起来。

“你在树林里做什么,牧师?”

这下子我脸红了。

“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我敢发誓。你和我的想法一样。凶手是怎么进的书房?第一条路,沿小路走来,穿过大门;第二条路,从前门进来;第三条路——有第三条路吗?我的想法是,看看牧师寓所花园那道墙附近的灌木丛有没有被人弄乱或者破坏过的痕迹。”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承认。

“不过,我还没有真正着手做这件事,”劳伦斯继续说,“因为我突然想先见一下马普尔小姐,以确定昨天晚上我们在画室里时,确实没有人经过那条小路。”

我摇摇头。

“她非常肯定没有任何人经过那里。”

“是的,没有她认为重要的人经过那里——这个说法听起来像是胡话,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可能有人经过,比如,邮递员、送奶工、屠夫的儿子,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出现在那里,你会觉得不值一提。”

“你在读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英国作家,他创造的最著名的角色“布朗神父”首开以犯罪心理学方式推理案情之先河,与福尔摩斯注重物证推理的派别分庭抗礼。]。”我说,劳伦斯并不否认。

“但你不认为这种想法可能有道理吗?”

“哦,可能有吧。”我承认。

我们没再耽搁,径直向马普尔小姐家走去。她正在花园里干活,看见我们爬梯磴,便大声和我们打招呼。

“你看,”劳伦斯低声说,“她谁都能看见。”

她非常亲切地接待了我们。劳伦斯郑重其事地奉上那块大石头时,她满心欢喜。

“你想得真周到,雷丁先生。真的是太周到了。”

这下子壮了劳伦斯的胆,他开始提问题。马普尔小姐聚精会神地听着。

“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非常同意你的观点,这种事没有人提,也不屑提及。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这样的事。根本没有。”

“你肯定吗,马普尔小姐?”

“非常肯定。”

“那天下午,你看见有人沿着这条路走进树林,或者从树林里出来吗?”我问道。

“有啊,好多人。斯通博士和克拉姆小姐走过那条路——那是去古墓最近的路,那时两点刚过一点儿。后来斯通博士又从那条路回来了,这你知道,雷丁先生,他和你,还有普罗瑟罗太太同行了一段路。”

“顺便说一句,”我说,“那声枪响,你听到的那一声,马普尔小姐,雷丁先生和普罗瑟罗太太一定也听到了。”

我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劳伦斯。

“对。”他皱着眉头说,“我确实听到枪声了。是一声还是两声呢?”

“我只听到一声。”马普尔小姐说。

“印象模糊得很,”劳伦斯说,“该死,真希望我能想起来。要是能记住该有多好。你也知道,我的注意力完全在——在——”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样子很难为情。

我机智地咳嗽了一声。马普尔小姐也故作正经地改变了话题。

“斯莱克警督一直试图让我说出来,我到底是在雷丁先生和普罗瑟罗太太离开画室之前还是之后听到的枪声。坦白地讲,我真的说不准。不过,我有一种感觉,而且,越想这事,这种感觉就越强烈——是在他们离开之后。”

“这样赫赫有名的斯通博士也被排除嫌疑了。”劳伦斯叹了口气说,“从来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人怀疑是他枪杀了可怜的老普罗瑟罗。”

“啊!”马普尔小姐说,“我总是认为,对每个人保留一点点怀疑才是明智的。我想说的是,谁也无法预知结果,难道不是吗?”

马普尔小姐一贯如此。我问劳伦斯他是否同意她关于枪声的说法。

“真的说不好。你瞧,那个声响如此平常。我倾向于认为,枪声是我们在画室里时发出来的。枪声被消音了——在那里听不太清楚。”

与其说是枪声被消音,倒不如说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没有听清吧,我暗自想道。

“我得问问安妮,”劳伦斯说,“她可能记得。对了,还有一件怪事,我搞不明白。莱斯特朗兹太太,圣玛丽米德的神秘女郎,星期三晚上吃完晚饭后拜访过老普罗瑟罗。没有人了解这次拜访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普罗瑟罗对他妻子和莱蒂斯也只字未提。”

“也许牧师知道。”马普尔小姐说。

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我那天下午拜访过莱斯特朗兹太太的?她简直无所不知,真是不可思议。

我摇了摇头,说我也无从解释。

“斯莱克警督是怎么想的?”马普尔小姐问。

“他尽力威吓管家,但显然,管家没什么好奇心,不习惯躲在门口偷听。所以,这事——无人知晓。”

“不过,我还是期望有人偷听到了什么。”马普尔小姐说,“我的意思是,有人喜欢偷听。我想,雷丁先生可以在这方面发现点儿什么。”

“但普罗瑟罗太太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指安妮·普罗瑟罗,”马普尔小姐说,“我指的是那些女仆。她们非常讨厌把情况告诉警察。但换了相貌英俊的小伙子——请原谅,雷丁先生——外加遭受不公正的怀疑……哦!我相信她们会马上告诉他的。”

“今晚我就去试一下,”劳伦斯兴冲冲地说,“谢谢你的建议,马普尔小姐。我和牧师要去,办点儿小事。”

我突然想起来最好接着把那件事做完。

向马普尔小姐道别后,我们再次钻进树林里。

首先,我们沿着小路向上走,来到一个新地点,看起来,像是有人在这里靠右走,然后离开了这条路。劳伦斯解释说,他顺着这条特别的小径走过一次,但发现并不通向任何地方。但他又说,我们可以再试一下,他可能弄错了。

然而,情况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走了十多码之后,发现被折断和践踏过的树枝的痕迹渐渐消失了。今天下午,劳伦斯就是从这个地方折回小路,碰到了我。

我们又回到小路上,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了一小段,来到一个灌木似乎被人动过的地方。虽然只有轻微的迹象,但我想不会有错。这次的踪迹更有希望了。道路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牧师寓所。很快,我们到了长着茂密灌木的墙脚。墙很高,墙头装点着碎玻璃碴。如果有人在墙上架过梯子,我们应该能发现他们从这里通过的痕迹。

我们顺着墙根慢慢走,忽然,树枝折断的声音传进我们耳朵里,我往前紧走几步,穿过一丛乱糟糟的矮树,正好和斯莱克警督撞了个满怀。

“原来是你,”他说,“还有雷丁先生。你们二位干什么呢?”

我们略微沮丧地向他做了解释。

“是啊,”警督说,“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那种傻瓜,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我在这儿转悠了一个多小时了。你们想知道点儿什么吗?”

“想知道。”我随和地说。

“无论是谁杀死了普罗瑟罗上校,都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因为墙的这边和那边都没有一点儿痕迹。无论是谁杀死了普罗瑟罗上校,肯定是从前门进来的。不可能有其他的路。”

“不可能。”我喊道。

“为什么不可能?寓所的门是开着的。任何人只要走进去就行了。从厨房发现不了。他们知道你不碍事,知道克莱蒙特太太在伦敦,知道丹尼斯参加网球聚会去了。这就像ABC一样简单。他们往返不需要穿过村子。牧师寓所大门正对面就有一条小路,从那里可以进入同样一片树林,再从任何一个地方出来。除非普赖斯·里德雷太太恰好在那一刻从前门出来,否则畅通无阻。这比翻墙安全得多。从普赖斯·里德雷太太家楼上的侧窗能俯瞰那道墙的大半部分。肯定没错,他就是从那条路来的。”

似乎他说的确实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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