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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所谜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我们盯着她。我真的认为,有那么一刻,我们真相信她疯了。她的指控十分荒谬。

第一个开口的是梅尔切特上校,他的语气亲切和蔼,但带有某种怜悯和宽容。

“这很荒唐,马普尔小姐,”他说,“我们已经完全解除了雷丁的嫌疑。”

“当然,”马普尔小姐说,“他的目的达到了。”

“正相反,”梅尔切特上校语气冷淡,“他尽全力指控自己犯罪。”

“是的,”马普尔小姐说,“他让我们所有人都那样认为——我自己,还有其他人。亲爱的克莱蒙特先生,你还记得吧,当我听到雷丁供认时,大吃一惊。这扰乱了我的所有想法,让我以为他是无辜的——在那之前,我一直确信他有罪。”

“那么,你怀疑的是劳伦斯·雷丁?”

“我知道,在书里面,总是那个最不可能的人犯罪。但我发现这条规则并不适用于现实生活。显而易见的事常常就是真实的。尽管我很喜欢普罗瑟罗太太,还是不可避免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完全受雷丁先生摆布,对他言听计从。当然,他不是那种会和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私奔的年轻人。从他的角度看,必须除掉普罗瑟罗上校,于是就这么做了。雷丁先生是一个迷人但没有道德感的年轻人。”

梅尔切特上校已经不耐烦地哼了一阵子。现在,他突然说话了:

“胡说,全是胡说!到六点四十五分为止,我们都知道雷丁在做什么,而海多克肯定地说,普罗瑟罗不可能是在那时被杀的。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比医生还要高明。或者你在暗示海多克故意撒谎?天知道是为什么!”

“我认为,海多克医生的证词诚实可信。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当然了,真正杀害普罗瑟罗上校的是普罗瑟罗太太,不是雷丁先生。”

我们又一次瞪着她。马普尔小姐整理了一下她的三角形蕾丝披肩,把披在肩膀上的轻软的围巾撩到身后。然后开始以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方式,以一种老小姐的古板腔调发表温柔的演说,其中包含最令人惊骇的言论。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说出来是不合适的。自己的信念,即使坚定到相信是事实,也不等同于证据。除非可以给出一个解释,符合所有事实(正如我今晚对克莱蒙特先生所说的那样),只有确定无疑才能说出来。我自己的解释尚不全面,还有一点儿不足,但就在我要离开克莱蒙特先生的书房时,我注意到落地窗旁边花盆中的棕榈树,哎呀,凑齐了,一清二楚了!”

“疯了,真是疯了。”梅尔切特在我耳边嘀咕。

然而,马普尔小姐平静地对我们微笑,继续用文雅的淑女腔调说:

“我相信我的推理,我很抱歉,非常抱歉。他们俩我都喜欢。但你了解人性。首先,当他们俩用最愚蠢的方式供认自己有罪时,呃,我真是松了一口气。我想错了。于是,我开始考虑其他有动机可能想除掉罗瑟罗上校的人。”

“七个嫌疑人!”我嘟囔道。

她对我微笑着。

“是的,确实。有阿彻——不大可能,但灌满一肚子酒后(点火就着)就说不准了。当然,还有你们家的玛丽。她与阿彻交往很长时间了,性情古怪。动机和机会——哎呀,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阿彻太太可以轻松地从雷丁先生那儿拿到手枪,交给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接下来,当然就是莱蒂斯——她想要自由和钱,才能随心所欲。我知道很多案子,案中美丽优雅的姑娘往往没有道德禁忌——不过,先生们从不相信她们会这样。”

我心里抽搐了一下。

“还有那个网球拍。”马普尔小姐继续说。

“网球拍?”

“对,普赖斯·里德雷太太家的克拉拉,她看见掉在牧师寓所门口草地上的那只网球拍。丹尼斯先生从网球聚会上回来的时间似乎比他说的要早。十六岁的男孩易动感情,而且情绪不稳定——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无论是为了莱蒂斯,还是为了你,都有可能。然后,当然还有可怜的霍伊斯先生和你——当然不是你们俩,就像律师说的那样,反正,不是他,就是你。”

“我?”我惊呼道。

“哦,是的。我向你道歉——我真的不认为是你干的——可是,出了丢失钱款的问题。不是你,就是霍伊斯,反正有一个人是有罪的,而且普赖斯·里德雷太太到处说责任在你,主要是因为你极力反对就此事做任何形式的调查。当然,我自己认为是霍伊斯先生拿的,他总是让我想起我提到的那个不幸的风琴师。尽管如此,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人性就是这样。”我严肃地总结道。

“完全正确。接下来,当然,还有亲爱的格里塞尔达。”

“克莱蒙特太太和本案完全无关,”梅尔切特打断他的话,“她是坐六点五十分的火车回来的。”

“那是她的一面之词,”马普尔小姐反驳道,“决不能听信。那天晚上,六点五十分那班火车晚了半个小时。但是,七点一刻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她去教堂旧翼了。所以,可以推断,她肯定是坐更早的火车回来的。确实有人看见她了,也许你知道?”

她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我。

她目光中的吸引力迫使我交出最后一封匿名信,我刚刚打开的那封信。信中详细地讲述了案发那天六点二十分,有人从后窗看见格里塞尔达从劳伦斯·雷丁家离开。

当时我什么也没说,即便心中笼罩着可怕的疑云时,我也只字未提过。我做过一个噩梦——劳伦斯和格里塞尔达之间有过私情,这件事传到普罗瑟罗耳朵里,他决定让我知道真相。于是,格里塞尔达不顾一切,偷来手枪,让普罗瑟罗永远地闭上了嘴。我说过,这只是一场噩梦,但这个噩梦持续了漫长的几分钟,看起来是如此真实。

我不知道,马普尔小姐是否在暗示这一切。很有可能是这样。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把匿名信还给我。

“整个村子都传遍了,”她说,“确实很可疑,不是吗?尤其是阿彻太太在审讯时发誓说,她中午离开时,手枪还在小屋里。”

她停了一分钟,又继续说:

“不过,我离题太远了。我想说的是——我相信这是我的义务——把我对这个谜案的解释告诉你们,供你们参考。如果你们不相信,哦,那我也尽力了。即便如此,在我说出真相之前,我曾经以为有十足把握的事差点儿叫可怜的霍伊斯先生丢了性命。”

她又停了下来,再次开口后,她说话的口吻变了,不再那么满怀歉意,而是更加坚定。

“这就是我对案情的解释。星期四下午之前,犯罪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精心设计过了。首先,劳伦斯·雷丁去拜访牧师,那时他知道牧师外出了。他随身带着手枪,把枪藏在落地窗旁边架子上的花盆里。牧师进门时,劳伦斯解释这次来访的目的是想告诉牧师,他决定离开这个地方。五点三十分,劳伦斯·雷丁从北门给牧师打电话,而且故意装出女人的声音。(不要忘了,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业余演员。)

“普罗瑟罗太太与她丈夫刚出发到村子里去。有一件事很奇怪(不过,碰巧没有人往那方面想),普罗瑟罗太太没带包,对一个女人来说,确实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快到六点二十分时,她路过我的花园,停下来和我聊天,以便让我注意到她没带武器,而且她表现得一切如常。你们明白了吧,他们知道我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她绕过墙角来到书房窗前。可怜的上校正坐在写字台前给你写信。我们都知道,他耳朵聋。她从花盆里拿出早就放在那儿的手枪,走到他身后,射穿了他的脑袋,然后丢下枪,闪电般跑出去,去了花园的画室。几乎每个人都会发誓说,她不可能有作案的时间!”

“但枪声是怎么回事?”上校表示反对,“你没听到枪声吗?”

“有枪声,我相信这是一种名为马克西姆消音器的新发明。这是我从侦探小说中了解到的。我怀疑女佣克拉拉听到的那声喷嚏可能就是枪声。不过,没关系。雷丁先生在画室门口迎接普罗瑟罗太太。他们一起走进去,哦,人性就是这样,恐怕他们意识到我会一直等他们出来,否则不会离开花园!”

我从未像此刻这样喜欢马普尔小姐,她能够以幽默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弱点。

“他们出来时表现得非常欢快而又自然。事实上,他们在这儿犯了一个错误。因为,如果他们真的道了别,像他们伪装的那样,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你们明白了吧,这就是他们的弱点。他们不敢流露出任何惊慌不安。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们仔细地为自己提供所谓不在现场的证据。最后,雷丁先生去了牧师寓所,并大着胆子待到晚得不能再晚才离开。他很可能从远处看见你从小路走来,并精确地估算了时间。他拿走了手枪和消音器,留下那封伪造的信,信上的时间是用不同的墨水书写的,显然笔迹也不同。伪造信被识破时,就像是有人企图拙劣地暗示安妮·普罗瑟罗有罪。

“他把那封伪造的信放在桌子上时,发现了普罗瑟罗上校亲笔写的信——这是他意料之外的。身为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明白这封信将来可能会派上用场,他就把信拿走了,他把钟的指针拨到这封信上所写的时间,他知道这个钟总是快一刻钟。同一个目的——企图让大家怀疑普罗瑟罗太太。然后,他就离开了。他在门外碰到你,装出一副心神错乱的样子。正如我所说的那样,他确实聪明绝顶。一个杀人凶手应该怎样极力表现呢?当然是装作若无其事。雷丁先生偏偏不这么做。他丢掉消音器,荒谬地拿着手枪跑到警察局去自首,结果大家都上了他的当。”

马普尔小姐对案情的讲述颇具魅力。她的口气如此肯定,以至于我们俩都认为只能用这种方式作案,不可能有别的方式。

“树林里的枪声又是怎么回事?”我问道,“这就是你今晚提到的巧合吗?”

“哎呀,不是!”马普尔小姐急忙摇头,“绝不是巧合,根本不是巧合。让人们听到枪声是绝对必要的,要不然,大家会继续怀疑普罗瑟罗太太。雷丁先生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把重物砸在苦味酸上,它就会爆炸。亲爱的牧师,你一定记得,你在树林里遇到雷丁先生时,他手中拿着一块大石头。后来,你就在那里捡到了那块晶体。男人们真是善于谋划——他把石头悬在晶体上,然后点燃定时信管,或者导火线。大约二十分钟后导火线才能烧到头,因此,爆炸将在六点半左右发生。这时,他和普罗瑟罗太太已经走出了画室,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了。这是一个非常安全的装置,后来人们能在那里发现什么呢?不过是一块大石头!但即使是块石头,他都会想办法搬走——恰好,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喊道,我想起那天劳伦斯看到我时吃了一惊。当时,好像很自然,可是现在回想起来……

马普尔小姐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因为她机敏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在那个时候碰上你一定使他非常震惊。但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假装要把这块石头送到我的假山花园来,只是——”马普尔小姐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坚决,“我的花园需要的不是这种石头!这就又把我拉回了正轨!”

在这段时间内,梅尔切特上校一直精神恍惚地坐在那里,此刻,他显露出一丝苏醒的迹象。他哼了一两声鼻子,迷惑地擤了擤鼻涕,然后说:

“确实如此!嘿,确实如此!”

除此之外,他没有表态。我想,他和我一样,对马普尔小姐这个结论是如此有逻辑而印象深刻。但目前他还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相反,他伸手拿起那封揉皱的信,大声喊道:

“非常好。但你怎么解释霍伊斯这个家伙的情况呢?哎呀,他打来电话要坦白。”

“是的,这就是天意。毫无疑问是牧师的布道起了作用。你知道,亲爱的克莱蒙特先生,你的布道非常精彩。霍伊斯先生一定深深地被打动了。他再也不能忍受了,感觉必须坦白侵吞教堂基金的事。”

“什么?”

“是的,那就是天意,救了他一命。(我希望,我也相信他得救了。海多克医生那么聪明。)在我看来,雷丁先生保留了这封信(这么做很危险,但愿他把信藏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等待时机,直到他确定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他很快就搞清楚了,那个人是霍伊斯先生。我听说,昨天晚上,他来到霍伊斯先生家,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我怀疑,他那个时候用自己带来的药盒把豪伊斯先生的掉了包,又把这封信偷偷塞进霍伊斯的睡袍里。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可能会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吞了致命的胶囊。霍伊斯死后,警察就会搜查他的东西,发现这封信,这样大家就会妄下结论,说他杀死了普罗瑟罗上校,然后畏罪自杀。据我猜想,今晚,霍伊斯先生在吞下致命的胶囊后,一定发现了这封信。在这种无序的状态下,他一定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加上牧师的布道,这一定会促使他将真相全盘托出。”

“确实,”梅尔切特说,“确实!太了不起了!我——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从未说过如此令人无法信服的话。他自己一定也听出了这一点,因为他继续说道:

“你能解释一下另一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吗?就是从雷丁先生的小屋打给普赖斯·里德雷太太家的那个电话?”

“啊!”马普尔小姐说,“那个才是我所说的巧合。那个电话是亲爱的格里塞尔达打的——只有她和丹尼斯知道,我想——他们听到了普赖斯·里德雷太太散布的有关牧师的谣言,就想出了这个方法来封住她的嘴(太幼稚了)。巧合之处在于,打电话的时间与林中那声伪造的枪响重叠了。这不禁让人们相信二者一定有关联。”

我突然想起来,每个人谈到那声枪响时,都说和平常的枪声“不一样”。他们说的是对的。然而,很难解释究竟有何不同。

梅尔切特上校清了清喉咙。

“你的谜底似乎是合理的,马普尔小姐,”他说,“不过,你得容许我指出一点,那就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

“我知道,”马普尔小姐说,“但你相信这是真的,不是吗?”

沉默片刻后,上校勉强地说:

“是的,我相信。真该死,只能是这样,但还是没有证据,一点儿都没有。”

马普尔小姐咳嗽了一声。

“所以,我想,既然如此,也许——”

“什么?”

“可以设下一个小小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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