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鲍耶

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我回故乡去很少是出于本意和自己乐意的。通常是要我去那里参加葬礼和葬后宴,因为我有很多亲戚、朋友和熟人;在一生中,只要你的亲人们还没有像古老森林里年久岁深的老树那样沉重地折断并訇然扑地,你总会得到许多爱,也会去爱人……

不过有几次我去叶尼塞河,倒并不是被寥寥数字的讣电召去的,听到的也不是一味的哀号。在河边篝火旁,我也度过了一些幸福的时刻和夜晚。河面上浮标的灯光闪闪烁烁,河底像缀上了点点金色的繁星;一面听着细浪拍岸的声音、瑟瑟的风响、林海的低吼,一面听那些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围坐在篝火旁而变得异常坦率的人们不紧不慢地谈天,他们直抒胸臆,追叙往事,直到深更半夜,甚至凌晨,这时,远处山口吐出鱼白,湿润的雾气骤然升起,弥漫舒卷,话语变得含混而重浊,舌头也已经不听使唤。火光黯淡下去了。自然界的一切获得了盼望已久的静谧,此时此刻似乎能听得见大自然那颗赤子般纯洁心灵的搏动。在这样的时刻,好像只剩下你和大自然两两相对。而且你还会感觉到一种怯生生的神秘的喜悦,觉得这周围世界毕竟还是可以信赖和应该信赖的。于是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慵懒困倦起来,像一片沾满露水的树叶或草茎,松快、酣畅地睡去,直到东方之既白,直到鸟儿宛转试啼在经宿犹温的夏日的河边;你将会因体验到一种早已忘怀的感情而微笑:一种空灵自在的心境,不为任何俗念所累,几乎达到了无我的境界,对周围的世界只有皮相的感觉,视而不见,在这种罕有的内心宁静的时刻,你会感到自己是大千一叶,和生命之树却有一茎相连……

但人总是这样:只要活着,他的记忆就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不仅记得住个人的大量往事,而且还会记住在生活交叉路口萍水相逢的人们,他们中间有的已经永远淹没在翻腾的人流漩涡里了,有的却成了始终同你休戚与共、心心相连的人。

……那个时候,还使用勋章获得者免费车票,因此,我领取了战时积蓄下来的奖金,就动身去伊加尔卡[1],想把老家在锡西姆的外婆从极圈地带接回来。

我的两个舅舅,万尼亚和瓦夏,在战争中牺牲了,柯斯嘉舅舅现在北方舰队服役。锡西姆的外婆是在港口一家商店的女经理家里帮佣。那个女经理心地倒也善良,只是有一大群子女,可把外婆给累坏了,所以她写信要我帮助她离开北方,不想再寄人篱下,尽管这些人还算善良。

我原来对那次旅行有很多期待,但结果引起我最大注意的却是这样一件事:在我离船上岸那会儿,伊加尔卡市内不知为什么又失火了,于是我仿佛觉得,我根本没有离开过那儿,没有经过那么多年,一切都原封不动,仍是老样子,甚至这司空见惯的失火也没有引起市内生活的混乱,没有扰乱工作的节奏。只是在火场附近熙熙攘攘有那么一群人在跑来跑去,红色消防车隆隆作响,按本地的习惯从住房和街道之间的池塘沟渠里抽水上来。一幢建筑物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大响声,冒着一团团乌黑的浓烟;最使我吃惊的是那幢烧着的房屋正巧和锡西姆外婆帮佣的那一家是紧邻。

房主人都不在家。锡西姆外婆眼泪满面,慌作一团,瞧着邻居们为了以防万一都在赶紧把东西从屋里往外搬,然而她不敢这样做,因为都不是她的东西,丢失点儿怎么办?……

我和外婆都顾不上按照风俗拥抱、接吻、哭上几声。我一到就动手捆扎别人的东西。但很快房门哗啦一下敞开了,从门槛外面扑通一声跌进来一个胖女人,四肢着地直爬到小柜子跟前,嘴对着药瓶喝了一口缬草酊[2],少许喘了一下气,柔弱无力地打着手势,表示用不着搬东西了。这时,街上开始响起令人安心的、叮叮当当的消防钟声。这表明该烧的已经烧完了,总算上帝保佑,火灾没有殃及邻屋。消防车纷纷离去,只留下一辆值班消防车不慌不忙地往那些冒着烟的木头上喷水。市民们默不作声站在火场周围,他们对这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有一个满身烟灰、脊背扁平的老太婆手中拿着一条抢救出来的横截锯,边哭边诉说着某人或某事如何如何……

男主人下班回来了,这是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生就一副与身材完全不相称的狡猾面相和性格。我和他,还有女主人,三人一起痛快地喝了一顿酒。我追忆着战争年代的往事,主人看了看我的奖章和勋章,忧郁地,但毫无恶意地说,他也得过奖赏和军衔,可现在都没有了。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和男主人在大熊凹地锯木柴。锡西姆外婆收拾着东西,作上路的准备,嘴里喃喃地抱怨说:“剥削我老太婆还不够,连年轻人也不放过!”但我很乐意锯木柴,我和男主人不时地互相开玩笑。当我们准备去吃午饭的时候,锡西姆外婆在凹地上面出现了,她用两只泪水汪汪的眼睛向低处搜寻着我们。她看到我们后,就攀住树枝慢慢地一步一步从上面走下来。她的后面慢吞吞地跟着一个我十分面熟的瘦小伙子,戴着一顶八角鸭舌便帽,一条皱皱巴巴的裤子像挂在身上一样。他腼腆而温和地朝着我微笑。锡西姆外婆用唪读《圣经》的语调说:“这是你的兄弟。”

“柯利亚!”

是的,就是当年那个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已经会骂人的小孩子,我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在老伊加尔卡剧院的废墟上差一点被烧死。

我自从离开孤儿院回到家里以后,仍然没有办法处理好同家里的关系,老天可以作证,我几次三番想把这层关系处理好。有一段时间我很顺从、主动、积极地干活儿,不仅养活自己,而且还能经常供养后母和几个弟妹。爸爸仍跟以前一样,喝酒喝得分文不剩,按照流浪汉随心所欲的行事准则,到处胡来,根本不关心孩子们和家里的事。

除了柯利亚以外,我们家里还有个托利亚,因此我就只好离开了。浪迹四方对于任何年龄的人来说都是可怕的,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则尤其如此,孩子气还没有脱掉,男子汉气还没有养成,这是一种处在交叉路口的、尚未定型的年龄。这种年龄的青年男女作出的举止行动,往往都是胆大妄为、愚不可及和不顾一切的。

可我还是走了。不再回来。我那游手好闲的爸爸和一年一年变得不近人情、性格暴躁的后母,老是冲着我发无名火、暴跳如雷,为了不再充当“出气筒”,我离开了家。但心里总还是记着:我有那么一双不成体统的父母,而主要的,有这些弟弟妹妹,柯利亚告诉我,总共已经五个了!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男孩是在战前出生的,女孩是爸爸退伍回来以后生的。爸爸在斯大林格勒战役时,在三十五师当反坦克炮的炮长,后来因为这个骁勇的人伤了头部,就退役回到了家里。

我心急火燎地想尽快地跟弟妹见见面,当然无需隐瞒,我也想看看爸爸。锡西姆外婆在我临走的时候叹着气对我说:“去一趟吧,去一趟吧……父亲总是父亲,去瞧瞧也好,为的是让你自己别像他那样……”

爸爸在离伊加尔卡五十俄里[3]处靠近苏什科沃车站的一个木柴采伐场当工长。我们乘的是一条古老的、我很早以前就熟悉的“伊加尔卡人”号小船。这条船的整个船身都冒烟,叮叮当当响着金属碰击的声音,烟囱周围绑着铁丝,晃动得很厉害,眼看就要倒下来似的。“伊加尔卡人”号从船头到船尾都有一股鱼腥味;绞车、铁锚、烟囱、缆柱、每块木板、每枚钉子,甚至蘑菇状的汽门啪哒啪哒地开合的发动机,都发出一股难闻的鱼腥味。我和柯利亚两人躺在船舱里一堆柔软的白色渔网上。在木头垫板和被盐水浸蚀的船底之间,有一层和黏黏糊糊的鱼的下脚搅和在一起的混浊的铁锈水噗哧噗哧地响着,常常还飞溅起来;水泵的接管里塞满了鱼肠子,鱼鳞,无法及时地把水全部抽出去。小船拐弯时要向一边倾斜,在它这样斜着航行,十分费劲地发着咕咕的响声,试图复位的那会儿,我正在听弟弟讲家里的事。可关于家里,他能向我讲出些什么新鲜事来呢?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所以我也不再去听弟弟讲话,而是听着机器的声音,听小船在航行的声音。现在我才开始悟过来,时间毕竟是相隔很久了,我已经长大成人,看来,我同过去在伊加尔卡、今天在去苏什科沃路上所见所闻的一切是已经彻底没有关系了。而此刻“伊加尔卡人”号仍然在呼哧呼哧地颤抖着,像老年人吃力地干着那日常担负的工作,于是我觉得这艘气味难闻的船太可怜了。

我开始后悔去苏什科沃了。但是当我看到在低低的河岸上一间孤零零的平顶木房跟前有一个神态笨拙的老人——一个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刮得很光、在那神经质地呼哧呼哧不断抽气的鼻子底下留着一撮八字胡髭的老人时,我的心哆嗦了。不!世界上还没有人、没有东西能打消和抑制住非我们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内心感情。我的心比我先感应到了并认出了父亲!离他稍远一些,在那绿油油的河滩上,有一个身材匀称的女人,后脑勺上扎着一块头巾,像青年人那样,体态轻盈地在来回踱着步。“伊加尔卡人”号有气无力地抛下了锚,所有的洞孔还在冒烟。一群穿着各色衣裤鞋靴的孩子沿着河岸向小船“伊加尔卡人”号奔来,掀起一阵夹带着沙土的黄澄澄的烟尘。在他们后面还边吠边跑着一条白色的狗……

我们没给苏什科沃拍电报,不过恐怕拍了也送不到。柯利亚是在他去伊加尔卡上学的路上意外地遇见我的。他跳到岸上,急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指着舷梯,一边大声地喊:“爸爸!爸爸!你看我把谁领来了!……”

父亲先踌躇了一下,然后开始手忙脚乱起来,突然一下子像年轻时那样身手矫捷地飞快跑过来拥抱我,为此他不得不踮起一点脚跟;他笨手笨脚地吻了我一下,弄得我非常尴尬。在这以前,他吻他的这个儿子还是在十四年前,他从白海运河工地回来的时候。

“你活着!谢天谢地,你活着!”泪水像一串串小珍珠似的从父亲的脸上滚下来。“可是我记不清是有人写信,还是口头告诉过我,说你好像在前线牺牲了,下落不明,或者……”

瞧他说的:“好像在前线牺牲了,下落不明,或者……”唉,爸爸!爸爸……

后母仍然像外人似的站在河滩上,没离开原地,只是不断地、显得很不安地摆动着她的脑袋。

我走到她跟前,吻了一下她的面颊。

“我们真以为你失踪了。”她说道。我弄不清楚,她这是在惋惜还是高兴。

“我结婚了,自己有家了。我是顺便来看看你们的。”我急忙安慰这两个老人,这时候我感到他们放心了,我也松了一口气,随后我骂自己:“傻瓜蛋,真是没事找事。”

林区的孩子因为不常见人,有点怯生。他们同我不是一下子就熟悉的,但没多一会儿也就不陌生了,而且通常是他们同你一搞熟就缠住你不放。他们给我看钓鱼竿,看火枪,拉我去河边,去树林里。柯利亚老是跟着我,寸步不离。他就是那种对每个人都能赤诚相待,而对亲人则一片真情到近乎病态的人。有一条名叫鲍耶的雄狗,经常像影子一样跟着我弟弟到处逛。鲍耶或巴耶是埃文基语[4],意思是朋友。柯利亚却按自己的叫法,管这条狗叫鲍耀,因此一叫得快,在树林里就连成一片:“耀……奥……奥……”

这是一条北方莱卡种狗[5],浑身雪白,但前爪是灰色的,像沾上了灰烬似的,脑门上也有一长条灰色的毛。鲍耶看上去落落大方。它的美和智慧全在它那双富有色彩的、聪敏安详而总带着一点疑问神色的眼睛里。但是狗的眼睛尤其是莱卡狗的眼睛有多聪明,前人早已说过,用不着我在这儿多说。我只是想提一下北方的一种迷信,据说狗在变成狗以前,也曾经是人,而且不消说还是好人。这种幼稚天真而又神圣的迷信传说,既不适用于那些睡在人们被窝里的小狗,也不适用于一种喂得像牛犊那么肥大的、挂着奖牌的纯种狗。在狗类中,也像在人当中一样,有好吃懒做的,仗势欺人的,光说不动的和贪图私利的。但是莱卡狗决没有沾染上贵族习气的,只有室内犬才会有这种习气。

鲍耶是个劳动者,非常驯顺的勤劳者。它爱主人,尽管主人除了爱自己,并未曾爱过谁,然而大自然赋予了狗这样一种禀性,它依恋着人,是人的忠实朋友和助手。

生来具有北方严峻禀性的鲍耶,它是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忠实的,它不喜欢抚爱,干完活儿也不要求什么小恩小惠,吃的尽是饭桌上丢下来的渣滓。什么鱼啊,肉啊,这些东西都是它帮着去弄来供给人吃的;它终年露宿在屋外或雪地里,只有在冷得最厉害时,它那潮湿、敏锐的鼻子虽藏在毛茸茸的尾巴底下,但仍被严寒冻得结冰时,它才很温和地用爪子抓划房门。等到有人一把它放进屋里,它就立刻钻到长凳底下,收起爪子,把身子缩成一团,胆怯地注视着人们,好像在问:不碍事吧?鲍耶一看到有人在看它,就亲切地挥动一下尾巴,请求原谅它冒昧而入,以及带进来一股狗的气味,而这气味在严寒中又显得特别浓和刺鼻难闻。孩子们老是想塞点东西给狗吃,用手拿着喂它。鲍耶宠爱孩子,它懂得对这些稚气十足的孩子是不能用拒绝接受去伤他们的心的,但若是接受了他们的施舍,又觉得不光彩,于是它把耳朵紧贴着脑袋,眼睛望着主人,似乎在说:“不是我贪吃东西,是孩子们不懂事……”主人虽然没有表示允许或者不允许,但是它猜到主人即使不喜欢别人宠它,但也不会阻拦的。鲍耶很有礼貌地从孩子手里把一块沾满油腻的碎糖果或者一块硬面包皮取过来,在长凳下面吃着,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为了表示感谢,它用舌头舔了舔粉红色的小手掌,顺便也舔了一下脸,然后就赶紧闭上眼睛,以示它已经吃饱了,并且想要睡觉了。实际上它观察着所有的人,全都看得见和听得着。

只要屋外稍稍回暖,它就如释重负地从拥挤的木屋里跑出去,在雪地里打滚,抖擞着身子,把滞留在自己身上的局促的人境里的气味抖落掉。它把两只在暖屋子里热得垂下来的耳朵又竖得笔直,回头向小木屋望了一望,看看主人有没有看到,随后跟在柯利亚后面,用牙齿扯住他的棉袄。柯利亚是鲍耶在世界上唯一能一起玩的伴当,不过那也是在小时候,后来它干脆就根本不玩了,见了孩子们就转过身离开,把屁股朝着他们。如果他们还是缠着它不走开,那么它就略现凶相,多半是警告性地龇露着牙齿,从喉咙里发出一种轻吼,同时还用目光表示出它并无恶意,只是因为累了……

不出去打猎对鲍耶来说这日子很难过。如果父亲或者柯利亚出于某种原因很久不去森林,鲍耶就垂着尾巴,耷拉着耳朵,低下脑袋不知所措地徘徊踯躅,坐立不安,甚至呜呜咽咽地尖叫,哀号,活像有病似的。

你叱骂它,它就乖乖地不再响了,但它还是丢不开苦闷和烦恼。有时候鲍耶单枪匹马地跑进原始大森林里去,在那里待上很久不出来。有一次,它嘴里叼着一只大雷鸟,另外还趁着初雪从林子里轰出来一只北极狐。它把这只可怜的小野兽轰赶到木屋跟前围着木柴垛直打转,当主人听到闹声和狗叫声走出屋来的时候,北极狐为了逃命和寻找藏身的地方甚至往主人的腿缝里乱钻。

鲍耶逮飞鸟,抓松鼠,或者潜入水中去捕捉被击伤的麝香鼠,它的上下嘴唇常常被这些小野兽抓破撕裂。它在原始大森林里可真是事事精通,而且会动脑筋,简直不像是畜类。林区里讲迷信的人都有点怕它,怀疑它是个妖怪。鲍耶不止一次地搭救和解救过它的朋友柯利亚。有一次,柯利亚单独一人去找一只被他击伤的大雷鸟,他在森林里跑得筋疲力尽,天色也开始暗了,幸亏鲍耶先找到了他,然后叫了人去,要不然这个不要命的猎人可真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这是初冬时候的事,春天柯利亚奔忙在偏僻的湖上打野鸭,鲍耶在树林里绕着湖边跑,啪哒啪哒地踩过浅水滩,在一个圆渚上停住了,摆了一个猎犬发现猎物的姿势,一动不动朝水里看着。“看到什么啦!”柯利亚警觉起来。鲍耶在菅草丛里慢慢地蹲下,爬到湖边,忽然像弹簧似的向前扑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了!“这个傻瓜!”柯利亚笑了笑。“在家里待久了,要调皮啦?……”然而鲍耶嘴里叼上来一件东西,往岸上一扔,抖擞了一下身子。柯利亚走近一看,发愣了,草里翻滚着一条约莫两公斤重的大狗鱼!鲍耶用爪子把鱼按住,咧着嘴像在笑。

听到这样的怪事以后,爸爸以为是猎人撒谎,想用皮带抽他的屁股,但是柯利亚坚持再去湖上跑一趟,说是如果是造谣,再打也不迟。当鲍耶又从水里弄出来一条大狗鱼的时候,爸爸,这位在世界上好像没有一件东西能使他大吃一惊的人,也把两手一摊,说是在他饱经风霜的一生中,见到的事也算得多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他都见过,但是这样的“怪事”真是见所未见!“是怪物,不是狗!要是在从前,那就非把我跟这条狗一起吊死在松树上不可,或者为了驱除这种歪门邪道,人家也可能把我们俩拴在一块石头上沉到水里淹死……”

在那个时期有一部分拖轮还是烧木柴的,在靠近苏什科沃的河边,有些船只已经停靠了很久,在储备燃料。这种燃料是那些外地人每年冬天都要来装运的,他们大都是流刑犯。

鲍耶很爱迎送轮船。有一次为了寻找我父亲,它跑到船上去了。我父亲是去船上探问有没有酒可买的。当主人正在找烧酒、啤酒,而狗在找主人的时候,船上的管事用短绳把鲍耶捉了起来。它从来没有咬过人,而且也不知道有时候咬一咬人是必要的。轮船装满了木柴,呜呜地拉响汽笛,准备起航。这时候全家人才想起这条会打猎和看家的狗不见了。他们喊它,叫它的名字,可是没有回音。孩子们大声地哭叫起来,后母也号啕大哭,因为没有狗就没有活路了。爸爸不让船员解船缆。船长威吓着说,阻挡开船是要罚款的。船上的人骂着,骂着,最后还是把舷梯放了下来。喝得半醉的爸爸在船上仔细地搜寻了一遍,没见到狗,于是他断然地喊了一声:“鲍耶,到我这儿来!”

立刻从拖轮的机舱里传出一声凄厉的狗吠声。轮船上是一尴尬和仓皇失措的景象,因为爸爸不顾一切要向船长室开枪,但家里人拦住了他,把枪夺走了。最后,爸爸还是朝着已经离岸的船打了一枪霰弹,不过没有打到,那条船已经逃得离岸很远了。

鲍耶眼睛也不敢正视爸爸,歉疚地摇着尾巴,因为自己做了错事而十分羞愧。从那时起,它不再到轮船跟前去了。它蹲在被河水冲刷过的河滩上,不时地望望轮船,看看四周的灌木林,好像在说,一有动静,我就刷地一下往树林里一钻,看你们往哪儿找。

到我跟家里人见面的那会儿,爸爸对木柴采伐场的工长职务已经感到很腻烦了。他一心想换换环境,找个能施展平生抱负的工作,他打算去当水产工段主任,因为当时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最出色的水产加工专家。

我劝父亲放弃这念头,因为关于财经上和其他方面失职要严加惩处的法令刚刚才公布,所以我解释给他听,说我们家得天独厚住在原始大森林附近,那里有肉、鱼,各种坚果和浆果,够我们取用了。我还说,他提前完成了修建白海运河的差事,已经够好了。对这样的劝告父亲回答得简短而干脆:“鸡蛋教训不了老母鸡!”在我离开苏什科沃后不久,他还是走上了领导岗位。

一年以后,我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上一开头就说:“我是流着眼泪在写这封信……”根据这个“抒情式的上场引子”,就可以断定:“爸爸现在又住在‘小白房子’里了。”父亲又一次销声匿迹了,不露面了,这是第几次了?!我同我们这个不成样子和不顺遂的家庭之间所存在的那种不巩固的、但始终在折磨着我的联系又中断了。

我那回在苏什科沃同父亲和家里人见面以后十年,有一次,我又出差到北方。这一次,上帝保佑,伊加尔卡市总算没有发生什么火灾。城里最近的一次失火是在一个星期以前,烧掉的不是别的地方,恰好是我亟需去住的地方——旅馆。当地的报界人士就把我安顿在少年先锋队夏令营里。这个夏令营坐落在维杰连内伊角上,这是最干燥和最高的地方,那儿风大,蚊子都被吹掉了,孩子们睡在屋里不用挂蚊帐。

早晨,铜号把我吹醒了,等孩子们的嘈杂声停止以后,我就上叶尼塞河边洗脸。我走出门去,看到在一张油漆过的板凳上坐着一个瘦瘦的、目光敏锐的青年,他的脸又漂亮又富有生气,戴着一顶鸭舌帽,亲热地向我微笑着。

我回头向四周一望,没看到有第二个人,于是我也还以微笑。那青年奔过来,用一双瘦骨棱棱的手使劲地搂住我的脖子,并且像十年前锡西姆外婆那样,用唪读《圣经》的语调说:“我是你的兄弟!”

柯利亚和从前一样,仍然像个瘦弱的孩子,尽管他已参过军,服役到上士,这个缺少父慈母爱的孩子,总想在其他人那儿寻找安慰。他向我诉说自从我去过苏什科沃之后他们的生活情况,说到伤心处禁不住落泪,忆起欢乐的时光又放声大笑。

爸爸登上领导岗位之后,他过的生活漫无节制,就像《圣经》传说中大洪水来到之前的末日情景,简直一言难尽,他胡作非为,纵饮狂乐,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理智。

有一次,他去皮亚西那河,遥远的冻土带湖区,那儿有些捕鱼队差不多全是由妇女组成的。她们正处在光有鱼吃没有饭吃的时期,等候着上级去给她们发工钱和发购买食品、面包与面粉的票券,但是爸爸在去湖区的途中却跟涅涅茨人[6]纵情地吃喝玩乐,把自己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几头鹿把一辆狭长的雪橇从冻土带拉到普拉熙诺镇。爸爸在橇上,身上裹着熊皮毛毯,毯上积满了冰雪,因为酒喝得太多,他的脸都发黑了,头发乱作一团,耳朵和鼻子全冻坏了,雪橇后面飘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纸条子,水产工段主任口袋里和包里的钱扔得到处都是。孩子们把这些彩色纸条子拿过来就玩,扔来扔去,后母跑过来一看,立刻呼天抢地地哭叫起来,开始扯自己的头发,因为那些纸条是购买食品的票券,钱是捕鱼工人的工资。

工资叫他喝掉了一半,拿什么去抵偿?爸爸醉得像烂泥一样,不过他心里清楚,湖上和作业组那里,他都去不得了,因为挨饿的人会把他打死,扔到冰下去喂鱼。所以他才把鹿往回赶。但他仍然神气十足,表示自己满不在乎,张着冻得抽筋的嘴喊道:“给每人发一双皮靴!……莫列赫道夫(鱼类加工厂厂长)是我的好朋友!我和莫列赫道夫全靠乌尔卡……”水产工段主任把那些在冻土带湖里干着难以想象的重活的作业队员称为乌尔卡。他们用破冰铁杵凿开二米厚的冰,在见到水之前要筑三层台阶,他们站在台阶上,冰层深得连岸上的人都看不见他们的头。但他们还是工作,毫不退却,捕捉价值很高的鱼——奇尔鲑、高白鲑、雅巴沙鲑。

这一次连孩子都感到不好意思去看爸爸的这副蠢相和听他说话,大家都明白,连他自己也明白,他逃不过法律制裁。

巡回法庭在普拉熙诺镇俱乐部开庭审判水产工段主任和会计员,根据他们俩在领导岗位上大肆挥霍享乐的违法行为判了很长的刑期。判决后,爸爸被押解到北方一个车站附近去修建一座横跨叶尼塞河的铁路桥,那里正在修建一条靠最北边的铁路。

……排成一串的犯人们从伊加尔卡河岸走下来上驳船。柯利亚站在路旁等候爸爸,想递一包马合烟[7]给他。后母带着孩子们追随父亲来到伊加尔卡,住在熟人家里,但病倒了,受不了这样大的精神打击,她的头开始摇晃起来,完全是因为神经受了损伤,细长的脖子痉挛地抽搐着。要带着五个孩子生活是够苦恼的,没有住房,没有粮食,没有当家人,不管怎么说,爸爸总算是个当家人吧。脸部消瘦了许多的柯利亚用目光寻找着父亲,小伙子心里明白,他们要受苦了,唉!要受苦了。由于两眼含满了泪水,柯利亚没有立即从这些面貌各不相同的人群中把父亲认出来。可是鲍耶却马上认出他来了,欢腾地吠叫着,冲进队列,扑到父亲怀里,舔他的脸,咬住他的绒衣要拖他回去。队伍停了下来,挤成一团,立刻响起了上枪栓的声音。已经变得驯顺和表示认罪的父亲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鲍耶,说:“这是条狗呀……它弄不清我们的事……”接着,他一眼看到泪流满面的柯利亚,就把目光落向地面。“要开枪射击,可别射狗,射我吧……”

柯利亚好不容易把鲍耶拖到一边。雄狗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把主人带走,它朝着码头悲号起来,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它挣脱了柯利亚,拦住去路,不让主人上船。一个年轻的黑头发、黑皮肤的押解人员停了一下,举起一脚把狗踢到一边,顺手把挂在脖子上的自动步枪对准狗打了一小梭子。

鲍耶的脊背好像被打断了,扑向前去的前半部躯体剧烈颤抖起来,刨动着爪子,挖抓着地面。狗身上沾满了土,成了灰色的。为了尽量避免踩着这条快要死的狗,人们都跨过它的身子走去,五人一行的队伍被搞乱了。警卫队开始不安起来,催那些被押送的人快走。父亲一边哭,一边慢吞吞地顺着舷梯向驳船底舱的人群中走去。柯利亚直挺挺地扑倒在鲍耶身上哭,男人们在哭,娘儿们也在岸上哭。

鲍耶再一次从被自己的腿爬松了的泥炭灰里抬起头来,用目光寻找主人,它对一个手持短枪的人凝视了一下,就回过头向四周的大地望去,它看到河中小岛的岬角,上面长满了不显眼的极地植物,还看到灰色天空的一角,和叶尼塞河那边密密丛丛的一片树林,它们始终是那么诱人,充满着宁静和鲍耶十分喜爱与善于去探索的神秘。这一条生下来就是为了要和人类共同劳动、一起生活的狗,终于也没有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打死它,它声音嘶哑地号着,最后跟人一样悲痛地叹了一口气,死了,好像是在可怜谁,或者责怪谁。

柯利亚肩负起他爸爸从来也不想套在自己身上的家庭重担。不管是在酷寒的极地严冬,还是在阴湿多雨的秋天,或是在气候变化无常的春汛期间,小伙子在原始大森林中,在水上,拿着枪,带着渔网,尽力帮助母亲维持一家生活。有一次,他和一只刚从窝里爬出来的熊面对面地相遇了。因为来不及给单筒枪换上子弹,他就向那只野兽打了一发霰弹。当那只被射伤眼睛的动物在地上翻滚着、号叫着,抵挡狗咬的时候,小伙子便站到树背后,装上子弹,迎击那头向他扑过来的熊。

那时,这个负责养家活口的猎人才十四岁,没有力气把这样一副重担长久地挑下去。他的身体还很不结实,没多久,他累伤了。后母不得不把那些年龄小的孩子送到收养贫苦儿童的保育院去,所以他们也尝到了从前父母用来吓唬大孩子,就是吓唬我的那种生活的滋味,而那种滋味不是每个弟妹都尝到过的……

弟弟向我讲完这些话,就立即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拿着我的小提箱,拉着我向城里走去。一路上,他一面气喘吁吁地说,一面比划着手势——这是爸爸遗传给我们大家的习惯——他说啊说啊,就像没法说够似的。我们不知道现在爸爸在什么地方,但是他的手势、习惯,包括一些并不太好的习惯,却永远留在我们身上了。

后母又改嫁了,她和新家一起搬到交通干线上去住了,柯利亚留在伊加尔卡,当出租汽车司机。他刚结婚不久,可是却把年轻的妻子和工作都不放在心上,心还在森林里,在河上。第二天,他把我拖到老伊加尔卡那一边的湖上,我们俩在那儿——毕竟是一家人脾气相同——打死了好些野鸭子,但是拿不到手。天上没有风,湖里长满了芦苇,打死的鸭子漂不到岸边来。弟弟未加思索就脱下皮靴、裤子,把衬衫卷到干瘪的肚子上齐肚脐眼的地方,一步一步费劲地走去。我骂着,威胁着说以后哪里也不跟他去了。在极圈湖底松软的淤泥下面覆盖着千年不溶的冰层,凭他那种“强壮的”体格能顶得住吗?……

“没关系,没……没……没关系!”柯利亚一面冻得在抽噎,一面仍然不顾一切,慢慢地往深处走去,“我习惯了。”他还冲着我的呵责,顺口胡诌道:“往水里钻不好,从水里往外爬也不好,不好对不好说:‘你不好我不好,赶走一个不好,留下一个不好……’”

喔唷!弟弟踩空了一脚唉哟叫了一声,湖水刺骨的冷,于是他赶快上岸。尽管他没把顺口溜念完,但已经捞到了十几只鸭子。他被冰凉的水冻得皮肤通红,沾了一身浮藻、青苔和水草,在篝火跟前跳着,蹦着,等到蹦跳够了,身体有点暖过来之后,他又暗示是不是再试一下?水只是在刚下去感到冷,以后就没什么了,可以顶得住的。

我比以前更凶地冲着他嚷起来,于是弟弟遗憾地放弃了他的打算。

我们等候起风,想让风把打死的鸭子吹到湖岸边来,但等来的却是一场暴风雨。我们在叶尼塞河对岸待了两个昼夜,没有粮食,只靠吃火灰堆里烤熟的、不放盐的鸭子充饥。弟弟的行动举止: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快快活活的说话模样,满口的俏皮话,以及品行为人方面——譬如他同一个姑娘恋爱了一年多,可是却同另外一个姑娘结婚,而他跟这个姑娘,如果把他们驾着出租汽车慢吞吞地去郊外的时间除去不算,那他跟她只相识了三四个晚上——在所有这些方面他很像那个不可救药的父亲。弟弟的面貌虽说和爸爸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但他终究还是孩子模样。那并不欢乐的童年时而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所流露,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生。看来,大自然规定要人经历的生活阶段是无论如何必须经历的。

柯利亚说他老想在冬天去冻土带打一次猎。他没有心思开汽车,感到在城市里乏味得很。弟弟身上沸腾着父亲的血液。去劝阻他不仅徒劳无益,而且还会使他更加心急火燎,越发不肯罢休。

秋高气爽的黄金季节来到了,当我乘着大型客机,在晴朗的蓝天中飞向莫斯科,去文学讲习班学习深造的时候,我的弟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8]同两个伙伴搭了一架铁片叮当作响的小型水上飞机,坐在狭小的机舱里在那已经积满白雪的浓厚的云层中颠簸着,朝着泰梅尔方向飞行——去狩猎北极狐。飞机啪嚓一下降落在一个圆形的无名湖上,湖岸都是平坡,几乎光秃秃寸草不生,湖上的鸭群和雁群被惊吓得慌张起飞。猎人们用漂来的木头做了一个木排,用它运食品和杂物到岸上。飞行员们打猎打得心满意足,把漂浮在水上的野味收拾到一起,向一心渴望在狩猎中交好运的狩猎小组成员握过了手,就飞走了。他们要等到十二月中旬再驾着这种小飞机来这里,不过到那时候,飞机的起落架要换上滑雪板了。

在皮亚西那河的一条支流杜迪普塔河的一畔,有一间破旧的小木屋,还是很多年以前盖在那儿的,已经朽烂不堪,需要大修了。狩猎小组的伙伴让柯利亚撒网、捕鱼——鱼是猎人和狗的主食,还要用来做“诱子”(北方猎人诱捕野兽的诱饵名称),而他们自己去砍木材,着手修补这间小屋,安置过冬的地方。

柯利亚撒了两个袋形渔网,一个撒在湖里,另一个撒在面对小木屋的杜迪普塔河里,然后他就开始挖坑,准备把捕来的鱼放在坑里发酵,让鱼发出臭气来,传得越远越好。柯利亚挖了好一阵子,不过他心里一直惦念着渔网,他很想知道网里捕到些什么。他走到杜迪普塔河边一看,渔网不见了。亏得他事前想到把网的绳头牢牢地拴在河边石头上,要不然那个网准找不到了。他试着从木排上去拉网,可是网一动也不动。“钩住啦!”柯利亚感到很懊丧,他顺着纤绳摸过去,想把网摘下来,可是把木排撑离开河岸往深水里去看的时候,差一点从木排上掉下去。原来是鱼把渔网压得沉下去了!三个伙伴一起拉,才把渔网从水里拖上来:网里有聂利玛鱼、奇尔鱼、鲑鱼、有齿狗鱼——都是些名种鱼。渔网上出现了好些“窗洞”,大得人都可以钻过去!他们立刻开始检修渔网,否则渔网就会落得只剩下一些绳子。

在湖里捕到了很肥的、厚脊背的高白鲑和许多杂七杂八的小鱼。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高白鲑留到冬天吃,要是有时间,就把这种味道可口的鱼风干起来带回家去,其余剩下来的鱼全部作诱饵,因为好的诱子,是使用固定捕捉器诱捕北极狐作业中一个可以收到事半功倍效果的好东西。

猎人的干劲很足,满满地填了两大坑诱饵,自己吃油煎和烟熏的鱼把肚子都撑足了,另外还熬了一小桶鱼油,这是为冬季荒凉的日子作准备的,再说,鱼油还是治疗雪盲的特效药。天气很冷,又刮着风,周围的一切都冻得咯吱咯吱地响;诱饵在坑里没能发酵。只有这件事最使猎人们伤脑筋。大家决定:既然鱼在坑里不腐烂,那就把它搬到暖和的小木屋里来让它发霉发臭,即便屋里会臭气熏天,大家也都是愿意忍受的。由于闲着没事做,他们就漫无目的地去逛冻土带,到灌木林去采摘树上留下来的水越橘,在青苔里捡酸果蔓的果实。他们在离过冬小屋大约有十来俄里的地方,在那些风化了的被沼泽淹没了的礁岩当中,找到一小片落叶林,林子里的水越橘都发红了。树木的根部粗壮、盘根错节、杈丫丛生、蛀蚀剥落,结的水越橘虽然又瘦又小,但不失为美味,惹人欢喜,而且治坏血病有奇效。他们把这种浆果一层又一层地装在一个大桶里,因为没有糖,这些巧匠们用热水把大桶灌满,使浆果不发酸。他们弄来了一个冬天也烧不完的木柴,用水越橘发酵酿酒,以便在“正经”干活以前不要去动用酒精。

工作的季节开始得很顺利,真是井井有条!柯利亚和那个年轻伙伴阿尔希普的临战情绪高涨,甚至有点像是在闹着玩。不管他们的小组长吩咐什么,这两个小伙子总是飞快地奔去完成。小组长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打过仗,也坐过牢。他在皮亚西那河沿岸这一带干过活,常常同渔民们一起去叶尼塞河河口,在石岗暗礁附近靠捕捉海豹和大白鳣鱼谋生。他在驳船上做过帆缆管理员的工作,但是不中意,认为那是残废人干的工作,他习惯于过危险和紧张的生活,这一颗激动不安的灵魂渴望着行动、无拘无束和碰运气。

两个年轻的猎人预感到事事都会顺遂,在冻土带上奔波着,他们在小林子里搜索,在湖边打猎,在杜迪普塔河里捕鱼,还砍柴。他们就知道成天地嘻嘻哈哈和说俏皮话,压根没注意到小组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火气一天比一天大。小伙子们常跟他开玩笑,比如:小组长看到有一块木头,正想坐上去时,他们突然把木头拉开,小组长跌得仰面朝天,两个小伙子就哈哈大笑;若不是把他吃饭的勺子藏起来,就是把火柴头塞在烟卷里,小组长一点火吸烟,那支烟就会像火箭似的从他嘴里喷出来。夜晚变得一天比一天黑而且长了,小伙子们老说笑话,再不然就不住声地叨念着说:“等哪天抓到了北极狐,我们就飞回伊加尔卡去,给你小组长娶个婆娘,一条右腿净重七普特[9],一只奶子三十二公斤!勇敢地往前看,不要回头!过去的过去了,别去伤脑筋了……”

“要伤脑筋的事情在前面呢!……”小组长自言自语地说。“说的是,小伙子们,说的是呀。你们到时候怎么显身手呢?……”

在冻土带有一种学名叫旅鼠的耗子,这年冬天得了瘟病,大批死去。这是北方最小也最凶的动物,冻土带的一切生物都是它们的食料,连一匹驯鹿,要是落到它们手里,也会被它们活生生地吃下肚去的,可它们自己却是北极狐的食料。河里漂浮着旅鼠的尸体,因此杜迪普塔河里鱼儿纷至沓来,趋腐逐臭。还在河里大量漂浮着死旅鼠的头一天,当看傻了的柯利亚带着哭腔大声呼喊大伙到渔网跟前来看的时候,小组长就心里一惊,暗暗叫苦。没有旅鼠就不会有北极狐了。北极狐的逃亡,按科学家的说法叫“迁徙”,这里隐藏着各种各样的谜,但有一点是永远明白和清楚的:北极狐也像一切动物一样,哪儿有食物就去哪儿。要是没有食物,不但外来的,就是土生土长的北极狐也要搬走,谁都不愿意活活饿死。

严寒刚一开始,土地就冻得像罩了一层铁壳,湖上的冰结得厚到能咚咚地敲响,这时候,在冻土带到处出现乱七八糟的野兽足印。北极狐逐步把还没死掉的旅鼠、鼩鼱和没能飞走的病鸟都吃光了。这些动作非常敏捷、爱偷食的小野兽很快就来偷袭储藏诱饵的坑了。柯利亚和阿尔希普兴高采烈地追捕北极狐,放了一通枪,打死了十来只小野兽,不过兽皮都被他们损坏得很厉害。“来得正好啊!”这两个小伙子欢呼着。“北极狐,北极狐来偷营啦!!”

要是真来偷营倒好了。如果不是小组长深谋远虑,储备的食物就全糟蹋了,猎人们也都非挨饿不可。早在初雪降临的时候,小组长察看了过冬的小木屋周围有许多北极狐的脚印,他就吩咐把全部食品搬上阁楼,再在桶盖上压些石头,在储藏诱饵的坑上堆满鹅卵石和木柴。他不放心那些粗心大意的伙伴,十分警惕地亲自看管面粉和盐。他在过冬小木屋的每个墙角里搁上捕鼠器,进行突击捕鼠。可是一下子老鼠都无影无踪了。夜间窃食的沙沙声,抓挠声,挺响的吱吱声,全都没有了。这时候小组长躺在铺板上,两手垫在后脑勺下,身子挺得笔直。他不吸烟,不睡,不说话,经过很长时间的苦思冥想,才平静得出奇地宣布道:“小伙子们,北极狐可不会有了。”

两个猎人都发愣了。他们熬过了这么些寒风凛冽的日子,受尽了孤独寂寞的苦恼,但总是心甘情愿,因为心里有个指望:“只要北极狐一来,就没工夫苦恼了。”

“打猎打不成了,”小组长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解释着说,“过路的北极狐穿过这些没有食料的地方走了,而当地的北极狐把老鼠和其他一切能吃的东西吃光之后也要离开北方到别处去找食物啦。”

“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小伙子们,动身走吧。做一个长雪橇,装上食品,套上纤绳,趁目前雪还不深……”

“要走多少路?”

“难道我从前在这儿打过猎吗?我走在头里,你们两人背着枪跟在我后面,”小组长苦笑了一下,“连张线路图也没有……”

年轻人虽然是什么也不在乎,但多少也有过一点阅历,关于冻土带也早有所闻:得走上很长很长未经丈量过的路程,既没有帐篷,也没有拉雪橇的狗。他们在路上曾经碰巧买过三条有点傻乎乎的狗,它们很会逮耗子,也会在湖边连叫带跳地追赶野兔,或者在冻土带里乱窜,吓唬那些残存的小动物;它们爱吃鱼,而且常常不顾死活地相互啮咬打架。可是就这样的蠢货也已经死了两条。一条是叫路过的一小群北极狼咬死的,另一条老爱游水而且蛮劲十足,一次跳进冰窟窿去捉一只严寒到来以前因受伤漂凫在水上的野鸭,结果搞得自己和鸭子都筋疲力尽,没法再爬上岸来,最后同它咬在嘴里的猎获物一起沉到了冰层下面。三条狗当中最后一条叫沙布尔卡。小组长吩咐大家保护它要比保护自己的眼睛还要精心。

“那么要走多少时间呢?”

隐隐的恼怒,但总算上帝保佑,还没有到怒目相向的地步。小组长卷了一支烟,不慌不忙地把烟点着了,然后又把点火的小树枝往炉灰坑的门里一塞,两眼朝着那融融燃烧着的红色火焰看了好久。

“小伙子们,要走多久我也很难说,”小组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暴风雪,如果用足力气走,如果不走冤枉路,如果不吵架闹事,如果我们走得顺利,我估计半个月能走出头……”小组长说话声音不高,可是很清楚,他特别强调“如果”,似乎存心在这个字眼上打转,要大家细听、斟酌、考虑。

“如果……如果……”小伙子们从小组长的话里感觉到他心里已乱了套,于是就埋怨起来,他们用的语气好像是小组长欺骗了他们,全部过错都在于他。过错确实也有!他应承过不少许诺,说得天花乱坠,逗得他们兴致勃勃、心神不宁,结果呢?!在年轻的猎人们的看法和谈话里已经隐隐流露出不友好的感情和要把责任推诿给某一个人的企图,虽说这种出师不利暂时还算不上是不幸。人间隔阂这种锈蚀剂一旦触及了年轻人,它就开始起着一种缓慢的破坏作用。他们自己现在还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暂时还不过是“耍耍脾气”,就像看到有人答应给糖吃,结果又不给,但这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危险的感情。一种模模糊糊的担心使青年人定不下心来,但是他们克制着,尽管由于这种前途未卜的、看来将一无所获的努力而气恼万状。他们做着准备,由于期待成功,期待打猎的运气而精神振奋;可是在冬天,在这片无声无息的茫茫冻土带,最顺当的狩猎也不能消除与世隔绝的感觉和孤寂凄凉的心情。因此,常常有这种情况,经验很丰富的猎户有时也会顾不上照看捕兽的陷阱。他们得上了坏血病躺倒在铺板上,由于内心的压抑,意志沮丧得不相信世界上别的地方还有生命和人,只是独自个儿冷漠地和呆板地思想着,沉浸在粘连成一片的梦幻里,渐渐飘进那无边无垠的寂寥深处,那里可以摆脱烦恼和忧虑,主要是摆脱那种可以像沼泽泥沼那样陷人于绝境的愁思。正因为如此,小组长坚持要结伴一起去狩猎: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好,人多热情高,士气足,再加上两个小伙子都不像是娇生惯养的人,是劳动青年,身子骨结实,生性好动,嘻嘻哈哈。只要有北极狐,就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冻土带也罢,冬天也罢,他们都顶得住。

“如果我们留下不走呢?”小组长听到有人执意提问道。年轻人还是会埋怨的,好像小组长是他们的保姆,而保姆之所以是保姆,就得忍受孩子们的错怪、埋怨,还得抵挡来自孩子们的和来自家人一方的两面夹攻。

“如果留下来不走?”小组长反问了一句就默不作声了。年轻人没有搭理。这用不着着急。小组长吸完了一支烟,他不像伙伴们那样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碎,而是用口水把烟蒂吐灭,然后把它像扔进扑满似的扔到一只生锈的铁罐头里去。这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根深蒂固的习惯,为了过冬作准备,他不仅珍惜每一块面包,就是一点烟末也不胡乱抛弃。小组长从炉子旁站起身来,在天花板下弯着身子。他的麻脸好像被炉火烤出了许多皱纹。他一下子变得老了。他用一种入神的目光顺着小窗望去,窗外一片银白,随着地平线倾斜下去的雪原一望无际,小木屋像一叶孤舟飘浮其间,四周不见尽头,没有停靠之处!要是跨出这一条独木孤舟,周围就是虚空。你就会堕入冥冥,永远不停地飞啊,飞啊……“小伙子们,谁能料得准这种野兽,这种上帝的造物的脾性……说不定,还会来?”小组长没精打采地说着,好像说的不是主要的事情,主要的事情还在心里藏着似的;他不再叫骂,甚至连“鬼”这个字眼儿也不用了——此时的小组长正别有一番思想在心里闪过——在一九三九年,曾经有一大批北极狐突然穿越村镇和居民点到处流窜!在伊加尔卡,人们在秽水坑里都能抓得到这些笨蛋,连木柴场里堆垛木柴的女工也都在木柴堆里追它们,拿木头咕咚咕咚地扔它们……这真是大自然之谜。小组长又到炉边弯着腰呼哧呼哧地吸起烟来。小木屋里的烟浓得像鲈鱼冻一般,可以用刀切了……“瞧吧,北极狐真要不来……我们说不定会自相残杀……”

“怎么自相残杀?”

“这很简单,用枪。”小组长搔搔脑袋。“我讲不清楚,这种事真让人焦心……应该作出决定了:要走,那就不能再耽搁;要留下,就又当别论。今天晚上就作为考虑的时间。我们大家分散一下,去开动开动脑筋。年轻人,去好好地想想,想点办法出来,如果脑子里有办法的话……”

两个年轻人整个晚上在冻土带上踱来踱去,一直踱到夜深。天气很好,没有风,一阵阵阴冷彻骨的寒气钻到鼻孔里、喉咙里,使心脏和头脑都清醒起来。对很久没有活动的身体来说,穿着滑雪板运动、滑行、飞奔是惬意的。极目望去,可以远达天边,在远处,大地果然像一个球体那样弯成圆形,球体隆起的地方好像有许多瞭望塔,塔上好像有无数结满冰棱的窗户在明灭闪光,如果多看它们一会儿,它们似乎就开始移动,逐渐瓦解消散。这些塔就是海岸边上封裹在白雪里的巉岩秃崖,在它们上空,太阳也挂不了许久,好像它在天空里是多余的一样。它挂着、挂着,就消失了。它不是落下去,不是沉没在地平线后头,而正是消失了——峭岩微启着它那映红了的小口,把太阳当做一只又旧又脏的橡皮奶头,一点不剩地全吸进去了,于是眼前的一切:那默默无声的、鲜红的裂缝,那峭岩,那皑皑白雪,以及刚才还在它们的上空像一面招展的红旗似的霞天,现在全都被深沉的黑暗吞没了。

冻土带沉浸在深深的寂静中。一层纹丝不动的和同样寂静无声的暗影笼罩在冻土带上,它压住了光亮,压缩了空间。“太阳落下了,在春天降临以前它不会出来了,”过冬的人们暗暗思忖着,他们中间每个人的心因此都揪紧在胸中,心里边萦回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凄凉的离别之情,一种可以明确感到的无望的情绪充塞在猎人的心头,他们虽然人各一方、自管自徘徊思考,但是都不约而同地打定了主意:“离开!”

但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冻土带上颤动了一下,积雪移动了,四周的空间都晃动起来,时而那儿,时而这儿,开始爆出一些火花,刚才还是灰暗的、阴沉的、乌洞洞的天空,刹那间被清透明澈、瞬息万变的光芒冲破了门扉。恐惧和喜悦充溢着心灵。应该快跑,但是身不由己。在夜晚闪耀着光亮的冻土带里,柯利亚站着,阿尔希普站着,他们俩站在冰地里,小组长站在小木屋跟前。他们大家都莫名其妙地和亲切地微笑着,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们的心里会这么轻松?

就冻土带来说,时间已经算很晚了,猎人们一口气跑回到过冬的住处。钻出来迎接他们的是那只名叫沙布尔卡的雄狗——这个狗名是按着它原来那个主人的姓来叫的,因为它那个主人卖它的时候敲了猎人的竹杠,趁着猎人束手无策的机会,向他们要了个高得闻所未闻的价钱,所以猎人们为了报复,为了出口气就拿他的姓去叫那只狗。

小伙子们饿着肚子,哈着热气,闯进小木屋,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留下!”

“留下并不难。只怕一留下来就回不去了。”

“没那个事儿!我们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为什么我们要空着手回去呢?把东西扔掉?去偿付违约金?……”

“好吧,好吧!大伙儿集体决定。集体就是力量!”

小组长把食物烧热以后,从储备物中取出一瓶半公升装的酒精,一声不响地倒满一杯,然后从刀鞘里拔出一把刀子来,在手上划了一刀,用血冲淡酒精。“开始啦……!”两个青年的脸拉长了,身上一阵寒战。小组长的神态近乎狂热。像他这种经受过大风大雨的“过来人”,有时转的什么念头,真叫人摸不透!小组长一把抓住柯利亚的手,拿刀在他的手指上划了一下,把血滴到酒杯里。

阿尔希普脸色发白,退向门那边,想逃出小木屋去,但是来不及了,小组长把他捉住了,也用刀在他的手指上划了一下。

血把酒精变成了褐色,样子难看极了。小伙子们发起愁来,他们等着,看下一步是什么?小组长在他们伤口上擦了点酒精,吩咐把手指用绷带缠上,他点燃一支蜡烛,在小木屋的四个墙角里滴了几滴蜡烛油,然后开始喃喃地念起可怕的咒语来:“逢吉开口,遇凶不语。同伴三人,谨凭茫茫林海、滔滔大河、身上殷红热血、胸前晶莹清汗、竭诚赤心,至祷至祝:诸凡千灾百难,坏血绝症,愁思忧虑,饥饿寒冷,离我远去,永不沾身;速速由东向西,随风而化,遇蜡而溶;流焰使之失明,灵咒致以聋聩,但使长镇于圣十字架下,永世沉沦!咒语无人堪祛除,除非吞得火烫魔石。人间一切男与女,魔界种种妖与巫,毋论昼夜晨昏,是咒应验,纹丝不爽,阿门!”

小组长把蜡烛粘在桌子上,疲倦不堪地不再作声。小木屋明亮起来了,屋里的气氛变得精神多了,比起点松明和借炉火光来照明的那会儿大不一样了。煤油和蜡烛他们一般是舍不得用的,总是用最简便的材料照明,把破布浸在鱼油里作灯芯燃烧。小伙子们爬到铺上,盘起腿来,睁大了眼睛瞧着小组长。他把酒精分倒在几只杯子里,叫他们走到桌子跟前,举起杯子,高高地拿着,相互对视着,关照说,他念一句咒语,他们就跟着一字不漏地重复念一遍。

两个青年先是脸上带着一丝胆怯的讪笑,接着像猫头鹰叫似的嘟哝起来,开始疙疙瘩瘩地唠叨什么海洋呀、布扬岛呀、出来寻食物的野兽呀、散粒的干雪呀,后来就转入正题了: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大伙儿都要同心同德,团结一致。我小组长说什么,不管中听不中听,都不要顶牛,不能互相记仇。心里有话要说出来,不管是好是坏。白天过去,夜晚来临。要是小木屋全被雪盖没了,那就死路一条。要工作、要活动、要相互交谈、要不断交谈。处于现在这种生死关头,半步路也不能走错,否则就活不成。捕捉动物的陷阱不论大小,里面都要凿个洗衣槽模样的坑,要做到北极狐掉进去压不扁,别的小野兽和老鼠也弄不坏。要多挖些陷阱,北极狐不会聚在一起来的,捉北极狐要靠勤奋,不要舍不得诱饵,让臭味发出来,引诱动物来吃。有亮光的时间很少,一昼夜只有一丁点,所以要跑得快,不要珍惜自己,但是不能跑得满身大汗,一个人得了感冒而病倒,大家都得倒霉。现在我们歃血为盟,这是生死与共的盟约。本来应该取血管里的血,喝心脏里直接出来的血,但是我舍不得你们,不愿损害你们年轻的躯体……”小组长把几只手指撮合在一起,在酒杯上方点点划划弄了几下,再吹一口气,把那念过咒的酒倒入口内,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就嚼着半风干的高白鲑尾巴下酒。他的两个青年助手感到恶心地把那杯被血染成粉红色的酒精喝了下去,打了个寒噤,就咯吱咯吱地吃起鱼来。

“噢,还有,小伙子们,”小组长等了一下,让他们喘口气吃点东西,继续说,“少吃咸的,别抓雪吃,做面包要细心一点,你们做饭的时候常常乱扔面粉。给沙布尔卡吃的食,要按标准给!现在肚子已经撑得够大了,简直像个将军!还有要时刻记住,在冻土带迷路,比在没有人迹的原始森林里迷路还要来得可怕。”

“得啦!”他们不让小组长讲下去,“别尽吓唬人啦!”

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累积起来变成漫长的昼夜,昼夜又累积成时间更长的星期。北极狐却没有来。陷阱里只掉进去两只瘪肚子、皮包骨、毛皮很差的草狐;还有一只银鼠不知怎么迷了路,跑到连枝干杈丫的树梢都陷没在雪里的小树林里来了。在雪没有把匍匐树埋住之前,他们在杜迪普塔河两岸,和靠近湖的周围用套索捕捉到不少沙鸡。可是暴风雪一开始,什么活儿都停止了。至多弄几只北极猫头鹰来解解闷。在冻土带里插上一根杆子或者木棍,在它的顶端安上一个捕兽夹子。猫头鹰能够在夜里和暴风雪里视物,它决不舍弃看中的目标,它总喜欢找一块牢靠的地方歇一会儿,炫耀一番。他们吃着猫头鹰。当然没有沙鸡好吃,肉有苦味,有烧焦的熟羊皮或者老鼠的气味,不过猫头鹰的绒毛,又软又轻,而且多极了!要是给娘儿们,那准要乐坏了!可是娘儿们在哪儿呢?

皮亚西那河流域,杜迪普塔河流域,整个泰梅尔地区进入了寒冬季节。雪把一条条小河都填得跟河岸一样平了。因此你一掉进去,得扒拉半天才能爬上来。谢天谢地,雪还没冻硬,松松软软,打到脸上总算还不会出血。影影绰绰耸立在沿海地平线上的峭岩,就在那无声无息的夜幕底下消失、隐没了。像一座孤岛矗立在冻土带中间的小树林已经被雪埋葬了。忽然间,积雪和天空都开始出现五光十色的变化,像冒火花那样刺眼,冬天越往后这种闪光活动就越频繁。不过现在这种北极光已经不能以它的奇光异彩使猎人们感到恐惧和迷惑了,而且它到达地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亮光也越来越弱了,因为狂风暴雪的季节临近了。每逢天一放晴,猎人们就抱着微弱的成功希望急忙趁着北极光的余辉跑去察看捕兽器。不知什么时候北极的暴风雪突然一下子来了,把猎人们赶进过冬的地方,封闭在小木屋里,雪糊满了窗子,堵住了门。只有一根烟囱顽强地矗立在雪中,迎风散发着火星,送出团团轻烟低低地打旋。

时间像爬一样,猎人们已经无话可谈,因为全都谈过了;屋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因为全都做完了,可是风越刮越猛,恣肆狂虐。冻土带上积雪随风翻飞,天地一色,相与回旋,飞向那无垠无底的空间,猎人的小木屋被紧紧地裹在雪中,只有烟囱吐着烟,它也在飞,似乎在风神的怒号、呼啸中和森林之妖的狂笑中旋转着。在冻冰的窗上有个微微发亮的斑点在颤动,那是炉火的返光,它像一只活的甲虫在到处乱撞,想从这水气结成的厚厚的冰上找出一条裂缝。正是这一丁点儿光亮,这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发着亮光的小星星,才让人想起宇宙的安然存在。

判断一昼夜的时间、白天、夜晚都以钟表为准,还有个根据就是沙布尔卡。这只爱在小木屋里睡大觉的雄狗在一昼夜时间里只要求到室外去一次,所以它的主人们也把它的这个习惯定为时间的标准了。现在这些主人都心灰意懒地沉浸在缄默之中,由于不干活儿,四肢也软弱无力,懒得去扒开堵在门外的积雪,懒得扫地甚至做饭。小组长抓住这两个难兄难弟的衣领从铺上把他们拉起来,强制他们做体操活动,想出一些日常要做的工作,或者给他们讲讲自己过去的生活,他的生活内容是很丰富的,其中情节惊险有趣的故事很多,足够讲很长一段时间。两个小伙子听得出了神,觉得一个人能见识、经历、感受过这么多事,真了不起。他们建议小组长,趁目前没事情做,不如“编一部小说”,抄在纸上。小组长同意了,但是小木屋里纸张不多,只有几本练习簿,所以他说,这部小说等到将来,在他晚年的时候设法坐定下来再写,现在要小伙子们暂且往下听。

严酷的冬天,寒风吹来不仅彻骨而且刺心,因而大家要养成一种习惯:出去解手必须很快,像鸟拉屎一样,几乎是边飞边拉。阿尔希普怎么也不能适应这种旋风式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接受这种方式已经很难了,要养成习惯就更难了。他出去解手常常冻得连蹦带跳地跑进屋来,甚至连扣上裤子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有一次,阿尔希普一直在外面待了好久没回来。小组长派柯利亚去找这个伙伴。柯利亚一边把棉袄披到肩头上,一边不禁无名火起,“该死的贪吃鬼!拉屎拉得起不来了!鬼东西,得狠狠地揍他一顿,他就知道了!”

阿尔希普是柯利亚拉他进狩猎组入伙的。他俩一起在出租汽车场工作。一个当司机,另一个当钳工。阿尔希普出身于旧教徒家庭,虽然脑子反应并不快,手上的活儿也不怎么样,但是爱劳动,节俭,尽可能不自己花钱喝酒。原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健壮的、更主要的是个听话的组员,但是出乎意料,他第一个头脑发昏,经常抬杠,老是想吵架。起初柯利亚和小组长都克制住自己,竭力不去理睬这个取了这么少见的怪名字的爱吵嘴的人,但后来阿尔希普没一处不叫他俩恼火,以至于连他本来挺可笑的名字,他俩现在听到了就一肚子气。

阿尔希普不在小木屋近旁。柯利亚大声喊叫了一次又一次,他的声音好像一出口就立即被风卷走,消失在雪里了。小组长在小木屋里听到喊声,吆喝一声,霍地一下跳起来,戴上帽子,穿上短皮袄,把沙布尔卡从床铺底下拉出来赶到暴风雪里,自己跟在后面冲出来,嘴里恶狠狠地骂着娘。

沙布尔卡一下子就把阿尔希普找到了。这个不高明的猎人站在小木屋后边,双手提着灌满雪的裤子,他想喊,但是喉咙被雪给封住了。这个青年猎人不知所措,对周围的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了,幸亏他没有乱奔乱跑,否则真要完蛋了。

时间并不长,但是阿尔希普已经有点冻伤了:嘴冻硬了,甚至牙齿也不会咬了,喉咙里发出哞哞的叫声,眼睛里淌出了泪水。

大家累得筋疲力尽,狼狈地喘着气,把阿尔希普拖进小木屋,放在铺板上开始给他按摩。阿尔希普身上暖和起来了,他清醒了。小组长用“圣父在天之灵”教训他,命令整个组在风暴终止以前,拉屎拉尿全拉在木盆里。这种简单的拉法,只有小组长干得了。青年们觉得别扭不好受,彼此都难以为情。凡是住过医院,因病重不能起床的人,都知道这种强制性的做法比任何惩罚都难受。

阿尔希普又是第一个按捺不住,发火了。

“你坐这种监狱马桶坐惯了!你去坐吧!”他大声嚷着,并打算跑到外边去,忘记了才不久他是怎样冻坏的,在人家给他按摩的时候,他又是怎样像狼一般嗥叫的。柯利亚同阿尔希普的意见是一致的,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戴,也想出去。小组长一个箭步跳到门跟前,两手紧紧地揪住两个小伙子的棉袄。

“乳臭未干的东西!”他野性发作地喊叫起来。“要我到雪地里去把你们这两个美男子,小白脸挖出来吗?!”说着,他把两个人往床铺跟前一推,还不重地踢了他们一脚。他恼火透了,心里像小孩子似的感到委屈,便冲着他们破口大骂,而且越骂越高兴,终于激怒了阿尔希普。阿尔希普摆出一副好斗的公牛架势,深吼了一下,就一声不响地向小组长扑过去。

两个人碰在一起像死敌一样,互相扭打起来,顷刻之间彼此把衣服扯得粉碎,他们像狗似的吼叫着,互相掐对方的脖子,互相抓挠,用拳头往对方的身上乱打。打出血来了,血水溅到火烫的炉子上,发出一股肉烤焦的气味。

“你们这两个家伙!”柯利亚喊着插入两个人中间。可是像他这么个瘦小的人,哪能对付得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他们俩彼此打得骨头咯咯作响。剥得光光的上半身都被抓得血淋淋的,然而他们还是一声不吭地闷打,既不像平时那样骂娘,也不嚷嚷,只是喘气和吼叫,真是两只野兽。

油灯碟子打翻了,灯熄灭了。小木屋里一片漆黑,门外的风刮得很凶,在黑暗里两个伙伴打得也很凶。

“你们这两个家伙!”柯利亚叫得更响了,而且哭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家伙!清醒清醒吧!你们这两个家伙!……来人哪!……救命!……”

火闪了一下,从炉子里倒了出来,小木屋里灌满了烟——两个笨蛋把炉子打翻了,于是立刻往后一让,跳离开火,同时也渐渐清醒了。柯利亚拿起水壶往烧着的木头上浇水。

“蠢货!狗娘养的!害人精!”他一个劲地喊着和哭着。“在冻土带上烧掉了房子那可怎么办?!”

小组长爬上铺板,躲到角落里,把毯子拉过来往自己身上一盖。阿尔希普被烟呛得尽咳嗽,沙哑着嗓子硬撑着想要说些什么,不肯罢休地用手指点着小组长存身的地方。柯利亚把铁火炉竖起来放回到铺有泥土的火炉底盘上。

“反……反……反正,反……反正……要么他把我……要么我把他……”

“你还吵啥?太不像话了!”柯利亚用手指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突然把阿尔希普一推,阿尔希普便跌到冻得嘎吱作响的门外。“笨蛋,你去清醒清醒!”柯利亚把冒着烟的木头捡进炉子里,把屋里的水汽和烟放出去之后,咳嗽了几声,擤了擤鼻涕,拿衬衫的下摆擦了擦脸上的烟灰和眼泪,他就转过身去向小组长愤愤地说:“你呀!你呀!还算是正经人!负责人……”

小组长在铺板上动弹了一下,把铺板上的填草弄得沙沙作响,他在寻找衣服,他爬下铺板站到地板上,指着水壶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帮他浇水。他把被抓破的脸洗了一洗,然后用块破布擦干。

“要是没有水,”柯利亚晃动了一下水壶,“屋子早就烧毁了,我们得像狗一样哀号着,死在冻土带上。”

“坏了,柯利亚,坏了……嗯……嗯,坏了,柯利亚,坏了。我知道早晚会这样!你赶快去把这个小杂种叫回来,要感冒了,这混蛋!……”

伙伴们聚在一间小木屋里,没地方可去。他们互不交谈,吸烟也不对个火,都不让步。两个人的脸都肿起来了,满脸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够美的!他们淘气得够了,打也打够了,消了闷气。以后的事怎么办呢?……柯利亚把吃的东西烧好之后,就去小木屋的阁楼里,从不能动用的储备品中拿出来一瓶酒精,用水冲淡了倒在各人的杯子里,接着,他如同一位性子很烈,可是样样都懂的、好心肠的女主人,命令他们碰杯,为言归于好而干杯。

他们碰杯了,也干杯了。柯利亚虽然还不太自然,但是已经显露出有点轻松的样子,并怀着讨好的心情笑了起来:

“唉……你们哪!”

小组长用手捂住脸,好像要抹掉脸上什么东西似的,从上往下擦了一下。

“这是常有的事!”他懊悔地说。“可是以后不要再发生了。”

阿尔希普也嘀咕了一下,就转过脸去。大家又喝了一点,都想开口谈谈,但是话不投机,谈不下去。人与人心灵上的沟通被破坏了,他们生活中缺少了主要的东西——劳动,因而没法团结起来。他们腻烦了,相互厌恶,于是不管他们的意愿如何,不满、怨恨越积越多。

不过在冻土带上,暴风雪也终究有个尽头。早晨大家一觉醒来,外面一片寂静,在狂风仿佛永无休止地怒号、烟囱叮当作响和大雪肆虐之后,这种寂静使人惘然若失。小组长走到外边大叫一声,把帽子向地上一扔,再踢上一脚,就捉住沙布尔卡,搂着它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

猎人们各自分头走出去找他们挖的陷阱。雪很深,因为暴风雪下了很长时间了。北极狐将会到冻土带来兜看觅食,可以肯定,也不会不经过这些地方的。这些难兄难弟是在自欺欺人——因为人必须要有某种信念,于是他们就使自己相信,成功一定会来到,尽管来得晚一点。

空气稀薄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因为风把氧气吹走了。严寒把雪里的潮气都赶跑了,雪在暴风的旋转中完全失去了黏性,变成干的了。猎人们在冻土带上艰难地走着,寻找那些埋在坑里的捕兽器,奇怪的是大部分都能一找就找到。猫头鹰嗅出雪底下有食物,把雪扒开,这就等于替猎人找到了那地方。可惜如今在杜迪普塔河附近,猫头鹰已经所剩无几,猎人们用夹子捕捉掉了很多,而且都毫不介意地顺手杀了,现在再想到不该滥杀,已无济于事。

柯利亚给自己找了一点事儿干:拖了一些枯黄的、弯弯扭扭的短树干来做烧柴。小树林盖头没顶地全被雪埋没了,要费上很多劳力,才能用滑雪板把干枯的小树挖出来。树枝都冻得发脆了,像玻璃一样一碰就断,树节已经干得焦锅巴似的贴在树心上,树皮底下的树液也不流了。柯利亚拿斧子砍着小树,斧刃上粘着白色油脂般的松脂,它像很细的蜘蛛网丝似的渗透到一圈一圈紧挨着的年轮里边,使养料不至于中断,这种养料是通过不很长的但毛须很多的根,从夏天开始被吸收上来的。树林很小,只是个极小的孤林,每棵小树上活的树枝至多也不过五六根,要是你挖雪挖到地面,就能见到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针叶,但已经不像针叶而很像青苔,不过这却表明这儿有夏天,这儿有原始森林。森林活着,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斗争着,它向北伸展,通向冰冷的大洋。砍掉它真舍不得!柯利亚尽拣那些半枯的、已经被野兽折断的、孤零零的小树。他砍倒一棵小松树后,就在那砍剩下来的树墩上坐了下来。他一边休息,一边思考着每个生命的复杂过程,和无所不在的艰苦的生存斗争。

柯利亚拿一条粗绳打了一个大结,把它套在肩膀上,滑雪板沙沙作响地踩着齐齐整整磨出的滑雪道,他把树干向小木屋拉去,他很高兴,因为没有暴风雪,或许最近不会再有;其次也因为他干得很不错,因为他们可以从落叶松树林里挖出一些松脂,放在玻璃瓶里熔炼成一块一块的,让大家在没事的时候放在嘴里嚼嚼,就是说给牙齿找些活儿干干。看来,还应该在杜迪普塔河上凿个冰窟窿弄些水来,把小木屋里的火生得暖暖的,洗个澡:就差没生虱子了,那可是一件最糟糕的事。

根据一片寂静的景象,根据日益加剧的寒冷和滑雪板踩在雪上发出来的吱吱声,再根据处处可以见到的、明亮的北极光,可以推测出天气的转变还要有一个时期,因此,他们还可以歇上一些日子。夜是酷寒的,且亮得足以看清眼前的一切东西。但有什么可看呢?除了雪还是雪,雪甚至把蜿蜒如带的杜迪普塔河,还有湖泊都覆盖得和冻土带一样平了,只有在背风向阳的一面,有些地方的积雪塌陷发灰,才能知道那儿是河曲或者是被水冲塌的河岸。环湖四周,凝滞着一道道好像拍溅而起的雪浪,这是被雪盖没了的匍匐树灌木林。千万不能心不在焉地穿着滑雪板往这些雪堆上跳,当然更糟的是往河曲处跳——要是一塌下去,雪就会像沙子似的泻下来,把人活埋。那时你就只好砰的一声倒下,自己去挖吧爬吧,扒出一条堑壕来,如果有力气的话。

置身在阴沉沉的、明镜般地闪烁着反光的冻土带上这片白茫茫的寂静里,人会产生各种古怪的念头,出现一幅幅幻象:一艘桅樯上挂着破帆的船在雪海中航行;一头嘴尖脸窄的白熊不声不响地龇咧着一张血盆大口;鹿拉着一架狭长的雪橇,上面坐着一个柯利亚早在普拉熙诺镇就认识的埃文基人乌里钦,这伙计手执赶鹿车的长鞭坐在车上,一张扁平的脸上结满冰霜,白乎乎一团,只有一双小黑眼睛闪耀出喜悦的目光,赶车的长鞭却一动不动,他既不咂嘴,也没有“莫得——莫杜”地吆喝,拉雪橇的鹿不打响鼻儿,蹄子也不刨雪。可是鹿却在飘然地飞着,这位伙计也眯着小眼睛在微笑。“你走开,乌里钦,走开!”柯利亚恐惧地想把眼前的幻觉摆脱开去,说:“你已经死了,而且是我们全家在普拉熙诺镇流浪的那会儿死的。你曾经跟我爸爸在一起酗酒,你以为我忘记了?……”

有一次,柯利亚在幻象中看见一只狗。它老远地站着,毛色是白的,腿上有一点一点的灰斑,它在等着,亲切地摇着尾巴。这只狗很面熟,非常面熟。他心里颤动了一下:“鲍耶!鲍耶!鲍耶!”柯利亚把套索甩出去,抓着绳索,跑上前去,可是没有狗,把一个小土墩当做狗了。多可怕!柯利亚擦去额上的汗水,想画十字,然而他不知道从哪一头开始画起。

他最担心的是遇到女巫师。传说女巫师很久以前就在冻土带游荡了。她穿着一身鹿皮做的白翻毛皮大衣,戴着一顶白兔皮小帽和白毛蓬松的小手套。有一只长着银角的白鹿,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不时地晃着脑袋把小铃铛摇得叮当作响。女巫师在寻找未婚夫,夜夜哭着,悲号着,叫唤着未婚夫,可是怎么也叫不到,所以她不论碰到哪一个男人,都要弄得他神魂颠倒。为了不让未婚夫知道她那淫荡的罪孽,女巫师总是用无休无止的爱抚把男人缠磨至死,然后就把他埋在雪里。人烟稠密的地方女巫师是不去的,她怕暖和。她的心是从冻土带的冻土里长出来的,这颗冻得冰冷的心一碰到热气就会融化的。

小组长向小伙子讲了这则故事,事后发觉这样做失策了。小伙子们开始有邪念了,没事闲着躺在铺板上不时地哼着:“哎,哎,女巫师啊,马上到这儿来吧!……”

“别胡思乱想啦,别胡思乱想!”小组长惊慌地睁大眼睛训斥着说。“快念咒驱邪!没受过洗礼的崽子!这种不吉利的东西最能缠磨人,你们还想招灾引祸……”

女巫师出现了,当时柯利亚正拖着一段树干从小树林里出来,他看到天穹泻出一道闪烁明灭的霞光,好像是一团密裹着微尘的舒卷的云彩。前面隐隐约约显出有一枚白色小羽毛,它旋转着、翻滚着,在前面飞舞。后面有绒毛在散落下来,很细很小,不过一小掬而已,但已叫人惊慌不安——暴风雪要来了。现在它还只是沿着冻土带开始缓缓地移动,天空试着在鼓起来,被乌云鼓得越来越臃肿。柯利亚紧背曳索,使尽全力拉着,并且一边快速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空气,一边急促地移动着滑雪板,他低着头,全身向前倾斜着,这样好像滑起来容易些和快些。这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睛面前一次又一次地颤动,雪开始妩媚地飘飞起来,密集地闪烁出许多金色的星星,耳朵里尖厉地鸣响起来:这是因为人的肌体受不了北纬地带稀薄的空气,需要休息一下了。柯利亚停下来。一下子刹制不住的树干滚过来,撞了一下滑雪板的后跟;雪停了,耳鸣逐渐消失,呼吸也逐渐平复。

就在这个时候从不停地变换着的、一闪一闪抖动着的亮光中,从已经席卷半爿天空,像波涛一般滚滚而来的霞光中,她——浮现出来了,她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长袍子,但是一点也不碰到雪,她袅袅而来,甚至不见移动脚步。她默然不语,却光艳照人。她那双细长的、翘眼梢的眼睛里露出欲诉又止、忧郁凄楚的目光,她面容惨白,这是白茫茫的冻土带的产儿。或者是她身体里有什么病,心脏不好或者是有缺损?柯利亚一想到自己竟把女巫师真当做是一个活着的、确实存在的人,就响亮地咳嗽一声,故意骂了一句脏话,蔑视地在脚前吐了一口唾沫,赶紧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小木屋奔去,他尽量不抬头,也不回头张望,虽然他觉得脊背上直起疙瘩,仿佛女巫师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衣领了,那怎么办呢?脑袋自然而然地缩进了衣服里,两膝打着颤,呼吸急促。只是到了小屋门旁边他才回头一看,看到女巫师幻影似的正在飘然离去。她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停了一下,并且带有责备意味地向柯利亚微微一笑,然后和雪溶成一体,在霞光波影里冉冉向高处升去。一道蔚蓝色的光亮刺破深沉的夜空从她的胸部泻落下来,可以看得出她的心已经变得像一只大耳朵的兔子,缩成一团,在一阵阵袭来的风中轻微地哆嗦着。

柯利亚掷下滑雪板和曳索,赶紧钻入小木屋,他擦了擦前额,疲惫地倒在靠近火炉旁边的一段圆木上。

“有谁在追赶你吗?”小组长用眼神问着,柯利亚为了免得作解释就立即开始换衣服。衣服全湿了,衬衫里边都在冒热气了。“真不应该出这么大汗,”他没精打采地回想着。

柯利亚一点也没有跟伙伴们讲起关于女巫师的事,他认为在他们等待暴风雪过去,躲在小木屋内的这段时间里,那精灵将会消失,然而他甚至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他是不希望它消失的,他十分珍惜地把那幻象深藏在心底。他无法安眠,变得城府很深,而暴风雪刚一停止,他就准备去冻土带。他忽然看到他那个行动不利落、脑筋迟钝的伙伴阿尔希普在小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忙着去哪儿,而且还一停不停地朝那冻得冰花密布的玻璃窗外张望。“她要是也在他面前出现了,怎么办?!”嫉妒的心情烧炙着柯利亚。“我打死他!我开枪打!不准他碰!……”

“你们怎么啦,好小子?干吗这样失魂落魄?”小组长不安起来。“莫非是着了女巫师的迷了?我那是撒谎,骗骗你们的。真是糊涂虫,糊涂透顶了!你们要画十字,你们可以发怒,可以大喊大叫,可以开枪,可以抡起斧子砍,可千万不能着迷。小伙子们,这是病害,很可怕的病害!……”

迷惑。幻觉。病害。这都无所谓!他们所过的艰苦生活比起那预示着某种神秘性和未曾经历的事物的美妙幻象来,已经变得如此使人不堪忍受,以致丧失了任何为之奋斗的愿望。青年们希望有变化,有某种行动,狂暴的肉欲要求宣泄;只要一想起女巫师,年轻人就欲火中烧,头脑发昏。

柯利亚心里很明白,这种事不能胡来,有一次,他卸下曳索,把脚从滑雪板圆带里抽出来,不知怎么一来,他把两只滑雪板竖了起来,忽然觉得滑雪板看上去活像两条可怕的、愤怒地鼓胀着脖子的眼镜蛇。这种蛇他在部队里服役的时候从电影里看到过,那时候差不多天天要放映电影给他们看。唉!部队、朋友、人群、城市、房屋、灯火、汽车!这一切都在哪里?都是真的有过的吗?

他踩着雪融化后冻结成冰块的地面,一步一步地向女巫师走去,而她却向后倒退,躲闪避让。他伸手去抓她,热烈地、悄声地用俄语和埃文基语向她说了好些情意绵绵的话。她听懂这些话了,嘻嘻地笑着、眉目送情。他完全把女巫师迷惑住了。他追上了她,抓住她的辫子,但是辫子轻轻地离开了女巫师的脑袋,于是他就这样伸着一只紧握着的手,掉到杜迪普塔河的陡岸下面去了。他脸朝下,在雪地里不知趴了多少时候,同泥沙一起漂到了一个地方,他还不相信这是幻觉。冰冷的、松散的雪粒不停地从上面倾泻下来,把每个高起来的地方和凹下去的坑洼都盖没了,填平了。最后,他看到在自己的头上面,在杜迪普塔河的水面线处有一条狗,还是他那条在爪子和头上都有些灰色斑点的、心爱的、忠心耿耿的白狗,直到这时,这个已经丧失了思维与奋斗意志的人,才开始手划脚踹地挣扎起来。

“鲍耶!鲍耶!鲍耶!”他在雪里抓划着,慢慢地向狗爬过去。狗哀号着,挥动尾巴迎着他爬过来了,雪似乎和狗一起在爬,移动了,突然从雪里窜起一只滑雪板来,滑雪板的顶端碰到他脸上。他把它抓住了,塞到身底下,就像他小时候坐在一块小木板上划着桨逆流前进一样,从这漫无止境地流泻着的雪里划过去。他喊着:“鲍耶!鲍耶!鲍耶!”但是狗已经不知去向了,却找到了另一块滑雪板。他把它挖出来之后,就躺下来,侧着身子蜷成一团卧在两块滑雪板上。他浑身都是湿滋滋的,寒气和风直钻到衣服里边,他哈着气暖手。在间断的风声中,他好像听到有人的喊声、狗吠声、钝重的敲打声。“在打枪!枪!”他想着,但是没有力气把枪从背上取下来,只能反手摸到光滑的枪托,他没用手指而是用整个手掌扳开扳机,把一只已经毫无知觉的手指插进扣环,把枪筒推得离后脑勺较远一点,接着就按了一下铁扣。靠近左耳旁边冒出一股火焰,轰然一声,射击波把他的头推了一下,耳朵里好像突然塞进一个塞子似的,这位射击手的两条腿全发软了,他终于瘫倒在滑雪板上……

这个伙伴的病把小组长和阿尔希普吓坏了,同时也使他们俩团结起来了。最近一个时期,他们俩不光是吵嘴,而且常常动枪,动斧子。柯利亚心里明白,总有一天他将无法给他们俩劝架,对付不了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大老粗。他们两个人当中不知谁会杀死谁,要不然他拿枪把他俩都打死,这样一个念头老在他脑袋里打转:不劝说,不拉架,不再当这两个木头疙瘩的和事佬,一个人给一枪,大家都完蛋,死就死,吃官司就吃官司,因为在这种过冬的地方开枪杀人,从前有过,今后还会有……

伙伴们尽心竭力地治疗着柯利亚的病,他们把火炉烧得通红,给病人身上涂抹芥末,往他那发烧的嘴里灌酒精,把熔化的松脂滴在饮料里,往杯子里扔烧热的银币。柯利亚在铺上翻来覆去,喊叫着:

“耶……耶……耶……”

“他这是在喊什么呀?”

“不知道,”阿尔希普抓着后脑勺回忆,“可能是在喊狗?他有过一条狗,名叫鲍耶……”

“喊狗?喊狗,那好呀!狗是朋友!”

猎人们给病人服阿司匹林,让他发汗,放上热敷布片和装满热水的瓶子,最后总算如愿以偿——热度降下来了,感冒好了,但这场病使柯利亚那颗不太健全的心脏受到了损伤。小组长是个万宝全书,样样都懂:怎么治感冒,怎么用面包瓤发酵和面,用自制的漏花模板印扑克牌,用碎铁片做小刀,用一张马口铁做小锅,用骨头做打火机。他靠一把斧子能烧一锅汤,拿靴掌做红焖牛肉,缝衣服不用线,洗东西不用肥皂,做熏鱼看不见烟,烘肉干闻不到气味,拿针叶树的针叶和树枝治坏血病,造土窖不用斧子,用手制作土窖里用的鹿皮囊,把死狗变成活标本。但是小组长不知道,也不懂得治疗心脏病该怎么办并用什么药,因为他的一生中未曾有过闲工夫去管心的好坏,只顾得把罪孽深重的躯体保住就行了。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来的,或者是从他那机灵、敏锐的脑袋里凭空想出来的,说什么心有病就应该尽量少动,不要让内脏受震动,这样才能使那颗不安本分的心安静下来,养足精力,恢复正常搏动。小组长吩咐这个在惊吓之下变得顺从听话的阿尔希普把放在诱饵坑里的木柴搬到离小木屋不远的地方,垛成一堆堆的圆木垛,叫他点灯不要用火油,用松明、鱼油代替,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点蜡烛。

伙伴们只盼望飞机来,谁也不再盼望有什么走运的狩猎。有一次,阿尔希普弄来一只又瘦又小的北极狐,它的皮好像腌过似的很潮湿。皮里的骨头如同被敲碎了似的。这只小野兽的头被猫头鹰啄了好多窟窿,两只眼窝黑魆魆的成了两个空洞,光秃秃的颅骨缝里的血已经干得变成褐色了。现在正是冻土带饥荒严重的时刻,动物开始大批倒毙了。

“死!原来死是这样的!”病人的嗓子开始抽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他张开皴裂的嘴,露出渗着红色血液的坏血病牙床。

“我害怕啊……啊!……”

从远处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不要紧的,柯利亚,不要紧的……沉住气!我们和你在一起!我们不会把你撂下不管的……”

飞机原来约定在十二月里来的,但是没有来。他们指望着,相信在新年前飞机一定会来。冬季一开头就下了一场不祥的大雪,临到新年又刮起凶猛的暴风雪了,把小木屋刮得摇摇摆摆,烟囱叮当作响,把人和大自然大肆折磨了一番。不过暴风雪一停止,小飞机就在天上响起来了。最初它“没有找准”小木屋的方位,飞快地向和冻土带冻成一片的大海那边飞去,在那里,说不定它会撞到被白雪覆盖着的峭岩上。于是阿尔希普在木柴上浇了火油,把几堆篝火烧得那么旺,小组长又一个劲儿地鸣枪,终于使那架飞机也警觉了,再飞回来兜第二个圈子。飞机看到了信号之后,就往下降了,机翼摇晃了一阵,接着,为了避免机身着地翻跟斗,它先靠近地面用滑雪板滑一下,然后才往雪地上着陆。阿尔希普和小组长两人在这之前一直不间断地轮流着把雪地夯实,用柯利亚以前弄来的那些圆木头做成滚子把雪压平,想当初柯利亚拖这些木头来,好像知道要用得着似的。

小飞机顺利地着陆了,转了几转螺旋桨,发了一阵咕噜声,喀嚓一响以后,就一动不动了。驾驶员知道处处都在渴望着等待他们去,他们微笑着走下飞机,看到一幅景象:两个冻得发僵的、身强体壮的男人坐在雪地上哭泣。从小木屋里,走出一个疲惫不堪的青年,身上穿着一件大得很不合身的衬衫,他好像在原始森林里呼唤某人似的喊着:

“耶!耶!耶!……”

这个冬天余下的日子,柯利亚是在边区医院里度过的。他被编进了残废第一组,凡是进这个组的人实际上都是候补死人,然而他没有死,他靠原始森林、河流、鲜鱼、野味的力量把病治好了,并且很快就转到第三组了。他恢复健康后,离开伊加尔卡,去他妻子的娘家,在叶尼塞河畔一个古老的市镇——楚什镇上的一个渔业合作社里当了一名汽车司机。

有一次,我们全家去弟弟那里做客,他还是像过去那些年一样,爱跑来跑去,无事忙,健谈,没有抱怨自己身体有什么不好,总想让大家各得其所,用殷勤的款待让人高兴。他知道我是一个极爱钓鱼的人,他答应带我和我的儿子去奥巴里哈河,让我们痛痛快快地钓一趟茴鱼。

* * *

[1] 俄罗斯在极圈地区的一个港口城市,位于叶尼塞河畔。

[2] 一种镇静剂。

[3] 一俄里等于1.06公里。

[4] 西伯利亚东部埃文基族的民族语言,属通古斯满洲语。

[5] 俄罗斯北方寒冷地区的一种猎犬。

[6] 居住在苏联涅涅茨基民族州的少数民族。

[7] 一种低级劣质卷烟,用烟梗和向日葵梗制成。

[8] 柯利亚的名字和父名。

[9] 一普特等于16.38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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