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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滴水珠鱼王 作者:维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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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利亚说要带我们去奥巴里哈河,但不知为什么他老是拖延行期。“阿基姆一来,我们就动身,”他保证道,不时还跑到叶尼塞河边的码头上去守候。 阿基姆是弟弟的密友,应募去叶尼塞伊斯克[1]当森林消防队员了,我料想那人一准把一笔差旅费“开销”光了,因为他不喜欢随身携带任何财物。 我在市镇近旁的一个名叫“煤油罐”的砾石岬上消磨时光,国营农场在这岬上存放着许多贮蓄燃料的油罐,岬也就由此得名,我用钓鱼竿钓活蹦鲜跳的鲤鱼和白肚子、有闪光条纹、性子很凶的淡水鲈鱼。在鱼类当中动作比它们还要敏捷的,就只有棘鲈了,它们不让其他鱼靠近食物。 白天,我们在河里洗澡、在烈日炎炎的阳光下曝晒。那年夏天连北方都热得够呛,当然这儿的水比不上黑海,不过在水里泡泡,也还是可以的。 不知是因为经常坐着工作的缘故,还是戒了烟的关系,我发胖了,大娘们总说我太像我的曾祖父了——曾祖父是个大肚子——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因此洗澡总拣离人远一点的地方。我穿着游泳裤站在“煤油罐”石岬上,两眼注视着钓竿,这时听见有人说: “真不得了!老哥,你吃多少东西?!有这么大的肚子!真吓死人了!” 沿着叶尼塞河顺流下来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头发很稀、发色很浅、长着一对细长眼睛的小伙子,他那皮肤纤细、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 根据“老哥”这个词和出生在叶尼塞河下游、擅长捕捉鲱鱼的人所特有的口音,我就猜到他是谁了。 “你啊,你这个不见世面的捉鲱鱼的,只喝酒却不吃下酒菜,眼看你的肚皮都贴到脊梁上去了!” 小伙子把小船划到河边,下船后再把船往岸上拉了一把,然后向我伸过一只手来——这又是一个交游不广的人固有的习惯,问好一定要握手,而把靠岸的船再往岸上拉一把——这又是叶尼塞河下游人的习惯,因为当北风顶着水流往上游刮的时候,河里的水会不知不觉涨起来,因此很可能把船冲走。 “老哥,你怎么知道我是捉鲱鱼的?”一只伸出来的手十分强劲有力,但这位“老哥”的整个体型却是又干又瘦,外加是罗圈腿,不过肌肉很结实。 “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你在叶尼塞伊斯克把旅差费全都喝光吧!” 阿基姆吃惊地眨巴着一双小眼睛,颇有悔意地叹了一口气: “喝光了,老哥。预支的钱,还有枪……” “枪?!在从前,猎人用枪换酒喝要判鞭刑。农夫卖马,猎人卖枪,都要吃鞭子。” “现在谁来鞭笞呢?革命了,自由啦!”阿基姆哈哈大笑,接着就精神抖擞地发号施令起来:“收起钓索……!” 我们终于驾船顺着叶尼塞河向陌生的奥巴里哈河驶去。弟弟这艘船装着一台老式的固定型发动机,噪声很大,排出的烟气很难闻,而且慢得像蜗牛爬,真是“周行七里寻常事,两岸树丛过不停”。但是有失必有得。河上的风光因此尽收眼底,从弟弟和他朋友那里还听到了不少新鲜事。他们俩都把自己称为哈奴里克[2],这个词不论从发音上说,还是从沾边的词义上说,用来称呼他们真是合适得像砌炉子的砖一样,放上去正正好好。 阿基姆掌舵,他穿着一双沼泽地工作长筒靴,棉袄敞开着,鸭舌帽拉得低低的,吸着一支潮湿的烟卷。柯利亚也穿着长筒靴和棉袄,还戴着那顶长期因汗渍、烟熏、雨淋而变成土色的八角形便帽。柯利亚在棉袄里还穿着上衣和厚棉布衬衣。这是猎人和渔人的习惯,他们在河上、原始森林里、小船上一年四季照例都穿得齐整而厚实。 弟弟坐在长长的船身中间一条座板上,只占很少地位,我和我儿子坐在他对面的另一条座板上。不知是由于发动机声的干扰还是因为呼吸间断的关系,柯利亚拉大嗓门,气喘吁吁地讲述着关于打猎、钓鱼和他们所经历过的惊险故事。他早在伊加尔卡就认识阿基姆了。这位朋友后来接着也来到楚什,住在柯利亚家里。虽然柯利亚与这位“老哥”同岁,但柯利亚是一家之主,是个有妻室的人,所以有时对阿基姆数落几句,而那一位只要没有喝醉,也总是愿意听他这位朋友的话的。 在听柯利亚讲的时候,我的儿子不止一次从座板上滑下来。阿基姆却在舵旁赞赏地微笑着,因为他明白这些话都是在谈他们的事。 ……连小船也不能通行的奥巴里哈河后边还有一条河,叫苏尔尼哈河。秋天,河水暴涨的时候,船在这条小河上,有的地方靠拉纤,有的地方用篙子撑,能够逆流而上二十公里左右,那里确实是个极好的钓鱼的地方!伙伴们穿进原始森林的深处,来到苏尔尼哈河上。大家累得两条腿连站都站不住了。但阿基姆还是憋不住,费劲地走上石滩,趴在石头上,朝水里看了好一会儿,就把鱼钩扔进了水里。他刚下钩,就钓起了一条乌油油的、鱼鳍发亮的茴鱼。“真——棒——呀!”阿基姆喊了起来。这下,他的朋友哪里还耐得住?!于是,两人就大干起来,不吃也不睡,把鱼钩放下去,提上来,放下去,提上来,一会儿一条茴鱼,一会儿一条细鳞鱼。大家兴奋得把一切都忘了,可是有经验的闯老林的都知道:首先得把宿营地选择好,把住的地方安排妥当,然后才谈得上干活儿。 任何事情,如果草率从事,结果也一定大为不妙。当他们决定“试钓一下”的时候,把一只装蚯蚓的小树皮篮子拿了出来,每人抓了一小把,在鱼儿这么容易上钩的地方,这一小把够什么用,一下子就光了! “柯利亚!”阿基姆在石滩上喊着,他在柯利亚下首,河水在那里形成一个回复流转、水沫飞溅的漩涡。“蚯蚓用完啦。啄得可欢啦!劳驾快去拿一点来!” 弟弟放下钓竿——他的钓竿系着一根06号钓丝并且为了易于看清鱼儿上钩的情况,拴了两只用瓶塞做的浮标——他向丢放着零星杂物的灌木丛走去。一摸,树皮篮子里一条蚯蚓也没有了!在原始森林里是搞不到蚯蚓的,除了青苔、湿土和几处冻土处,哪儿能有蚯蚓活着?看来,鱼是钓不成了!白费了一番工夫和心血。想当初嘴里咂着薄荷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小河上背纤,把船弄到这里,结果却落得个水中捞月一场空。 “阿基姆!真倒霉!不知谁把蚯蚓偷光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老哥!”阿基姆吼叫起来,踩着一块块石头,连蹦带跳地向岸边奔过来,不留神滑了一跤,跌到水里,靴子里灌满了水。他摇晃着树皮篮子,用手伸进去摸不算,还把头也伸进篮子里去看,连一条蚯蚓也没有。阿基姆气得嘴唇都发黑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阿基姆反复地说着,差点没哭出来。“钻我们的空子!准是那些异教徒钻了我们的空子!你同他们交朋友,还殷勤地款待……”阿基姆突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他看见树墩上有一只黑啄木鸟。它歇在那儿整理它的尖喙。再过去一点还有一只,看样子,是一雌一雄。这一对伴侣志得意满,在饭后清理一下尖喙,打算睡午觉了。阿基姆早在河上就听见它们在这儿一唱一和,情深意蜜。后来整个森林里一片都是它们那呻吟般的鸣声。这是它们在唱歌。一顿饱餐之后正乐不可支呢。“呵,这两个恶鬼!干了坏事,还梳妆打扮呢!”阿基姆举起枪对准啄木鸟打了一枪霰弹。因为他射击的距离近,把这只倒霉的鸟的头也打了下来。另一只黑啄木鸟对着整个森林哀鸣、惨号起来,拍着乌黑的翅膀往原始森林深处飞去。阿基姆觉得用枪打死这只鸟还不解气,就抓起它的翅膀,把它像块抹布似的扔到了水里。柯利亚急忙摇手,呣呣地喊着,却已阻止不及,便赶紧吐掉嘴里的薄荷酯,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捞那啄木鸟。“要命!”阿基姆吓了一跳。“这老兄发疯了!”阿基姆想跳下去救他,但柯利亚深泅浅涉地追上了啄木鸟,把它从水里捞了起来,然后一边上岸,一边不断叫道: “都在里边!都在里边!……” 阿基姆举目一看,蚯蚓像从扑满里倒出来似的,从啄木鸟的尸体里往外钻,正在四散爬开。阿基姆把树皮篮子放在树墩子上,久久地守候另一只黑啄木鸟再来。那个偷吃蚯蚓的蟊贼终于来了,它悄悄地停了下来。阿基姆弹无虚发,把这只啄木鸟也打死了事,这只贪吃的家伙的肚子里蚯蚓已经所剩无几。他们试用啄木鸟的内脏去钓鱼。茴鱼,尤其是细鳞鱼,不停地上钩,朋友们钓了两小桶上等的鱼。整个冬天的生活有保障了。不过自从那时起,他们在林子里不再说话了,并且把蚯蚓看得比面包还重。 ……我们不知道航行了多长时间,那只小摩托船终于把我们送到了奥巴里哈河,噼啪声,叮当声都告一段落,马达安静了下来,冒着沸热滚烫的蒸汽,桨上的水一溅上去,就哧哧发响。 阿基姆几次建议去苏尔尼哈河。可是不知怎的,我一进河口就看中了奥巴里哈河,吸引我的主要是这里罕见人迹,是一条很难航行的小河。 “你瞧着吧,老哥,到时别后悔,”阿基姆警告说。我们开始时走得很麻利,可是一钻进盘根错节、垂到地上的河柳丛里,我立刻明白了,那些惯闯老林的人长久以来为什么要从一旁绕过小河走,因为这是不折不扣的热带丛林,不过是西伯利亚的热带丛林,当地人精确而又恰当地把这个地方叫做“黑窝”,“巢穴”或是干脆称之为“绝地”。 我们七穿八拐地走了两俄里路,有的地方要匍匐爬行,有的地方要贴地蛇行,有时候用斧子开道,披荆斩棘,有时候要走过松塌的深坑的边缘。我们走得简直要断气了!乱草丛里一群群的吸血小飞虫,像乌云压顶。汗水顺着脸和脖子往下淌,汗水中的盐分使涂在身上的防蚊油都失去效用了。 终于找到了石滩!接着一个急转弯,河湾下游的河岸被河水冲塌了,河岸上乱簇着一堆茶藨子和乌荆子灌木、两棵白杨、一棵大罗汉松,以及各种各样腐朽的东西。这地方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柯利亚走到石滩的石头上,他把钓丝上系着香槟酒瓶瓶塞的粗钓竿从头顶上挥过去,扔到灌木下面的深水里。我心想,在这样水花四溅的急流后边,使用这样的钓丝,别说茴鱼,即便是在这种冰水中住惯了的鳄鱼也未必会来上他的钩,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想完,就听到喊声: “有……了!”弟弟那根新削好的、还不太结实的钓竿被一条大茴鱼坠得像一根草茎似的弯了下来。 我们大家都忙碌起来,放开缠在钓竿上的钓丝,把当做诱饵的蚯蚓挂在鱼钩上,开始钓鱼。才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汩汩的水声,接着啪哒一响,看见我的儿子从一棵倒在河上的小白杨树旁边拎起一条茴鱼,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我简直目瞪口呆了,因为我的儿子虽说在钓鱼方面也是个不小的行家,可是他从未在这种长满乱树的陡削的河岸上钓过这么大的茴鱼。儿子把这条大鱼提离水面。他用惯了结实的竹子钓竿,竟忘了此刻手中拿的是一根用鲜稠李树枝做的钓竿,因此这条挂在钓丝上的大鱼得以乱蹦乱跳,撞在灌木上,终于挣脱了鱼钩,跳回到水里去了。茴鱼发狂地跳出水面,用雪青色的尾巴拍击了一下水面,顷刻间无影无踪了。 我不停口地把我的儿子痛骂了一番,“糊涂虫”这个词儿要算其中骂得最轻的了。 站在对岸的阿基姆听不过去,替小伙子抱不平地说: “你骂他干什么?犯得着吗!再钓嘛!”说着,他从河里拉上来一条银色的茴鱼。“喏,你看到吗?!” 而我本来认为他用那根钓竿是什么鱼也钓不到的,因为钓竿粗得像车杆似的,钓丝呢,比这再粗的也买不到了,漂子是泡沫塑料的,有黄瓜那么大,钓钩的尺寸只有大嘴巴的江鳕鱼才吞得进去。我不再骂了,自己去找个“好”地方,如果在乌拉尔地区的港汊里,要是找不到那么一个“好”地方,就别想钓到茴鱼。在那里,这种可怜的鱼往往被人们逼得走投无路,吓怕了,因而变得疑心病很重,神经非常敏感,在上钩之前总是像戴上眼镜似的仔细琢磨,东嗅西嗅,忽而又一下子钻到水底的树根下躲起来,同最坏的和最刁滑的鲃鱼或者最胆小谨慎的鱼一模一样。 有一棵雪松倒在河里了,它在倒下去的时候,又撞倒了几棵花楸树和一棵柳树。于是这些倒下的树形成了一个类似拦河坝的东西,水流到那里,碰到树梢,就回流起来,成了一个漩涡。鱼到这里是非停留不可的,因为它们可以敏捷地从藏身的地方跃出去找食物,但是最狡猾、最贪食的鱼,照我的看法,必定停留在树根附近,说得更精确一点,是停留在雪松根部底下,停留在那些断枝和树根之间的阴影处。那里会形成一个黑魆魆的小漩涡,跟着漩涡一起打转的是垃圾,也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食物跟着一起打转。所以必须把钓钩投到河岸和雪松的树枝之间,而又不被枝丫钩住。可是我们这些人正是在乌拉尔的漂满垃圾的、茴鱼连见到漂子就跑的小河上练就了一手不用漂子也能钓鱼的本领,因而有时候可以从垃圾堆里,从乱石滩缝中间,干脆利落地把河底的鱼钓上来做鲜鱼汤吃。而那些钓上来的鱼没有一条嘴唇不是早被撕裂过的,也就是说都是对付鱼钩的老手。 我在一丛野蔷薇下边坐下,把挂上新鲜蚯蚓的鱼钩轻轻地放到脚边的水流里,钓丝上有个小铅坠子和一个很灵敏的乌拉尔式杨木漂子,只要鲌鱼啄一下钓饵,漂子往水下一沉,就大功告成了!我的漂子漂着……我刚想在树下面坐得舒服一点,往水上一看,漂子不见了。“糊涂虫!”我骂了一下自己。“第一竿就把鱼钩扔在树枝上了!”我轻轻地拉了一拉,钓竿一震,转眼间,在靠近我脚边的石头上跳动着一条乌黑的茴鱼,浑身沾满着淡紫色的花瓣,好像是春天的白头翁花似的。 我美滋滋地看了一眼这条大鱼,把它放进一只旧皮包里,这是柯利亚给我权充鱼袋的,因为他认定我钓不到鱼。接着,我又把鱼钩扔下水去——当漂子还没来得及漂到雪松树干那里,只见它晃了一晃,没有乱扯乱动而是猛地一下就打斜刺里沉到水底下去了——只有大鱼才会这样神气十足地来吞饵。我拉了一拉钓竿,鱼往急流里挣扎,竭力向河中央游去,把鱼竿也带了过去,于是我顺手把它往前一送,借势把它拉上石滩。在石滩上有一个弯成弧形的东西耀眼而火辣辣地闪了一闪,就滚动起来,于是我这个自以为是有经验的、似乎颇有见识的渔人,啊的一声,扑倒在大鱼上,把它压在自己身体下边,想伸手抱住它,但是抱不住。最后我好不容易地把一条活蹦鲜跳、拼命挣扎的大鱼扔离河边,按在地上。“细鳞鱼!”我欢呼起来,好多年没见到这种稀有的、漂亮的鱼了。这种鱼一般是生活在西伯利亚、外贝加尔和远东的那些阴凉的、清洁的水域里的,在那些地方人们把这种细鳞鱼叫做嘉鱼。在乌拉尔没有细鳞鱼。 你们有没有见到过刚从铁匠炉子里取出来的铁块?当它还没完全冷却的时候,它的两头和边缘是红色的,而两个侧面已经出现由紫转蓝的颜色,你们见到过吗?这条鱼除了这样的颜色外,还带着许多斑斑点点和括弧似的条纹,而这些斑点和条纹就在我眼前逐渐暗淡下去。另外它的身体是那么柔韧而富有弹性——这就是细鳞鱼的模样!大自然的一切奇迹都是这样,它那变幻无穷的美只有在它的“生身之境”才能保存下来。我眼看着这条禀性坚强、完美无缺的细鳞鱼失去光泽,衰弱下去,而且不仅体力在消失,甚至色彩也在暗淡下去。我把这一条已经软弱无力的、差不多完全褪了色的大鱼放进皮包里,它身上只留下一点美的余韵,就像夕阳的返照一样。 然而人终究是人,欲念难制。一丝淡淡的哀愁飘拂过我的心灵之后,狂热和内心的喜悦又立刻使这一切烟消云散。我从树根底下又钓上来两条细鳞鱼,接着我向靠近雪松树梢的河中央转移,那里有茴鱼,它们并不跟那些行动迅猛、贪婪无餍的细鳞鱼混在一起,但对于共同觅食多少还抱有一点希望,因此我也钓到了几尾茴鱼。钓鱼使我入了迷,我是如此的兴奋,竟然把蚊子、弟弟和儿子一股脑儿全忘了。 “爸爸!”我听到儿子的声音。“我钓到一条奇怪的茴鱼,不知叫什么,好看极了!”我给儿子讲解了这是什么鱼,他告诉我,除了细鳞鱼以外,他还钓到了四条茴鱼,而且是多么好的茴鱼啊!我的儿子生性稳重、不大爱说话,可是这会儿,我感觉到他的声音在颤动,显得很兴奋,一心想说话。“你的成绩怎么样?” 我向他举了举大拇指,立刻又听见他说: “我又钓到了一条细鳞鱼!” “真行啊!” 在我的头上方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滚下来一些土,我抬头一看,是阿基姆在陡岸上。 “你在这儿做什么?你在这儿能弄到些什么呀?”我把皮包举到他的鼻子底下,阿基姆双手捧住面颊说:“哎哟哟,老哥,这是怎么回事?!”他向走过来的柯利亚埋怨说:“他们怎么能一条一条钓上来的!……” “让他们钓吧!让他们乐一乐吧!乐个痛快吧!……” “你啊,”我对阿基姆说,“大概要拿缆绳当钓丝,用劈柴当漂子,噼里啪啦地往水面上甩着捉鱼吧……” 这时,我又在那里钓到一条茴鱼,按照阿基姆的看法,一个规规矩矩的渔夫根本不会想到上这种地方来钓鱼,而规规矩矩的鱼也不会停留在这种地方。阿基姆把手一挥说:“这儿大概有鬼!”他噗哧噗哧地踩着泥地往前走去,并且执意说他无论如何能比别人钓得多。他拐过一个弯,就开始大声唱起来:“能征服我的不是监狱,而是湿漉漉的大地——母亲……”柯利亚哈哈大笑着,他一面跨过浅滩走到河对岸去,一面说别看阿基姆人瘦小,钓起鱼来确实比别人钓得多,他能跑在最前头,把条河搞得兜底翻转,河里的活货会被他赶得四散逃窜;如果连一条倒霉的鱼也见不到的话,他就会把钓竿梢的顶端折下来,把钓丝绕在上头,然后拉上半截棉袄蒙住耳朵,躺下睡觉。连蚊子怎么叮他,他也不在乎。 在阿基姆后边跟着一条有点傻里傻气、好吃懒做的雄狗“塔尔桑”。另外还有一条机灵的母狗“库克拉”。库克拉忠心耿耿,在猎取毛皮兽这一行当里称得上是个好帮手。它一步也不离开柯利亚,蹲在他近旁,用爪子擦着脸,轰赶鼻子上的蚊子。至于塔尔桑为什么会这样依恋阿基姆,这是大自然的一个谜。阿基姆对塔尔桑真是百般戏弄!骂它,赶它,即使要给它吃一条很小的鱼,阿基姆也要乘机耍弄它一下——比如:他把一条小的鱼扔进茂密的毛茛叶丛里,叱喝说: “上!快!塔尔桑!去抓鱼!抓住它!” 塔尔桑在草丛里像山羊似的跳来跳去,捕捉那条小鱼,弄得水花四溅,还常常把到手的猎物放跑了,只得舔一舔嘴唇,等着再赏它点儿什么——它爱吃鱼比爱吃糖还厉害。 我已经没力气再笑了,而我的儿子却宁愿不吃饭,也想看阿基姆怎么拿塔尔桑取乐。他同塔尔桑一起跟在阿基姆后面,爱不忍释地盯着它那副嘴脸看。 “阿基姆!”柯利亚厉声喊着,“就要烧鱼汤啦,可我们拿什么烧啊?!” 阿基姆没有答话,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不见了。 于是我们也沿着奥巴里哈河向树林深处走去。原始森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暗,雪松树林已经长得贴近河岸,有些地方,河两岸的枝叶几乎都碰在一起了。河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岬角上和春汛后留下来的河汊子上满地都是难以使人通行的茶藨子和各种绿色草丛,其中白芷的顶端都长着一团团紫红色的花蕾,即将开放出浅色的伞形花序。在盖满密密层层杂草的泉水旁边,在背阴的凉爽处,瞿麦开完了最后一批花,已呈现出残花凋零的样子,然而灰藋正好当令。杜鹃、杓兰、鹿蹄草这一类讨人喜欢的花草也到处都在吐葩,白头翁、紫堇在积雪较久的峡谷里都有点萎蔫了。接替它们的是生命力极强的羽茅草和叶子打皱折的藜芦。这里的夏天总是姗姗来迟,它给沿河的低地、峡谷、岬角徐徐铺上一片绿茵,渗进针叶林的浓阴里,那里越橘、景天和沼地臭毒人参的花朵行将凋谢,夏天要费很大气力才能沿着奥巴里哈河进入这个被严冬的酷寒和大雪压得昏昏沉沉的密林之中。 路开始好走一些了。黑林、河柳、荆花李、山楂、合叶子和各种各样杂草都开始畏缩不前了,都在原始森林一片茂密的树木面前望而却步,它们只沿着溪谷、野火烧过的荒地、野兽出没的小径,偷偷地潜入到密林中僻静的沃土带去。 奥巴里哈河的河曲愈来愈多,而且愈来愈陡了,这些河弯很短,但水流湍急,每打一个弯就留下一个浅滩,浅滩后边不是宽阔水面就是漩涡。 我们慢慢地从一个岬角走到另一个岬角,凡是穿短筒靴的,都完全尝到了水凉砭骨的滋味,河水可真是清澈见底,有的地方看上去只有一脚踝子深的水,一踩下去,就常常呼隆一声浸到腰际。柯利亚建议停下来烧鱼汤,因为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天气又闷又热,大家穿着不透气的防蚊衣服,都累得疲惫不堪。蚊子趁火打劫,我整个脸被叮得像火烧似的,耳朵背后都肿起来了,脖子很痛,从手腕到手指全是血。 堆积如山的枯枝败叶和荆棘乱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再往前,”柯利亚说,“就连当地的穷光棍夏天里也不去的。”接着他大声喊了一下阿基姆。 没有反应。 “真是只快脚鹿!地道的流浪汉!他要把小家伙给累坏的,塔尔桑也会拖垮!” 在这堆年深日久的、层层叠叠的、高耸的庞大堆积物上,这儿是枝杆杈丫的赤杨树丛,那儿是弯弯曲曲的稠李,既有像蟹螯似的攀着树干往上爬的窄叶红柳,也有向水面低垂的茶藨子灌木;河面被分裂成许多碎块,水流从堆积物底下各处冒出来,或者疾如飞泉,四散奔泻,或者连绵而涌,汩汩不绝,但很快又汇合在一起了。这种地方,即便爬着过去也很危险,因为那些腐烂的树木和倒下的枯树,很可能坍下来压伤人,但“高明的”渔夫是决不会裹足不前,绕道过去的。 我径直往这可怕的荆棘丛深处钻进去,事先关照大家要避开只听得见水声而看不到水的险恶地方,那里,脚下尽是小蠹虫、甲虫和蚜虫。 在一些倒下的树木、露出地面的树根、断枝残叶、枯木朽株、被河水冲得溜滑的原木,以及成堆的碎石、鹅卵石和大石块中间露出几条黑魆魆的、冲蚀出来的地沟。我看到其中一条沟里有一小群小鱼。茴鱼的白色的小嘴巴往上蹿起来,啄碰着那些垃圾和蠹虫蛀出来的树屑、杂物。其中要是有一条鱼叼到一条幼蠹虫或者孑孓,就会倏地钻回到原木底下,于是整个鱼群也就随着逝去。水流一旦急遽地闯进原木下面,或是消逝在乱木杂树丛中之后,就会在黑暗中拥挤得东磕西碰,一时间很难从杂乱无章的树木堆里脱身。我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钓丝放下水去,蚯蚓刚碰到水,立刻有一个影子从原木底下窜出来,我手上震动了一下,于是就细心地把一条吊在钓钩上像弹簧似的挣扎着的大鱼拉了上来。 当阿基姆同那两个勉强拖着腿走路的伙伴(阿基姆一个劲地沿着奥巴里哈河奔跑,把两个跟班累得半死)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从堆积物底下钓到好些茴鱼了,我本想在他们面前夸耀一番,但是那位“老哥”打开他的背包,我看到里面有那么多漂亮的细鳞鱼,我的成绩就黯然失色了,但是按钓到的条数来说,我儿子的成绩超过了阿基姆,所以他豁达地赞扬我们父子说: “哎哟哟,真是了不起!老哥,从来没见过有这样钓鱼的渔夫!瞧,他们紧紧地跟在你后面,死逼硬赶,死逼硬赶!真厉害!” 我向这两位朋友说,用他们那套不成样子的钓具,即使到天国乐土去钓鱼,除了烂木头或是破靴子之外,也什么都钓不着的。 “既然这样,那我们不上你那个天国乐土去就是了!”这两位北方捕鲱鱼的渔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我把柯利亚也叫做北方捕鲱鱼的渔人,因为他自懂事以后一直都是在北方生活的,他捕捉过的鱼,其中包括图鲁汉斯克的鲱鱼,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了;这些地方捕鲱鱼的渔民虽然身材只有半大孩子那么高,但是他们吃鱼的胃口之大,我们很快就可以亲眼看到了。 阿基姆熟悉、利落地把钓来的鱼剖洗干净。我原以为他想把这些鱼用盐腌起来,以免腐烂变质,但是这位老哥把土豆和水烧开以后,却把钓来的鱼全都倒在铅桶里,再用木棍把鱼往下压着,不让火把鱼尾巴烧焦。 “干吗要煮这么多?” “没关系,吃得了!走路走累了,饿也饿够了!” 这哪像是鱼汤!说实在的,铅桶里边几乎没有汤,全是油脂,厚厚一层!我儿子是个钓鱼能手,但是鱼却不大爱吃。而我也已经不习惯于大量吃鱼了,我对付了五条不大的、肉质细嫩的茴鱼就离开桶边了。 “嘿!好一位吃客!”阿基姆噗哧笑了一声。“你吃这点儿就撑饱啦?” 这两个渔夫把鱼倒到斗篷上,再拌上很多盐,就一边咬着山葱,一边不慌不忙地把钓来的鱼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鱼骨头,甚至连鱼头都吃得干干净净。我怀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再三揣度:他们把这些鱼装到哪里去了?!这两个摸鱼的,每人又猛灌了五杯茶,相互眨了眨眼睛,作总结似的说: “好,感谢上帝,总算稍微吃了一点。上帝赏赐了一顿美餐,别人未必有福消受。” “你们可真能吃呀!” “我们是靠吃鱼长大的,”柯利亚一边收拾着勺子,一边说,“当初爸爸把我们弄到了穷得啥也没有的地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我们是靠吃鱼填饱肚子的,没有面包,没有盐,就跟吃草一样……” “怎么不信!我还不一样是我们爸爸生的……” 阿基姆发现我们忆起了不大愉快的往事,就从地上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大哈欠,接着,他折下钓竿的梢头,缠好钓丝,拿起行李袋把非必要的东西扔进袋里,说是像这样好的钓鱼所在他这辈子还没见过,又说,那只小船夜里没人看管是不行的,就沿河而下,朝叶尼塞河走去。 我们在渐渐熄灭下去的篝火旁又谈了一会儿,然后缓步沿着奥巴里哈河溯洄而上。越往前走,鱼儿上钩的情况越好。烦躁和焦急消失了。柯利亚拿走我手里的皮包,给了我一只背包,我在包里放了一只桶,免得把茴鱼和细鳞鱼压坏。这种在冰凉、清洁的河水中待惯了的鱼出水一两个钟头,就会“烂”肚子。塔尔桑吃鱼是吃饱了,可是几只湿漉漉的爪子在碎石滩上也蹭蹬得够呛,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摇摇摆摆,它不时发酒疯似的朝着森林号上几声,好像在后悔,为什么我要跟你们搞在一起呢?为什么不留下来看守小船?要是现在和阿基姆一同待在住宿地,他准会跟我一起玩,根本用不着到处瞎跑。爱劳动的库克拉却没把爪子弄湿,它是在河岸上茂密的森林里走的,一见到我们什么人,就摇摇尾巴。也不知它在哪儿扒拉过什么东西,鼻子上沾满着泥土和腐液,眼睛露出吃饱了的迷迷糊糊的神态。 有一次,柯利亚也是在奥巴里哈河这个地方打过大雷鸟,这只刚刚随猎的小母狗傻劲十足地向大雷鸟冲过去。那只鸟威势十足地竖起全身羽毛,嘎地一声尖叫,照准小母狗的脑门上狠狠地啄了一口,这小东西吓得不知所措,哧溜一下子躲进了主人的腿缝里。大雷鸟盛怒之下不顾一切,撒开尾巴拍着翅膀向前冲来。“库克拉!它会吞了咱们的!”柯利亚喊着,“咬住它!”库克拉虽然惧怕大雷鸟,但也不敢违抗命令,它绕到鸟背后,就揪下了一根尾巴毛。打那以后,小狗见任何野兽都敢上了,连熊也不怕,唯独对大雷鸟始终心有余悸,不敢大声狂吠,只要有可能,老是打旁边绕上去。 奥巴里哈河更加湍急和沉郁了。那种绿荫纷纭或者薹草丛生的岬角已经很少见到了。雪松林、松林、云松林、冷杉林一直延伸到紧靠河岸的地方。被河水淘空的陡岸上耷拉着许多地衣须根和因河水冲刷而外露的树根;河的上空回荡着一股森林里特有的霉蒸气,鼻子里感到一股阴凉的、徐徐散发开来的青苔味儿,新生的、密密麻麻的野蕨呛人喉咙,各处稀疏的野花都结成了一个个球果,茎管正在卷成喇叭形。有几年夏天,这些花和茎管在这儿等不到开就枯萎了。 在离开叶尼塞河七八公里的地方,就看不到人的足迹了,既没有篝火的遗烬,也没有偷砍树木的痕迹和残留的树桩,也就是说不再有任何糟蹋破坏的形迹了。时时能看到的是横亘在河面上的残干断树,在被水冲过的沙子上也不时可以看到马鹿和大角鹿的脚印。太阳向越来越昏黑的森林里沉落下去。在日落前,饕蚊成群肆虐,树林里更闷热,更静悄悄,更浓密少光了。几只秋沙鸭鸣叫着飞过我们的头顶,垂下尾部,拍打着色泽鲜艳的脚掌,擦着水面降落在河上。这些鸭子左顾右盼,嘎嘎地叫着,把一些小茴鱼驱赶到水浅的地方,然后,就开始大嚼起来。 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过七分了,我暗自笑了一笑,心想:我们一口气干了十四个小时,这可不是平常的当班,深入密林,有的地方要用胸膛开路,有的地方要匍匐前进,有的地方要涉水而行,如果在生产岗位上要我们干这样的活儿,我们非向工会写控诉信不可。 柯利亚找了个沙滩,直挺挺地躺下了。原始森林四周虽然是密不通风的,但是顺着那条七弯八曲的小河狭谷还是透进了一丝凉意。脸上可以微微感到空气的流动,简直像原始森林在呼吸,徐徐袭来一阵阵令人陶醉的气息,这是那些即将开完最后一批花的稠李、芍药、石松和其他各种草木所散发出来的香味。 小岬角下边不远处,一棵被河水淘空了根部的雪松,像一条恐龙张开爪子站在水里,一个小漩涡弄出一条条水纹在打转,漩涡上方显现着我儿子瘦小的身影。那儿有一条“大茴鱼”三次上了钩又脱身了。 我喊了儿子一声,他惋惜地放弃了那条没钓着的茴鱼。我和儿子把一棵枯雪松推倒,用斧子把它劈开。一会儿沏茶藨子的水开了,为了要酽一些,我又加上了茶叶,茶煮得泡起来了,香味也出来了。弟弟脸朝下趴在沙滩上,一动也不动。我斟了一杯茶,推了推他的肩膀。 “等一下。”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了一声,又若有所思地躺了一会儿。后来他吃力地稍微抬起一点身子坐了起来,一边用手掌抚摸着左边的胸部。“森林娘娘作弄人,捧着奶头让人亲,莽撞小子扑上前,自己咬碎了舌头根……” 柯利亚喝了茶,稍微舒坦了一点。他侧身躺着,手掌托着面颊,倾听森林娘娘的声音——然而她毫无动静,屏息凝神,远离尘嚣,沉浸在她自身、针叶、树叶、青苔和深不可测的沼泽所汇成的灭寂之中。然而毕竟还是可以听到声音的:一只鸟儿,大概在一俄里以外的地方,很不灵活地和笨重地落到树上;一些甲虫在树干上爬动,发出像嗑坚果的声音;几只秋沙鸭在窃窃私语,它们被黄昏中越燃越亮的篝火弄得惴惴不安;隔年的松球果落下来,干巴巴地敲打着树杈;金花鼠吱吱吱短促地叫着;黑啄木鸟不知被什么吓着了,惊恐地冲着整个林子在哀啼;突然间这一切都被牧人呜呜咽咽的桦树皮号角声打断了,这号角声几乎要和河水流过浅滩发出的汩汩水声融而为一了,不过毕竟还是能把这种温柔的、充满热情的召唤同流水声分辨开来。 “你怎么啦?”弟弟转过身来问我。“这里哪来的牧人?这里只有牲畜——马鹿、花鹿、驼鹿……”他说得很不客气,几乎是气呼呼的,他显然身体不太舒服。但是他一接触到我的目光,就有意无意地拨了一下火,温和地解释说:“母马鹿带着幼鹿在草地上吃草……” 两条狗也站起来了,竖起耳朵听着。我把斫杉树枝做铺垫的活儿停下了。不过两条狗很快就安静下来,夹起了尾巴。狡猾而聪明的库克拉躺在火的下风,烟熏得蚊子近不了它身。塔尔桑就差没往火里钻,但蚊群仍然死盯着它不放。它不时地用爪子去赶脸上的蚊子,并且以责备的目光望着我们,好像在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你们为什么不能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坐着呢?柯利亚把棉袄扔到砍下来的树枝上,把旧外套的领子翻到耳朵上,再把便帽往下一拉,就在篝火一边躺了下来;我的儿子用帆布裤子把自己的身子包起来躺在篝火的另一边。 我不想睡觉,睡不着,酽茶喝多了。心里替弟弟难受,另外,我那么多年一直梦想着能在尚未开发过的原始森林里,说得确切些,也就是在还没有横遭人们摧残过的原始森林里围着篝火坐一会儿。难道能把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白白睡过去吗?! 在奥巴里哈河上,我面对着这堆孤零零的篝火,它像带尾巴的彗星那样在黑暗的森林中窜动闪耀,身旁是那条白天似醉若狂、夜晚却像女人那样驯顺、喁喁私语的小河。当时我体验到了什么呢? 什么都体验到了。也什么都没有体验到。 在家里,在城里的住所,当你无精打采地待在暖气片旁边的时候,常常会幻想:到了春天,夏天,我就去森林里慢慢地溜达溜达,在那里可以看这看那,领略种种感受……我们俄罗斯人全都是到老都脱不了孩子气的,老是盼望有节日礼品,有奇迹,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暖人肺腑的、使我们这颗貌似粗鲁而实则毫无防范的心能留下一些深刻印象的事情;我们这一颗赤子之心时常想方设法要在这精力疲惫、受尽折磨、日益衰老的躯体里完整无缺地保存下去。 那么,那一次我的弟弟去泰梅尔冻土带的杜迪普塔河,难道也是为了期待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寻求那种永恒的幻想,还是为了渴求奇迹?!在那里女巫师让他害了一场绝非幻想的大病和忧郁症。那么究竟是什么把我们吸引到这条奥巴里哈河来的呢?当然不是为了来喂蚊子,那些蚊子,越是夜深,就越是密密层层,围着我们打转,嗡嗡地叫个不停。在篝火映在水中的倒影里,蚊群不仅像灰蒙蒙的云朵,而且像面团腻子,不经搅拌就在火的上方团成一堆,如同发面似的鼓得越来越大,然后像黄色麸子一般纷纷散落到火里去。 柯利亚和我的儿子把手藏在身子底下,在睡梦里忽而牵颤,忽而惊跳。两条狗紧挨到了火的跟前。我在河边洗了一番,擦去脸上的汗,厚厚地抹上一层驱蚊油膏(如果有天堂的话,我要先向那儿递一份申请书,请求在天堂里给那位发明驱蚊油膏的人留一个最好的位置)。有的蚊子老奸巨猾,照样找得到可以饱餐一顿的部位,有时可以听到“吱噗”一声——这是长鼻子的家伙喝足了血以后吃力地离开我的身子飞走了。不过这种蚊叮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老派人称之为“享福”的那种安逸和心灵上的枯寂来,它并不妨碍你去呼吸、生活、观察和聆听。 河上升起了雾。借着气流的托扶在水面上冉冉而过,卷挟着扎根在河水里的树木挦扯成一个个云卷,在三步一弯、水花层层的河面上舒卷开合。不,也许还不能把这些轻若薄纱、随风悠荡的丝缕称之为雾。这是白天的溽暑以后大地轻松的呼吸,是对窒息人的闷热的一种解脱,是整个有生命的世界得到的凉爽的抚慰。甚至河里那刚孵出来的小鱼也停止了游动和嬉水。河水像盖上了一层青苔般地徐徐流动,到处都变得湿漉漉的,树叶、针叶、石头、花朵开始闪烁着水气,河柳潮湿得耷拉了下来,对岸的稠李不再向水里掉白色花瓣了,水流刷涤着稀落而零乱的花穗,在这种开花开得又晚又少的、令人嫌恶的稠李的情态中颇有几分现代女人的风致,尽管已经上了年纪,还竭力卖俏,精心装扮,要饮尽最后一滴爱的酒浆,享尽大自然所赋予的青春。 那棵像出水恐龙似的雪松,在夜里更像太古的野兽,在它的后边,也就是在我的儿子没能钓到那条大茴鱼的地方,河水一再闪烁出光亮,好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剖开一张锌板似的把河面从一岸到另一岸切成两半,把雾也剪成两片,各自分开了,一片由河水托着往下飘去,另一片聚积成一团烟,躲到河边,沉落在我们篝火近旁的灌木林里。 整个空间布满了暗淡的光,原始森林的幽深处好像敞开了,从那儿吹来一阵清凉的寒气,眼看着成群的吸血小飞虫开始四散纷飞,不知消失在哪里了;稀稀落落、像烟一般盘旋在空中的只是一些不大活跃、不出声的蠓虫。小伙子们在篝火旁边声音十分清晰地叹了一口气,他们紧张了好一阵子的身体开始松弛了,终于睡熟了,全身都在休息——听觉、嗅觉、劳累过度的手和脚都在休息。有个小伙子甚至还像奏乐似的短暂地打了一会呼噜,但立刻自动把鼾声压制住了,仿佛下意识地发觉自己不是睡在家里,不是在屋子里锁着门睡觉。他的大脑的某一部分是醒着的,在担任警戒。 我把篝火拨动了一下,火旺了一旺又暗下去了。烟向水边缭绕飘去,明亮的小火苗也朝那边弯。我把身子又朝篝火移近了一点,伸出双手,像摘花瓣那样,把手指不断地握拢和张开。两只手,特别是左手,麻木了,肩部和上臂像绑着一块阴冷的铁板似的隐隐作痛,这都是因为长期在城里坐着工作,一下子干了那么重的活和昨天天气燠热的结果。 月亮像一条银鳞斑斓的鱼在树梢头闪耀了一下,轻轻触及云杉的尖顶,就落向沿河的林带深处,再也没有跃起来。天上的星星隐下去了,河色变暗了,曾在月光下摇曳着的树影又消失了。只有在浅滩处闪着回光的奥巴里哈河沿着冲刷出来的弯弯曲曲的河沟流向叶尼塞河。它在那里顺着坡度不大的河岸分成几股支流和一些河汊子,形成一把破笤帚的模样,在体态肥硕、精力充沛的叶尼塞河的腰肢上挠抓,怯生生地挑逗着它。叶尼塞河老爹在一个很突出的长形白石沙嘴上稍微停顿了一下,使强大的水流激起汹涌的波涛,随后又把一条小溪纳入它的怀抱,它把这条小溪和另一些湍急清澈的小河汇在一起。它们从千百里外川流不息地奔赴而来,为的是一点一滴地用青春的活力去充实这条伟大河流的永恒运动。 寂静好像已经到了顶点,但是我凭借的既不是听觉,也不是肉体,而是凭借了对自然的内心感应,感到了极顶的寂静,感到了新生婴儿在诞生之日囟门上的搏动——正如古人说的,这是独一无二的圣灵在世上翱翔的刹那来临了。 一滴椭圆形的露珠,饱满凝重,垂挂在纤长瘦削的柳叶的尖梢上,重力引它下坠,它凝敛不动,像是害怕自己的坠落会毁坏这个世界。 我也凝然不动了。 在前线,战士就是这样手里握着炮绳,守在大炮旁边凝然不动,等候发布命令的声音的,这声音本身不仅是出自人口的一个微弱的声响,而且支配着一种可怕的力量——火,在古代,它被目为神灵而后来变成了杀人毒焰。火这个词,它曾经使人从四肢爬行中直立起来,把他抬到万物之灵的地位,而如今它竟变成了惩治者的铁腕——“开火!”[3]在我所知道的语汇中不论过去和现在,都是一个最可怕和最有吸引力的语汇了! 一滴露珠垂挂在我脸的上方,清莹莹,沉甸甸。柳叶使它滞留在叶面的折槽里,露珠的重量还胜不过,或者说,暂时还无法胜过柳叶的柔韧。“别掉下来!别掉下来!”我念叨着,祈求着,祝祷着,全身心领略着内心和外界的宁静。 森林的深处好像听得到一种神秘的气息,轻微的足音。甚至觉得天空中浮云也像是别有深意,同时神秘莫测地在行动,也许,这是天外之天或者“天使翅膀”的声响?!在这天堂般的宁静里,你会相信有天使,有永恒的幸福,罪恶将烟消云散,永恒的善能复活再生。两条狗惶惶不安,不时地抬起头来。塔尔桑好像喉咙里滚动着一块小石头似的,低声地吼着,后来已重新打起盹来了,忽然又猛地张开嘴,却把一声猛吼连同嗡嗡叫着的蚊子又咽了回去,只是含含糊糊地号了一声。 小伙子们都睡得很香。 我给自己斟了一杯混有灰烬和蚊子的茶,望着火,想着有病的弟弟和我那半大不小的孩子。我觉得他们好像都还很小,是两个被人遗忘和抛弃而需要我的保护的孩子。我的儿子已经念完九年级了,两个肩胛骨突得高高的,撑着一件紧贴脊背的短上衣,腕关节的皮绷得紧紧的,两条腿像两根细棍接在膝盖下面。总而言之,他还没有发育成熟,还不结实,完全是个少年。可是他也快离开家庭了,去学习,去部队服役,去陌生人那里受人家管教。弟弟按年龄算,虽说已是个男子汉了,生了两个孩子,走遍了整个原始森林和叶尼塞河沿岸,去过遥远的泰梅尔,但他的身材比我的这个尚未成年的儿子还要小。脖子上的颈椎骨像小坚果似的一粒一粒凸出在外边,手腕子又细又弱,脊背因劳累而压得紧抵在骶骨上,肚子凹进去像镰刀的形状,背有点驼,个子瘦小,不过筋骨很好,其貌不扬的外形里却蕴藏着一股男子汉气派和坚强的禀性,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儿子、弟弟和世上所有的人都很可怜。眼前在原始森林的篝火旁边,在这辽阔无垠的、警觉敏感的世界里,我的两个亲人却无忧无虑地酣睡着。在凌晨的酣畅的梦境里睡得口涎直淌,梦里也依稀理会到,不,不是理会到,而是感觉到有依靠,有人在旁边守护着他们,往篝火里添加木柴,把火烧得旺旺的,并时时在想着他们。 但是要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单独留下来,留在这绚丽多彩而又严峻可怕的世界上,到那时不管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将再也不能给他们温暖和庇护! 我们常常会不加深思地唱些高调。比如总是唠叨说:儿女是我们的幸福,是我们的喜悦,是我们光明的未来!但儿女也是我们的痛苦!是我们永难摆脱的忧虑!儿女,是我们接受人世审问的法庭,是我们的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们的良心、智慧、真诚、贞洁——一切都一览无遗。儿女能拿我们作掩体,而我们却永远也不会把他们当掩体。还有:不管他们如何有地位,有才智,有势力,可他们总是需要我们做父母的庇护和帮助的。当你想到我们在世的日子已经为时不多,那时他们将孤单单地留在世间,除去父亲和母亲,谁还能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谁能不计较他们的短处呢?谁能理解他们?原谅他们? 而这一滴露珠呀! 如果它掉到地面上,怎么办?唉,如果能安心地把儿女留在一个太平无事的世界上那该多好呢! 但是这一滴露珠,露珠!…… 我把双手放到脑后。我看到在叶尼塞河不远处,灰蒙蒙如洗的晴空里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两颗忽明忽暗的小星星,它们像原始森林里舞鹤草的花籽那般大小。星星那神灯样的光辉,那种神秘莫测和超凡脱俗,总会在我的心里引起一种夹杂着痛苦和忧郁的慰藉。如果有人对我说“彼岸世界”,那么我想象的不是什么阴曹地府,不是黑暗,而是这些微弱的、遥远的、一亮一亮的小星星。但我还是奇怪,究竟为什么这些微弱的、遥远的小星星会使我充满忧伤呢?其实,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领悟到:欢乐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常常是虚幻的;而忧伤却是永恒的、令人得益的、始终不渝的。欢乐总像昙花一现,不,更像闪电破空,夹着隆隆雷声飞驰而过。忧伤却像那神秘莫测的星星,虽然发出的是幽幽的光,却是昼夜不熄的,它能引起你萦怀亲人,思念爱情,憧憬某种神秘玄奥的事物,也说不清究竟是想到了令人苦恼而又甜蜜的过去,还是想到了那诱人的,而且由于难以捉摸而令人既畏怯又向往的将来。忧伤像个明智的成年人,它已经存在千百万年了。欢乐则永远是童蒙稚年,天真烂漫,因为它在每个人的心灵中获得新生,年事越长,欢乐就越少,犹如花朵,林子越密,花就越少。 然而这与天空、星星、夜晚、原始森林的黑暗有什么相干? 这是它,我的心灵,使周围的一切蒙上了不安、疑虑、惊慌、如临灾祸的气氛。地上的原始森林和天上的星星都是在亿万斯年前还没有我们人类的时候就有了的。一些星星陨灭了,或者碎成片片,但接替它们在天上又繁衍起另一些星星。原始森林的树木死死生生。一些树毁于雷电,被河水冲倒,另一些树的种子洒落到水里,或者随风散播。鸟儿从雪松上把松球扯下来,啄食坚果,结果使它们散落到苔藓地里,生根成长。我们只以为,是我们在改造一切,也包括改造原始森林在内。不是的,我们对它只是破坏、损害、践踏、摧残,使它毁于烈火。然而不管我们如何费尽心计去糟蹋它,它始终不会传染上我们的恐惧、惊慌,也始终不会对我们产生敌意。原始森林依然是那么雄伟、庄重、安详。我们自以为是支配着自然界,要它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但是,当你一旦窥见了原始森林的真面目,在它里面待过并领略过它医治百病的好处以后,这种错觉就会不复存在,那时,你将震慑于它的威力,感受到它的寥廓虚空和伟大。 从表面上看,这里一切都明明白白,都是每个人目所能见,耳所能闻的。你看,一只黑貂在伸过小河的树梢上闪了一下,看见我们的篝火,又害怕又奇怪,吱地叫了一声。它在追踪一只小松鼠,想捉住了带回去喂小貂。夜里,一只大雷鸟笨重地落到树上。它总是在后半夜开始时,从巢里飞出来活动活动翅膀。它的爪子由于压在肚子底下一动不动,已经发僵了,怎么也抓不住树枝,所以在落下来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它从高处虎视眈眈地在观察有没有坏家伙悄悄地来偷走它留在窝里的蛋,大雷鸟像影子似的飘了下来,吃了一些去年结的越橘果实,在树林附近绕了一圈,又回到颜色花花绿绿的树丛里去了,树丛底下有个圆巢,里面有它生的五个蛋,颜色也是花花绿绿的,因而很不容易被人家发现。它拿它褪了毛的、热烘烘的身体伏在蛋上,疲乏地闭着眼睛。这就是大雷鸟在孵化雏鸟。 一头母马鹿带着幼鹿从枯树旁走过去。母鹿摇晃着耳朵,用鼻子触碰着地面,一张一张地撕食着草叶,这与其说是在自己觅食,不如说在做榜样给幼鹿看。驼鹿走到离我们营地不远的奥巴里哈河上游来了,它吃树叶、水草,吃剩的残茎碎叶散落在河上。淡紫色的雪松果,像个玩具小球,胖乎乎地鼓在树枝上,再过一两个月这些小球就将爆开,露出黄得发亮的坚果硬壳。天边飞来一只火红色鸟儿——北嗓鸦,不知为什么用爪子一拧,把淡紫色雪松球果从树枝上拧了下来,就噗剌剌飞进灌木林里去了,在那里发出一阵刺耳的聒噪,完全和它外国鹦鹉般的美色不相协调。北嗓鸦要啄食鸟卵、雏鸟,甚至孵卵的母鸟,一只沙鹆听到北嗓鸦的啼声,也许是见到了它的影子,就从石滩上惊飞起来,跑到河边去了,不知是去喝水,还是去水面上顾影自赏;这时一只灰色鹡鸰吱地叫了一声,从栖息的地方走出来,顺便抓住一只不知是蚊子还是蜉蝣,随即钻进红茎花冠的花丛里去吃它那捉到的小昆虫了。这种长长的红茎小花,它的叶子、花和整个外表很像铃兰。但这哪是铃兰?这是茖葱!长在别处的茖葱都干了,变得很硬了,只有在这里,在原始森林的深处,在浓荫密布的河岸下面,它靠吸取冻土里提供的浆液却生长得很好。那不就是冻土里的小结晶体吗?它们在河那边雪融化了的地方一亮一亮地闪烁着;雪松上淡紫色的球果显而易见,鹡鸰在吃食,鹬在那里整容;雪鹀一只一只歇在树上,像许多白色斑点在一闪一闪…… 这样的情景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晨光来临啦! 错过机会了,没看到它是怎么悄悄地来到的。黑暗渐渐地退去了,消失了;雾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林子露出颜色芜杂的树干。深夜出没在河上的猫头鹰,每次一看见篝火亮光,就缩成一团斜签着落在融雪后的泥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这一群人,其实它什么也看不见,它贴身收紧着羽毛在我们眼前渐渐淡下去,变小了。几只秋沙鸭拍击着水面,从河里飞起来,带着几声尖叫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去,并且不约而同地回头望着篝火,紧贴着越过火堆上方袅袅上升的一缕长烟,徐徐向空中飞去。 一切都应该如此!因此我不愿意,也不想去思考原始森林之外的一切。一句话,我无此愿望!好在北方的夏晚很短,也不像坟墓里那样一片漆黑。如果夜是漫长和黑暗的,那么各种阴暗的、愁思绵绵的意念就非涌上心头不可,我也就准会把它们联系起来一起想:从这个未曾开垦过的、幅员辽阔的寂静天地,联想到那个由人设想出来、建造起来并把它硬挤入城市行列的沸腾世界。 我哪怕能逃离这个世界一个夜晚,我的内心就能求得一夜的解脱,一夜的宁静,坚定宇宙无穷、生命永恒的信念。 原始森林在呼吸,在苏醒,在成长。 而这一滴露珠呢?! 我环顾周遭,近旁无数银白色碎斑点正在变成一片耀眼的光晕,使我不得不把眼睛眯了起来。我的心猛地一震,高兴得呆住了,因为我看到所有的叶片上、针叶上、草上、花冠上、冷杉的树枝上、戳在篝火火焰外面的没烧完的木柴上、衣服上、树木的枯枝上和活枝上,甚至在酣睡的伙伴们的长筒靴上,都有一滴一滴的小水珠,明灭隐现,闪烁发光,它们每一滴都洒落下一点小小的闪光,而这些闪光汇聚到一起,使周围的一切都浸沉在生意盎然的光辉中,在战后这四分之一的世纪里,在这一瞬间,我似乎第一次不知道该感谢谁,我喃喃地说,也可能是在心里说:“多好啊,幸亏我在战场上没被打死,能活到今天早晨……” 四周都变成湿漉漉的、充满着具有生命活力的水分。树叶片片向下低垂着,依稀可以听到一滴一滴的水珠,簌簌地滚落到地面上、沙土上、奥巴里哈河的河岸上、黄色的斧柄上,以及灰不溜丢的背包上。小草柔顺地倒伏着,花朵低低地垂着,雪松的针叶,叶尖朝下地倒悬着,像梳理过似的。河对岸稠李的穗条都擀成棉絮一样。小伙子们靠在将要熄灭的篝火旁边缩成一团,两条腿蜷到了胸口。两条狗站起身子,开始伸起懒腰来,张大着筋条凸突的嘴,尖声地打了个呵欠。 “呵,你们这两个可恶的东西!”我并无恶意地埋怨它们。“嘴巴要撕破了!” 库克拉表示歉意地摇了摇尾巴,把嘴闭上了。塔尔桑用足劲尖嘶了一声,打完一个又香又甜的呵欠,开始抖擞身子,撒出了一些沙子和毛。我把它从篝火旁赶走,然后脱下橡胶长筒靴,把靴里两块潮湿的包脚布晾在棍子上,就挽起裤腿下水蹚河了。两条腿像被冰钳子钳住了一样,胸口下面感到一阵酸痛,透不过气来,直想恶心。但我还是慢慢地蹚过河去,割了一大抱茖葱回来。我把茖葱扔在篝火跟前,穿好靴子,这时我瞥见:在邻近的苏尔尼哈河上游的一个地方,太阳正从一个隆起的浅滩后边、森林后边、接近原始林带的地方,显露出来。还没有一丝光芒像针穿透熟羊皮似的穿过原始森林,天际已经渗现出一个与天穹齐宽的凹陷,天空深处的鱼白色渐渐地融化着,融化着,终于显出一种淡淡的、晶莹透明的蔚蓝色。在这蔚蓝色的空间,用肉眼或者凭另一种更加敏感、更具有记忆力的视觉可以感觉到一股暂时还有些怯生生的、力量不甚充沛的温暖。 森林、灌木林、草丛、叶子,四周的一切逐渐洋溢出生机勃勃的气息。苍蝇开始飞来了,甲虫和天牛又重新在树干、石头上啪哒啪哒地撞得直响;金花鼠在露出水面的枯树干上用爪子洗完脸以后,就无忧无虑地跳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星鸟到处在啼鸣;我们那堆冒着烟、快要熄灭的篝火又开始旺起来,劈劈啪啪地响了一次又一次,柴火自动地爆着,燃烧起来。篝火突然声音很大地爆了一次,惊起了近旁河柳后面一只什么动物,它打着响鼻,笨重地窜到一边去,弄得石头轧轧作响。两条狗立即冲进灌木林去,争先恐后地狂吠,碰得灌木上的露水纷纷滴落下来;一只矇眬欲睡的猫头鹰在河柳上摇摇晃晃,拍着翅膀飞起来,但是没飞多远,就啪的一声落到河那边的青苔地里去了。 “是驼鹿,笨蛋!”柯利亚抬起头来,一面擦着那被蚊子叮肿的嘴唇和惺忪的睡眼,一面说道,同时向狗鼻子上弹了一下,这两条狗刚从灌木林里追逐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唉!两个混账!光知道睡觉,差点把人给吃了……” 库克拉惭愧地转过脸去。塔尔桑以为柯利亚在逗它,伸出脏爪子往柯利亚的身上扑去。柯利亚把塔尔桑掀翻在沙土上,并在它的湿肚子上砰地一拍,拍得水珠四溅。 弟弟在逗乐,兴许是心里舒坦些了。 “好了,别胡闹了!”我以兄长的身份埋怨道,从背包里取出肥皂叫他去洗脸。我自己则急匆匆地涉水向那棵始终倔强地顶着水流,耸立在河里的雪松走去,我还惦着那条大茴鱼,想把它弄上来。漂子碰到水,就躺直了,尖头敏捷地顺着树浮过去。我想打个呵欠,可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把甜丝丝的呵欠打完,漂子一点没有震动和跳跃就不知不觉地消失在回旋的水流里,一条力气很大的大鱼带着钓钩乱窜起来,它冒着河水的回浪拼命地往枝丫丛生的雪松底下游去。但是我没让茴鱼钻到这棵浸在水里的雪松下面去,因为在那儿,它可以钻入杈丫的树枝,脱钩逃掉。我迅速地趁势把它平稳地牵引到沙滩上。这条“好斗的勇士”在短短的钓丝上拼命挣扎,银鳞闪闪,它全身弯成一个圈,把钓竿也扯得像个箍一样。在河鱼当中没有一种鱼能在钓丝上翻转成圈的,只有茴鱼和细鳞鱼才能作这样的杂技表演! 柯利亚从河边抬起他那涂满肥皂沫的脸,向我的儿子大声喊道: “你那条茴鱼这下可完啦!” “多漂亮的家伙!”我的儿子抬起头来,眨了几下眼睛说,他开始穿鞋,一边给他的叔叔递了个眼色:“本来我要把它钓上来的,可是爸爸为了这条茴鱼一夜没睡,让他享受享受吧!”…… “好啊!可真会寻欢作乐!你们睡够啦,精神足啦!就差那个捕鲱鱼的人给你们搭档了!” 不过他们没有阿基姆也干得很不错。喝茶的时候,他们还跟我闹着玩,逗弄那两条放跑了一只驼鹿的狗。 太阳一下子光芒四射地升到林巅上面了,一束束断箭一样的光束从林子这头穿透到另一头,在奥巴里哈河的激流上洒下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连成一片的喧嚣平地而起,风还没吹到我们的宿营地,而篝火的炭灰却已经翩翩起舞了,乌荆子的叶子簸动不止,白杨树簌簌如诉,稠李的白色花瓣飘入河里随水流去。最初是雪松稠密的树梢摇晃了,然后是高高的云杉上十字形的枝干震动了,折断了,整个森林都开始晃动,树枝东仰西偃;第一阵风吹到小河上,吹得篝火里的火直往外窜,焦味刺鼻的烟在篝火上空盘旋打转,但是滚滚而来的喧嚣声响还在远处,好像还在养精蓄锐,眼下不打算远走天涯,但是每棵树、每条树枝、每片叶子和每根针叶却偃仰得越来越步调一致,越来越形同一体。而远方原始森林的喧嚣声仍在那深深的林海里回荡,它把所有树叶、草茎、针叶、树枝、树梢摆动的声音都集而为一,并同它自身融成一体,这已经不是什么喧嚣的声音,而是变成隆隆震耳的轰鸣,它像激浪一样气势汹涌地滚过大地;接着从树林后面吹出一两团浮云,渐渐变得像毛茸茸的羊群一般向湖上辽阔的空间铺散开来,一层不太显眼的灰黯好像要抹去林天交接的边缘,一望而知,这是由北方刮来的预兆恶劣天气的乌云。 怪不得我们昨天呼吸那么困难,空气又闷又热,一团团吸血小飞虫上下翻飞,身体感到疲乏极了,心脏压抑得难受。看来阴雨连绵的天气马上就要来临了。 大家在路上走得很快。很少去钓鱼。风开始越刮越厉害了。在叶尼塞河上遇到刮风,尤其是北风,那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我们的小船是一只旧船,发动机几乎已经是一台完全不顶用的废物,不过驾驶的人倒都是老手。 原始森林摇曳着,雪松林的树枝沙沙地喧哗着,桦树、白杨和阔叶林的叶子不住地哆嗦。柯利亚越来越紧张地催促我们赶路,他叱骂塔尔桑。这条狗的腿简直没法走路了,因为它的脚掌碰伤了,经过一夜已经肿了起来,它落在后边,越落越远,悲伤地哀号着,后来简直是号哭了。我们想等一等它,即使背着它走也行,可是弟弟冲着我们嚷了起来,骂了一声,向叶尼塞河跑得更快了。 离河越近,风势就更猛。在原始森林深处并不感到风大,在那里尽管风势连成一片,却只在头上呼啸翻滚,因此倒不怎么可怕。可是到了叶尼塞河那就是白浪滔天,风一阵阵地刮着,啸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风暴越来越凶猛,把河上的那些小船和吃水浅的船全都刮得四散漂流。 阿基姆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船也准备妥当了,就在那里干等我们,所以一见到我们,非但没打招呼,竟骂将起来: “他们城里人不懂事!可你呢,你那个脑袋瓜子管什么用?”他责备着柯利亚。 “塔尔桑掉队了,得等一等它。” “等塔尔森,那自己就会在浪里淹死!”阿基姆严峻地拒绝了我们这两个城里人不懂事的要求,直等到我们顺利地把小船驶离河岸,不再受到拍岸回浪的冲击时,他才稍微变得温和了一些。他说:“狗是丢不了的!让它在原始森林里多待会儿吧,挨挨饿会聪明些。” 当我们转入背风方向的陡岸下面时,这才开始明白,阿基姆这个和气的人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河水常常涌过船头,有时候甚至把整个船身都盖没了。我们大家抢着用罐子、桨、水桶把船里的水往船外舀出去。罐子和桨算个什么舀水的家什?我丢掉罐子,脱下一只长筒靴,开始拿它来舀水。阿基姆紧握舵柄,使陡削的船头破浪前进,还抽空对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我的儿子没到过大河,也没经过这么大的风浪,脸都发白了,可是仍然一声不响地干着,也不往船外看。发动机虽然破旧,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地开动着,烟不仅从排气孔里排出来,而且还从缝隙里冒出来。发动机的声音几乎要消失了,整个机身都很费劲地震动着,当船尾下沉,螺旋桨深深地往下钻的时候,船就吃力地沿着波浪的斜面爬上去,可是等它爬上浪峰,攀登到沸腾的白色峰巅以后,就又精神抖擞地噗噗噗响起来了,无所畏惧地把船往下推去,冲入湍流,因此心也忽而在胸脯里胀得顶住喉咙口,忽而又好像直落到了肚子里面。 后来风浪终于不再把船打得竖起来,不再使它忽上忽下地颠簸,水也不再打进船舱里来,尽管船头还不时会撞上个把浪头,拍打得浪头水花四溅。阿基姆已经筋疲力尽,他分别从左右两个鼻孔眼里先后往河里擤了两把鼻涕,把舵柄夹在腋下,开始吸起烟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向我们眨了眨眼睛。柯利亚在马口铁包的船头旁一块堆货物的垫板上躺了下来,他把头钻进遮棚下面,身上盖一件帆布短上衣和阿基姆的棉背心,装出睡着了的样子。阿基姆把叼在嘴里的那支已经在风头里烧尽了的纸烟往一旁吐掉之后,用脚把放在垫板上的茖葱拨到面前,拿起一小撮,一面放在嘴里边嚼,似乎还在往喉咙里咽,一面闷声闷气地嚷了一声: “怎么样?还想钓鱼吗?” “当然!”我们带点多余的神气劲儿回答说。我的儿子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从船的一头爬到另一头柯利亚身边,这位叔叔摸到他,就把他拉到身边紧贴着自己,想把那件短得可怜的棉袄拉长一点,盖住两个人的身子。 奥巴里哈河已经落在船尾后边,落在偶尔还会陡然掀起的大浪后面,河口分岔的地方显得很亮,白茫茫的河柳像片片白云笼住了河岸,沿着陡岸盛开的野蔷薇则宛如一条红色绸带飘拂在上。再远处联成黑沉沉的一片的,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但如今重又悄然无声,陷于沉寂的原始森林。一条由石灰石和沙子筑成的白色岸滩,越来越明显地把远处那个森林——那个从这里看去似乎是毫无动静的原始森林以及远方的山隘,同我们这儿,同这汹涌澎湃的叶尼塞河,划分开来了。奥巴里哈河像一条青色的筋脉,在河床里弯弯曲曲,转折起伏,张翕搏动,两边像丝绒般柔软的青草,随水款摆,只有这一切才使远处的景色增添了几分柔和。有很多日子,甚至很多年以来只要我一合上眼睛,面前就会出现这条青色的筋脉在大地的太阳穴里跳动,它的旁边和它的后面就是那一片经过多少世纪才浑成一体、并在未来的世纪里仍将屹立如磐石的原始森林。 * * * [1] 叶尼塞河畔的一个边区中心城市和船埠。 [2] 意即流浪汉。 [3] 在俄文里“火”和“开火”都用同一个词“ОГОН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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