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心易老

余罪9  作者:常书欣

“情况崔彦达同志汇报得很详细了,表决吧!”

省委,一号办公室,国旗后高大的书橱下,慈眉、星目、微微发福的首长道,这张经常在省新闻联播里出现的亲和面容,此时显得怒容满面,不住地叹息。

秘书的手有点儿发抖,他详细记录着今天的决议内容,因为本市第二制药厂涉嫌制毒的事,多年来首次破天荒地大半夜把这些代表全省最高权力机构的几位常委通知到场开会。讨论的事,每一项恐怕都要在五原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省、市食药监局,省、市卫生部门,市委,包括市公安部门,都有涉案人员上榜。涉及非政府官员的商人,有数人有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的身份,最耀眼的还获得过省五一劳动奖章,最棘手的还有在任省市领导的子女,他们在这一起非法制售处方药物的事件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恐怕可想而知了。

崔彦达厅长几乎是愤怒地汇报完了案情,说到此案有嫌疑人被杀、有禁毒人员变节,甚至波及境外的工作,而且就在刚刚过去的昨晚,又有一名禁毒人员殉职之时,忍不住唏嘘不已,有点儿失态了。

祸起萧墙,自古而今,已经被证明无数回了。

一个常委的手举起来,他看看众同仁,面不改色地说:“我同意,崔厅说得对,除恶务尽。”

“我同意。”另一个举起手来了。又一个举手同意了……

最后一个,一号首长举手,他扔了手中的笔,有点儿愤意地说:“全票通过,交政法委立即组织实施,凡涉案的人员,不管职务大小,不管哪个部门,一律依法侦办,该追究刑事责任的,追究到底,决不姑息!”

语毕,他挥手送人,很愤怒,也很无奈。

更无奈的是,很快证明,调任省热力总公司党委书记的顾言明,以及涉嫌此案的其女顾晓彤,已于三日前离境。警察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再快也快不过消息灵通的幕后,警方仅仅在京城堵住了试图逃向境外的姚曼兰、戚润天,连药厂合作商、制毒主要嫌疑人潘孟都下落不明了。

大厦将倾,猢狲四散,恐怕全部归案要遥遥无期了。

国家禁毒局、国安部派遣的专案组在次日上午已经抵达五原,开始了深入的挖掘……


案子上升到一定的层面,和底层那些警察的关系就不大了,即便他们能揭得开错综复杂的案情,可也捋不清那些藤缠麻绕的人情。即便能抓到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可对于一个个戴着政治光环、穿着金融保护衣的官与商们,也无能为力。

他们有他们的事情,安静的走廊里,征衣未卸、战甲未解的“毒刺”队员,静静地或坐或站着,从昨晚到清晨、从清晨到午后,一直等在这儿。消息还在封锁着,知道详细案情的人并不多,只有任红城和林宇婧来过,林宇婧哭了一鼻子,又哭着走了。

手术后的余罪一直没有醒过来,几次询问护士,都摇摇头,不知道是没醒还是醒不过来了。熊剑飞脾气暴躁,揪着医生恫吓:“为什么还没醒过来,是不是你们手术有问题?”

医生被拎得面红耳赤,憋了半天直喊救命,以为又遇到杀医行凶的了,主治医生跑过来两回给大伙解释,因为失血过多,伤员又受了刺激,暂时昏迷很正常。

这个昏迷时间会有多长?医生说了,有可能是下一刻,不过也有可能是下一周。

没说完就跑了,他害怕这群人那副要杀人的眼光。

于是就这么枯等着,谁也没说走,谁也没走。意外的是,谁也没有流泪,哪怕看到余罪虚弱躺着的样子,哪怕眼睛酸楚,似乎心硬得也流不出泪来了。

“要不去吃点儿饭吧。”鼠标提议道。

“就知道吃,怎么没把你吃死啊。”熊剑飞顺口骂了句。

“如果选择一种死法,我宁愿吃饱撑死。马哥死得真冤哪……余贱这货心真狠,就看着马哥对着自己来一枪。”鼠标凛然道,想想这事都心寒。  

“他向来就狠,对自己都下得了手,何况别人。”熊剑飞道,虽然马鹏已经身残,可不至于非让他去死啊。

“邵帅,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喊归队,他不就在禁毒局吗?”豆晓波问。

邵帅靠着墙,头仰着,把事情的前因给大伙简单讲了几句,听得人心凛然,末了,他黯然说:“世界上有一种最伟大、最高尚、最无私的警察,知道是谁吗?”

“有吗?”鼠标翻着白眼。

“有,死了的警察。”骆家龙道。

这是正解,众人一下子明白了,回头看着,在玻璃墙后静静躺着的余罪,身处其间,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了:死是一个成全,否则马鹏不会带着那么幸福和安详的笑容。

“那这会怎么定性?”豆晓波问。

“死者为大,不会有人再去较这个真了,应该是殉职。”骆家龙道。“就算殉职吧,是殉在黑金上,还是拒捕的罪名上,或者是,他想得到死后的荣耀?”豆晓波问。

骆家龙看看邵帅,似乎他是唯一知道正确答案的人。邵帅仰着头,轻声道:“我想起了我爸爸,记忆中他是个暴躁的男人,常和我妈打架吵架,又抽烟又酗酒,听说上学的时候差点儿就被警校开除了……不过后来他成了英雄之后,却变得满身光环,爱岗敬业、无私奉献、心系家国、慷慨赴死什么的,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好像不足以形容他的事迹,一下子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不知道邵帅是什么意思,众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他讪笑道:“我原来很不适应这个,可我现在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谎言太多了,最起码英雄的谎言还有真实的成分,好歹那些英雄也做过让人感动的事,哪怕只有一两件……为什么非要戳穿它呢?我很恨余罪,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马鹏去死,不过他做得对,他比我们更懂警察这个职业,如果马鹏活着,会更难受。”

众人皆静,看看邵帅,又看看余罪,愤意和不解,慢慢地化作了怜惜。当警察心里的阴影已经够多了,有一天要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去死,却不能阻拦,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啊。

也许,他是不愿意醒。

骆家龙看着余罪,如是想着。


车停靠在医院的大门外,邵万戈亲自迎着马秋林。这个环境很嘈杂, 进进出出的人车挤着,永远那么熙熙攘攘,不会因为什么事而改变,哪怕是发生了震动全省的大案。

这就是小市民的生活,柴米油盐和生老病死,不会因为一隅的什么事而改变。马秋林看了几眼却是感触颇深,当了一辈子的警察,去得最多的地方一是单位,二是看守所,第三就数医院了。警察这个高危职业经常和医院打交道,他还真记不清来医院探望过多少次因病因伤住院的同事。

“马老,人还没有醒来,我想,能和他交流的恐怕没有几个人,您老应该最了解他。”邵万戈道。马秋林却道:“可你却不了解我,又是老许的主意吧。”

邵万戈笑了,肯定是,他道:“我也很想做,恐怕我做不到,我拳脚还行,脑瓜和嘴皮子都有点儿笨。”

“笨点儿好,太聪明了,自寻烦恼。”马秋林道。

“这事……我怎么说呢,马鹏这事定性了,可他这事,啧……”邵万戈难堪了,理不清这个头绪。

“没什么对错好坏,你难道就一直奉公守法,从不越界?既想斩妖除魔,又想当善男信女,可能吗?简单地讲,如果你到马鹏那份上,身残名毁,你希望赖活下去,还是痛快点儿去死?”马秋林侧着眼看邵万戈,如是问。

“也对,有人成全我一枪,我会感谢他的。”邵万戈挠挠短发,笑道。这是个粗线条的汉子,很直,马秋林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他叹气道:“老许这家伙从来都是兵行险招,要不满盘皆错,要么出奇制胜……他是不会考虑作为棋子的那些人的感受,在他看来,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他最喜欢的就是起用新人,特别是没有多少背景、敢打敢拼的新人。不得不承认,这招是挺奏效的,我都不敢想象,这几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匪小子,真拼起来,一点儿都不比他们特警逊色。”邵万戈傲然道。

“没点儿匪性,还真当不好警察。”马秋林背着手,淡淡道,“老许这老家伙,不知道把多少还不懂事的小警都送上绝路了。”

“总得有人去做啊,马老您越来越慈悲了,这不像您的风格。”邵万戈道。

“我没说他不对,只是有点儿惋惜。我们的心理阴影就够大了,真不知道,这孩子还能不能挺过来。”马秋林道,惋惜地撇着嘴,摇着头。

两人到了七层,进了甬道,期待着的队员们个个下意识地起身,站着,看着队长上来。

没错,从刀口枪尖下走出来的队员们,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让邵万戈感觉到了一种坚不可摧的气势。

“有种,当司机真屈才了。”邵万戈扇了孙羿一巴掌,笑了。         

“你太暴力了,又击毙了一个……不过我喜欢。”邵万戈拍拍熊剑飞的肩膀。熊剑飞敬了个礼道:“他们该死。”                                    

“呵呵,看来人不可貌相啊,这个小秀才居然也是一根毒刺?”他又转向骆家龙。

骆家龙赶紧地敬礼解释着:“邵队长,我是客串,编外的。”

“了不起,重案队有你一席位置,随时可以来。”邵万戈道,他看到默然站着的邵帅时,却讷然了,笑了笑示意,向邵帅敬了个礼。

邵帅却是不悦地说:“又是因为你是我父亲的下属,我是英雄的儿子,而向我致敬!”

“错,我在向你本人致敬,也在向你父亲致敬,不管你承认与否,你骨子里还是你父亲的血,你和他的选择一样,从不逃避。”邵万戈道。

“谢谢,不过我不是警察,不用回礼了。”邵帅道,还是保持着傲然的表情。

“不客气。”邵万戈丝毫不介意。

众人围到了马秋林的身边,邀着马老坐下说情况。余罪一直未醒,关切中似乎都生怕这货成了植物人,以后再见不到他的贱笑了。

“医生说早该醒了,术后全麻失效后,两个小时就该醒。” 

“可医生又说可能下一刻,也可能下一周才醒。”

“都是庸医,气得我差点儿揍他们一顿。”

“哎,马老,这家伙不会醒不来吧?”

“你们说,他要是变成白痴了,是不是挺好玩的?”

“去死,你才白痴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明显是心里无着胡乱猜测,马秋林摆着手: “停停停,都别乱说了,我想想……你们为什么不进去啊?”

“进去了,恢复得挺好的。”鼠标道。“那为什么不叫醒他?”马秋林问。

“对,医生说让他亲人来一趟,可暂时来不了啊,我们还没敢通知呢。”豆晓波道。

“胡说,亲人不已经来了吗?难道你们不是?”马秋林道。

对呀,好像是,圈子就这么大,吃喝拉撒吹牛打屁还有谁比兄弟们更亲?众人挠头,还有吐舌头的,明显还是一群半大的娃娃嘛。马秋林笑道:“我知道你们很着急,但凡事要用最正确的方式,就像你们这几根‘毒刺’,准确地刺到了对方的要害,将他们试图瞒天过海的罪行,大白于天下……这个都能做到,其他还有什么难得住你们?”

“不一样,现在是刺头躺那儿了。”鼠标道,众人皆笑。

“那你们准备怎样对待他?”马秋林问,强调道,“在看到,他亲手送马鹏去死之后。”

众人一下子沉默了,个个表情肃穆,却无法准确地表达此时的心境, 骆家龙道:“我们刚才说过了,我们虽不认同,可我们能理解,马鹏毕竟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马鹏是个被通缉的‘黑警察’,即便死后荣耀,可真相却是这样:特勤出身的,不可能干干净净。你们认为他为什么要死?真的是畏罪、害怕黑钱被查、害怕坐牢、害怕当个残疾人?”马秋林连着几问。

这个全新的问题,又把众人难住了,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似乎那些东西都不至于让他恐惧。可既然根本没有恐惧,是个大无畏的战士,那又为什么这样选择?

“我明白了,在他心里最重的还是警察这个职业,否则以他的身手, 完全可以逃出生天,他根本就没有走,他根本就在找机会以死明志,他想像一名真正的警察那样,去死!”骆家龙道。

马秋林笑了,一脸释然的笑容,他笑着抚着鼠标道:“说得好,其实你们心里最重的也是这个职业,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侠义的梦,热情、豪情、扶危济困、惩恶扬善都是一个有正义感的男人经常做的英雄梦,穿上这身警服啊,就意味着你们站在了离梦最近的地方……哪怕有一天你做了违背誓言、违背良心,哪怕违法的事,那个梦都不会因此而改变,你们心里最重的,就是他心里最重的。”

邵万戈有点儿折服了,当一辈子警察,那种感悟可不是谁都有的。他意外地看到,这群平时说什么都梗着脖子跟队长唱反调的货,此时都像明悟了一般,两眼炯炯有神地凝望着这个警中前辈,那些话,都一字不漏地钻进心里最深处了。

什么苦啊,什么累啊,什么危险啊,都没有放弃,都还穿着这身警服, 或许就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梦吧,哪怕曾经都行为不端、品行有瑕。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骆家龙掏着手机,信步进了病房,他嘘声让别人不要进来。一排脑袋贴在玻璃上,看着骆家龙拨弄着手机,把音量调到了最大,然后,一曲铿锵的旋律响起来了……

“……在繁华的城镇,在寂静的山谷,人民警察的身影,陪着月落, 陪着日出,神圣的国徽放射出正义的光芒,金色的盾牌,守卫着千家万户……”

嘹亮激昂的曲头,像枪林弹雨、像金戈铁马、像无数的兄弟呐喊着慷慨出行,奔赴一个个暗夜中的犯罪现场;像无数的兄弟舍生忘死,一次次迎向浴血搏杀。

骆家龙笑了,他看到了,余罪的眼睫毛动了动,他想起了曾经流落在羊城,那次校歌召唤,就像在警校无数次听到它一样,在下意识地,奔向集合地。

“……在欢腾的海岸,在边疆的水路,人民警察的身影,披着星光, 浴着晨露,崇高的理想,培育着高尚情操……”

热血激情的旋律,像沙场点兵、像出征壮行,像一次又一次血与火的洗礼,倒下了兄弟,仍有后来者继续前行;像一次又一次在对与错、善与恶边缘的徘徊,哪怕身毁名裂,哪怕忍辱负罪,也要搏一个问心无愧。

所有的人都笑了,他们看到,余罪慢慢睁开了眼,可他在看到如此多的眼睛,听到熟悉的旋律时,却哭了,又闭上了眼,静静地,任凭两行泪水如泉涌出,打湿了一片枕巾。

邵万戈长舒了一口气,侧头却看到邵帅悄悄地退走了,边走边用衣襟擦着眼睛。

他和余罪是一样的,不管表现得多不在乎,其实心里最在乎。邵万戈眼睛亮了亮,躺着的这个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警察,因为他一直很在乎,根本就放不下。

在手术完成九个小时后,余罪醒了,四周围着很多熟人、兄弟,他只说了一句话:“别通知我家里,别告诉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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