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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罪未了余罪9 作者:常书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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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时间就像货架上的水果,不管春夏秋冬,总是五颜六色的,年景一日好过一日,果贩子已经不像很多年前那样肩挑手推,卖清一色的大苹果, 鲜红的草莓、金黄的沙梨、深红的油桃、水嫩的西瓜,老余像检阅队伍一样,从货架边上走过。虽然没什么文化,可他懂得怎样在第一时间抓住顾客的心,比如桃子一定要带几片叶子,比如香蕉一定不能有萎干的根…… 反正就像他本人一样,收拾得利利索索,穿戴得干干净净,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搭讪时总不至于让人家讨厌不是? “满塘,帮把手。” 媳妇在叫了,他应了声,奔着去帮着提水了。“敏芝,你歇会儿,我收拾摊子。” 他在叫了,拖地的媳妇应了声。 两人相视间,似乎像小青年一样,还带着几分羞涩。 谁说不是呢?这甜得发腻的日子,让人觉得像缺乏一种真实感。可偏偏又是真实的,就像给十几年的苦熬一种补偿一样,老天是公平的,会善待每一个认真活着的人。 开门,打扫卫生,收拾妥当,然后老余就会像往常一样,坐在水果店门口,削几个有虫有疤的果子,切成嫩嫩的、水灵灵的水果片,有进门的顾客,他就会好大方地邀着:“先尝后买。” 这些小聪明总让老婆讪然一笑,很多小动作让老余这儿的生意总是比其他家强上那么一点儿。也就是这一点一点的积累,让老余快成了南街上的水果王了,每个季节大批量的进货都是他带头的,整车整车甩回来,转眼批发就能赚不少。 当然,最大的成功之处还不在生意上,而是老余逢人就吹嘘的:我儿子是警察,副局长,就快当局长啦! 可老余也有烦心的事,比如儿子。他这段时间老是不声不吭地回家, 贺敏芝从来没见儿子这么乖过,她隐隐觉得有事,私底下跟老余说。老余还真有点儿担心,他把认识的那帮捣蛋娃的电话打了个遍,没事,这群人异口同声:领导休年假。 瞧瞧,还是当领导好吧,老余直说媳妇多心。不过这假期休得太长之后,他也有点儿犯嘀咕了。 正烦着的时候,有辆车泊到了他的店门口,他“噔噔噔”奔出来,甩着扫地的笤帚就要破口大骂,不料下车的人冲他谦恭一笑,挥着手,车退走了。 “又是你?”余满塘脸色不好了。 “对,余老板好。”魏锦程笑着拱手道。 “你这当奸商的,不要老拍我儿子马屁行不行,我儿子能见你这种人?”余满塘不悦地说。 上个月来了一回,那开着好车的架势着实把余满塘吓了一跳,不过细问之下才知道,他是五原的商人,想邀儿子到他生意里。这哪成,老余勃然大怒,差点儿扣他半个西瓜:我儿子是警察好不好,奸商算个毛……你这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脚懂不懂? 把魏锦程轰走了,没想到这货又来了,他笑道:“余老板,我觉得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那你什么意思?”余满塘挡着路,根本不准备让他进门。 “可能上次我表现得太过了……无耻,对,无耻……其实呀,余警官几乎是救了我一命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说受人之恩不图报答, 那也不对不是吗?情急之下我的表达方式就有问题了……这次呢,容我细细说来可好?”魏锦程也是个老油子,都碰一次壁了,岂能不懂和这种人打交道的方式。 其实不难,别触人家的逆鳞就成,两根烟一抽,拉着凳子一坐,满口讲着余警官在五原的光辉事迹,转眼便让老余听得瞠目结舌,兴奋得仿佛都是自己干的一样。 这一聊就成了知己,很抠门的老余居然破天荒请魏锦程吃水果了。他催着魏锦程快讲,兴奋得就那一句话:“再说说,还有啥事,我儿子这么跩啊?” 这一跩就把时间忘了,等余罪驾着货车,载了半车水果回来时,他看到了这个让他啼笑皆非的场景:老魏这货和老爸吧嗒吧嗒在门口抽着烟,像街坊一样,聊得正起劲。 “我儿子回来了。”余满塘看到了儿子时,中断了聊天,奔着下台阶,和儿子一起卸货。 “爸,我来我来。”余罪抢着。 “干这活儿你不如我。”余满塘得意地说,两肩扛着两篓子水果,快步往店里去。余罪一膀子扛上筐,魏锦程笑了笑。余罪没好气地说:“不帮忙,站着瞧啊?” “哦,好。”魏锦程乐了,也捋着袖子加入其中,不过一扛,趔趄差点儿摔了一跤,龇牙咧嘴的样子惹得老余直笑,这些有钱人都跟驴粪蛋一样,外面光。 卸了半车货,拍了拍身上的灰,魏锦程邀着余罪,老余却邀着魏锦程中午去家吃饭。魏锦程正求之不得呢,满口应承。 这次谈事恐怕是最简陋的一回了,魏锦程笑道:“要不咱们走走?余老哥,我和余局长聊聊啊。” 老余这回可放开了,笑了笑,做着请势。几步之外,确认老爸已经听不到的时候,余罪小声问:“老魏你这是干吗呢,生怕我爸不起疑啊?” “这是迟早的事啊,你能瞒到什么时候……对了,电话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魏锦程问。 出狱后老魏就打听余罪的下落,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摸到老家来了。他在一力邀请着余罪到他的生意里,而且居然了解到了余罪搞的那个杂粮生意,那是绿色食品,市场前景很看好的。 “我下不了决心啊,老魏。”余罪道,他知道魏锦程是出于一片好心,但这份心意实在消受不起,他看看年纪和老爸差不多的魏锦程问,“再说了,你那生意我也不懂,不至于就请你吃过一顿饭,你非要这么以身家相许吧?” “呵呵。”魏锦程被余罪这种说话方式逗笑了,他笑道,“你明知道不止这些的,生意好学,人品学不来。要不是你提醒我,我还真不知道还有那种坑人的方式,他们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魏锦程又一次看着余罪,他心里的精彩世界魏锦程无从得知,不过魏锦程奇怪的是,根本没有接触那个圈子,余罪又是如何知道有人想通过涉案的方式完成侵吞买不到的资产的呢?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一旦官商勾结,那手段就没有下限了。 他们会有一千种方式攫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这种案例有的是。”余罪笑道,“你做生意是看人,我们办案子更是看人,要是连好人坏人也分不清,这些年的警察可就白当喽。” “那你看我这人怎么样?”魏锦程好奇地凑近了,斜瞅着余罪。 “不怎么样,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上,每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液…… 你敢说,你挣到的钱都是问心无愧的?”余罪取笑道。 魏锦程没想到自己被评价得如此不堪,他拍着手辩解着:“桃园公馆的涉毒问题,已被课以重罚,勒令停业整顿,这是个经营问题,我本人是无罪的,法律都承认了。” “要是顾晓彤没出事,法律一定会承认你有罪,很多特殊的时候,警察和法律都代表不了正义……据我所知,桃园公馆周边的地皮已经被你圈了个七七八八了,你是准备再暴赚一笔?”余罪问。 似乎被洞悉了心里的阴暗,而且魏锦程有点儿惊讶,余罪足不出户, 居然摸到了他那么多私下的小动作,他尴尬地笑道:“商人逐利,天经地义。难道有错?” “没错,但看你是什么级别的商人了,如果就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一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顾晓彤盯上你这块肥肉的。不要低估别人心里的贪欲,我要是有能力有背景,肯定想办法弄死你。”余罪做了个鬼脸,给了个掐死的动作。 魏锦程无语,直向余罪竖着大拇指,一伸手揽着他的肩膀,感慨道: “余罪啊,你这认识和我那位躺在床上的老父亲差不多啊。” “那是因为我吃亏吃多了。”余罪笑道。 “可这一次,我觉得你通向仕途的门已经关上了,你真准备在汾西这小地方卖一辈子水果?”魏锦程不相信地问。余罪闻得此言,回头看看远处的水果店,脸上洋溢着幸福,他笑着回道:“老魏,知道为什么见第一面我就打消对你的怀疑了吗?” “为什么?”魏锦程好奇地回问。 “见你之后我就专程调出了医院的监控,那天你不是故意冷落我,而是确实在医院陪你父亲。”余罪道,奸笑着看着魏锦程,魏锦程气着了, 不过余罪笑着解释道,“一个怀旧,心里装着老婆、老父亲的人,不可能是个穷凶极恶敢制毒的……说实话我还真不介意在这儿卖一辈子水果,就像你,你觉得最幸福的时候,难道是在公司、在应酬,还是在生意上?” 啧,老魏讷然了,他指了指余罪,没有憋出那句话,其实两人在这个上面是相同的,家庭观念重于一切。到这份儿上,魏锦程觉得这事恐怕没戏了,即便余罪离开警队,那他的选择也会是回到这里,离家最近的地方,而不是漂在外面。 刚要说话,余罪的电话响了,他掏出电话接听着。等着的魏锦程突然发现余罪表情变化得很突兀,放下电话后怅然若失,他惊声问:“是不是有定论了?想开点儿,当不当警察真无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反正你也代表不了正义。” 余罪一阵苦笑,半晌才道:“其他事,有个人病危了,我可能需要回五原一趟,正好乘你的车吧……对了,中午在我家吃饭吧,大老远来了,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我可能短时间回不来了……” 魏锦程有点儿瞠目结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知道一定有事了。果不其然,中午在余罪家吃的那顿饭也不安生,那个奇葩老爸余满塘不知道为啥,哭得稀里哗啦,连饭也没吃成…… 事情就源于这个电话,是邵帅打的,他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的灯光, 心一直在跳。 旁边站着的贾梦柳在发抖,腿抖。邵帅赶紧扶着她坐下,坐下手就开始抖,想说话,嘴唇哆嗦,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连哭都不会了,只有两眼一直潸潸流泪。 “别担心,伯母一定没事的……你别哭,一会儿她出来看到你这样, 得多难受啊。”邵帅安慰着。 “嗯,我不哭。”贾梦柳说,一擦泪,转眼间两颊又湿。 自杀……这个精神受到过严重刺激的母亲一直被取保候审住在精神病医院,稍有好转时把她接出来了,才一个月。贾梦柳准备趁着暑假照顾一段时间,可没想到神志恢复不久,她却选择割断了自己的静脉。 此时贾梦柳抖索着的手上、衣服的前襟上,还残留着母亲的血,邵帅真想象不出,这么瘦弱的一个姑娘,愣是把妈妈从楼上背下来了。 “真没事,你发现得早。”邵帅握着她的手,又一次安慰道。 “我害怕……我……我害怕……”贾梦柳嘴唇颤抖,一语泪流,她倚着邵帅的肩膀,难受地说,“我爸妈被抓走后,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们……再见到我妈妈,她就已经精神失常了……我爸爸还在监狱里,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要死了,我怎么跟我爸爸说啊……我……” “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还有我吗?我也是你的亲人。”邵帅安慰着,粗糙的手指抚过贾梦柳的脸颊,那秀气的脸蛋晒得又黑了一圈。贾原青夫妇被判刑后双开,即便他们是咎由自取,可最苦的还是刚刚上大学的贾梦柳,她知道真相后,心里就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那么沉重。 “谢谢你,邵帅哥……我,我一定还你钱……我……呜。”贾梦柳稍稍平复了一下,突然间发现自己依在邵帅的怀里颇是不雅,她理智地分开了。邵帅难堪地说:“你看你,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那是住院交的急救费用,贾梦柳要掏钱,肯定不够,一双手又被邵帅紧紧握住了,泪眼婆娑间,她抽了两回,没抽出来。邵帅紧紧地按住说: “不是你一个人经历过这种痛苦,你一定不知道我爸爸妈妈吧?” 贾梦柳愣了下,是啊,她根本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只是相处得很融洽,她知道这是个好人,不管以前当侦探还是现在当警察。 “我爸爸也是个警察,和一个抱着炸药包的嫌疑人同归于尽了,他死都没留下个全尸。后来我妈改嫁了,扔下我就走了……就那么走了。”邵帅道。 这故事有震撼力,惊得贾梦柳忘记哭了,她眨巴着泪眼,伸着纤手, 抚着邵帅那英俊却显得早衰的脸,似乎在安慰这个身世比她还惨的人。 “我恨我爸,也恨我妈,一个死了,一个跑了,都不管我……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他们有时候的难处我们当儿女的可能理解不了,不过,能让他们舍得抛下亲人的,那肯定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他们生我养我已经不易了,我们当儿女的没有权利去恨他们,去要求他们怎么样怎么样……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肯定不愿意看到你成了这个样子,你这样,只能加重他们的难过。”邵帅轻声道,擦擦泪,凑近了问贾梦柳道,“我说的,你懂吗?” “我懂。”贾梦柳点点头。 “那就别难过,等着妈妈一会儿出来,看到你的笑脸。真的,想想高兴的事,想想以后,有一天你和妈妈一起去接爸爸出来,一家三口团圆, 那是多幸福的事啊。”邵帅道。 小姑娘也许是真的好哄,她真的不哭了,擦干了泪,调整着情绪。每每绿灯亮起,她就奔向急救室,直到奔了三回才见到医生喊她,她贴近病床,真没有哭,强颜欢笑地和虚弱的母亲在小声呢喃着什么,女儿不哭了,当妈的哭了。 还有邵帅,在悄悄地拭着泪,他觉得心里某处,疼得厉害…… 这个尘封的故事同样延续在从汾西通向五原的高速路上,司机、助手,以及魏总都听得唏嘘不已。午饭前余罪把事情告诉老爸了,说了很多,然后又像小时候犯错了一样,老爸气得扇了他两耳光,和这个操蛋儿子抱头痛哭了一回。 “我爸没拦我,他认死理,不管欠的债还是欠的人情,一定要还。闯下的祸一定不能躲,就像我小时候砸别人玻璃一样,他一定会拧着我的耳朵给送回去,再替人家装好。”余罪如是道,结束了这个长长的故事。 或许并不长,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还历历在目。见过多少个嫌疑人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唯独对这个贾原青印象深刻,那是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不同的是,痛是双方的。 “你爸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就像我父亲一样,越是那种卑微如草芥的生命,越会有着人性的光华……我一直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老是催着我往老家投资,就算做绿化和环境治理,也是一种赎罪啊,后辈富得让他于心难安哪。”魏锦程仿佛受了一次教育,感慨颇深。 “那,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给你当手下了。”余罪道,和盘托出这个秘密后,似乎心情放松了很多。 “也好,那就当一辈子朋友吧。”魏锦程伸出了手。 余罪看着他,不像做作,他笑道:“和土豪做朋友,求之不得啊。” 魏锦程自嘲地笑了笑,不敢以土豪自居。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笑里却多了几分理解。 下高速,进市区,车直驶入市检察院,老魏没再送,而是目视着余罪走向那国徽下的厅堂。那一刻他觉得很可惜,替这个人可惜,所谓的什么公道正义,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他真没想到,余罪的最终选择会在这里。 立案大厅,七号厅,余罪信步走了进去,坐到了一个检察员的面前。这里其实形同虚设,专供那些因职务犯罪的公务员来此交代案情,不过很多年来,基本没有主动来的,余罪进来倒把两位闲坐喝茶的检察官吓了一跳,以为他找错地方了。 “我来自首。 “我在这里有立案,案卷编号WY检098776,我就是那位已经立案被停职的警察。 “我来自首的不是案卷上的事,而是其他未清的余罪,是一例刑事案件,嫌疑人贾原青因为我的诬陷受到了刑事处罚。 “对了,我有余罪,我的名字也叫……余罪!”一室的检察官面面相觑,有人查着案卷,然后瞠目结舌,赶紧向上打电话汇报。 坐下来的余罪显得无比平静,那一刻他想起了从容作囚的黄解放,想起了从容赴死的马鹏。那一刻,他理解了两位已经作古的人,一个为了后辈,一个为了后事,他们虽然警匪陌路,却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都是为了一种责任。当你准备担起这种责任来的时候,心里的负担就没那么重了。 余罪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第一次感觉到坦荡会给人一种想象不到的勇气,那种勇气虽不凌厉,却让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再恐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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