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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吾爱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弗洛里安已经关张了,如我所料。一部车子停在楼下,车内有个明显是便衣警察的人在假装读报纸。我不明白警察为何如此上心,这里又没人认识驼鹿马罗伊。打手和酒保下落不明,那片街区没人肯透露他们的任何行踪。

我慢慢把车挪走,停在街角,坐在车内看着一家黑人旅馆。这家店名叫“桑苏西[Sans Souci是法语词汇,意思是“无忧”或“莫愁”。在今天的德国波茨坦市北郊,有一座始建于18世纪的“无忧宫”(Sanssouci Palace),同样以“桑苏西”为名。]”,位于弗洛里安所在街区对角,距离最近一个十字路口不远。我下车往回走,穿过十字路口,步入旅馆。屋内铺着长条形褐色编织地毯,两旁对立摆放着成排的硬木椅子。屋子昏暗的深处有个柜台,柜台后坐着一个闭着眼的光头男人。他把柔软的棕色双手平和地扣在一起,搁在身前的桌面上。这人在打盹儿,或貌似在打盹儿。他戴了一条像是1880年前后打上去的爱思科领带[指一种发源于欧洲的宽边领带,佩戴时将两端交叠,辅以别针固定。该领带于19世纪80年代左右在欧洲中上阶层男性中间大为流行。];领带别针上镶着一块绿色石头,个头比苹果小不了多少;层层叠叠的下巴安详地堆在领带上;扣在一起的双手干净、平和;指甲修剪过,一轮轮灰色新月种在紫色指甲肉里。

他胳膊肘下方的金属浮雕招牌写着:“本店安保工作统一交由‘国际联合机构有限责任公司’负责。”

安详的棕皮肤男人半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指指招牌。

“我是H. P. D. 派来的调查员。最近碰到什么麻烦没有?”

所谓H. P. D. ,即“旅馆安保部”。该部门隶属于一家大机构,专门追查那些开空头支票的骗子,以及从备用楼梯脱身、留下的二手皮箱里装满破砖头的逃账客。

“麻烦,兄弟,”旅馆登记员用高亢的声音说,“我们刚从麻烦里逃出来。”他降下四到五个音阶,补充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马洛,菲利普·马洛——”

“这名字真好,兄弟,干净悦耳。你今天气色看起来真不错。”他像刚才一样降低声调,开口道,“但你根本不是H. P. D. 的人。那儿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一个没见过。”他解开双手,懒散地指了指招牌,“这块牌子是二手货,兄弟,我买来充门面的。”

“那好吧。”我说。我靠着柜台,掏出一枚50美分的硬币,放到空空落落、斑痕累累的桌面上旋转起来。

“你今早听说弗洛里安的事了吗?”

“我忘了,兄弟。”他总算睁开了双眼,盯着硬币旋转的朦胧闪光。

“那儿的老板被人干掉了,”我说,“叫蒙哥马利。有人拧断了他的脖子。”

“愿上帝接纳他的灵魂,兄弟。”之后,他降下一些声调说,“你是警察?”

“私家侦探,要保密的那种。不论什么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他能否保密。”

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随后闭上眼睛思索了一阵子。这时,他再次谨慎地睁开双眼,盯着旋转的硬币。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是谁干的?”他弱弱地问,“是谁办了山姆?”

“某位刚出牢看到弗洛里安不再是白人地盘后变得很生气的狠角色。那里原来好像是白人的地方,这事情你或许还记得?”

他什么话都没说。硬币嗡鸣着倒下,陷入静止。

“接下来看你的了。”我说,“是要我给你朗诵一章《圣经》呢,还是要我请你喝杯酒呢?挑吧。”

“兄弟,我平时只在家人面前朗诵《圣经》。”他的目光明亮、坚定,像只蛤蟆。

“你吃过午饭了吧?”我说。

“午饭,”他说,“对于我这种体格和脾气的人来说,通常就免了。”这时,他又降低声调说道,“你到桌子这边来吧。”

我从兜里取出那瓶品脱装波本威士忌,把它放在柜台后的架子上,接着回到柜台正前方。他弯下腰看看酒,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兄弟,这瓶酒是收买不了我的。”他说,“但我很愿意和你共饮一小杯。”

他打开瓶子,取出两个玻璃杯放到桌上,接着不动声色地倒了满满两杯酒。他端起其中一个杯子,仔细嗅嗅,跷起小拇指把酒灌进喉咙。

他用嘴巴品了品,用脑袋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这酒真不错,兄弟。要我怎样替你效劳呢?这片地方每一道砖头缝里是什么情况,我都了如指掌。说真的,先生,你很会挑酒。”说着,他又斟满了酒杯。

我把在弗洛里安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一脸严肃地瞧着我,不时摇摇光头。

“萨姆的小店是块净土,”他说道,“那里已经一个月没人挨刀子了。”

“六年到八年前左右,现在的弗洛里安还是白人地盘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霓虹灯招牌一般都挂得挺高的,所以不好摘下来,兄弟。”

我点点头。“我就知道名字没变,如果变了的话马罗伊会吭声的。当时的老板是谁?”

“你这么问让我略感惊讶,兄弟。那个可怜的罪人名叫弗洛里安,麦克·弗洛里安。”

“这位麦克·弗洛里安后来怎么样了?”

黑人温和地摊开双手。他的声音洪亮而悲伤。“死了,兄弟,向上帝报到去啦。那是基督纪年一千九百三十四年或一千九百三十五年[即公元1934或1935年,此处“几千几百几十年”为宗教表达方式。]发生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他这一生过得毫无意义,兄弟,我听人说又是喝酒喝死的。这个不信神的人和剃光毛的肉牛一样下地狱了,兄弟,但上帝的恩典一直在天国守候着他。”接着,他的声音又回到说正事的调子上,“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他家里还有谁?你再来一杯吧。”

他紧紧摁上瓶塞,把酒瓶顺柜台推过来。“天黑之前只能喝两杯,兄弟。谢谢你的建议。你的说话方式很照顾别人的自尊心......他留下一个寡妇,名叫杰西。”

“杰西去哪里了?”

“求知,兄弟,始于频繁发问。我不知道,你可以到电话簿里找找看。”

旅馆大厅昏暗角落里有个电话间。我走进去关紧门打开灯。我在拴着链子、残破不堪的电话簿上找了找,没看到弗洛里安这个名字,于是又回到柜台前。

“没找到。”我说。

黑人懊悔地弯下腰,提起一本城市人名地址簿,放到桌上推过来。他闭上了眼睛,他开始不耐烦了。我在册子里找到了寡妇杰西·弗洛里安的名字,地址是西五十四街1644号。我好奇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怎么用脑子的。

我在纸上抄下地址,把人名地址簿推回去。黑人把那本册子放回原处,和我握了握手,之后又把双手扣在一起,放到办公桌上,和我进来时一模一样。他的眼皮缓缓垂下来,貌似打起了盹儿。

这段插曲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在向外走的路上,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呼吸轻柔、均匀,吐气时弱弱地吹拂着嘴皮,光头闪闪发亮。

我走出桑苏西旅馆,穿过马路,回到车上。这条线索来得太容易了,有点过于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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