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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再见,吾爱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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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烟。 细细的烟雾垂直悬在半空,宛如珠帘。靠外的墙打开两扇窗子,但烟并没有飘散出去。我从没有来过这间屋子。窗户上有铁条。 我的头昏昏沉沉,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刚睡了一年。烟雾让我心烦。我仰面躺着,想了想办法。想了很久之后,我忍着肺部疼痛,吸入一大口空气。 我喊道:“着火了!” 这让我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我还是笑了出来。我躺在床上放声大笑,那笑声听起来像个神经病,而不像我。 喊一声就够了。屋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插进锁的声音,最后门打开了。一个男人侧身跳进屋内,关上了门。他的右手一直在右臀上方盘旋。 这是个穿白袍的矮胖男人。他长了一对没有光泽的黑眼睛,眼神怪怪的,眼角附近还有些灰色肉球。 我在硬邦邦的枕头上转了个头,打了个哈欠。 “别把这个也算上,杰克,哈欠不是故意打的。”他站在那里生气地看着我,右手在右臀上方盘旋。他的脸上充满恶意,眼睛漆黑无神,皮肤灰白,鼻子长得像贝壳。 “我看你是想再尝尝拘束衣[一种从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开始就用于精神病辅助治疗的长袖病服。]的味道。”他嘲弄地说。 “我很好,杰克,好得很。我刚打了个盹儿,好像还做了几个梦。我这是在哪儿?” “在你该在的地方。” “这地方看起来不错啊,”我说,“里头的人也不错,空气也是。我想我可以让自己再睡会儿。” “那样最好。”他吼道。 他走出去了。门关上了。锁上好了。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 他的到来并没有让烟雾消失。烟雾悬在屋内,到处都是,像块帘子,既不飘散,也不上浮,一动不动。屋里是有气流的,我的脸已经感觉到了,但烟雾感觉不到。它就像一张由上千只蜘蛛织成的灰色罗网。我很纳闷他们是怎么把这些蜘蛛喊到一起开工的。 棉质法兰绒睡衣,县医院里用的那种。没有开襟,针线活儿不多也不少。粗糙,料子很差,领口磨着我的脖子。我的脖子还在疼。我的记忆开始恢复了。我抬起手摸摸脖子上的肌肉,还在发疼。就一个印第安人,老头儿。你讲得很对,海明威。你想当个私家侦探吗?那可以挣大钱。上九节简单的课程就可以了。我们提供徽章和文凭,如果你肯多付50美分,还额外赠送一条疝气带。 脖子很疼,可是摸在上面的手指却毫无知觉。我的手指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串香蕉了?我瞧了瞧它们,还是手指的样子。完了,这些手指肯定是邮购来的,和徽章、疝气带还有文凭是一套。 此时是夜晚,窗外一片漆黑。天花板中央用三根黄铜链吊着一个搪瓷灯罩,灯罩内亮着光,灯罩边缘有些色块,橙色和蓝色交替出现。我盯着色块看了一阵子。我已经烦透了烟雾。色块像船上的舷窗一样打开了,一颗颗脑袋从里边探出来。那些脑袋很小,像小人偶一样,但却活灵活现。我看见一个戴游艇帽、长酒糟鼻的男人;一个戴阔边帽、头发蓬松的金发女郎;还有一个领结打得歪歪斜斜的瘦弱男子,看起来就像海边小镇苍蝇馆里的服务员,他张开嘴巴揶揄地问:“请问您的牛排要几分熟,先生?” 我用力闭上眼,又睁开眨了眨,看到那不过是用三根铜链吊着的搪瓷灯罩。 但烟雾还是悬停在气流中,一动不动。我抓起床单一角,擦擦脸上的汗水,但手指上毫无知觉。这些手指是在我上了九节函授课之后寄来的,要得到它们,你得先把一半定金汇到俄亥俄州,雪松城,2468924信箱。我疯了,真是疯了。 我在床上坐起来待了一段时间,双脚才恢复力气,可以放到地上。我的脚是光着的,感觉像有无数的针在扎。针线柜台在左边,太太。特大号安全别针在右边。我的脚开始有知觉了,我站了起来,但用力过猛。我屈下膝盖,扶在床边喘着粗气,隐约听到床下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你须要喝酒......你须要喝酒......你须要喝酒。” 我迈开脚步,摇摇晃晃像个醉汉。在两扇装着铁条的窗户中间,有一张白色搪瓷桌,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瓶子的形状看起来不错,里边的酒水还剩一半,我朝它走过去。这世上好人还是很多的,你可以对着晨报发牢骚,可以在电影院踢旁边那人的小腿,可以对政客感到失望并嗤之以鼻,但依然不能否认,这世上好人还是很多的。就拿这位留下半瓶威士忌的家伙来说吧,他的心胸就跟梅·韦斯特[1893—1980,一位身材相当丰满的好莱坞女明星。]的屁股一样宽广。 我伸出半麻木的双手,抓住酒瓶,费尽力气把它举到嘴边,就像举着金门大桥的一端。 我胡乱灌下一大口酒,小心翼翼把瓶子放回去,又试着用舌头舔舔下巴。 这酒尝起来怪怪的。这时,我看到墙角有个水槽。我及时冲了过去,太及时了。我吐了出来,“眩晕”迪恩[1910—1974,当时的一个著名棒球运动员。]的投球也没这么要命。 时间——在我忍着恶心、头昏脑涨、摇摇晃晃地抓着水槽边缘、发出禽兽般的哀号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都过去了。我蹒跚着回到床上,仰面躺下来,喘气看着那股烟雾。现在它看起来没之前那么清楚了,甚至不怎么像真的,也许只是我的眼睛有问题。突然间,烟雾消失了,搪瓷灯罩内的灯光把屋里每一样东西的轮廓都清晰勾勒了出来。 我重新站了起来。在门附近靠近墙的地方,放着一把重重的木质椅。在先前白衣男子出入的那扇门旁边,还有另一扇门。那可能是个衣橱,里边可能放着我的衣服。地上铺着绿灰色方格油地毡。墙刷成白色,这间屋子很干净。我坐着的床,是一张医院用的小铁床(但要矮一些),床角挂着厚厚的搭扣皮带,应该是用来捆绑手脚的。 这间屋子还不赖——很适合逃跑。 我的知觉逐渐恢复,我的头、脖子和胳膊都在发疼。我想不起胳膊疼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掀起棉质睡衣的袖子,迷糊地瞧了瞧它。胳膊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从肩膀延伸到手肘。每个针孔附近都有一小块褪色的皮肤,面积大概有25美分硬币那么大。 麻醉剂。为了让我保持安静,他们注射了很多麻醉剂。可能还注射了镇静剂,那是为了逼我开口。不过过量的麻醉剂让我发起了酒狂[又名“震颤性谵妄”,指一种急性脑综合征,多发生于酒精依赖患者突然断酒或减量。震颤性谵妄往往会伴随多汗、心跳过速、瞳孔散大、幻听和幻觉等症状。]。有些人就会这样,有些则不会,因人而异。麻醉剂。 怪不得我会看到烟雾和灯罩上的小人头,听到那些声音,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被关在一间窗户上有铁条、床上有拘束带的屋子里,手脚没了知觉。那瓶威士忌可能是药酒,为了让某人在四十八小时内保持镇静用的。他们把酒留下,只是为了尽地主之谊,生怕我错过什么。 我站起来,踉踉跄跄跌出去,肚子差点撞到对面的墙。我只好躺回去,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我浑身刺痛,冒着大汗。我能感到小汗珠从额头慢慢滑落,沿鼻翼一直流到嘴角。我傻乎乎地舔了舔汗珠。 我再次坐好,把双脚稳稳踩到地上,然后站起来。 “好了,马洛,”我在牙缝中间说道,“你是个硬汉,一个六英尺高的铁人。你净重190磅,脸也洗过了;肌肉结实,下巴不是玻璃做的。你能做到。你被放倒两次,脖子被掐过,下巴被枪托打过。你浑身都被注射了麻醉剂,糊涂得像两只发疯的华尔兹老鼠[指一种只会沿小圆圈而不会沿直线行走的家鼠。]。但这一切又算得上什么呢?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现在,让我们瞧瞧你有多像个硬汉,先把裤子穿上。” 我又躺到了床上。 时间再次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没戴手表,而且这种时间也不是钟表可以度量的。 我坐了起来。这已经让人有点厌烦了。我站起来,试着走了走。这可一点也不有趣,你的心脏蹦得像只焦虑的猫咪。最好再躺下去睡一觉,最好先歇一会儿。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伙计。你讲得很对,海明威。我很虚弱,我连花瓶都摔不碎,指甲都撅不断。 不行,我还得走走,我是硬汉,我要离开这儿。 我又躺了下来。 第四次就好些了。我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我走到水槽旁边,洗了把脸,之后靠在水槽边,用手捧着水喝起来。我放慢速度,等了一会儿,然后又喝了几口。这时,我感觉好多了。 我一直在走,一直在走,一直在走。 走了半小时后,我的膝盖还在发抖,但脑袋已经清醒了。我又喝了几口水,几大口。我这样做的时候差点趴在洗手池上大哭起来。 我回到床前。这张床真棒,是用玫瑰花瓣打造的。这是世上最美的床,肯定是他们从卡罗尔·隆巴德[1908—1942,好莱坞女明星,活跃于20世纪30年代。]那里弄来的,用我的余生换来躺在上面两分钟都值。美丽、柔软的床,美丽的睡眠,美丽的眼皮,下垂的睫毛,轻柔的呼吸声,四周的黑暗,还有脑袋陷在枕头里的感觉…… 我又开始走。 人们建造了金字塔,感到厌烦后又拆掉;把石块变成水泥,浇筑出顽石坝;将水引到阳光明媚的南部地区[即大洛杉矶地区,指的是加利福尼亚州南部一个横跨五个大县的大型联合统计区。该区是除大纽约地区之外的美国第二大都市带。],以便造成一场洪水。 我不停走着,直到走出这些杂念。我不能被它们干扰。 这时,我停了下来。我已经准备好和某人谈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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