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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吾爱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客厅里有一块棕色花纹地毯、几把白色和玫瑰色椅子、一个内含高高黄铜薪架的黑色大理石壁炉、几座高大的内嵌式书架,以及几扇挂着奶油色粗布窗帘的百叶窗。

这间屋子没什么女人味,除了那面全身镜和它前方光洁的地板。

我半躺在一把深深的椅子里,把双脚搭在脚凳上。我喝了两杯黑咖啡,喝了一杯酒,就着一块吐司吃了两枚煮得很嫩的蛋,又喝了几杯掺白兰地的黑咖啡。我在早餐间里扫下这些东西,但我不记得早餐间的样子,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的状态恢复了。脑袋基本清醒,胃部蠕动也明智了起来,就像打触击球[棒球技术动作,即横握球拍让球落在内野,避免对方外野接球手接球,同时帮助队友上垒或让自己上垒。触击球是一种需要击球手事先对场上局势进行算计的策略性击球方式。]时让队友跑三垒,而不是把球直接打到外野的旗杆附近。

安·赖尔登坐在我对面,她向前探身,用干净的手杵着下巴。她的双眼在蓬松的棕红色头发下显得暗淡、迷离。一根铅笔从她的头发里戳了出来。她看起来忧心忡忡。我对她讲了一部分经过,特别是涉及驼鹿马罗伊那部分。

“我以为你喝醉了,”她说,“我以为你只有喝醉的时候才会想起来找我。我以为你和那个金发女郎出去约会了。我以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你屋里这些东西,我敢说,不全是靠写作挣来的,”说着,我看了看四周,“就算你以为自己的东西都能卖钱,也换不来这么多东西。”

“而且这些东西也不是靠我爸贪污换来的,”她说,“像现在那个胖乎乎的笨蛋警察局长那样。”

“这不关我的事。”我说。

她说:“我家原来在德雷区有几块地,那些人哄我爸买下时,上面还都是沙子,但谁知下面有石油[加利福尼亚州的石油产业兴起于19世纪,到20世纪30年代,这里的石油产量已达到全美第一,和俄克拉何马州并列。值得一提的是,本书作者钱德勒初到洛杉矶时便成为了石油公司的雇员。]。”

我点点头,喝光了雅致水晶杯里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喝起来味道都很好,让人感觉很温暖。

“男的能直接在这里定居下来,”我说,“拎包入住。东西都是现成的。”

“除非他想那么做,而且还得有人愿意收留他。”她说。

“但没有管家,”我说,“这就比较难办了。”

她的脸红了。“但是你——你宁肯让别人把你的头打碎,在你胳膊上到处扎针,把你下巴当成篮板砸来砸去。天知道这还有完没完。”

我什么都没说,我太累了。

“至少,”她说,“至少你还知道检查一下过滤嘴。当时听你在阿斯特道上说话的口气,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几张名片说明不了什么。”

她冲我眨眨眼睛。“你是不是想坐在这里跟我说,那家伙叫来两个坏警察把你揍晕,又把你当酒瘾患者关了两天,只是为了让你今后少管闲事?为什么不继续查下去呢?现在事情已经明显到够你撕开一道一码宽的大口子了,而且你剩下的力气还够让自己再挨一棒球棍。”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我说,“完全是我的风格——粗鲁。你说什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那位人模狗样的心理医生,无非是个高级犯罪团伙的成员。他先选好目标,打探情报,再让那帮干脏活儿的小子们去抢珠宝。”

“你真这么觉得?”

她瞪着我。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在脸上装出很虚弱的样子,但她不为所动。

“我当然是这么觉得的,”她说,“而且你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觉得事情似乎比这复杂。”我说。

她面带安逸而尖刻的微笑:“真抱歉,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侦探呢。所有事情都很复杂,对吧?案子太过简单,本身就是件很不体面的事情,对吧?”

“事情比这复杂。”我说。

“那好吧,我听着呢。”

“我不确定,但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我能再喝两杯酒吗?”

她站了起来。“知道吗,你偶尔也可以尝尝白水的味道,那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她走过来拿起我的杯子,“这是最后一杯了。”她走出房间,去到一个能把冰块弄得叮当作响的地方。我闭上眼睛,倾听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声音,没人来这里找我的麻烦。不过,假设那帮人对我的了解和我猜测中的一样,那他们很可能会找到这里,到时候就麻烦了。

她端着杯子回来了。她那染上酒杯凉意的手指碰到我,我握握这些手指,然后不舍地松开,就像不舍地离开了一个美梦,醒来时发现阳光正照在自己脸上,周围是迷人的山谷。

她红着脸坐到椅子上,调整了半天坐姿。

她点起一根香烟,看着我喝酒。

“安托尔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我说,“但我不认为他是珠宝抢劫团伙的头目。当然,也可能是我错了。我觉得,假如他真以为我抓住了他的把柄,那他绝不会让我活着走出那家精神病医院。不过,他心里肯定有鬼,比如,在我胡扯了一通什么隐形文字之后,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她平静地看着我:“真有隐形文字?”

我咧开嘴笑了:“就算有我也没看见。”

“这些关键信息藏得可真奇怪,你不觉得吗?放在香烟过滤嘴里,那别人怎么发现得了?”

“我认为有一种可能,比如马略特在害怕什么事情。如果他遭遇不测,那些名片能被人找出来,警察肯定会把他兜里的东西仔细捋一遍。但这也是让我比较困惑的地方,因为假设安托尔是个坏人,他肯定不会留下尾巴。”

“你是说,假设马略特是安托尔杀的,或者是他指使别人杀的,这就解释不通了,对吧?但马略特所掌握的有关安托尔的情况,不一定就和谋杀有直接关联啊。”

我向后靠到椅背上,喝光了剩下的酒,假装自己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点了点头。

“但珠宝抢劫案和谋杀案有关联,而我们又假设了安托尔和珠宝抢劫案有关联。”

她眼里透出淘气的神色。“你肯定累坏了。”她说,“要不要到床上躺着?”

“你说在这里?”

她的脸红到了耳根,下巴也拱了起来:“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又不是小孩子,谁管得着我在什么时间、地点该做什么。”

我放下玻璃杯站起来。“有些不妥,我难得有这种念头。”我说,“如果你不嫌累的话,能不能帮我叫个出租车?”

“你这个白痴!”她生气地说,“你被人打到皮开肉绽,又被注射了天晓得多少种麻醉药,所以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好好睡个觉,明天起个大早,以侦探的模样重新走出去。”

“我想晚点睡觉。”

“你现在应该去医院,蠢货!”

我耸耸肩。“听着,”我说,“我今晚脑袋不太灵光,而且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此逗留过久。我手上还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对付那帮人,但他们好像已经不喜欢我了。我在这里说的一切,都可能被当成违抗法律的呈堂证供,而且这座城市的法律系统好像不那么干净。”

“这座城市没那么糟糕,”她尖厉地说,呼吸有些急促,“你不能单凭这个就下判断——”

“对,这座城市没那么糟糕,芝加哥也是,你可以在这里住上很久都见不到冲锋枪。对,这座城市没那么糟糕,它可能没有洛杉矶那么坏。至少在大城市,你的财力始终有限,因此只能买下一小块地方,但对这种小城市来说,你的财力却允许把它连带包装整个买下来。这就是区别,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赶快离开这里的原因。”

她站起来,对我噘着下巴:“你现在就躺到床上去,我还有一间客房,你可以马上——”

“你保证会把自己的门锁上吗?”

她红着脸,咬住嘴唇。“有时我觉得你是个万里挑一的能人,”她说,“但有时又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可恶的浑蛋。”

“不管我是哪种人吧,你能不能把我送到可以打到车的地方?”

“就给我待在这儿,”她不假思索地说,“你是个病人,身体还很虚弱。”

“我还没病到不能自己拿主意的程度。”我粗暴地说。

她飞快跑出房间,在客厅和走廊之间的两级台阶上绊了一下,之后在便服上套了一件长长的法兰绒大衣,没戴帽子,披头散发、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回来了。她摔开一扇侧门,撞了下门板,脚步急促地走上车道。接着,隐约传来车库门被打开的声音,一扇车门被打开又关上。启动装置点着火,发动机响起,车灯透过客厅那扇敞开的玻璃门射进来。

我从一把椅子上拿走帽子,关了几盏灯,出门时注意到玻璃门上用的是耶鲁锁[指由美国人小林纳斯·耶鲁(1797—1858)于19世纪发明的单向弹子锁。单向弹子锁曾一度是市面上的统治性锁具,但到20世纪30年代,市面上出现了制造成本更低、安全性能更高的叶片锁,这令弹子锁的销售陷入了低迷。]。关门之前,我回头望了望。这间屋子还不错,很适合穿着拖鞋住在里面。

关上门后,那辆小车开了过来。我从后面绕了一圈爬上车。

她把我送回了家,但一路上都赌着气,默不作声。车被她开得飞快。我在公寓楼前下车时,她冷冷地道了句晚安,然后在马路中央掉了个头,趁我从兜里掏钥匙时离开了。

公寓楼大门十一点就锁了。我用钥匙打开门,穿过散发霉味的大厅,爬上台阶,来到电梯跟前。我乘电梯来到自己那层。走廊里亮着暗淡的光,服务部门前放着一些牛奶瓶,红色的消防门隐约可见。慵懒的气流从一扇敞开的纱窗吹进来,和走廊里散不出去的烹饪气味混合在一起。我到家了,这是一个处于睡梦中的世界,它安全无害,就像熟睡中的猫。

我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去闻了闻味道。我背靠门站在原地,没有马上把灯打开。一股家的味道,灰尘和烟草的味道,一股男人生活在这里而且还会继续生活下去的味道。

我脱下衣服,爬上床。我冒着汗从噩梦中醒来好几次,但到第二天早上又变回了一条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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