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了“孤独死”的三条定义，接下来我想说一下第2条“死的时候没有见证人在场”。

话说回来，对于一个即将去世的人来说，有没有见证人在场，真的很重要吗？对于一个独居老人而言，一个人独居原本就是常态，虽然可能也会有人来访，但他们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在。所谓独居就是独自一人生活、独自一人老去、独自一人接受护理……然后有一天，独自一人去世。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像我这样的人，独自一人便是常态，如果死的时候有一大堆亲朋好友围在我的床边，我反倒会觉得不自然。

其实，就算和家人住在一起，去世时家人也可能在睡觉，或者出门不在家。哪怕是农村地区那种三代同堂的家庭，因为年轻人白天全都要出门干活，所以需护理等级为4或者5的卧床老人白天独处的情况并不少见。现在这个年代，你家的媳妇怎么可能24小时哪儿都不去就待在家里。所以，如果一个老人在家人没注意到的时候去世了的话，是不是也算“死的时候没有见证人在场”？

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待在养老机构或医院里就可以避免孤独死了。但其实在养老机构里，工作人员也是每隔几个小时才巡视一次，有的老人完全有可能在工作人员没来巡视的时候去世。在医院也是如此，护士并不是24小时紧跟着的。医院里装有各种连接到护士站的监护仪，病人一旦有什么异常，警报就会响，这时才会有工作人员赶过来。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属于死的时候有见证人在场，而是由机器来报告病人已死。这还不算什么，要是赶过来的医生真的按照操作指南，对病人进行电除颤或心肺复苏，那就太惨了，本该平静肃穆的死亡现场可能会变成像火灾现场那样一团糟。

日本居家临终关怀协会的会长小笠原医生把这种情况称为“医院内的孤独死”。所以说，在医院或者养老机构临终，并不意味着死的时候一定会有见证人。

顺便说一下，小笠原医生一贯主张应该由当事人自己选择何时死亡，比如，等自己很喜欢的孙子到了以后才咽气，让自己最中意的护工守护然后才咽气，等等。我听过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比如，曾有医生说，有的老人明明已经不行了，但家属强烈要求医生采取（不合理的）措施延长一下老人的时间，至少要等老人的长子赶到。以前，小笠原医生总说他给很多独居者做过临终关怀，但死的时候真的是一个人的，一例都没有。而我觉得那不过是因为他们诊所做的独居者临终关怀的案例还比较少的缘故。后来他们做得多了，眼看案例就要到三位数的时候，我就问：“是不是有的人是静悄悄地死去，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回答道：“是的，而且情况各不相同。”看，我说得果然没错！

不过，也有人认为不应该让逝者独自死去，而应该“抱着他们，送别他们”——这个人就是致力于培养临终关怀师的柴田久美子女士。一直以来，柴田女士主张“不管一个人的人生多么惨淡，只要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幸福的，那他的人生就是成功的”。而支撑那最后一刻幸福的，据说是临终关怀师。我和柴田女士有过一次对谈，记录在《护理行业的大神们》（亚纪书房，2015年）一书当中，当我说“我将来要独自一人死去”的时候，柴田女士说：“我不会让你独自一人离世的，我会抱着你将你送别。”（笑～）

我曾采访过西条节子女士，她住在“COCO湘南台”（一家集体养老机构）里面。她说有一位癌症晚期患者入住以后，为了避免该患者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大家就分组轮流去看护，没想到最后该患者却直言：“请你们偶尔也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真是太好笑了！我在采访的时候最喜欢听到这类趣闻了。

我在演讲的时候也问过听众：“当你死的时候，你是否希望儿孙们围绕在你身旁？”“你是否希望有人握着你的手？”对于这种问题，我感觉不同地区的听众，反应很不一样。比如，在某个农村地区，老年男性会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但在某个二三线城市，听众都愣住了。而在首都东京一个能容纳500人的会场里，老年女性们却纷纷摇头。就算希望死的时候有人握着你的手，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至少也得是自己爱的人。难道握着护工的手也可以？如果你活得足够久，那你可能不得不面对你爱的人一个接一个比你早走的宿命。

我曾经问过做临终关怀的医生：人在临终的时候，会知道谁在身边吗？有的医生说：“不会知道的，因为人死的时候，大脑里面会分泌一种叫作‘大脑麻药’的激素——内啡肽，它会让人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中。这样一来，旁边有谁在也就无所谓了。”而有的医生却没那么肯定，只是说“谁握住了他的手，当事人应该是不知道的吧”。我又问：“你们医生又没有真的经历过死亡，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有的医生说，通过观察临终者的死亡过程就能看得出来。

有的医生认为，人的五感当中，直到最后一刻还有感觉的只有听觉，所以我们跟临终者说话，他们是听得到的。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位老人快去世了，身边围满了儿孙，但当孙子靠在老人的被子上，不停喊着“爷爷——爷爷——”的时候，老人却用很清晰的声音说道：“别吵啦！”由此可见，老人是想安安静静地走的，并不希望家人打搅他。

我有一位独居的老朋友，他孑然一身，他的临终关怀我是拜托住在鸟取市的德永进医生做的。我的朋友做完舌癌手术后就失声了，所以德永医生通过笔谈和他交流，确认了他希望居家临终的愿望。某天早上，当护工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在床上了。后来德永医生告诉我，我的朋友在去世前已经整理好身边的一切东西，做好了一个人独自离世的准备。他精通书法和篆刻，对酒和茶也很挑剔，性格狷介孤高，这样的临终方式非常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