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见证情结

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  作者:上野千鹤子

那么,到底是谁更在乎死的时候有没有见证人在场呢?是临终者,还是其亲朋好友?从媒体的采访中,我们可以看出其实是后者。我将这种心理称为“临终见证情结”。我有一个朋友,长期在家中照顾她的母亲和一个孩子,但她母亲刚好在她外出之时去世了,对此她一直很自责。我觉得她陪护了那么长的时间,哪怕最后咽气的一瞬间没有在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但她本人一直无法释怀。在那之前,她肯定有很多的时间跟自己的母亲道别,表达感恩之情,没必要非得在最后一刻紧紧依偎在母亲的床前吧。在超级老龄化社会里,死亡是可以预见的,是缓慢到来的。因此,我觉得有机会的话,完全可以先跟临终者告别,表达感谢之情,不一定非要留到最后一刻。

我听说石牟礼道子[石牟礼道子(1927—2018),日本小说家、诗人、环保运动家。]女士临终的时候,身为她的盟友、知音的渡边京二["渡边京二(1930— ),日本思想史家、历史学家、评论家。]先生却离开了现场,当时在场的人说他是因为哭得太伤心回去了,他本人却说,他早就和石牟礼女士道过别了。

临终关怀师柴田久美子女士介绍过作家濑户内寂听[濑户内寂听(1922—2021),日本小说家,天台宗尼姑。]女士的一段话,这段话是濑户内女士在谈到玄侑宗久[玄侑宗久(1956— ),日本小说家,临济宗僧侣。]先生的小说《阿弥陀佛——无量光明》(新潮社,2003年)时说的,大意是,一个人去世的时候,会传递出巨大的能量给身边的人,那个能量大到可以将529个长度为25米的泳池的水同时煮沸。这个数字是怎么测算出来的,我表示怀疑。不管怎样,根据柴田女士的说法,如果逝者的亲朋好友不去接收这些能量,真的是一种浪费。不过,这样一来,我越发觉得,执着于临终时要在场的,其实是做临终关怀的这一方,而非临终者本人。

我有一位日本朋友,她在澳大利亚从事护理工作。她跟我讲过这样一件事情,澳大利亚的一位老人已经处于生命晚期了,她的儿子只是回来看望一下就回英国去了。对于澳大利亚人来说,找工作的时候,只要工作地属于英语圈,他们都会接受这份工作。所以,如果有澳大利亚人跟你说他们的子女离得远,那绝不是假话,是真的很远,完全可能分散在世界各地。这位母亲半年后去世了,护理人员通知了她住在英国的儿子。没想到她儿子回答道:“我已经跟我母亲道过别了,所以她的后事就交给你们了。”我的朋友在跟我讲这个事情的时候,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道别方式!反正作为日本人,我是接受不了的……”对于这种道别方式,我倒是觉得在不久的将来也可能会在日本出现。

最近,我一直在想,道别和感谢完全可以在对方还健在的时候进行。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在母亲的病榻前哽咽地说:“妈妈,作为您的儿子,我很开心。”这种话早一点说出来难道不好吗?日本人的性格比较害羞,这种话平时难以启齿,总想着以后再说,可是子欲养而亲不待,随着年龄增大,父母会越来越迟钝,所以,不要等到父母去世以后,才后悔这也没有说那也没有问,你完全可以在父母头脑还清醒的时候跟他们说,想说几次都可以。最近,我想着人与人的相遇可能只有一次,所以,在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要有意识地去表达“你当时很热情地帮我,我一直都记得”,“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等等。毕竟人死了以后,不管你在葬礼上念多么动听的悼词,逝者都永远听不到了。每当我和同龄的朋友们见面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想“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凑这么齐”,而当我们又见面的时候,我会想“啊,又见面了,真好!”,心里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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