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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里(上) 第一部分 第一章在天堂里 作者:保罗·海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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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869年仲夏的一个星期六。 南方的空气经过昨夜雷雨的清洗,依旧温润如玉,呼吸也变得自由顺畅,但是在阿尔卑斯以北,却出现了少见的持久晨光。慕尼黑圣母教堂大弥撒的钟声已经响起,这声音穿过竖立着伟大的巴戈利亚雕像的特瑞西恩广场。这里地处郊区,人迹罕至。巨大的青铜少女塑像独自伫立在这荒野之中,手中握着置于头顶的花环,脸上的表情迷茫而恍惚,仿佛在思索是否应该在此刻走下大理石基座,去城镇里闲逛。如今,这片荒野上修起了塔楼和房屋,就像在一个裸露的绿色平原上修建一片墓园。时不时会有一只小鸟从万神殿后面的小树林飞过来,拍拍翅膀落在少女的肩膀上,或者在旁边狮子的鬃毛上小憩一会儿。这只狮子紧挨着女主人的膝盖,懒懒地坐着,似乎在聆听。但是在城镇的远处,钟声依然飘荡。空气的温度开始持续升高,远处打钟的嗡嗡声引发了空气的颤动,昨天才刚收割过的牧场飘来一阵浓烈的青草香味,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人不觉昏昏欲睡。最后,钟声停止了,所有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只余一阵笛声时断时续地从外城某条街上的某间房屋中传来。吹笛的人仿佛每完成一节都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又或者因为其他思绪的扰乱,忘记了自己正在演奏的曲调。 这间在西郊随处可见的房屋离街道很远,笛声从其敞开的二楼窗户的房屋中传出,弥散在夏日的空气之中。这些像盒子一样的房屋非常朴素,没有任何装饰,只在北面有一扇窗。四边形的窗户开口很大,想尽了各种办法让天上的太阳能够持续不断地给屋内供给阳光。夏天,很少会看到某户人家自家的炉膛冒烟,在饭点跨进门槛的访客也不会闻到饭菜的香味,慕尼黑大多数的人家都是这样。在敞开的窗户上飘荡的只有光和若隐若现的烟草气味,混合着清漆、燃油和松节油让人神清气爽的芬芳——这一切都说明了在此地,你能找到的吃食就只有神圣的艺术火花,而且,此地静默的圣餐桌[三足画架和雕刻家的托架。]上所供奉的祭品,甚至都不能庇佑提供祭品的神父免饥肚饿的折磨。 我们所说的这间房屋没有窗户的南面朝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四处散落着各种尺寸的大理石和砂岩石料。从北面四扇工作室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一个受到精心照顾的、窄小的花园,为它们遮挡了所有让人不快的反射光。花园中间一个狭长的小喷泉,慵懒地喷着水花,环绕在喷泉周围的是一群热烈开放的玫瑰。紧挨着的是几个花坛,花坛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果蔬植物,花坛边上长了一圈厚厚的木樨草。花园里没有燃油和松节油的味道,尤其是在二楼工作室只有两间的窗户打开的时候,这些味道就完全无法渗透到花园中了。站在院子里一堆堆的石料旁边,可以看到在一楼工作室里,有一位雕刻家正在赶制他的艺术品。 艺术家的日子通常都过得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在工作时有一种无限期的度假情怀,他们也不需要时常忙于安息日的定期庆典。那些必须参加这些庆典的人,就不得不在一些小生意上花费精力,在一个所谓的“艺术之城”中,很少有人愿意接手像“艺术俱乐部”订购的图片这样的生意。 但是这种小房子里的居民并不是这样的人。 在底楼,为了让尽可能多的温暖气流能够进入这间太阳照射不到的房间,窗户上所有能够打开的窗格都打开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吸入更多芬芳的花香或者楼上悠扬的笛声。一群麻雀利用一切机会在这个花园中呼呼地飞进飞出,似乎已经习惯了将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家,它们啁啾打骂,在铺满了工作室其中一面墙的常青藤丛中扑棱欢跳,踏遍每一个角落,寻找遗漏的面包屑。然而,所有的这一系列动作似乎都受过良好的教养,它们从不制造任何麻烦,除了喧闹的叫声——它们在半身像和泥塑模型之间穿梭,在房间的地板上、画架上、托架上驻足观望,留下杂乱的拜访痕迹。这个大大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块湿布,湿布里面仔细地包裹着一大团新鲜的黏土,这样做可以让黏土不致干裂。一只看起来有些蓬头厉齿的老麻雀坐在湿布上,以一种相当端庄的姿态静静地观望着他。显然,它是这群野军的头领。对它来说,这个座位清爽舒适,惬意非常。它没有和那群小辈一起嬉戏打闹,而是以一种挑剔而严肃的眼光注视着这位穿着灰色工装的雕塑家,他将他的塑模桌移到了窗边的位置,正忙于从模特儿身上取材,塑造一尊舞动的酒神女祭司塑像。 模特儿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看样子还不到18岁。她站在雕塑家对面的一个小板凳上,她的手臂向上抛出,略微往后,紧紧地抓着一根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横杆——因为女祭司的塑像便是手中握着一只手鼓,正猛地往上抛出。这个姿势完全称不上舒服。这个女孩儿已经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整整半个小时了,却一点儿都没有抱怨想要休息。即使她不得不将脑袋尽力往后仰,红褐色的头发也已垂到了腰部以下,但是她仍然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她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样一来长长的金色睫毛就会静静地盖在脸颊上——看着雕塑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挑剔和比较的眼神。她的青春美丽受到雕塑家如此认真仔细的研究,这似乎是对她极大的奉承,虚荣心的满足已然让她忘记了疲惫。她的身形确实不同寻常,修长而优雅,粗糙的褐色棉布裙紧紧地包裹着她那富有弹力的腰身,就像一朵从糙壳中开出的美丽花朵。少女的肤质白皙细腻,仿佛这个可怜的孩子平时没什么别的消遣,只顾护理自己的皮肤似的。她的面容完全称不上漂亮:鼻子非常扁平,大大的鼻孔下方是一张大大的半合着的嘴。这张不太规范的嘴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有些野性,像极了某种动物。但是在这张嘴巴里,却闪耀着两排完美而漂亮的牙齿。她丰满的双唇露出了一个快乐、天真、孩子般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她脸上的肌肤明亮、透明、白皙,零星点缀着几颗雀斑,脖子上和胸前也有两三颗。当她发现有人如此专注地研究她的美丽时,孤芳自赏的得意便难免显得有些滑稽;而当她看到自己少女的一面受到如此尊重时,她似乎已然忘了要怎么在这种场合卖弄风情。 “你一定累了,岑茨,”雕塑家说道,“你不想休息一会儿吗?” 她笑着摇了摇红褐色的头发。“这儿太冷了。”她说着,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在如此宽敞的空间里,你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况且花园里还有木樨草的香味传来。我相信我能坚持到晚上。” “如此便好。我正想要问你冷不冷,想不想要一个披肩。肩膀部分我已经完成了,现在正在做手臂部分。” 他继续认真且安静地进行着自己的雕塑。柔顺而夹杂着几分灰白的金发勾勒出了他相貌平平的脸庞,一眼望去,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的眼睛,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坚定和热情。当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某个点上时,他的一双眼睛似乎要将其看到的东西完全吞噬,完全掌控。除了这双眼睛,脸上的其余部分不会展现更多的表情。 “楼上吹笛子的人是谁啊?”女孩儿问,“一周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楼上还非常安静;但是今天每隔几分钟,楼上就有人走过来、走过去,而且还有人吹笛子,然后又会安静一会儿。” “我的一个朋友租下了楼上的工作室,”雕塑家回答道,“他是一个战争画家,罗森布施先生。如果工作进展不顺利,他就会那样走来走去,并吹起他的长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然后,他会在画架前面停下来,看着自己的画作,直到想好下一笔落在何处。你在笑什么呢,岑茨?” “他的名字,罗森布施!还有画战争!——他是犹太人?” “我觉得不是。但是,现在你想要休息一小会儿了吗?——你的脖子肯定已经很僵了。” 她立即放开了横杆,从板凳上跳下来。他拿起他的塑模工具开始打磨已经完成的部分。此时她站在他身旁,双手交叉放在身后,仔细地看着这尊漂亮的雕塑,一束特别的光亮打在她的身上。最后一个小时的进展很快,但是也只完成了上半身。这位舞者如泻的长发遮盖了她那栩栩如生的臀部和四肢,只能粗略地看到轮廓。 “满意吗,孩子?”雕塑家问,“但是我最多也只能用大理石来为你雕刻,其实你更适合做画家的模特儿。你那如雪的肌肤和火红的头发真的很漂亮——如果你生活在两千年前就好了,那时他们都用黄金和象牙塑像,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黄金和象牙?”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那肯定都是一些有钱人!但是,能用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我就非常满足了——就像你身后的那尊年轻人,还没完工的那个。” “你喜欢他?那是我很久以前刻的了。这样不好吗,小小的、圆圆的脑袋坚定地挺在宽宽的肩膀上?可惜我只刻了脸,不然你也会喜欢的。” “你也会用那儿的那些黏土为我塑像吗?我的意思是,做成我的样子——我的朋友一看到就会说‘快看,红发岑茨’?” “说不准。我可能只会用你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耳朵。但是,孩子你知道的,我还有另一个愿望;而且,只要你愿意帮我,我就能向你保证,绝没人会想到红发岑茨是我的模特儿。你考虑好了吗——上个星期我问你的事?”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岑茨,而是继续细致地打磨揉捏那柔软的黏土。 她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问题,而是转身走到了工作室的一个角落里。厚厚的长发像一张斗篷包裹着她。角落里有一只巨型纽芬兰犬,胸脯是白色的,静静地躺在一张草席上,两只前爪捧着脑袋睡着了,发出轻轻的吼叫声。女孩儿蹲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对此它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睁了睁因年老而混浊的眼睛。 “它不太殷勤呢,”女孩儿笑着说,“我的一个女朋友有一只小猎犬,每次我摸它的时候,它都会非常开心地向我撒欢,我还得小心,不要让它粉色的小舌头舔到我的脸啊、脖子啊、手什么的。但是这个家伙居然像老爷子一样端着架子。它叫什么?” “霍莫。” “霍莫?真是个古怪的名字!什么意思?” “这是拉丁语,意思是‘人’。几年前,这老家伙就开始表现出了一些人类的理性,那时它的主人突然头脑发热,决定给它重新起个名字。从那以后,它便再不会为自己的名字感到耻辱。所以孩子,你看啊,在此陪伴你的都是些好家伙啊。即便我还不够年龄当你爷爷,但至少也是爸爸级别了。我觉得,这两点就足以让你相信,和我在一起非常安全——而且我会诚心诚意兑现我的诺言的。那就是为什么——” “不,不,不,不!”她大喊道,突然满屋子跳起来,使劲摇晃着脑袋,火红的头发就像包裹在她周围的一个火轮。“詹森先生,你怎么又提这个?你肯定把我看做是一个愚蠢、毫无大脑的女孩子——还认为我应该不会拒绝任何事。但是你错了,大错特错。是的,我不介意做一些愚蠢的事;而且,站在这儿给你当模特儿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者不光彩。记得去年冬天的那个舞会吗?就是我们负责摆设鲜花的那次,我们碰巧看到了更衣室里的那些时髦女士,她们出现在绅士面前的样子为什么与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很多的官员,甚至像你一样的艺术家们,你们所注意的都是她们裸露的脖子和肩膀。但是,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你就不能再提出更多的要求。当我把这事儿告诉我朋友的时候,她根本想都没想就答应和我一起来。但是,还不确定——这会让我走在街上都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不——不——不!我不答应——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孩子,你是对的。”雕塑家突然插了一句,打断了她有点儿激动的言辞,突然将他的说话方式改为一种更加随意的“thou[Thou,古英语中的“你”,类似于汉语文言文中的“汝、尔”。]”。“没必要告诉其他人,而且,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就不会再提了。但是,还是很遗憾哪!这么说来,我只得按照单一的模具来雕刻整个身形;现在,我得花上一半的时间去寻找另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她没有回应,而是自己跳上板凳,向后倾着背,挂在横杆上。 “对不对?”她问道,“和之前一样吗?” 他看都没看,只是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和我讨论呢?”一会儿之后,她问了一句,“我不能帮忙,因为我和我朋友不一样。她的经验肯定比我丰富。而且她还不止一次陷入爱河。” “你有过心上人吗,岑茨?” “没有。真正的心上人,那种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从来没有!我住在萨尔茨堡的时候,我的红头发没给我带来一点好运。而且,那时我长得太丑了,还有人说我长了一张狗脸。也就是在去年,我突然长高了一点儿,而且也长胖了一点儿,这样一来,就有不少的男生追我。其中有个人长得很好看——和他在一起我体会到了恋爱的感觉。但是他很愚蠢,慢慢我就厌倦了。就在我们俩渐行渐远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就病死了。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爱他,因为我居然都没有哭。从那以后,我就非常小心,不让自己再次自我愚弄。男人都很坏,每个人都这么说,但是她们却什么都不了解。至于我,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如果我真的喜欢他,一定会有‘von Herzen,mit Schmerzen(德语:心痛的感觉)’——” “嗯,岑茨,你会做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把手放了下来,贴在身侧。似乎一阵寒意扫过她柔软的肌肤,她哆嗦了两下,耸了耸那白皙的肩膀。 “我会做什么?”她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他想要我做的一切!做到最好。” “你是个好女孩,岑茨,”他喃喃道,慢慢地点着头,“来,过来握握我的手,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说一些你不愿意听的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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