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天堂里  作者:保罗·海泽

她正想将她圆圆的、白皙的小手放在他那粗糙且沾满了泥的手中,便听到有人敲门,他们俩都抬起头来。

守门人通过钥匙孔喊话,说有个陌生男子想要和詹森先生说话,但是当他听说雕塑家屋里有个模特儿时,便让守门人把他的名片带进来。接着,守门人将名片从狭窄的钥匙孔中塞了进来。

雕塑家抱怨了几句,走到了门口处捡起地上的名片。“菲利克斯·范·魏布林根男爵。”他若有所思地摇着头。突然,他高兴地惊呼了一声。在印刷好的名字下面,用铅笔写着:伊卡洛斯[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希腊伟大的建筑大师、雕塑家和艺术家代达罗斯的儿子]。

“你的好朋友?”女孩儿问道。

他没有回答,而是匆忙地丢开手上的塑模工具,迅速地用毛巾擦了擦手,再次冲到门口。开门的时候,他转过身来。

“岑茨,你就待在这儿,”他说,“自己先玩一会儿。那儿有一本画册,如果你饿了,橱柜里有吃的。我走后会把门锁上。”

外面走廊里只有守门人在,他脑袋弯弯的、长长的,看起来像马脑袋,尤其是在他说话的时候。随后,他动了动他的下颌,仿佛他那黄黄的大牙齿中间套了一个马嚼子。

守门人在服务艺术的道路上逐渐苍老,但是却老当益壮,拥有比很多教授更高的评判技巧。他是个画布准备专家,考虑得非常周到,而且只要一闲下来,他便开始钻研颜料的化学成分。

“那两位先生去哪儿了,弗瑞多林?”雕塑家问。

“只有一位,他去院子里逛去了,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男子。只需看脸,你就能看出名片中的‘男爵’两字。他说——”

但是雕塑家并没有等他说完,就冲下楼往院子里去了。“菲利克斯!”他喊道,“是你,还是你的鬼魂?”

“我倒愿意两者皆是,附赠一颗红心,”院子里的那个人回答道,握住雕塑家伸出去的手,“来吧,老伙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拥抱一下呢?在这自由的天空下。我有多少年没和我最好最亲爱的老代达罗斯——”

他的话还没说完,雕塑家就在他的胸口上重击了一拳,让他差点儿没缓过气来。

然后他突然松开自己握紧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从上到下细致地打量了一下他身材单薄的朋友。

“还是老样子,”他似乎自言自语道,“但是那大力参孙[《圣经·士师记》中的犹太士师,玛挪亚之子,曾徒手制伏雄狮,独自抵挡非利士人]一样的头发必须得剪剪了。你把你那圆圆的脑袋藏于这厚厚的灌木丛中,就完全显示不出你的优势啊。你那满脸的胡子也该修修了。但是,这些都等会儿再说,现在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召唤着你从原始森林搬到我们这没劲儿透了的艺术之城的?”

他抓着年轻男子的手臂,领着他绕到房子前面的花园中。两人都沉默着,似乎都在逃避着对方的眼神,似乎都在为刚才重聚所表现出来的过度热情而难为情。

在花园的尽头是一个覆满了金银花的凉亭,凉亭入口处竖着两尊洛可可式的大肚子丘比特,像是列队的哨兵——从头到脚都被刷成了天蓝色。

“很容易就能看出谁是客人,”菲利克斯笑着说,“‘他的猪尾巴露出来了’,你不砍掉这个尾巴吗?”然后,没等雕塑家回答,他又继续说道:“但是老家伙,你得告诉我,你怎么忍心离开可怜的伊卡洛斯这么些年,毫无音讯——除了去年在芝加哥——”

雕塑家转身走开,将脸埋在一大丛盛开的玫瑰中。突然,他转身面向他的朋友,低下眼睑快速瞥了他一眼说:“音讯!你怎么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算了,不说了。过来,到凉亭里坐坐,跟我说说你的事。像你这样周游世界的人,肯定知道很多奇闻趣事,让我们这些成天待在家里孤陋寡闻的人们解解闷。在你离开基尔时,我们肯定都没想到再次见面时地球已经转了这么多圈了。”

“我该从何说起呢?”年轻男子问了一句,精致的眉头皱了皱,“如果你收到过我的信,就会对我的故事有个大致的了解。至于其中的细节,刚进大学那几年的日子你也非常清楚,那些在基尔[基尔,德国城市]的时光。想象一下我后来在海德尔堡和莱比锡是怎么过的,直到我特种兵帽子下的面容逐渐成熟。但是,仅仅为了让自己在表面上看起来没有边界,所以我一直都留在老协会,甚至比之前更厚颜无耻。我的三年就这样过去了,第四年也接踵而至。当我回到我那亲切、沉闷的小家时,我已经整整23岁了,并且考进了政府文职机构。这么长时间不和你打电话联系,我是怎么过来的,天晓得!就在我们分别后的第二年,我差点儿就来找你了。但是我和一个俄国人进行了一场射击决斗,受了点儿小伤,就在这儿,我的左边肩膀上,所以为了我的健康,便不得不去一个矿泉疗养地疗养。在黑尔戈兰岛时我听说你搬去了汉堡。我原本打算好在我回去之前去看看你。但是,突然,家里传来了噩耗,要我赶快回去。我可怜的老父亲中风在床,等我到家时他已经去世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大堆枯燥无味但是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而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干吗要把这欢聚的时光浪费在这些陈年往事上呢?我亲爱的汉斯[Hans,德国人的通用绰号],你知道吗?这样再次坐在你旁边,闻着玫瑰花香,回想这么些年来的生活,是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像是美好世界里的一次新生,摆脱了所有的羁绊和——我突然想起,据说你结婚了?是一个演员,对不对?她是哪儿人?我听说是黑尔戈兰岛的——”

雕塑家突然站了起来。“你找到我,但是你还会离开,”他说,他的脸立即变得阴沉起来,“过去是些什么玩意儿,别再想了。我们出去吧,在这些厚厚的藤蔓下待着太闷热了。”

他向着喷泉走去,将双手放在缓慢喷出的水流下,捧了点儿水敷了敷额头。随后,他再次转向菲利克斯。这次,他的脸色就比刚才平静明亮多了。

“现在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要和我待多久?”

“你想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永永远远——如果你愿意,无限期!”

“别开玩笑。不要这样,兄弟。我在这里太孤单了,尽管有很多亲密的朋友可以和我分享一切,但是却没人能分享我最私密的想法,那些旧时光的回忆对我来说太过幸福,而不能随便拿出来调侃。”

“但是那是我最真诚、最亲爱的老汉斯。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要在这儿和你待在一起,做你最亲密的日常伙伴。而且,如果某天你收拾起包裹想要去别处游荡,我也会跟你去。总之一句话,我已经将我所有的过去都抛在脑后了,离开了那些老协会,这样我便可以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成为我最想要成为的——自由人。做一名我长久以来一直秘密向往的——艺术家,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上天赐予我的。”

他一口气将所有的话都倒了出来,面容有些悲伤,说话的时候,他在离他最近的花坛里用他的手杖轻轻地画着圈。停了一会儿后,发现自己的朋友没有回应,于是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却遇上了静静注视着他的朋友的眼神。

“你似乎不太能立即接受我生命中的这样一次改变,汉斯?别人也和你有一样的感受——例如那些最关心这些事情的人。他们都觉得我变成了一个自高自大的蠢货,因为我过去特别喜欢用黏土塑造各种各样荒谬的东西,用海泡石为朋友刻一些夸张的雕像——我希望你不要相信这些鬼话。但是我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呢?只要我认真对待艺术,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跟着一位艺术大师从基础学起——我正式请求你,我亲爱的代达罗斯,不要摆出一副让我气馁的表情!不要悲伤逝去的青春——因为我和你一样为之惋惜;至少讽刺地笑笑,点燃我的愤怒,伤伤我的自尊!但是——这个决定究竟有多么重要呢?为什么我直到二十七年后才觉悟?这样不好,我承认,但是并不是毫无希望。想象你自己的这一生,花了一半的时间在阿斯默斯滕斯当农民,再想想——算了,我的重点不是要介绍你的艺术之路。除此之外,当我选择完全独立,而且断了所有退路——”

他又一次停了下来。他朋友的沉默似乎是想打断他的高谈阔论。有那么一会儿,除了喷泉的声音,以及从二楼传来的、每隔一会儿就会归于沉寂的战争画家的笛声,他们周围没有一丝声音。

雕塑家突然站定。

“你的未婚妻同意吗?”

“我的未婚妻?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

“因为,即使我从没回过你的信,但是里面的内容我却烂熟于心。可能你已不记得三年前写给我的那封信,那封被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

“那时候我确实有过!”年轻男子突然笑着打断雕塑家,“那时我肯定唠叨了很多,对不对?我向你保证,我亲爱的汉斯,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对你的信任到底到了哪步——你是唯一一个我从不在你面前掩饰的人。因为你没有回信祝贺我,所以不久之后,我便开始说服自己保持沉默,即便是和你,而实际上最好也该这样。我本不该向你坦白一切——完全没必要,但是做这个决定对我来说太难了。可毕竟,我对那些相关人士的描述可以让你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个清晰的理解——理解为什么双方都有错,但又都是清白的?”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说吧,不过,长话短说。”

“后来,我回到我的家乡,参加我老父亲的葬礼。你知道,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家不像个家。一个三等袖珍国的都城——谢天谢地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我之前,我的父亲在这种荒谬的宫廷礼节的专制统治下饱受折磨,在这些荒唐的、布满虫洞的官僚传统下苟延残喘,这是一个不断开枝散叶、复杂交错的原始热带雨林,一个濒临枯竭的家族。他这个人与其他人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是一个坚定、高贵的国家贵族,拥有着最与众不同、最独立的灵魂。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当然,她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家族——我的父亲便独自生活在我们自己的庄园里,完全与‘社会’脱节。后来,他过世了,而我——从小就很喜欢父亲的作风,而且差点儿就因此放弃了有关宫廷和政治的工作——如果我早知道我确实继承了父亲的作风,而且迟早会永远地离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我绝不会那么早就夸下海口的。但是,随着我越来越倾向于逃离,我们之间的争吵就越发激烈。”

他把手伸入口袋,掏出了一个小记事本。

“现在,我向你展示一下我这插图版本的罗曼史,”他说,极力地想要让自己的语气欢快轻松一点,“看,就是因为这个小人儿,让我曾经以为成为一名有用的公民才是我真正的使命——忠于皇室的侍从——慢慢地成为狩猎的能手——成为宫廷的典礼官——上天知道接下来都是些什么。难道仅凭这样一张脸就能劝服他人一切,能够让一个人决心安定下来?而且这只是一张平凡的照片,一张已经三年了的老照片。除此之外,在这三年里,这个顽皮的小姑娘已经学会了女巫所有的技艺;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平静而坚定——有些好奇,有些胆怯,就仿佛在看一场还没有揭开帷幕的戏剧——可以这样跟你说,我亲爱的兄弟,它们现在正以一种女王般的自信和端庄看着这个世界——但是,这与我们现在的谈话无关。那时,当这个不幸发生,我喜欢上这个小姑娘的时候,这个小人儿都还是个学生,才16岁,腼腆、沉默,是一只羽翼还未丰满的小鸟。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好像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搬了十七次家——和很多亲戚一样,跟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但是,我从未想过要上门拜访,直到她的叔叔——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叔叔生活在一起——这位喜好交际的绅士前来吊唁。当然,我就必须得回访,也就是因为这次回访,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她苗条,脸色有些苍白,大大的眼睛,精致而紧抿的红唇,一对撩人的小耳朵。

“不久之后我再次离家,但这次的离开只有一年时间——经过地狱般的检验之后,我决定不再回避,尽管这会牺牲我的自由,免得别人觉得我是害怕了——就在那时,在她17岁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她。在我离家的那段时间,我偶尔会想起她;突然,在所有这些不一样的景色、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中,我总能看到一些东西在我眼前闪现,而这些东西除了她那单薄而稍显瘦弱的身影外,再无他物。她的这一特点对我来说似乎尤为迷人——虽然她也许身材有些娇小,但却总是透着一股傲气,非常优雅,与她纤细的身形完美融合。有时,当我和朋友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在户外游荡时,她的眼睛还会以一种非常鬼魅的方式与我的目光相遇。但是,我们之间的谈话还不到十句。

“现在,当我再次见到她,一年而已,她已然成为了一位妙龄女子——不,汉斯,你别担心,我不会厚颜无耻地在这个充满明亮阳光的早晨,博取你对我们整个爱情故事的同情。在我看来,我和她的遭遇是一样的。正如人们所说,我们命中注定属于彼此——却从未想过这种命中注定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不错!一切似乎都很不错;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贵族气息的国际化都城中,这样的配对在很大程度上都会受到大家的祝福。如果我们当时立即结婚,凭着当时的那股冲劲,我们肯定是完全适合彼此的人——她正值17岁的青春年华,而我也正好二十三四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不断磨去我们两人脾气中的那些棱角,最终我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幸福。但不幸的是,艾琳的母亲也是17岁结的婚,而她的整个一生都备受这种早婚的折磨——因为她是一个性情娇弱的女人,而且总是疾病缠身。当她去世的时候——那时她还非常年轻——她严肃地叮嘱她的丈夫,在他们唯一的女儿未满20岁之前,一定不能把她嫁出去;而她的叔叔在承担了我心上人父亲的位置后,为了保住自己的继承权,也接受了这一承诺。因此,我必须耐心地等候整整三年。因为她的叔叔是个单身汉,而他的侄女除了一个从前的用人就再也没有别的伙伴,所以他们便要求我在这长长的订婚期间避开所有的友谊,而且只能通过信件来维持我们的恋爱关系。因此,所有企图缩短等待时间的想法都被一次性消灭了。

“你能想象这位老绅士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下令三年的流放只是因为我们可能会给他造成麻烦——因为他不喜欢负责任,而且作为一名情场老手,他认为这是保证情侣之间和平共处的最好办法!但是,就像他喜欢交际一样,他也是个坚定的自我主义者,他关心的是他自己的安宁和舒适。而且,我个人也太过固执、太多骄傲,不愿意有所求于他人,同时我也太多自信,认为我自己和我的心上人一定会挺过长长的三年。这些在我第一眼看来都似乎不像后来那么难以承受——而如今,却只余叹息和悲伤。

“我的心上人也仰起她那小小的脑袋跟我说:‘好吧,我们会等着。’——后来,在我们分别的那天,她真的就那样放开了我的手臂,就像她已死去,我甚至都觉得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即便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让自己狠下心来离开她的,尽管这一切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就是我们的三年分别期!如果我是一个明白人——我是说,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早就应该在德国的某个地方定居下来,然后找一份累死累活的工作——以克服这种毫无益处的相思。但是为什么我不能用我这三年来成为农学家,或者著名的法理学家,或者政治家,或者一些其他类型的有用人才呢?让自己完全掌握生活或者知识的某一方面,以对其中的每个细节都了如指掌,无可否认,这都是一些老生常谈或者滑稽可笑的自我安慰之词。但这终究都好过一次没有目标的行动,一种在牢狱中滋养的爱情,以及一种对自由的渴望,最终让他把目光投向某种微不足道的欲望。

“尽管那样,我还是想起了我的老代达罗斯。当时我便想来你的工作室找你,想着有女孩子般光滑的脸颊可以爱抚,想着要在柔软的黏土上试试手。就在这时候,我碰巧得到一个去英国的机会,于是我便去了英国,后来等到时机成熟,便又去了美国。踏上了新大陆的我不仅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这几年的时间,而且还不会耽搁旧大陆的重要事情。我经由旧金山和墨西哥去了里奥,某天,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想因为主动延长了流放时间,而给我的未婚妻留下不好的印象,我就必须搭乘下一艘汽船回到勒阿弗尔[勒阿弗尔,法国海港城市],完成整个世界的环游后,在有着我幸福婚姻的港口靠岸。

“我每个月都会定期给我的未婚妻写信——漂亮的像日记一样的情书——而且也会定期收到她的回信,老实说,她的这些信总会时不时地搞得我很不愉快。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纸上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误解、争吵、抱怨,然后和解。我将所有的这些不愉快都看做是三年订婚期的品行磨合,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这是我知书达理的、一点儿也不粗野的小小心上人对她那游手好闲的未婚夫的一点儿小小的思想教育,毕竟,她是在这个小都城的氛围中长大的。也许我错了,当然我也很愚蠢,通常都会事无巨细地向她坦白我一路上的各种奇遇。这期间并没有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发生,只有几件因人类的弱点和原罪而引发的事件我没有让她知道——而是隐藏在我诚挚懊悔的内心深处。但是她竟然指责我的‘两个半球素描’色调上的毛病。天哪!这很好理解,一个生活在这样荒谬环境中的可怜小姑娘,是无法体会外面世界的自由生活的!在这个狭隘、刻板、故步自封的社会中,她将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监视他人之上——我曾写信告诉她,这些年来她对自己如此严格,是因为她让自己充当了母亲的角色,让自己充当了自己的监护人和保姆。而且,除了这些,她的叔叔也树立了一个可怕的榜样——因为她不可能一直无视他的行为习惯——为了提升自己的外部名望,他在他自己的单身俱乐部中举行私人狂欢聚会及小型晚宴。

“我常想,只要这三年一结束,很快我们就能将我们的玫瑰园中长出的这些稗草剔除干净。但是我不知道的是,在我们这片肥沃的爱情土地上,已经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我也不知道从17岁到20岁的这三年,对于一个女孩子的一生来说有多么重要。

“最后,当我回到家,发现了这一切——不!”他突然停了下来,用他的手杖在空中狠划了一下,“为什么我要用这个类似于《无事生非》的家庭喜剧来讨你嫌?只是我们后来并没有像本尼迪克特和比阿特丽斯一样和解,而是莫名其妙地永远分手了。这一切看起来难道不是可笑又可悲吗?一对爱得如痴如狂的恋人,忍受了三年的流放,跨越了整个世界的距离,能够天天数着日子盼望再度拥抱,却没能撑过相处的六个星期?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就像歌德说的那样——男人为了自由而奋斗,而女人则为了道德;因为道德法则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悲惨的束缚,而不幸福的年轻女子则认为即便适度的自由也是不道德的!哈,我亲爱的老汉斯,在那六个星期里,没有什么是我没有承受过的!——而且更多的是因为我对我自己一点都不满意。因为我非常鄙夷她的宫廷礼仪、那圆滑的偏见、那保姆般的道德守则,而她则认为我毫无根据的处事原则让她那少女般的骄傲和坚定感到羞耻,而她的这种骄傲和坚定又偏是我所为之疯狂的,所以,我们之间对于道德与自由的讨论向来毫无结果(因此一切也就越来越难以控制)——在讨论过后我常常待在自己安静的卧室自言自语,骂自己是个疯狂的傻瓜,居然为这些事情感到不安。只需用一点点的交际手段、一点点的老练圆滑,以及一点点的耐心伪善,我就能达到我的目标,我就能忍过那愚蠢的社会禁令,迎来我美满的婚姻。到那时,当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让我的小妻子循序渐进地摆脱她那玩偶般的奴役状态,并欣喜地看到她在自由的天空中翱翔。”

“但是很奇怪:每次我拿着世界上最好的决意出现在她面前——战争就会再次开始。你无法想象,她完全将此看做是一场与我之间的对战,而且总爱翻旧账。但是,正是她这种秋后算账的态度,她那对我这个无所顾忌的饭桶的无恶意的谨慎,对我的改变听之任之的态度——就是她所有的这些行为瓦解了我最好的圆滑方案。因此,我便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洗刷,继而嘲笑,发展到最后变成了大骂那些对她来说似乎神圣的人和习俗——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直到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那是非常非常混账的一天!”

他停了一会儿,眼神忧郁地盯着地面。

“木已成舟!”他最后说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在我自己看来,这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丢脸的事。我犯下的罪过违背了我自己的荣誉观——这是一种卑劣的行为,为此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即便受到荣誉法庭的裁决,发落我苦修,我也无法原谅自己。你知道我所说的罪过是什么。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道德准则,有些罪过会玷污一个人一辈子,但是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只是风轻云淡的一点——这一切都取决于你那张脸的圆滑度和灵敏度。甚至良心也是文化的产物,不存在绝对的规则。一个残忍的恶棍士兵放任自己抢劫一个毫无还击之力的小镇,而且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这样的行为却会让他的长官永远蒙羞。但是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建学立说,也不是为了说明我内心的和谐——所有的一切都依赖于这种和谐——被我自己的这种行为完全摧毁了。从这件事情对我的这种折磨,你可以看出,在我最软弱的那段时间,我是怎样跟艾琳的叔叔坦白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的,就像我无法从那个奇怪的老圣人那里得到宽恕一样,我根本没有得到任何的安慰。从他完全不能理解我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这点,我就看出了我根本不会得到任何安慰,尤其是这件事情发生在这样一个临近婚期的关键时刻。我立即就向他吐露了我内心的懊悔与苦涩,而他也许诺从此对此只字不提,但我仍然不是很放心。

“我猜对了。他果真把这事儿给忘了;有一天我们闹得很不愉快,当时他侄女儿也在场——我们在谈论一些与这件事风马牛不相及的冒险经历,即便是这些事情,她也紧抓住不放——然后他就开始说起了那个非常混账的故事。当时我的脸色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于是我的心上人突然就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的叔叔也开始结结巴巴,笨拙地想要转换话题。这就使得事情更糟糕了。艾琳不再说话了,不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房间。叔叔和往常一样非常和善,一遍一遍地诅咒自己的多嘴多舌。但是,这自然没有任何的帮助。当我再次见到我的小姑娘时,她问我她叔叔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太过骄傲不想撒谎,于是便向她坦白说我心中有一些不能说的秘密,原本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听了我的话后她再一次沉默了。但是在那天晚上,当我第二次和她单独在一起时,她告诉我说她必须要知道整个事情。我不可能做一些让她不会原谅我的事情,但是她觉得,既然我们都快要结婚了,那我们两个之间就不能有秘密。

“也许我应该聪明一点,我该编造一些故事,这样就能避免招致更严重的灾祸。在这种情况下,撒谎是必要的。但是我坚信,每一个男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如果我欺骗了我心上人的纯洁灵魂对我的信任,那岂不是又给我加上了一桩罪过?因此,即便我知道我的坦白对我来说危如累卵,但是我仍然非常坚定。

“第二天早上,我便收到了她的分手信——一封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信。

“但是我已不能回头了。我回信说我会一直等她,直到她改变主意。同时,我还说自己这辈子非她不娶,但同时,她是完全自由的。

“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立即从所有会遇到她的地方消失。因为不确定要离开多久,我便从我妈妈的一个柜橱中拿了一沓名片,名片上是我妈妈兄弟的名字,他是我的教父,叫做菲利克斯·范·魏布林根。看着这个名字,我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可以(借用我舅舅的名字)去我的老朋友那里住一段时间,同时实现我最热切的愿望——开始我全新的生活。我从普通人化身为肩负着某种使命的人,而且,即便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我也再不会只默默无闻地忙于积攒我的财产、养育我的孩子、酿造白兰地、猎杀狐狸。我要用这难得的机会来安排我自己的生活,试试看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创造自己的生活。如果一段时间后,她能够明白我的思维方式,那么她就应该发现这是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既成事实。

“在你看来,如果我不能一次性完整地找到我的意志和灵感,以让自己能够以闪电般的速度成为一名美术界的大师,我便是不知羞耻。我这一路走来缓慢且深思熟虑,每一步都经过了仔细斟酌——这种缓慢让我感觉很好。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非常理智的男人,他决定要服从命运的安排,不会有一句怨言。如果你只将我带入die Mache(把戏),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你忠诚的伊卡洛斯将会重振双翼,最终摆脱整个不幸的平庸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愚蠢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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