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孩子也要使用“难懂的词语”

——为文库版写的后记

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由于写了那本书,自己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我这么一说,大概有人会觉得太夸张了吧?不过,回顾自己多年来写小说和随笔的经历,其中有几本书,在我看来的确是这样的。

《个人的体验》这部长篇小说就是其中一部。我把光出生时的体验,包括作为父亲的心理活动在内,并没有歪曲事实,只是塑造了鸟这个年轻的主人公,以虚构的形式写了出来。我想要通过写小说,来坚定自己的决心,今后怎样和有认知障碍的孩子共同生活下去。

这本书出版后四十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我作为小说家持续至今的工作仿佛都是从《个人的体验》这棵树上生发出来的枝叶。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一边写最初的小说,一边思考的是真正可以改变迄今为止的自己的重要东西,还因为从那以后,光和我、妻子,以及后来出生的孩子们的共生,持续不断地给我补充了养分。

光出生的那年夏天,他还躺在医院的特护室里,妻子也在住院时,我却去了广岛。原子病医院的重藤文夫院长,给我介绍了原子病患者与病魔痛苦搏斗以及他们的生活经历等等,我还听了先生介绍给我的患者们的自述。

通过那一个星期广岛之行,我认识到,自己一直为处于危险状态的婴儿忧心忡忡,关注的只局限于自己的内心,实在是懦弱,不像个男子汉。因此,我要变得坚强,首先要让自己站得直直的。为此,我决定写一篇关于原子病患者的随笔。以在广岛的所见所闻,来鞭策自己重新振作……

就这样我写作了《广岛札记》这本书。在这本书里,我开始思考核武器和人类的问题,后来的四十年间,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也成为我作为日本人在这个世界中生存与对新发生的社会事件进行思考的根基。

2

现在我把《在自己的树下》看作是开头说的那样的书。已经进入老年的我——这个文库版出版时我就七十岁了——感到通过写这本书,自己的生活方式出现了变化。下面就归纳一下出现了什么变化。

一、我是出于让还可以叫作孩子的年轻人阅读的心愿写了这本书,因而觉得自己的文章有了新意。我常常想要温柔而明快地写作,但也祈祷不要削弱自己长久以来养成的表现力。在修改稿子期间,我一直这样祈祷着,这样说更加符合实际。

以这本书出版为契机,我开始去中学和高中,和学生们直接对话了。我让学生们写文章,还帮他们修改,使文章表达得更为清楚。从我的角度来说,就和修改自己的文章一样。

以和学生们在教室里的交流为起点,后来还上了电视节目,于是我收到了远远超过学生人数的年轻人和妈妈们的来信,虽说不是给所有的人,我也写了回信,给了他们不少如何把文章修改好的提示。要问我为什么还给妈妈们写回信,是因为我想参与到妈妈和孩子围绕写文章的对话中去。

也可以说,有一个时期,每天都做这些事情,我自身也从中获取了关于写文章的新发现。

可能有人会想,一个上年纪的作家,怎么会呢?

“是的,文章并不是在一个人的头脑里制作出来的东西!文章至少是在两个人之间完成的!”我常常对自己这样谆谆告诫。

二、在这本书里我常常回忆小时候的自己,以及父亲和母亲。这些回忆成了诱因——这个词也是在我小时候知道的,每次从家里的厨房旁边的井里打水的时候,都要先往水泵里添一杯水,这就叫做诱因——我发现了好多个一直不曾想起的自己小时候的经验。

随着这样的回忆不断叠加,也可以说我意识到了,父亲和母亲其实是很注意用各自独特的方式教育我的。虽然是小孩子的自以为是,但我以前一直认为父母根本不懂教育,和做学问就更不沾边了。

三、还有我通过写作这本书,接受了自己已经是真正的老人了这个事实,并且确认了在自己这个老人的内心,发源自小时候的水流还在潺潺流动着。我在想,当自己作为老人也不再存在之后,要对向着未来生活下去的孩子们说些什么。我决心将自己经历的人生和职业中获得的东西,在关于世界、关于社会以及关于人的问题上,认为是很重要的事情,传达给他们。实际上,这是很多老年人殷切期望的事。

说到我所做的事,可以用一句“把词语传递下去”来表达。人们常说“把接力棒传给下一代”,换做词语的话,我想要把一个个词当作小接力棒,传递给他们无数个小接力棒。回想起来,开始写作《在自己的树下》时,这个念头就已经在我心里萌芽了。

3

后记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年轻人大概会觉得自己在被人说教而产生反感吧。实际上,我自己曾经就是个对于大人们用“难懂的词语”说话很抵触的孩子。而且,现在回忆起来,大多数时候我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不过也有时候我会感到,大人那么说话,采用那种写法,是因为那个大人经过认真思考,无论如何也要这么说、这么写下来。于是我就想,那好吧,我也忍耐着倾听、阅读吧,从而改正了最初的抵触态度。

而且,有时我会发现,这样接受的“难懂的词语”在自己内心扎下根来,现在写文章时,也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下面举个这样的例子,来结束后记吧。

那就是希求这个词。我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我小时候,应该说是幼儿时——因为我记得是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时候——母亲说了下面这句话,村里医生的太太听了笑起来,我虽然很小,却感觉受了伤害。

“这孩子,知道自己使用的词语全都是什么时候听来的!”

我当时心想,没有全都是这回事。然而,对于感到有趣的词语,我还是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遇到过的,这样的事情有过好几次。对小时候的我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成人之后,那个词会和使用那个词语的人一起留在我的记忆中。有时是直接听那个人说的,也有时是看那个人写的书知道的。后来遇到有趣的词语时,我就有意识地把它所在的一行诗、文章的一段整个都背下来。我这个习惯一直保留至今。对于日语和外语都是这样的。

那么,学会希求这个“难懂的词语”时,我还住在四国的森林中——关于村里的生活,在这本书里写过好多次了——清楚地记得那是我十二岁的春天。战争结束是在我十岁那年的夏天,在前一年,父亲去世了。因此,我觉得不可能上中学了。然而,战败后进行了改革,村里也建立了不收学费的新制中学。我兴高采烈地成了一年级新生,我对学校里教授的所有内容都很有兴趣。从这一年开始施行了新宪法。社会课的老师说,这个宪法最重要的部分和孩子的生活有关系,也很短,让我们把同是这一年颁布的教育基本法抄在本子上。

那简直是一连串的“难懂的词语”,但是我很喜欢那篇文章。开头就是“吾等重视个人的尊严,同时期望培育希求真理与和平的人”,我很喜欢这里面的吾等这个说法。

在我们村里,有好几个死于战争的年轻人。此外,最近的都市松山市遭到了空袭,我家也无法再和那里的大纸铺做买卖了,母亲为此很痛心。由于经常停电,天一黑,大人们在家门前的路上点起篝火,围坐着说话,我能够感受到,他们都在认真地思考今后怎么生活下去。而这样的感觉,用了吾等这个词,对于孩子的教育做出种种决定,给我感觉就和法律文章一样了。

而且在那篇文章里,尤其是希求这个词,甚至令我去想象正在思考这个法律、把它写在纸上的那些人的表情。这个词单从词义说,也可以说成是盼望、期望、希望。但是,在食物和房子都很短缺的战败国里,认真的大人们,把今后要建设什么样的学校的方针,跟孩子们做出承诺。我觉得这个词是符合该意的词语。

接下来的一句是“以创造普及性的且富于个性的文化为目标的教育”,如果能够实行的话,我一定要好好受教育。虽说还没有想好将来要做什么,但我下定了决心,就跟着这个感觉走下去吧。

4

希求也是“难懂的词语”之一,基本不会在我们每天的生活中使用。即便喜欢这个词的我这个小孩子,也不可能使用的,但是会写进作文里——我这样尝试使用“难懂的词语”,被人嘲笑是耍活宝也没法子,这是我的性格——总是被老师们笑话挖苦!

我现在尽可能把“难懂的词语”换成容易明白的生动的词语——以写这本书为契机,变得特别留意这一点了。

尽管如此,希求这个“难懂的词语”五十多年来一直活在自己的心中,我为此感到愉快。甚至对准确使用这个词的教育基本法也感到很自豪。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

---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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