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等待一段时间

在自己的树下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我前面写了,对孩子来说不存在来不及做的事情,而且孩子不应该去做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把这叫作“原则”。那么,在极其痛苦、不得不做无可挽回的事情时,为了使自己止步于采取行动之前,孩子们该做些什么呢?

从儿时起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我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回答非常简单却非常有效,是我从自己的经验中得来的。那就是努力积蓄“等待一段时间的能力”。在不得不做无可挽回的事情之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等待一段时间的能力”,绝不轻言放弃。

对孩子来说,这个“一段时间”是非常重要的。当然有人会说,成人之后也可以等待“一段时间”,但是对孩子来说绝对不一样。甚至应该说,在孩子等待的“一段时间”里,有着孩子希求的一切。如果让我对你们这些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孩子只说一句话,那么我会这么说:

“当你不得不做无可挽回的事情时,就请你培养‘等待一段时间的能力’来吧!”

要获得这种能力需要勇气,还需要平时的锻炼,而这种能力就在你们自己身上。

2

前面我还提到,在我上新制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从旧制高中的学生那里得到过几何课本,并且自学了这些课程。高中时我又学习了解析几何。因为这个缘故,做大学考题练习册中的数学题,对我来说实际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这些数学的基础知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是与从古希腊的逻辑学中发展而来的新学科的符号逻辑学相关联的。现在,当我考虑比较复杂的事情,特别是长时间坐飞机去国外时,我会在笔记本上画出一些小格,然后把问题写进那些小格里,进行整理和思考。这样来思考时,尽管能得出的结论和原先自己所希望的不同,我觉得也可以接受,因为说到底是自己愿意这样思考的。

我高中时最开始学的解析几何,是叫作“解析Ⅰ”的部分,那还是进入微分和积分等高等数学的思考方式及方法之前的阶段。我记得这一阶段的课本和习题,对于像我这样非理科类型的学生来说,要比“解析Ⅱ”有意思得多。

我特别喜欢做那种根据应用题给出的条件,列出算式后,再进行求解的习题。在解题过程中,将复杂的数和符号的一部分括上括弧,用A来表示它,这样一来算式就变简单了。经过一步步计算后,有时得出等号两边都有同样数量的A;有时得出分子和分母中都有A,结果两边的A同时被消掉了。解开题的那一刻,我真是兴奋极了。

有时A没有消掉,我就重新列出公式,再一次解开括弧,将A代入,题就顺利地做出来了。

也有的时候,在计算的最后阶段,一鼓作气解开括弧一看,开始时怎么也解不开的问题,又重新出现了,将它设为A进行计算的时间白白浪费了,“前功尽弃”着实令人泄气。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稍事休息,给自己打气,重新振作起来。

“没办法,是我自己想做的呀。”

实际上,从那时候起,遇到数学以外的难题时,我也开始使用将难题加个括弧,设定为A的方法来进行思考了。于是,像上面讲的情况那样,有时A会自然被消掉,问题就得到了解决。

也有时,当计算,也就是思考的问题理清了头绪,将A还原为具体的内容时,最初的难题还是原封不动地存在着。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我的态度会和做数学题有所不同,会对自己说:

“就因为我刚才在逃避这个问题最难的地方!”

于是,我会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个最难的地方。长大成人之后,我也一直在这么做。

3

刚才回忆学数学的事,是因为我想讲讲下面这个问题。

我说过,孩子应该能够培养“等待一段时间的能力”来。换句话说,不单是孩子,即便是大人,在生活中遇到了真正的难题时,不妨先将它放进括弧内,先搁置“一段时间”,也就是一边做这人生之题,一边继续生活下去。这和一开始就逃避难题完全不是一回事。

有时候,括弧中的问题会自然得到解答。如果将括弧中的问题设为B,在等待“一段时间”的过程中,特别是在儿童时代,你绝不能忘记有这么个设定,心里要惦记着它,想起它。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用B这一记号去置换某一具体问题或特定的人,并且这样想:

“虽然还没解开B,也再等待一段时间吧!”

只要这样简单一想,心情就会轻松多了,这样的体会我有过很多次。现在,我也能将最坏的“欺负人的孩子”的表情置换成某个符号。

“一段时间”过去之后,你再打开括弧试着解解题,要是问题仍旧没解决,可就要去面对了。然而,你们这些孩子,会在终于忍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变得勇敢了。这就是和做算术题不一样的地方。我自己就是这样忍耐过来的,尤其是从高中到大学毕业这一阶段,所以我今天还活着。

4

我的头一个孩子降生后,医生告诉我们,孩子是个智障儿,并且不可能治愈时,对我和妻子来说,这是我们遇到过的问题中最难解决的一个。

我的母亲生活在森林环绕的村子里,她也把这当作自己的难题,积极帮助我们寻找解答的方案。母亲觉得,在城里头,智障孩子可能会受到歧视、被人欺负,而在自己的村子里,一个村的人都是老相识,即便村里的孩子们并没想欺负,只是爱取笑这孩子的话,自己也能够帮这孩子一把。这就是母亲提出的方案。

母亲提议说,在森林边上盖一个小木屋,准备和孙儿光俩人住在那里。我也跟妻子讲了母亲的这个提议,但我们还是没有接受。

光从残疾儿童学校毕业后,从秋天开始要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上班了。那年夏天,光去看望祖母——不记得他是第几次去了,对祖母说了一句我和妻子怎么也想不到的话:

“我木匠活儿好。(说话时,他指着河对岸的树林)那里有那么多树,我要当个木工,和奶奶在这里生活下去。”

虽然光自己没有说出口,我们猜想他大概是对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工作感觉不安吧,所以他才想到了我们很早以前讲过的,在树林边上盖间山中小木屋的打算吧。

“是啊,要是能那样就好了!”

母亲只说了这些。她已经老了,已经没有实现十几年前的想法的体力和精力了。

又过了几年以后,我们请弹钢琴的朋友将光一点点创作出的乐曲制成磁带,送到森林中的老家去了。母亲欢喜万分,打电话给妻子说:“没在森林边上盖小木屋是做对了,那样一起过的话,我和光倒是可以尽情地懒散了,可是万万想不到去创作音乐呀。”

无论是我和妻子,还是母亲,甚至连光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累积起来的“一段时间”,使得最困难的问题迎刃而解了。今后,光的面前还会出现许多新问题,但包括光的弟弟妹妹在内,我们一家人都会积极主动地去面对的。

5

在漫长的作家生涯中,我第一次为孩子们写了一本书。决定写这本书时,由于想写的东西很多,最后决定以从小学高年级的孩子到考大学的高中生这个年龄段的读者为对象来写。也许你们读后,会感到一会儿像在跟孩子讲话,一会儿又很难懂,这样难易变化很大吧?实际上,我确实收到过这样的来信。这也反映出了我的一个不足之处,即一直为成人写书,以及没有实际从事过教师工作的问题。这也使我深切体味到了宫泽贤治的伟大。

当然,我从你们当中也得到了令人愉快的反响。比如,我在游泳俱乐部遇到的少年,对本书第二篇文章里我妻子(妻子是我高中时代好友的妹妹,我们从小就认识了)画的插图提出了问题。

少年问:“那棵大树的左边有一位老爷爷,另一边有一个孩子。孩子要绕过树走近老爷爷。孩子拿着一根木棒,他是不是想去收拾那位古怪的老爷爷?老爷爷手里拿着的东西是防身武器吗?(按照妻子的解释,过去的老人都爱拿着把扇子)”

这个画面是小时候的我,向有可能在“自己的树”下相遇的老年的我(母亲认为有这个可能性)提问的情景,我要问的问题是:“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现在,我常常会想,已经成了画上那个老年人的我回到故乡的森林中,见到小时候的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你即便长成大人,也会继续拥有你内心原有的一切!通过今后的学习和积累经验,会使这一切得到进一步发展。现在的你与长大成人后的你是相连的,与你身后的已不在世上的人们相连着,也与你长大成人后的未来的人们相连着。

“借用爱尔兰诗人叶芝[叶芝(1865—1939),爱尔兰著名戏剧家、诗人,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一句话:‘你是自立的人(upstanding man)。’即便成了大人,你也要像这棵树一样,要像现在的你这样,站得笔直地活着!

“祝你好运!再见。在未来的某个地方,咱们还会再见!”

这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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