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三十而立,学做圣人

曾国藩传  作者:张宏杰

其实刚刚到北京的曾国藩不光是见识狭窄、观念鄙俗,性格上还有很多缺点。

第一个是浮躁、坐不住。曾国藩留给后人的印象是性格厚重富于耐性。据说按“星座学”来说,这是“土象星座”比如金牛座人的特点。据说金牛座人“具有持之以恒的精神,适合从事需要顽强毅力和付出长期艰苦努力的工作”[碧泠主编:《属相星座密码》,中国物资出版社,2010年,第251页。]。但是曾国藩的生日显示,他居然是射手座。射手座人的性格特点是什么呢?据说是“像风一样自由”,活跃外向,坐不住。曾国藩在青年时代恰恰如此,他是一个非常爱交朋友、非常爱串门、非常爱聊天、非常爱开玩笑的人。

翰林官员是非常清闲的,通常一个月只需要初一、十五上两天班,点个卯,其他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因此进士们刚进翰林院,很像今天我们刚刚进入大学校园,经过多年苦读,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所以很多翰林都开始放任自己,给自己放羊,曾国藩也是这样。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初七日他在日记中说:

留馆后,本要用功,而日日玩愒,不觉过了四十余天。前写信去家,议接家眷。又发南中诸信。比作季仙九师寿文一首。余皆怠忽,因循过日,故日日无可记录。[《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40页。]

在翰林院工作的开头四十天,除了写了几封家信和一篇文章外,什么正事都没做。每天就是串门聊天饮酒下棋。

翻开曾国藩日记,我们会看到他责备自己“宴起”“无恒”“太爱出门”的记载到处都是:

无事出门,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

心浮不能读书……

自究所病只是好动不好静。

晏起,则一无所作,又虚度一日,浩叹而已。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那时候的曾国藩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爱看杀人。曾国藩住在城南菜市口附近,清代的时候那里是刑场。所以曾国藩隔三岔五,就和朋友们一起去看杀人。

曾国藩性格中第一个毛病,就是静不下来,生活不规律。

他的第二个毛病是为人傲慢,修养不好。如前所述,曾国藩是同学中唯一的进士,又点了翰林,因此难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到了北京之后,曾国藩交了很多朋友。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都说他身上最大的毛病是傲慢。陈源兖说他“无处不着怠慢之气”[《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13页。],就是说你从脑瓜顶到脚底跟,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傲慢的气息,人家跟你交往,第一感觉是你这个人很傲,而且“自是”,也就是说什么事都认为自己对,听不进不同意见。曾国藩另一位畏友邵懿辰则说曾国藩“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15页。]。也是批评他傲慢,说他刚刚与人认识的时候,还显得很谦逊,但是与人交往时间久了,就不自觉地露出傲慢的本色。

因为修养不好,脾气暴躁,曾国藩到北京的头几年经常跟人发生冲突。有一次他跟一个同乡—刑部主事郑小珊,因为某事意见不一致吵起来了,隔着桌子就要动手,大家给拉开后,还彼此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曾国藩在日记当中说是“肆口谩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16页。],骂了很多非常难听的话,甚至于都“问候”了对方的家人。曾国藩后来非常后悔,因为这种举动实在是有辱斯文。

第三个毛病是“虚伪”。当然这种“虚伪”不是指他多么大奸大恶,而是指他跟普通人一样,在社交场合容易顺情说好话,发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赞美,而且还喜欢夸夸其谈,不懂装懂。邵懿辰有一次对曾国藩说,你的缺点,除了“自是”外,还有一条,就是“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也”[《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55页。]。

曾国藩年轻的时候,这个毛病确实很严重,比如他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四日日记说,有一个叫黎吉云的朋友来拜访他,“示以近作诗。赞叹有不由中语,谈诗妄作深语”。黎吉云到家里来拜访他,拿了一叠刚写的诗,请曾国藩点评,曾国藩感觉这诗写得不怎么样,但是一开口,却言不由衷地夸奖起来。说着说着又开始显示自己在诗学方面的素养,说了一些故作高深的话。把黎吉云送走之后,曾国藩反思刚才自己的言谈举止,感觉脸上有点儿发烧。

除了以上三点,曾国藩认为自己还有一大缺点,必须改过,那就是“好色”,爱看美女。比如有一次他在朋友家看到主妇,“注视数次,大无礼”[《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24页。]。

今天看来,这似乎有点儿可笑。血气方刚、刚过而立的他,见到美女自然会多看几眼。这不过是正常的本能反应,然而在那个时代,曾国藩却认为这是一个严重问题。曾国藩日记中多次记载自己犯这样的“错误”。

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二月,曾国藩得知他的朋友纳了一个妾,长得很漂亮,于是借故到这个朋友家,聊了一会儿天后,再三强迫这个朋友把小妾领出来让他看看。曾国藩见了小妾,又和人家开了几句玩笑,调笑了几句,回家他在日记当中写道:“友人纳姬,欲强之见,狎亵大不敬。”

还有一次,他和一个朋友聊天,不知道怎么,聊到了女人,那个朋友说起自己如何情场得意,曾国藩“闻色而心艳羡”,暗暗骂自己“真禽兽矣”。[《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40页。]

另一次,曾国藩过年参加进士同学的团拜,到了一个大富之家,发现此人家中姬妾如云,美女众多,曾国藩大开眼界,拼命看了好多眼。《日记》中说:“是日,目屡邪视,直不是人,耻心丧尽,更问其他?”[《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50页。]

曾国藩妻子欧阳氏的照片,我们今天还可以看到,长得不是很漂亮。曾国藩拜完年回到家里,看看自己的老婆,再想想人家的姬妾,感觉自己太亏了。人比人,气死人。碰巧欧阳氏身体不好,正在闹病。曾国藩更加厌恶。因此“夜,心情不畅,又厌闻呻吟声”。干脆离家出走,出门到朋友处聊天,“更初归”。[《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50页。]

所以年轻时代的曾国藩在很多方面是很平庸的,不仅是智商平庸,在性格修养方面,也有很多常人常见的缺点和毛病。

湖南人虽然有倔强、坚韧的特性,但也有封闭、褊狭的弱点。湖南人将走出湖南叫作“出湖”,湖南历史上有一个规律,一个人只有出湖,才能褪却身上那种在闭塞环境下产生的狭隘偏执,变得大气宽广,有所作为。

曾国藩也是这样。京师乃人文荟萃之地,曾国藩在这里眼界大开。他兴奋地在家书中对弟弟们说:“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2页。]

到了翰林院,曾国藩如饥似渴地开始读书,认真研究理学经典。年谱记载,道光二十一年(1841)曾国藩拜访大儒唐鉴,请教读书学习之法。唐鉴建议他先读《朱子全集》,以朱熹之学为宗。“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92页。]因此曾国藩从这一年起,“以朱子之书为日课,始肆力于宋学矣”。[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第7页。]

通过读书与交友,曾国藩的视野和见识与以前大不相同。他在家书中说:“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9页。]

也就是说,到了北京,他才知道学问的门径,也才知道原来范仲淹、韩琦那样的大政治家和司马迁、韩愈那样的大文学家也不是高不可及。如果我们切实努力,一步步踏实用功,也可以达到他们那样的高度。

人人都有自我完善的欲望,特别是青年时期,是一个人最追求完美的时候。三十岁这一年,在曾国藩的生命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他决定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立下了学做“圣人”之志。

什么叫“圣人”呢?

正如同佛教修行的最高目标是不生不灭成为“佛”,道教修炼的最高目标是解脱生死成为“仙”一样,儒家学说给它的信徒们规定的最高目标是成“圣”。理学的一个根本路径是,每个人都有圣人之质。“人皆可以成为圣贤。”

所谓圣人,就是完美的人,他通过自己的勤学苦修体悟了天理,掌握了天下万物运行的规律。这样,他一举一动,无不合宜,就可以经邦治国,造福于民,使整个国家达到大治的状态。而自己也立功立德立言,万世不朽。

这是一个何其宏伟、何其诱人的人格理想,在这一人格设计中,人的潜能能得到最大限度发挥,人的精神能得到最大限度张扬。

曾国藩在三十岁这年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位为“圣人”。“不为圣贤,便为禽兽”[《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29页。],也就是说,我只能有一个选择,或者做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或者做一个圣人,没有中间道路可选。

道光二十二年(1842),曾国藩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说,他已经立定了终身之志。他说: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4页。]

这就是他为自己立定的“终身大规模”。他认为,这一目标实现了,其他目标就自然而然能达到。他在给诸弟的信中说,不必占小便宜:“做个光明磊落神钦鬼服之人,名声既出,信义既著,随便答言,无事不成,不必爱此小便宜也。”[《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182页。]也就是说,如果做成了光明磊落的伟人,人生日用、建功立业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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