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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湘军的整体计划为何被打乱?曾国藩传 作者:张宏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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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咸丰皇帝让他署理湖北巡抚的上谕,曾国藩内心非常高兴。因为带兵打仗,没有地方上的实权,实在太难了。 湘军的意外崛起,使昏惨惨黄泉路近的大清王朝又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希望。在拿下武汉之后,一时间,朝廷褒奖,绅民欢呼,曾国藩成了滔滔天下的中流砥柱。 按理说,此时的曾国藩应该会呼风唤雨、左右逢源了吧?不是。曾国藩的日子仍不好过。 大清王朝各省的实权掌握在省长们也就是总督和巡抚们的手中,他们是全省官僚系统的绝对主人。下级官员的身家性命掌握在他们手中,对他们唯命是从。 曾国藩以侍郎在籍,与督抚们虽然同一级别,却被地方官员视若无物。因为出山之后,皇帝给曾国藩的只是虚衔,连个“钦差”的头衔都没有,既没有提拔下属的权力,又很难左右地方官的命运,所以不免为地方官所轻视,调度不灵。湘军不是国家经制之兵,政治地位远不如绿营,虽负“能战”之名,仍处处受到歧视。军事离不开民事,曾国藩招兵、选将、购置武器,“处处与地方官相交涉”[《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2页。],而地方官往往不予配合。 早在给皇帝拒绝出援安徽的奏折中,他已经隐约提到了这方面的困难,他说: 臣系帮办团练之人,各处之兵勇既不能受调遣,外省之饷项亦恐不愿供应。虽谕旨令抚臣供支,而本省藩库现仅存银五千两,即起程一月之粮尚恐难备。且贼势猖獗如此,岂臣区区所能奏效?[《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116页。] 说明了调兵筹饷之难。现在,皇帝给了他一个巡抚位子,湖北全省都可以听他指挥。他可以以湖北为根据地,从容筹划彻底打败太平天国的大业了。 不过,他还是得上疏辞谢一下。因为在出山之时,曾国藩已经告知天下亲友,自己孝中出山,只为救国,不为当官。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他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恭谢天恩后又说: 奉命署理湖北巡抚,于公事毫无所益,于臣心万难自安。母丧未除,遽就官职,得罪名教,何以自立?是以不敢接受关防,仍由督臣收存。[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2,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80页。] 咸丰皇帝接到这道折子,这才后悔自己拿回巡抚职务的上谕发得太早了。对啊,曾国藩按惯例肯定会辞谢巡抚一职,等他自己主动辞谢,我再顺水推舟,同意他的请求多好!现在倒成了自己出尔反尔,朝令夕改,实在是脸上火辣辣的。所以见了曾国藩这封奏疏,他自作聪明,在上面批了这样一句: 朕料汝必辞,又念及整师东下,署抚空有其名,故已降旨,令汝毋庸署湖北巡抚,赏给兵部侍郎衔。[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2,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80页。] 就是说,我早就知道你肯定辞谢,所以你没辞之时,我就已经降旨不让你当了。 接着,转羞为恼的咸丰还在奏折上批了这样一句: 汝此奏虽不尽属固执,然官衔竟不书署抚,好名之过尚小,违旨之罪甚大,着严行申饬![熊治祁编:《湖南人物年谱》2,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80页。] 我上道上谕,已经任命你署理湖北巡抚,你这道奏折,竟然不写这个头衔。违旨之罪甚大,传军机处对你严行申饬! 这句话倒打一耙,实可谓鸡贼之至。 这道朱批批回来,曾国藩倒吸一口冷气。他推辞一番,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万万没想到,辞谢奏疏还没有送到北京,咸丰皇帝收回成命的上谕就下达了。可见咸丰对他的防范到了什么程度。 而且湖北巡抚一职,给的是曾在湖南与曾国藩屡次作对的陶恩培担任,陶未到任前,由刚刚因曾国藩攻占武汉而从“署理”转为“实授”的湖广总督杨霈兼任。 曾国藩攻占武汉,远远观望的荆州将军官文“论功被优叙”,并无功劳的署理湖广总督杨霈和自己的政敌陶恩培都得到重赏,而他本人不仅未得到地方实权,皇帝又无理找三分地追究曾国藩“违旨之罪”,并且“严行申饬”。这分明是大功不赏。 曾国藩不能不深思。他强烈地感受到了皇帝对他的猜忌和不信任。 曾国藩实在没想到这个皇帝这么糊涂。他曾国藩研习理学多年,最讲的就是一个“诚”字。他对朝廷的血诚,天日可表。因为一战失败,他可以投水自杀,可见他出山作战,绝不是为了自己,可是皇帝就是不能理解。 曾国藩不免忧惧伤心。他在给几个弟弟的信中曾经说过的“功名之地,自古难居”[《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247页。]居然这么快变成了现实。 恰在此时,“某大臣”之言也传入了曾国藩耳中,更使他忧谗畏讥,伤心备至。 然而,不管皇帝对他如何,他已经开始的军事生涯,还是得继续下去。因为他与太平天国的斗争,不仅是为了皇帝,更是为了天下,为了文化道统。 咸丰不给他官职,已经让曾国藩非常痛苦。他的乱指挥,更是打乱了曾国藩的整体计划。 一个高明的军事家,首先应该是一个高明的战略家。所谓战略,就是基于宏观性和长远性,把各种纷繁复杂的要素按轻重缓急、先后次序进行整理排列,然后拿出最有效的行动方案。 咸丰皇帝是一个没有战略眼光的人,或者说他的战略原则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他非常害怕太平军以此为基地,乘胜挥师北上,把他从皇位上掀下去,为此“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忧心啾啾,终日莫释”。因此咸丰皇帝的注意力只局限于东南一隅,认为战争的关键就是拿下南京。这样“则各处逆众自必闻风胆落”[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8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498页。],太平天国就彻底瓦解了。这个战略叫“先伐根本,再剪枝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必须着眼于与太平军争夺整个长江流域,才能最终攻下南京。 所以咸丰皇帝的战略思想就是“专伐根本”。他从东北等地抽调大清帝国最精锐的一万多名马队步卒,起用出身正黄旗满洲的亲贵大臣琦善作为统帅,在南京北面建起了一座江北大营。同时命将军向荣率绿营兵在南京西南建立了一座江南大营。 咸丰皇帝希望依靠这两座南北相望的大营夹攻拿下南京。因此不惜举全国之力,为两座大营供应军饷物资,同时一再命令严旨催逼两座大营对南京发动大规模进攻,恨不得一个早上就把南京攻下来。 这实际上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南京地势险要,城墙坚厚,太平军又严密设防,以万余官兵迅速攻破坚城,根本就不可能。两座大营能在南京脚下站稳脚跟就已经不错了。 所以大营统帅琦善和向荣等只能消极进攻,积极堵御。咸丰皇帝希望的南北大夹击一直发动不起来,他发去一道又一道奏折对琦善和向荣进行痛骂,威胁要砍掉他们的头。他频频给江南大营的统帅向荣下达死命令: 若能迅克金陵,则汝功最大,前罪都无;若仍吃紧时巧为尝试,则汝之罪难宽,朕必杀汝![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8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294页。] 他同样威胁江北大营主帅琦善: 琦善老而无志,如再不知愧奋,朕必用从前赐赛尚阿之遏必隆刀将汝正法![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9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398页。] 他对曾国藩的指挥也是这种风格,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快,快,再快些,快点儿杀向南京,和江南江北大营合力,把南京拿下来。曾国藩没出湖南时,他骂曾国藩“以在籍绅士专顾湖南,不为通筹大局之计,平日所以自许者何在”[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第11页。],要求他“迅速出境”,出了湖南仍然是一路紧催,“仍着督带师船,迅速进剿……毋得再有迟误”。拿下了岳州,他指示说:“乘此声威,迅速东下。[《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183页。]”曾国藩在嘉鱼稍作整顿,他就急着催促:“汝等自湘潭大捷后,屡次得手。有此声威,岂可自馁?惟利在速战,莫待两下相持,师劳饷乏。”[《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228页。]攻下武汉后,他的命令是:“楚省大局已定,亟应分路进剿……直抵金陵。”“并随时知照江、皖各抚及托明阿、向荣等,四路兜击,以期直捣金陵……迅奏肤功。”[《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280页。] 在他看来,曾国藩几个月就能攻到南京边上,和国家正规军会合。 然而曾国藩并不这样想。曾国藩在军事上的最大长处在于他有出色的战略头脑,善于对战略环境做系统、全面的分析,从大处落墨,进行整体的战略谋划。他曾经说:“军中阅历有年,益知天下事当于大处着眼。” 曾国藩认为,咸丰把战略重心放在南京是一个根本错误。自咸丰三年(1853),江南江北大营“屡进屡挫,迄不能克金陵……非兵力之尚单,实形势之未得也”。 曾国藩认为平定太平天国远比咸丰想象的困难。他总揽全局,认为太平天国通过掌握长江中下游的几座重要城市,掌握了长江这条军事运输线,将自己的控制区变成了一个有生命力的整体,通过长江等水系,将各省的资源统合在一起,因此难以平定。对这个蔓延在长江中下游的整体来说,南京并不是其中最重要的点。 咸丰皇帝的军事原则是直指根本,再伐枝叶。曾国藩的想法恰好相反,是先剪枝叶,再伐根本。曾国藩从全局出发,根据地理形势,认为必须沿长江从上到下拿下几个重要节点,最后再解决南京。曾国藩总结历史经验说:“自古平江南之策,必踞上游之势,建瓴而下,乃能成功。”[《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501页。]东南大局的关键在武昌。湘军夺得武昌后,已据有长江中游之险要,进可攻,退可守,有了立足的根本。曾国藩说,建立根据地,是军事的基础:“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业。如高祖之关中,光武之河内,魏(曹操)之兖州,唐之首阳,皆先据此为基,然后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413页。]湘军应以两湖为根据地,特别是把湖北治理成自己的大本营,在长江中游积蓄足够的力量后,再从武昌顺流而下,先取九江,次夺安庆,最后包围金陵。这就是“以上制下、取建瓴之势”的战略。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为高明的战略,清王朝正是在这个战略指导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也正是因此曾国藩才那么重视湖北巡抚这一职务。 但是咸丰皇帝根本不理曾国藩的这个大计划,要求曾国藩马上率师东下,一鼓作气,“不可迁延观望,坐失事机”。[《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280页。] 曾国藩曾上奏咸丰,提出立即东下的三个困难: 一是经过从岳州到武昌的一系列激烈战斗之后,湘军减员严重,战船大量损坏,武器弹药不足,且“屡胜之余,志骄气溢,殊觉散佚,暗伏挫败之机”。必须进行较长时间的休整和补充。 二是太平军仍有相当实力,湘军若孤军深入,很有可能陷入太平军的包围之中。 三是湘军没有稳固的后方,迅速东下江西安徽,没人供给军饷粮草,“军火、银米一有缺乏,军士溃散,前功尽弃”。[《曾国藩全集·奏稿》1,岳麓书社,2011年,第260页。] 应该说,曾国藩的这些考虑是有远见的。但咸丰皇帝拒绝接受曾国藩的意见,强硬地命令他迅速东下。这下就打乱了曾国藩的计划,也导致他陷入困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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