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蛰伏两年,完成“脱胎换骨”

曾国藩传  作者:张宏杰

曾国藩被解除兵权,他的那些宿敌,也就是长沙城中的湖南官员们闻听此讯,一个个喜形于色。从传统伦理上来说,不论曾国藩是何居心,如此要挟皇帝要官都有违臣道。以前曾国藩以唯我独忠之态,居高临下,睥睨众人。而这次他们可抓住了把柄,举城跳着脚大骂曾国藩是假道学、假忠义。蛰居荷叶塘的曾国藩有口难辩,遂“得不寐之疾”,患了“怔悸之症”,卧病在床。他在给郭昆焘的信中亦称:“以兴举太大,号召过多。公事私事,不乏未竟之绪;生者死者,犹多愧负之言。用是触绪生感,不能自克;亦由心血积亏,不能养肝。本末均失其宜,遂成怔悸之象。”[《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590页。]

更让曾国藩痛苦的是,建立不世功勋的千载难逢之良机眼睁睁地从自己眼前溜走了。此际正当太平军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而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回了家。他的许多部下,都因军功飞黄腾达。比如以知府投身于他的胡林翼早当上了湖北巡抚,以千总这样的低级军官身份加入湘军的杨载福也已经升为二品提督,而他仍然是一个在籍侍郎,职位没有任何升迁。在他离开军队的这段日子,湘军攻陷九江,杨载福、李续宾皆赏穿黄马褂,官文、胡林翼皆加升太子太保,一时荣耀无比。只有他这个湘军创始人冷冷清清地待在家里,受人嘲骂。曾国藩虽被视为理学名臣,但功名心一向极炽,失去这个永载史册的千载良机,他怎么能不懊悔莫及!

原本自诩硬汉的他这回有点挺不住了,举动大异常态,整日生闷气,“心殊忧郁”,动不动就骂人。他数着江西的一帮文武骂,骂够了就找几个弟弟的碴儿吆喝,一年当中和曾国荃、曾国华、曾国葆都发生过口角。弟弟们走了后,他又开始骂几个弟媳妇。语言粗俗,蛮不讲理,理学家的风度荡然无存。

被酷热击中的荷叶镇,夜半仍然如同火炉。彻夜不眠的曾国藩时而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在室内外踱来踱去。几年来的种种经历不断缠绕在他心头,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说自己在家中“回思往事,处处感怀”[《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35页。],“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45页。],“近日天气炎热,余心绪尤劣,愧恨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怀吾弟,不得相见一为倾吐”。[《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51页。]

他判断太平天国一年内会荡平,到时候论功行赏,独没有他的份儿,会是多么难堪。所以这一段时间的家书里,他经常流露出一种悔意。比如他说:

善始者不必善终,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誉望一损,远近滋疑。弟目下名望正隆,务宜力持不懈,有始有卒。……愿吾弟兢兢业业,日慎一日,到底不懈,则不特为兄补救前非,亦可为吾父增光于泉壤矣。……此次军务,如杨、彭、二李、次青辈皆系磨炼出来,即润翁、罗翁亦大有长进,几于一日千里,独余素有微抱,此次殊乏长进。[《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40页。]

在极端痛苦中,他拿起了朋友向他推荐的老庄著作。几千年前的圣人之言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启示,让他恍然见到了另一片天地。他像一个闭关的和尚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把自己起兵以来的种种情形在大脑中一遍遍地过。渐渐地,曾国藩静下心来了。

曾国藩反思到,自己在官场上一再碰壁,碰得鼻青脸肿,不光是皇帝小心眼,大臣多私心,自己的个性、脾气、气质、风格上的诸多缺陷,也是重要原因。回想自己以前为人处世,总是怀着强烈的道德优越感,自以为居心正大,人浊我清,因此高己卑人,锋芒毕露,说话太冲,办事太直,当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他翻阅旧日信稿,发现了当日武昌告急时,他请求骆秉章发兵援救的一封信。写这封信时,他觉得字字有理有据,今天读来,却发现字字如锥如芒。信中称湖南湖北“唇齿利害之间,此不待智者而知也”[《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256页。],不仅没有一点儿商量的口气,而且还略带嘲讽之意。为了防止骆秉章干预他募练水师,他又在信中早早地表明态度:“其水路筹备一端,则听侍(曾自称)在此兴办,老前辈不必分虑及之。断不可又派员别为措置。[《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256页。]”仍是一副舍我其谁、比谁都高明的架势。

怪不得当日骆秉章批评他刚愎自用。骆秉章回信的原话是说他:“行事犹是独行己见,不能择善而从,故进言者安于缄默,引身而退。[《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437页。]”说他做事听不进别人意见,所以也就没人愿意给他出主意。当时听了这话,他不以为然,今天想来,才发现确实说到了自己的痛处。他在给弟弟的信中承认说:“余生平在家在外,行事尚不十分悖谬,惟说些利害话,至今悔憾无极!”[《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01页。]

曾国藩回忆起在湖南时朋友们对他的批评:“近日友朋致书规我,多疑我近于妒功嫉能,忮薄险狠者之所为,遂使我愤恨无已……仆之不能推诚与人,盖有岁年。”[《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466页。]

朋友们不能理解他,难道都是因为不明大义,身处局外?他自己就没有任何责任?“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这句圣人之言,他虽然耳熟能详,实际上没有真正做到过。

他又想起弟弟对自己的批评:“曾记咸丰七年冬,余咎骆文、文、耆待我之薄,温甫则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24页。]

温甫是三弟曾国华。亲兄弟比别人说话更直接。确实,面对官场同僚,他确实常以圣贤自命,而以小人目人,面色如铁,话语如刀。

不光是对同僚,就是对自己的亲兄弟,他也成天一副“唯我正确”“你们都不争气”的神气,处处批评教训,弄得当年国荃、国华到北京投奔他,结果都待不了多久就返乡了。设身处地,推己及人,那些自尊心受挫的同僚当然也会以冷面冷心甚至排斥辱骂来对待他。

曾国藩在家中致信各位好友,请大家给他多提意见,帮自己总结经验教训。咸丰七年(1857)底,曾国藩的朋友,曾经给他做过幕友的罗汝怀寄来了一封长信。信中说:

唁慰之书俱付阙如者,良以阁下此次遭变,与寻常之以忧归者有殊,既不敢轻易措辞,亦不欲徒为世俗周旋之语,故遂已焉。继闻阁下以外人督过博谘众论以求一是。……今者天恩高厚,许遂私情,贼势衰微,不相敦逼,愿偿志遂,何幸如之,乃复追寻怨怼,苦索瘢疣,不用雅驯之辞,惟抒愤懑之气,见与人书。亦何弗游心广大之域,而欲与担夫争道悍妇诟室邪?是殆德性问学之中或有窒阂之未辟,渣滓之未融已?

也就是说,你丁忧回家后,我没给你写吊唁信,是因为你这次回家,不仅是因为奔丧,还有更重大的原因。我不愿意写那些世俗客套的话,所以就没写信。继而我听说你正在请大家给你提意见提建议,所以才写这封信。如今皇帝天恩高厚,让你在家守孝,太平军势力也衰微下去,本来是何等幸事。结果你内心如此不平静,给朋友的信中,用词非常不雅驯,找这个毛病找那个毛病,满纸都是愤懑不平。这就如同两个挑担的担夫在道路中对峙,谁也不给对方让路,或者像悍妇在家里骂人一样,都是你德行学问还不够纯粹,没有进入化境的原因。

接下来他又说:

士气葸苶,百年不振,诚可痛矣。然欲矫之而一切屏弃不用,则亦安能?……若以一人者孤行其意,众咻而一傅,势固不行,万介而一通,又谁适从也?……今试有人焉,伏阙上万言书,谓悉除从来之法,而尽诛天下之吏,然后天下可得而治……其意既奇而古,其词复典而文,将世之庸庸者闻而骇走,而圣人者独从而取之乎?

是的,现在世风日下,士风不振,官风不正,诚可痛惜。然而你想放着这些体制内的力量一切不用,赤手空拳成事,这可能吗?你一个人逆众人而独行,则一傅众咻(指一人施教时,众人在旁喧扰,形容由于环境的干扰,难以取得成绩),难以有成。比如今天有一个人上书皇上,说如果把所有的律法都废除,把所有的官员都杀了,天下才能大治,你说这能行吗?会有人听从吗?

蒙之从阁下于南康军也……独识阁下为奇士,所见四方之士无出其右。何者?天下惟平实坚朴之人可以干事,军务尤然,阁下无大僚尊贵之习,行履部伍,亲操细事,庶几大禹之栉沐风雨手胼足胝,故能船炮坚利,壁垒峻固,即粪厕亦有方隅,所谓道在屎溺,此非高谈渺论不知而作者所能望见也。乃复温乎其容,抑然自下,慕好贤之雅,循周谘之节……阁下本奇而复好奇,斯不免太奇之病矣。夫救乏古无奇策,况在今日饷糈之匮,然生财之道未尝无良法,尤贵有美意。……其折拨捐抽之法,要在使民无怨,且使官无怨,财源无窒塞之患。使民无怨,阁下所知而以为美谈者也,使官无怨,则阁下所不知而以为臆说者也。惟其然也,故折漕自我,拨漕自我,捐赀、抽税皆欲自我,而不复有人之见存焉。虽军务者阁下之专司,而民者疆吏之职守,各持其是,易地皆然。阁下军政必自己操,大权未尝旁落,而欲兼掌一方土地人民之事,然则圣人之设官分职官事无摄者非乎。[罗汝怀撰,赵振兴校点:《罗汝怀集》,岳麓书社,2013年,第312页。]

承蒙您的赏识,让我在江西时能进入您的幕府。我之所以愿意为您服务,是因为我认为你是天下奇士,没有人能和你相比。为什么这样说呢?天下只有平实朴素坚定的人能成事,特别是军务。你虽然品级很高,但是没有官僚习气,做什么事都是亲自动手,如同大禹治水那样不畏难苦,所以才能练成湘军。成语说道在屎溺,这对湘军来说居然不是比喻而是实指,也就是说湘军行军时所修的厕所,也有明确的尺寸标准。这是那些只会高谈阔论的人无法想象的。你同时又能做到谦虚谨慎、和蔼可亲,经常向别人请教,愿意让别人给你提意见。这些都是你的优点。

但问题是,你有些太特立独行了。今天最严重的问题是筹集军饷。筹集军饷,一方面要靠百姓,另一方面要靠官员。要靠百姓,让百姓不怨恨你,这个你是知道的。要靠官员,要让官员不怨恨你,这个你就不够注意了。所以关于筹饷,抽漕银你想要自己来,抽税你想要自己来,募捐你想要自己来,总之是想踢开官员体系,根本不管地方官的存在。你的本职是军事,民政是归地方官系统,你想把一切大权都由自己操持,这本身是违反体制,行不通的。

罗汝怀这个人名气虽然不大,这封信写得倒真是直率而有见识。李鼎芳说:“罗汝怀之书,将国藩苛求及垄断权力之病,一泄无遗。”

曾国藩阅读好友来信,反复回忆既往,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致命弱点:太自傲、太急切、一味蛮干、一味刚强。

曾国藩终于认识到,行事过于方刚者,表面上似乎是强者,实际上却是弱者。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强者,是表面上看起来柔弱退让之人。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所谓“大柔非柔,至刚无刚”。中国社会的潜规则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扫荡的。那些他以前所看不起的虚伪、麻木、圆滑、机诈,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需手段。只有必要时和光同尘,圆滑柔软,才能顺利通过一个个困难的隘口。只有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才能调动各方面的力量,达到胜利的彼岸。

咸丰七年(1857)下半年,曾国藩写下这样一句自箴:

丈夫当死中图生,祸中求福;

古人有困而修德,穷而著书。[《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29页。]

被解除兵权,当然是人生大祸。然而祸是福之基,在灾祸中不能自暴自弃,应该置之死地而后生。

咸丰八年(1858)四月,曾国藩又写下了这样的自箴:

矫激近名,扬人之恶,有始无终,怠慢简脱;

平易近人,乐道人善,慎终如始,修节庄敬。[《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29页。]

指出自己为人处世的四大缺点:偏激,好名,也就是过于重视获得好名声;喜欢公开批评谈论别人的过恶;做事有始无终;待人接物过于怠慢。

那么怎么做呢?也是四条:做事平心静气,更多地考虑他人的心理,站在他人角度立场想问题;更多地揄扬他人,表扬他人的长处;做事有始有终,越到后来越慎重;接人待物要更诚更敬。

曾国藩在这里把家居的两年称为“大悔大悟”之年,经过一年多的乡居,曾国藩的思维方式发生了重大转变。后来他回忆自己的这一变化说:“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前迥不相同。”[《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476页。]

人算不如天算。曾国藩本以为平定太平天国之战与自己没有关系了,但是机会又来了。曾国藩居乡期间,心灰意懒。湖北巡抚胡林翼却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为曾国藩创造再次出山的机会。

胡林翼是一个懂得感恩之人,他不能忘记,当初自己从贵州回到两湖时,手中不过是六百贵州勇。他离开九江战局赴湖北作战时,手下的兵将都是曾国藩送给他的。他后来攻克武汉,靠的也主要是曾国藩所派的罗泽南部。胡林翼对此一直感恩戴德,发迹后仍然念念不忘,他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说自己的“皮匠小店”“昔年本钱出于老板”。[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496页。]

胡林翼政治能力极强,天京内讧后,胡林翼抓住机会,收复了湖北全境。不久,他就把全省治理得井井有条。当时湖南岁入不过二百五六十万两银子,而湖北在胡林翼的治理下,岁入四百万两。曾国藩在江西带兵,饷源极其紧张,只有胡林翼竭尽全力,把协济曾军作为自己的义务“馈军源源不绝”。湖北由此成了湘军的血库。

曾国藩传
胡林翼(1812-1861),晚清中兴名臣之一,湘军重要首领

曾国藩被咸丰皇帝解除兵权,在家守孝,丧失了对军队的直接指挥权。原在他手下的不少重要将领,陆续改隶胡林翼。胡林翼就临时接替了曾国藩湘军领袖的地位,成了维系湘系势力的核心。正是因为他的苦心调护,才让湘系势力没有四分五裂。所以李续宾当时说,“时事大艰”,他与杨载福、彭玉麟等人“共事一方,水陆士卒幸皆连成一心,和衷共济,赖润公(指胡)维持其间”[《近代中国史料丛刊573·李忠武公(续宾)遗书》,文海出版社,第167页。]。曾国藩因此也放下心来,感激万分。他说:“江、楚、皖、豫诸将帅,惟润帅能调和一气,联合一家。”“万一有它,四省大局,实虞其散。”[《曾国藩全集·书信》3,岳麓书社,2011年,第464页。]

曾国藩向皇帝伸手要官不成,湖南官员们纷纷讥笑批评曾国藩,胡林翼的反应却完全不同,他完全理解曾国藩的苦衷,并且一再为曾国藩鸣冤。他在书信中屡屡叹曰:“此老有武侯之勋名,而尚未得位;有丙吉之阴德,而尚未即报。”[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325页。]“频年作客,仰食于人,金石孤忠,可敬可念。”[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459页。]

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曾国藩的知音。曾国藩在家期间,胡林翼多次想办法让咸丰重新起用曾国藩。早在咸丰七年(1857)秋,他就曾上奏咸丰,借口浙江形势危急,请他起用曾国藩,“以一事权”。结果咸丰强硬拒绝。

天京内讧之后,石达开率二十万大军从南京出走,咸丰八年(1858)初进入浙江。浙江是清朝重要财赋基地,也是军队饷银的重要来源地。胡林翼于是抓住这个机会,说自己现在正欲用兵安徽,无力兼顾浙江,奏请由曾国藩带兵去救援浙江。他特别指出,萧启江、张运兰、王开化等部湘军,“多系侍郎臣曾国藩及罗泽南旧部”,非曾国藩统带,别人难以有效指挥。

天京内讧之后,咸丰皇帝非常兴奋,精神为之一振。史载他为此特意去瀛台涵元殿拈香,还下令各地官员“乘此机会,次第削平”。然而后来太平天国却没有如咸丰预想的那样迅速崩溃,江南大营虽然军事上屡有进展,却不能取得关键性胜利。看来平定太平天国还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咸丰帝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其他合适人选,只好同意了胡林翼的请求,令曾国藩办理浙江军务。

命令发出,咸丰皇帝非常担心曾国藩心里生气,赌气不出。

当初曾国藩被夺了兵权,非常痛苦,内心也对咸丰充满愤怒。皇帝说允许他在家守孝,但一旦军情紧急,“仍当即赴军营”。曾国藩的复奏却称“自问本非有为之才,所处又非得为之地”,不能再出。且说“此后不轻具折奏事,前在江西尚有一二经手未完事件,拟即函致江西抚臣耆龄请其代奏”[《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5~226页。],大有与皇帝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之势。

所以咸丰在上谕结尾说道:“该侍郎前此墨绖从戎,不辞劳瘁,朕所深悉。现当浙省军务吃紧之时,谅能仰体朕意,毋负委任。何日启程?并着迅速奏闻,以慰廑念。”[《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30页。]

那意思是,你出不出来,给个痛快话,别像以前那样,总是推脱,让我老等。

咸丰哪里知道,曾国藩在家里,日思夜想,就等着出山的一声召唤。大喜过望的曾国藩不再提任何条件,立刻出山。

这次出山,曾国藩的朋友们惊讶地发现,曾国藩变了,变得他们几乎不认识了。

第一,他变得和气、谦虚、周到了。

以前他做事直来直去,不太讲求虚文俗套。现在则和那些庸官俗吏一样注意礼仪排场。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说,与人相处,不能过于拙直:“余生平不讲文饰,到处行不动,近来大悟前非。”[《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26~327页。]在官场生存,必须习惯官场上虚与委蛇的那一套:“与官员及绅士交际,则心虽有等差而外之仪文不可不稍隆,余之所以不获于官场者,此也。”[《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28页。]

他在启程前首先给各军将领、各地大吏每人致信一封,以非常谦恭的语气,乞惠“指针”。

到了长沙后,首先拜遍大小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县衙他也亲自造访。

原来对那些无用的官样文章,他不理不睬,现在则每信必复。他对老朋友检讨说,以前“接人应事,恒多怠慢,公牍私书,或未酬答。坐是与时乖舛,动多龃龉”。因此“此次再赴军中,消除事求可、功求成之宿见,虚与委蛇,绝去町畦。无不复之缄咨,无不批之禀牍,小物克勤,酬应少周,借以稍息浮言”。[《曾国藩全集·书信》2,岳麓书社,2011年,第225页。]

此前,他对人总是持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现在,他努力包容那些丑陋的官场生存者,设身处地地体谅他们的难处,交往时极尽拉拢抚慰之能事,必要时“啖之以厚利”。

以前曾国藩是斑马群中的野马,自然引起斑马们的群起攻击。现在他也涂上了斑纹,以便让斑马们误认为自己是他们的同类。然而这番变化太过迅速,甚至引起好友们的误解。郭嵩焘说:“曾司马再出,颇务委曲周全。龙翰臣方伯寓书少鹤,言司马再至江西,人人惬望,而渠独以为忧。忧其毁方瓦合,而任事之气不如前此之坚也。[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8,岳麓书社,2012年,第150页。]”胡林翼则说他“渐趋圆熟之风,无复刚方之气”[《曾国藩全集·书信》3,岳麓书社,2011年,第579页。]。曾国藩自己也承认:“寸心之沉毅愤发……尚不如前次之坚。至于应酬周到,有信必复。公牍必于本日办毕,则远胜于前次。”[《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27页。]

然而这一做法在官场上却如鱼得水,“再至江西,人人惬望”[郭嵩焘撰,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8,岳麓书社,2012年,第150页。],从此他用人备饷比以前大为顺利。他自己也满意地说:“吾往年在外,与官场中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此次改弦易辙,稍觉相安。”[《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00页。]

第二,他对皇帝,不再那么直言不讳,而是学会了打太极拳。曾氏早年奏折,“戆直激切,不讲究方式方法”,那道《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曾惹得皇帝大怒,差点儿引来杀身之祸。练兵之初,曾国藩不光对同僚不假辞色,甚至对皇帝说话也句句如钢似铁。皇帝给他下过多次指示,都被他以不合实际为由直接顶了回去。

这些奏折,在皇帝头脑中强化了曾国藩勇于犯上、桀骜不驯、难以驾驭的印象。这也是皇帝对他不能信任、不敢给他大权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再次出山之后,他奏事风格大变。皇帝命他再出之旨六月初三日奉到,初七日他就启程上路了。所上《恭报启程日期折》,平实沉稳,非常谦逊。无丝毫讨价还价之意,他说:

臣才质凡陋,频年饱历忧虞,待罪行间,过多功寡。伏蒙皇上鸿慈,曲加矜宥,惟有殚竭愚忱,慎勉襄事,以求稍纾宵旰忧勤。[《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31页。]

这实际上也是一个检讨。咸丰皇帝一看,非常满意,批复:“汝此次奉命即行,足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俟抵营后,迅将如何布置进剿机宜,由驿驰奏可也。”[《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231页。]

这道奏折颇得皇帝欢心,说:“汝此次奉命即行,足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对曾国藩的印象有了初步好转。

第三,他不再慎于保举,而是“同流合污”了。

晚清军队,“滥举”之风很盛。每有小胜,领兵大员都会拼命保举自己的属下,不管出没出力,上没上战场,都会均沾好处。曾国藩领兵之初,因痛恨此风,从不滥举。咸丰四年(1854),他带兵攻下武汉,“仅保三百人”,受奖人数仅占出征队伍的百分之三。相比之下,胡林翼攻占武汉一次即保奏“三千多人”,受奖人数竟达到百分之二三十。消息传开,不少人认为投曾不如投胡,许多曾国藩挽留不住的人员主动投奔胡林翼门下。

曾国藩原“以忠诚为天下倡”,以为仅凭忠义相激,就可以让部下出生入死。但阅历既久,才发现真正的抱道之士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多。他认识到“不妄保举,不乱用钱”,则“人心不附”。只有诱之以“名”,笼之以“利”,才能网罗天下英才。因此复出之后,曾国藩“揣摩风会,一变前志”,大力保举,将朝廷名器当作自己的私恩。在升任两江总督后不久,他写信给曾国荃说:

周俊大兄……昨来家中,以久试不进,欲投营博一功名……渠若果至吉营,望弟即日填功牌送之,兼送以来往途费。如有机可假,或恰逢克复之日,则望保以从九县丞之类……以全余多年旧好。余昔在军营不妄保举,不乱用钱,是以人心不附,至今以为诟病。近日揣摩风会,一变前志。上次有孙、韩、王之托,此次又有周君之托,盖亦情之不得已者。[《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48页。]

他要弟弟移花接木,给从未上战场的周氏送上一顶九品乌纱。这表明,在官场混迹多年的曾国藩不再是愤世嫉俗的愤怒青年,而已成为善于“揣摩风会”的油滑官僚。他已把当年痛斥的“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看作正常现象,并身体力行了。到后来,他不但自己勇于保举,甚至鼓励部下不要有太多顾虑而放手保举:“鄙人前衔奏补实缺,最足新耳目而鼓士气,不可畏干部诘而预自缩手也。”[《曾国藩全集·书信》4,岳麓书社,2011年,第122页。]

就这样,曾国藩完成了自己的“中年变法”。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八年夏间再出视师,痛改前此客气用事之弊,以一勤字自勖。”李鼎芳说则:“国藩(对罗汝怀的信)能虚怀而接受之,其咸丰八年(1858)以后之立身行事宜乎受其影响。……待人接物,前后势若两人矣。”[萧一山:《曾国藩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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