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湘军的战术:“结硬寨、打呆仗”

曾国藩传  作者:张宏杰

我们以前讲了湘军的组织原则、用人原则,但是还没有系统介绍过湘军的作战原则。

湘军的作战原则也非常能体现曾国藩的性格特点,那就是“以静制动”“自固为本”。

太平军作战是颇有谋略的。张德坚《贼情汇纂》中说,太平军“山川形势,颇能谙习。虽不读书,罔知兵法,然皆背谲诈机警,逞其毒焰,竟能成燎原之势者,盖盗亦有道也”[中国史学会主编:《太平天国》3,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117页。]。太平军“熟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用兵颇有纪律,诡计百出”。[姚莹:《中复堂遗稿》卷5,见《东溟文集》。转引自北京太平天国历史研究会编:《太平天国史论文选》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年,第1170页。]

确实,太平军在与清军的作战中,善于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总是能够避实击虚,“审势度力”,“灵变应敌”,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太平军在作战时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裹胁大量民众为兵源,造成漫山遍野、声势浩大的样子,使敌人震眩失措。太平军每占一地,常习惯将百姓的房屋烧毁,然后掳掠无家可归的民众一同撤走[太平军常以“裹胁”为补充兵员的手段,“尽掳州民暨沿途裹胁之众,编伍而部署之”。“太平天国确实采取了‘掳人’的扩军方式,而且起义一开始就实行了。”关于太平军“沿路裹胁”“到处裹胁,愈聚愈多”等记载比比皆是。]。打仗的时候,经常把大量流民驱上前线以壮声势,刚刚和他们交手的人,很容易被他们的阵势吓倒。后来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葆之所以在与太平军作战过程中失利,就是因此。

与此贼战有两难御者:一则以多人张虚声,红衣黄旗漫山弥谷,动辄二万三四万不等,季洪岳州之败,梧冈樟树之挫,皆为人多所震眩也;一则以久战伺暇隙,我进则彼退,我退则彼又进,顽钝诡诈,揉来揉去,若生手遇之,或有破绽可伺,则彼必乘隙而入,次青在抚州诸战是也。二者皆难于拒御。[《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00页。]

那么,曾国藩以什么战法对付太平军呢?

笨人曾国藩的战术方法就是六个字,叫作“结硬寨、打呆仗”,或者叫“打死仗”。曾国藩后来自己总结说:“十余年来,但知结硬寨、打呆仗,从未用一奇谋,施一方略制敌于意计之外。”[《曾国藩全集·奏稿》9,岳麓书社,2011年,第201~213页。]

这种打仗风格,用一个字总结,就是“笨”。

怎么个笨法呢?我们先来看这个“结硬寨”。

湘军行军打仗,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最重视扎营,在扎营上花的时间和精力特别多。

湘军行军,是半天行军,半天扎营。“以昼四十六刻率之,行十六刻而三十里,其十六刻以筑营垒,余十二刻而后昏暮,则神暇形壮,可以待敌。故百里而趋利者蹶,此军家之大忌也。”[王闿运、郭振墉、朱德裳、王定安:《湘军史料四种》,岳麓书社,2008年,第164~165页。]湘军行军作息表,是每天要花四小时行军,走三十里。然后就不走了,干什么呢?再花四小时挖沟修墙。

每天扎下营盘之后,不管军队多么劳累,都必须首先环绕营地挖出两道深沟,沿着沟再筑起两道高墙,把自己保护起来。壕沟的宽度、深度和营墙的高度、厚度都有明确要求:“作壕之法,外内重设,外壕广六尺,深八尺,内壕半之。”就是说,外面的一条壕沟宽要达两米,深要近三米。里面的一条,尺寸减半。“作墙如城,其高七尺,其厚六尺,子墙半之。”营墙也是两层,外面的一层,高两米多,宽两米;里面的一道尺寸减半。[王闿运、郭振墉、朱德裳、王定安:《湘军史料四种》,岳麓书社,2008年,第164页。]

修好之后,晚上再把军队分为三班,两班睡觉,一班轮流站岗。这叫“站墙子”。

这种做法确实极为笨拙,因为修墙挖壕是极为费工费力的事。这样,湘军就从一支军队变成了“民工建筑队”,行起军来如同蜗牛爬行一般,每天行程不过三十里。

湘军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刚刚成军出战的时候,湘军没有经验,营地扎得不牢,在岳州湘军的营盘曾受到太平军的突然袭击,遭受了严重损失。所以曾国藩总结经验,提出的应对之策就是“扎硬寨”“站墙子”。

咸丰九年(1859),李鸿章刚到曾国藩大营,跑到前线学习军事技能,见湘军每天做的不过是挖沟砌墙站墙子这一套,很不以为然,事后对人说:“吾以为湘军有异术也,今而知其术之无他,惟闻寇至而站墙子耳。”[刘体仁著,张国宁点校:《异辞录》,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23页。]

其实曾国藩一生做事,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做得扎实,做得牢靠。这种作战方式,也是曾国藩独特的人生哲学和思维方式的体现。因此曾国藩打仗的第一秘诀是“稳”,先立于不败之地。军事首重“自固”,就是先要保存自我,然后才能谈到争取胜利。因为军事不比别的事情,不容许你犯错误,一犯错误,可能生命就没了,没有改正的机会。所以他才要扎硬寨,保证军队先生存下来。

曾国藩一生打仗不贪小利,不求奇谋,踏踏实实,稳扎稳打。他一生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每次打仗,他都花极大心血去研究敌我双方情况、战斗的部署、后勤供应、出现不利情况如何救援等,直到每个环节都算到了,算透了,才下定打仗的决心。

在具体作战原则上,曾国藩的战略思想是“以静制动、反客为主”。不主动出击,总是诱使敌人先来攻他,后发制人。曾国藩反复强调,湘军打仗,不能浪战,先不要急于进攻,而是先站稳脚步,等着敌人露出破绽,你再出手。

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毛泽东引用《水浒传》中“林冲打洪教头”的故事。林冲和洪教头比武,一开始是洪教头主动,林冲被动。林冲先不出手,先往后退,观察洪教头。等洪教头进攻了几棒,林冲看清了他的套路,才出手,一出手,就把洪教头打倒了。

毛泽东引用了这个故事,说:“谁人不知,两个拳师放对,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其势汹汹,劈头就使出全部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他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弱军通过诱敌深入可以后发制人、制胜强敌。他说:“楚汉成皋之战、新汉昆阳之战、袁曹官渡之战、吴魏赤壁之战、吴蜀彝陵之战、秦晋淝水之战等有名的大战,都是双方强弱不同,弱者先让一步,后发制人,因而战胜的。”[《葛荣晋文集》第8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89页。]

曾国藩的作战思想正是这样。他说:

“两人持矛格斗,先动手戳第一下者为客,后动手即格开而戮者为主。”[《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436页。]他又说:“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微而后壮。故用兵者喜为主,不喜作为客。”[《曾国藩全集·书信》3,岳麓书社,2011年,第402页。]

两个人打仗,在那儿等着对方进攻的是主,主动进攻的是客。主占优势,客占劣势。所以打仗,一定要为主,而不要为客。要善于变客为主。

正是因为这种“主客”思维,导致湘军采取“挖沟法”围城。曾国藩说:“守城者为主,攻城者为客。”[《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436页。]守城的人是主,你去攻城,你就是客。太平军战争经验丰富,要攻下太平军把守的城池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守城者依托高大的城墙,上面还准备了滚木礌石。坚城之下,如果强攻,人家从城墙上往下放枪放炮,湘军死亡率极高。而且你攻城的时候,背后还往往受到敌人援军的攻击,里外夹击,导致攻城失败。

那么怎么变客为主呢?湘军的攻城法就是变客为主。每攻一座城市,先发挥湘军“民工建筑队”的特长,在城外挖两道长壕,把城围困起来,里面的一道长壕,是为了断绝城中的粮草接济,防止城里人突围。外面的一道长壕,是为了抵抗外来敌方援军的攻击。这样湘军在城墙下有了自己的营盘,就成了主。被围在城里的军队就心慌了,为了不饿死,就不得不主动突围,来到沟边来打湘军,而不是站在城头上等湘军,太平军就从主成了客。曾国荃拿下吉安,胡林翼拿下九江,都是运用的这个战法。

曾国藩的这种打仗方式,看起来很笨拙,其实是很高明的,非常符合《孙子兵法》。《孙子兵法》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就是说,你自己先要立于不败之地,再等着敌人给你机会。湘军这种挖沟式攻城法,确实能保证自己的生存概率最大,问题是时间成本很高,土木工程量也很大。攻下一座城池往往要花两年到三年时间。等战争结束,城墙外的地形地貌都被湘军彻底改变了。

在太平天国战争之中,双方战略战术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太平军的得意之笔是围魏救赵、指东打西,用这个计策多次解了南京之围。而这一次安庆之战,湘军在巨蟒缠人式的攻城法基础上,又创造了“围城打援”的战法。

所谓“围城打援”,就是用一支军队围困住城市,同时安排多支军队在城外要路上阻击援兵。围城的主要目的从拿下城池变成吸引援兵,然后通过打援消灭敌人有生力量。这就跳出了过去以一城一地得失为胜负标准的旧的战争观念。

明确提出这一概念的是胡林翼。他认为湘军攻打安庆,不光是为了收复这个旧省城,更是为了吸引太平军主力,进行战略决战。所以他在给湖北湘军统帅多隆阿的信中说:“今天下之大局,不以得城为喜,而以破援贼为功。盖发逆自粤西起事以来,每以坚城坚垒牵缀我兵,而转于无兵及兵弱之处狡焉思逞。故贼日见其多,兵日见其少;贼处乎有余,而我转处于不足。善乎!李左车戒韩信之言曰:‘顿兵城下,情见势绌。’实为古今不易之论。”[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641页。]也就是说,战争的目的,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消灭对方有生力量。太平军起兵以来,经常用一两个城市吸引清方大量军队围攻,他们转而在清方兵力不足的地方得手。故“用军之道,全军旅为上策,得土地次之;杀贼为上策,破援贼为大功,得城池次之”。[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641页。]

曾国藩对胡林冀的这一计划双手赞成。因为这一战不仅要夺取安庆,打开进攻南京的大门,更要力求歼灭太平军主力陈玉成部,从而解决战争的胜负问题。所以湘军兵力一分为多,以一支围城,多支打援。

但问题是,谁来围城,谁来打援呢?显而易见,大家更愿意承担围城任务。因为围城打援,任务最重、压力最大的是打援者。打援部队需要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硬仗来消灭敌军有生力量,所处境地最危险,面临的战斗也最激烈,但是最后论功行赏的时候,人们记住的往往是直接拿下城池的队伍。

曾国藩和胡林翼左右权衡,决定让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围城,让胡林翼署下的湖北湘军多隆阿等打援。曾国藩这一安排,主要是让弟弟通过这一战成名。

曾国荃比曾国藩小十三岁,在族中大排行是第九,字沅甫,所以曾国藩在家书中常称他为“九弟”“沅弟”。曾国藩曾经写过一句诗来评价他,“屈指老沅真白眉”。这句诗典出“马氏五常,白眉最良”,汉代马家兄弟五人,唯白眉马良最为出色。可见曾国藩对这个弟弟的器重。曾国荃为人好强,用湖南话说,吃得苦、霸得蛮,做事一条道走到黑。曾国荃从军后,曾国藩从各个方面对他加以提携帮助,特别是在饷械供应上向他倾斜。因此“吉字营”在湘军中虽成军很晚,却建功极速。曾国荃以后起之辈的身份,很快取得了与鲍超、彭玉麟等湘军名将平起平坐的地位。

有人比较曾国藩和胡林翼,认为曾国藩不如胡林翼“忠纯”。确实,在胡林翼的心中,国重于家。他一生立身行事很少虑及家族和亲人,为朝廷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相比之下,曾国藩的“杂念”要多很多。曾国藩一生有两个核心焦虑:一个是自己能不能做到圣贤,挽救国家;另一个是曾氏家族能不能光大和永久。在曾国藩心目中,家族的分量,不亚于朝廷的兴亡。曾国藩在家书中不停地在讨论自己家族的兴衰,“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66页。]。他自己的进退考虑,很多时候都是和对家族命运的考虑联系在一起的。

之所以有如此差别,一个重要原因也许是曾国藩和胡林翼身处不同的家族之中:胡林翼是独生子,又膝下无儿,领兵之时父亲也已经去世,没有太多的直系亲属可以挂念。

而曾国藩兄弟五人,姊妹四人,上有父母,下有二子。儒家的理念是家大于国,孝高于忠。一个人,可以为父绝君,却不能为君绝父。因此,曾国藩必须家国兼顾。在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同时,他对家庭,对家族也投入了巨大的时间和精力。这些努力的印迹,就是今天的《曾国藩家书》。

正是因为这种考虑,曾国藩提出,要让曾国荃担任安庆围城的指挥者。当然,曾国藩这个建议也有靠得住的理由。我们说过,湘军围城用的是挖沟法,而曾国荃最善于挖沟围城,围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甚至因此得了一个著名的外号“曾铁桶”。

胡林翼理解曾国藩的苦心,同意直攻安庆任务由曾国荃负责。多隆阿则驻桐城挂车河,李续宜驻青草塥,鲍超的霆军驻扎机动位置,负责打援。

曾国荃闻讯非常振奋。这次要打的是在整个太平天国战争中位置极为关键的名城、省城安庆。通过这一战,他的名字必将传扬天下。

于是曾国荃率军进驻安庆城下,发扬“民工建筑队”的本色,修建双层壕墙,湘军居于内外壕墙之间,以逸待劳。这一工事修得非常扎实,后来拿下安庆后巡视战场,曾国藩对壕沟的深与宽颇感惊讶。

但是,整个安庆战役中,战功更大的,其实是多隆阿。

由于出身正规军,多隆阿作风与其他湘军将领有所不同,官军习气严重,“意忌情深,忮心尤胜”[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364页。],谁都瞧不起。但是此人骄傲有骄傲的理由,他确实有谋能战,他驻守挂车河,成了保护身后曾国荃部的一道有力屏障,打了多次硬仗。特别是咸丰十年(1860)十月,素来有“用兵如神”之名的陈玉成提兵解救安庆。陈玉成部包括陈玉成本人的家眷,大都在安庆城内,所以这次救援是出了死力。他们联营四十余座,在挂车河与湘军展开激战,双方都杀红了眼。多隆阿指挥有方,大获全胜,歼敌万余名,解散胁从人员一万多名,重创了太平军有生力量。

第二年,陈玉成又联合洪秀全新派来救援安庆的洪仁玕部、林绍璋部,再次对挂车河发动猛攻。多隆阿作战勇猛,用兵机智,以一当十,多次打退敌军。

应该说,安庆之战中的大部分险战、恶战,都是多隆阿打的。在多隆阿的掩护下,曾国荃部把安庆围得越来越紧,进展顺利,安庆一步步陷入绝境之中。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下形势突变,对曾国藩专注安庆的战略形成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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