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和胡林翼联手攻占安庆

曾国藩传  作者:张宏杰

曾胡二人收复安徽的重点是安庆。

早在创建湘军之初,曾国藩就把平定太平军的重点放在四个城市:武昌、九江、安庆、南京。他的总体计划是稳扎稳打,沿着长江,一个个地拔钉子。现在,武昌、九江已下,下一个重点自然就成了安庆。

安庆是长江边上的重镇,决定着长江上的航运安全,南京之所以能一直保障安全和粮饷供给,就是因为太平军掌握了安庆,掌握了长江的运输线。

关于安庆地理位置的重要,裴士锋曾经有过描写:

安庆不是中国最大的省会,但是一座宏大的要塞,面积超过二点五平方公里,俯瞰长江和周遭乡间。从军事角度看,它位置绝佳。它坐落在一块高地上,高地四边皆向下斜,视野良好,具有地利。而且从陆路极难接近它……从战略上看,安庆犹如一个杠杆支点。往东看,它扼守从长江北岸前往南京的各个要道,太平军往北与往西经安徽进入湖北的所有征战,也以安庆为基地。而且它无疑扼控紧邻其南边的长江。安庆段长江宽约八百米,但吃水较深的船所走的水道紧邻北岸,近到行经船只的船长可以看到城墙上对着他的火炮炮管内部。因此,清军即使越过安庆,攻进太平天国领土,其水上补给线仍逃不过安庆守军的截断。曾国藩得先拿下安庆,才能往南京推进。[[美]裴士锋著,黄中宪译:《天国之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07页。]

曾国藩在给咸丰的奏折中这样分析:“自洪、杨内乱,镇江克复,金陵逆首凶焰久衰,徒以陈玉成往来江北,勾结捻匪,庐州、浦口、三河等处,迭挫我师,遂令皖北糜烂日广,江南之贼粮不绝。”[《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369页。]在他看来,南京之所以长期不能攻陷,太平天国之所以能在内讧之后声威再振,就是因为有安庆作为南京的屏蔽。若集中力量进攻安庆,陈玉成必然全力来争,这样就可迫其进行战略决战。如能攻陷安庆,消灭陈玉成这支部队,南京的攻陷也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所以他把攻陷安庆当作中心目标,甚至把它看成清王朝生死存亡的关键。

咸丰皇帝顺利地批准了这个计划。他之所以批准,不是因为他在心里怎么认同曾国藩的这个战略,相反,是因为此时他对湘军已经不再那么关注,他的关注重心全部都放到了江南大营身上了。

此时天下战局中,国家正规军即江南大营和湘军的竞争态势更加鲜明。李秀成、陈玉成虽然用计彻底扫灭了江北大营,但是江南大营却没有受到影响。江南大营在和春与何桂清的合力经营下,战果相当喜人。特别是进入咸丰九年后,江南大营攻下了南京城外的重镇浦口,对南京形成了合围之势。按江南大营方面的估计,南京城有可能在一年多的时间内被攻陷。南京拿下之后,“根本既失,枝叶自仆”,一切就都好办了。

而湘军经三河之败,最能战的一部全军覆没,实力已经大衰。现在整顿之后,进兵安徽,安庆城墙坚固,防守严密,按以往经验,要拿下来需要两年左右时间,很难迅速建功。

这其实正合咸丰之意。这样一来,江南大营终将建立平定太平天国的首功,在与湘军的竞争中完胜。咸丰依靠正规军、“直指根本”的战略最终会被证明成功。

但是曾国藩和胡林翼却不这样想。他们认为,依靠江南大营拿下南京的计划是一块画饼,根本不可能实现。三河惨败后不久,胡林翼写给陕西巡抚曾卓如的信中说,虽然经历三河惨败,元气大伤,但是湘军的战斗力仍然是绿营兵无法比拟的。“所自信者,此军人才,殄于三河,志气骨力,或逊于前。规模肃括,资地朴谨,尚较东南各省为优。数月之后,仍可奋发有为耳。”[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268页。]写给李续宜的信则说得更直率:“天下兵将,只靠吾楚耳!”[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482页。]就是说,要最终平定太平天国,还要靠湘军,江南大营根本不中用。

为什么胡林翼话说得这样笃定呢?因为他们对江南大营太了解了。

江南大营典型地体现了清代国家军队的所有缺点。在一切方面,它几乎都是恰恰和湘军反着来的。

首先是兵源。前文讲过,曾国藩招兵,以“朴实而有农夫土气者为上。其油头滑面,有市井气者,有衙门气者,概不收用”[《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406页。]。而江南大营多数勇丁皆募自沿海地区的城市游民,尤以广东潮勇为多,这些人恰恰正是湘军坚决不用的市井无赖之徒。向荣曾指出,潮勇“从前或当洋船水手,或仰给粤海关,借资糊口。……迫五口通商以后,一切洋货无须华商转运,洋船歇业者多,粤海关截私充公,该游民等无从觅食,遂以护送鸦片为事。……迄于军兴,更借甲充当潮勇,纷然而至”[《向荣奏稿》,《太平天国资料丛刊》第8册,第546~647页。转引自郭豫明:《上海小刀会起义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3年,第24页。]。正如曾国藩所说,这样募来的士兵实际上只能是一群“乌合之众,漫无纪律,无事则虚糜粮饷,有事则临阵溃逃”[《曾国藩全集·奏稿》2,岳麓书社,2011年,第517页。]。

其次是组织。湘军强调兵为将有,利用门生故吏宗族乡党等关系,对全军官兵将弁逐层逐级加以控制,因此如臂使指,非常团结。江南大营的兵丁则是抽自各省,派系众多,心志不一。兵丁籍贯南达两广,西及川、楚,东到江、浙,北抵山东。各省部队间矛盾重重。往往一队接仗而他队鼓噪先退,一队获胜而他队掣肘致败。更有甚者,各省兵勇“往往自相仇杀”。有一次川、楚兵为争一民间幼妇而大动干戈,“战声驰如雷,大刀狂有风……虽各数十人,半里暗尘土”,目击者不由得慨叹,“从来攻城时,未见今日武”。[钱仲联主编:《清诗纪事》15,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0555~10556页。]

士兵不团结,将领之间芥蒂更深。江南大营早期,向荣和下属中的满族将领和春、苏布通阿、福兴均不和。和春继任之后,因“权势既大,矜骄不免,喜谀恶直,是其素性”[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吴煦档案选编》第2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页。],与主将张国梁的矛盾非常突出。和、张之间积不相能,连在上海的外国人亦有所闻,评论说:“清朝军务钦差大臣和春与前叛军将领张国梁之间所存在的冲突,是如此严重,以致他们不能取得合作。”[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译:《太平军在上海—〈北华捷报〉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9~80页。]这更加削弱了战斗力。

最后是军纪。曾国藩对军中廉政建设抓得很紧。他反复告诫军官们说:“欲服军心,必先尚廉介。”[《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446页。]“弁勇之于本管将领,他事尚不深求,惟银钱之洁否,保举之当否,则众目眈眈,以此相伺,众口啧啧,以此相讥。惟自处于廉,公私出入款项,使阖营共见共闻,清洁之行,已早有以服弁勇之心。”[《曾国藩全集·批牍》,岳麓书社,2011年,第125页。]“兵勇心目之中,专从银钱上着意。如营官于银钱上不苟,则兵勇畏而且服;若银钱苟且,则兵勇心中不服,口中讥议,不特扣减口粮缺额截旷而后议之也。”[《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446页。]一旦发现贪污中饱私囊行为,曾国藩严惩不贷,从不姑息。副将杨复成、彭得胜因克扣军饷,曾国藩上奏朝廷正法处之。

而江南大营却极为腐败。

和春、张国梁除了互相斗争外,还各自任用私人,培植亲信,腐败不堪。军中“贿赂公行,毫无顾忌。大营将帅故意克扣,中饱私囊”。从和春到张国梁以下各级将领无不朋比分肥,贪污中饱。大营翼长王浚为和春亲信,“婪索无厌……每营按月纳贿,自百余金至二百金不等”。将领们浑水摸鱼,贪污私吞,兵勇却在风雪中忍饥受冻,也难怪大敌当前,士兵不肯出力。江南大营溃败后,“兵趋苏州,骑千余先至,女兵居半,谓是张玉良兵妻女”[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2册,中华书局,1962年,第231页。]。仓皇逃命之际,军中妇女尚如此之多,平日如何,自然可知。

咸丰十一年(1861),后来成为曾国藩幕僚的赵烈文第一次来到湘军大营中。他对比江南大营与湘军营地,得出结论说:

吾八年春,省吾兄于秣营,遍观长壕营垒,识其兵帅,与此间有三异:一、钦差总统大营,离壕十余里,而此处统领营逼近壕墙,且正当冲要;二、长壕深不及二丈,当敌冲处名龙脖子,以在石山上,不能开掘,仅垒小石作墙,高不及丈,而此处壕深广皆倍之;三、壕内各营,虽头敌俱不设严备,无坑堑,而此绕营小壕亦复宽深,鹿角梅坑,无不得法。又人事异者复有二:一、营中饮食,咄嗟立办,客至无不留饮,而此间客至,方谋到城中饭肆买菜,客卒不及候而罢;二、营官及随身亲勇皆华服,此皆如田人,不可辨识。此五者,严既胜懈,俭复胜奢。呜呼,一成一败,非偶然矣![赵烈文:《能静居日记》1,岳麓书社,2013年,第369~370页。]

作为抵抗太平军的主力,主帅穿着破旧衣衫,军官们寒俭如农民,来了客人来不及备饭,天下军队做到这个程度的,仅湘军一家。因此赵烈文才感动到“可为流涕”的地步。

胡林翼对江南大营腐败非常了解,他称江南大营“将骄兵惰,终日酣嬉,不以贼匪为意。或乐桑中之喜,或恋家室之私,或群与纵酒酣歌,或日在赌场烟馆,淫心荡志,极乐忘疲。以致兵气不扬”[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932页。]。

胡林翼虽然对咸丰忠心耿耿,但是对咸丰偏心江南大营,一直非常不满。他说:“此军(指湘军)颇强,颇知耻,并无闹事之人。天下惟要脸者不招人爱,而不要脸者,偏爱之矣。”这无疑是在批评咸丰。

因此,曾国藩和胡林翼认为,在国家正规军和湘军的竞争中,笑到最后的肯定是湘军。

要攻下安庆,首先要拿下由湖北进军安庆的孔道太湖(安徽太湖,非江苏太湖)。进攻太湖的军队,由多隆阿、鲍超等部组成。

多隆阿隶属满洲正白旗,擅长指挥马队。1856年,他被湖广总督官文调至湖北,成为胡林翼统领下的一员将领,按湘军营规统领马队,成为湘军中的一员。多隆阿“临阵料贼,明决如神,骁果冠伦,实有可凭”[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369页。]。通过一系列战斗,逐渐与湘军第一名将鲍超齐名,有“多龙鲍虎”之誉。

胡林翼命多隆阿出任总指挥进攻太湖。咸丰九年(1859)十月,湘军对太湖发动进攻。多隆阿在战争中“谋勇兼优”,指挥合理。咸丰十年(1860)正月二十五日太平军放弃太湖,连夜撤走。湘军取得了太湖、潜山大胜,击毙太平军两万余人。

湘军拿下太湖,就扫清了进军安庆的门户。因此这是一场关键的胜利,曾胡兴高采烈地向咸丰皇帝汇报。

然而,咸丰皇帝对此却不甚重视,因为和江南大营的胜利比起来,太湖的胜利似乎黯然失色了。咸丰十年(1860)正月初十日,江南大营攻占了战略要地江心九洑洲。

九洑洲居大江之中,扼南北交通之咽喉,此地既失,城内接济基本断绝,“城内米粮殆尽,贼众惊慌,先则杀马而食,继则饿死不少”[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1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50页。]。因此消息传来,咸丰皇帝和何桂清的举主彭蕴章等人都额手称庆。江南大营的胜利似乎指日可待。

然而,听到这一消息,胡林翼却致书曾国藩说:“东南成功尚早,我辈自行其志,不睬他人!”[胡林翼撰,胡渐逵、胡遂、邓立勋校点:《胡林翼集》2,岳麓书社,2008年,第442页。]胡林翼说,南京城高池深,没有几年工夫是拿不下来的。江南大营现在看起来势头不错,但是早晚会有惨败的时候。

曾国藩和胡林翼继续从容由太湖长驱直入,进围安庆。

湘军攻城的时间,通常不是以一天、两天,也不是以一月、两月算,而往往是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因为湘军攻城,最主要的办法就是挖沟。如同巨蟒缠人一样,用一道一道的壕沟把一座城市活活困住,等着里边的人被活活困死饿死。

因此湘军一到安庆城下,马上着手,围着安庆城挖了两道足足七十里长的长壕,又沿壕修起两道长墙,把安庆牢牢围了起来。

为什么采取这种笨拙的方式攻城呢?这也是基于曾国藩“以静制动、反客为主”的战略思想。

上一章:1 下一章:3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