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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曾国藩的最后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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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教案对曾国藩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不光是社会各界的痛骂让他深感痛苦,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一教案,他清醒地认识到他所致力的所谓“同治中兴”只是一场梦:这个王朝已经不可挽救了。 后世骂曾国藩为“汉奸”,主要原因是他对大清王朝的忠诚。他以汉人身份,镇压了反清起义。 如果以此为标准,那么有清一代的所有汉族大臣都可以被称为“汉奸”,包括林则徐。别忘了,林则徐正是死在前往广西镇压起义的路上。 基于儒家伦理的要求,曾国藩对他效命一生的清王朝当然是有感情的[曾国藩非常崇拜康熙皇帝,把康熙的《庭训格言》列为教育子侄的四种教材之一。]。如果没有这种感情,他就不是一个儒家信徒,更别提理学家。他说:“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他认为湘军之所以能与太平军死战的原因即在于“忠诚所感,气机鼓动而不能自已也”[《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73页。],他歌颂忠义精神说,“嗟我湘人,锐师东讨;非秘非奇,忠义是宝”。[《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67页。] 因此,关于曾国藩曾经试图称帝的传说是不值一驳的。据说湘军攻下南京之后,很多湘军将领劝曾国藩起兵造反,左宗棠派人给曾国藩送过一封密信,说什么“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彭玉麟则问曾国藩:“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第2册,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731页。]而曾国藩的回答是一副对联:“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应该说这个故事很有趣,可惜不可能是真事。左宗棠和彭玉麟等湘军将领之所以追随曾国藩,正是因为曾国藩打着忠义这面大旗。一旦打起造反的大旗,湘军集团马上会四分五裂。正如萧一山说:“国藩之所以薄皇帝而不为……因其以护持名教为帜志,绝不能自毁立场,做反乎礼教之事也。君臣大义,在数千年专制政体积威之下,业已根深蒂固,此为一般人所深信不疑之事。”[萧一山编:《清代通史》3,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06页。]曾国藩起兵是为了维护名教,而名教所重,正是君臣大义。 蒋廷黻更分析说,曾国藩忠于清廷,一方面是基于礼教原则,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国家利益的现实考虑,因为在列强环伺之下,清王朝覆灭,不仅会“亡国”,而且会“亡天下”:“中国的旧礼教既是他的立场,而且士大夫阶级是他的凭依,他不能不忠君。……他怕满清的灭亡要引起长期的内乱。他是深知中国历史的,中国几千年来,每次换过朝代,总要经过长期的割据和内乱,然后天下得统一和太平。在闭关自守、无外人干涉的时代,内战虽给人民无穷的痛苦,尚不至于亡国。到了19世纪,有帝国主义者绕环着,长期的内乱就能引起亡国之祸,曾国藩所以要维持满清,最大的理由在此。”[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大纲》,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42页。] 因此,曾国藩是清王朝的忠臣。为了这个王朝,他拼尽心力。在创办湘军之时,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就以精卫自许,称自己的行为是“精卫填海、杜鹃泣山”[《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222页。]。他这一生都在补天填海。在平定太平天国后,他没有一日懈怠,紧接着就启动了洋务运动。他的目标不只是延长王朝的寿命,更要更新它的精神,脱换它的胎骨,让它有能力来应对几千年未有之重大挑战。而在他和其他所谓“中兴名臣”的努力下,大清王朝也确实一度出现了欣欣向荣之态,史称“同治中兴”。 然而,并不需要太长时间,曾国藩就发现这个“中兴”的基础并不牢靠。 平定太平天国后,曾国藩并没有任何沾沾自喜。曾国藩是一个善于反思的人,他一生得力处在一“悔”字。他曾经认为,经此创痛,清王朝的统治集团应该能深刻吸取教训,清醒振作,奋发有为。1864年,曾国藩把攻南京时炸开的城墙缺口修好后,在原缺口处立碑以记其事,铭其文曰:“穷天下力,复此金汤;苦哉将士,来者勿忘!”[《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164页。]显然,曾国藩此举的目的主要不在于为湘军表功,而是要求食肉者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大乱,如何才能避免大乱再次发生。“他想满清经过大患难之后,必能有相当觉悟。事实上同治初年的北京,因为有恭亲王及文祥二人主政,似乎景象一新,颇能有为。所以嘉、道、咸三代虽是多难的时代,同治年间的清朝确有中兴的气象。”[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大纲》,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42页。] 然而,并非人人都是曾国藩。曾国藩不久以后就发现,整个统治集团并没有痛定思痛、脱胎换骨、重造国家的愿望。大乱平息之后,大清王朝很快就恢复了偷惰苟安的老步调,大乱虽平,但是整个王朝的吏治仍然不清,民生仍然困苦。 同治六年(1867)六月二十日,刚刚从“剿”捻前线回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听到人聊起北京的情况,完全不是中兴气象,而是末日景象。曾国藩听后忧心忡忡,当天晚上与幕僚赵烈文有过一次私下的谈话。赵烈文日记记载说: 初鼓后,涤师(指曾国藩)来畅谭。言得京中来人所说,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裤,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1068页。] 也就是说,晚上老师曾国藩来我这里畅谈。他说,北京来了人,说首都形势非常不好,经常发生明火执仗的抢劫案。市面上乞丐成群,有的妇女甚至光着身子,连裤子也没有。民众穷困已极,恐怕再有大变,怎么办? 赵烈文其人知识广博,遇事深思。他对曾国藩说,种种现象表明,大清王朝的寿命不会太长了,满打满算能再维持五十年就不错了。 余(赵烈文)云:“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自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1068页。] 也就是说,估计清王朝的寿命不会长于五十年了。灭亡的时候,一定是中央先出现问题,然后各地割据。 赵烈文的这一预测,后来被历史证明是非常准确的。他说完这话后不到五十年,1912年,清王朝宣布结束。 对赵烈文的这一判断,曾国藩当时并不同意。 师曰:“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1068页。] 也就是说,清代统治者平均素质比较高,不像明代皇帝那么不靠谱,因此也许不会这么快“抽心一烂”。 但是,在那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曾国藩越来越发现赵烈文的推测有道理。主要是这个末世王朝的领导人并非中兴之主。 曾国藩对慈禧和奕的组合,一开始是很有好感的。当初慈禧政变后处理肃顺等人的手法,让曾国藩认为她颇能“英断”。到了后来,曾国藩更是颇为钦佩地说:“本朝乾纲独揽,亦前世所无。凡奏折事无大小,径达御前,毫无壅蔽。即如九舍弟参官相折进御后,皇太后传胡家玉面问,仅指折中一节与看,不令睹全文,比放谭、绵二人查办,而军机恭邸以下尚不知始末。一女主临御而威断如此,亦罕见矣。”[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1079页。] 也就是说,慈禧太后不受别人蒙蔽,做事明敏。曾国荃参奏官文,慈禧看到奏折后,要找军机大臣胡家玉核实部分情节,但是只把奏折相关段落给他看,不让他看到全文。因此直到派谭、绵二人去查办此事时,奕等军机大臣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官文当然也不知道曾国荃到底指控了他什么,没法提前做准备。可见慈禧很善于保密,政治手腕相当高明。 奕则“聪明过人”,是皇族中最为开明和开放的人物。因此这个班子如同前几代皇帝那样勤政,且做事颇能顺应大势,所以朝廷“枪法不乱”。“本朝君德甚厚,即如勤政一端,无大小当日必办,即此可以跨越前古。”[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1078页。] 正是因此,他一度认为大清中兴有望。 对这个班子的认识发生转折,第一次是发生在“剿”捻期间。曾国藩尚未出征前,慈禧就搞了一次小政变,夺了奕的权。慈禧在政变中表现出的蛮横无理,出乎曾国藩的意料。曾国藩发现,在慈禧的心中,王朝的前途远没有个人权力重要。“剿”捻后期,慈禧一味急于求成乱指挥,更让曾国藩认识到她是一个没有什么战略眼光的领导者。 进京面圣,与慈禧直接接触后,曾国藩的失望更加严重了。 同治七年(1868)底,曾国藩北上就任直隶总督。十二月十三日他抵达京师,翌日觐见慈禧慈安两太后及小皇帝同治。 曾国藩对这次谈话做了很久的准备。他认为他将和慈禧就治国、外交等重大话题展开深入交流。 然而,慈禧一开口,问的多是家常。曾国藩在日记中有详细记载: 巳正叫起,奕公山带领余入养心殿之东间。皇上向西坐,皇太后在后黄幔之内,慈安太后在南,慈禧太后在北。余入门,跪奏称臣曾某恭请圣安,旋免冠叩头,奏称臣曾某叩谢天恩。毕,起行数步,跪于垫上。太后问:“汝在江南事都办完了?”对:“办完了。”问:“勇都撤完了?”对:“都撤完了。”问:“遣撤几多勇?”对:“撤的二万人,留的尚有三万。”问:“何处人多?”对:“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过数千。安徽人极多。”问:“撤得安静?”对:“安静。”问:“你一路来可安静?”对:“路上很安静。先恐有游勇滋事,却倒平安无事。”问:“你出京多少年?”对:“臣出京十七年了。”问:“你带兵多少年?”对:“从前总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问:“你从前在礼部?”对:“臣前在礼部当差。”问:“在部几年?”对:“四年。道光二十九年到礼部侍郎任,咸丰二年出京。”问:“曾国荃是你胞弟?”对:“是臣胞弟。”问:“你兄弟几个?”对:“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碰头。问:“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对:“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问:“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对:“臣的才力怕办不好。”旋叩头退出。[《曾国藩全集·日记》4,岳麓书社,2011年,第126页。] 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两个极有权力的人之间的历史性会面。曾国藩曾经以为太后会向他咨询如何推动王朝中兴这样的大问题,但是这样的期望落空了。除了“练兵”,保证各处“安静”之外,就是你兄弟几人,你做官几年之类的家常话。 后来慈禧和曾国藩还有过几次交谈,内容也大致相仿。曾国藩得出结论,慈禧“才地平常,无一要语”。 天津教案中慈禧的表现,更是大出曾国藩的意料。这样一个国家最高领导人,竟然相信子虚乌有的“剜眼挖心”之说,并且执迷不悟。为了自己的面子,居然把他这样忠心耿耿的老臣轻易抛出来当替罪羊。事实证明,慈禧不具备领导国家进行现代化转型的知识与能力。她是一个有权术而无见识的人。诚然,她精通传统的统治术,对人性卑劣的认识超乎很多男人,可是她并没有一个成形的治国理念,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权力。这样的人,绝不是几千年不遇大变局中合格的领导者。 至于奕,人虽聪明,却缺乏与慈禧抗衡的魄力、技巧和耐性。虽然才具不凡,但他毕竟是“臣”而不是“君”,地位本不稳固,性格也不够坚忍厚重。慈禧通过一次小政变,令他后半生唯唯诺诺,不敢稍有所违。这样的人,也不具备担当推动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的领袖的条件。 至于奕的政敌,随时准备接管军机班子的醇郡王奕等权贵,以及倭仁等保守派,在天津教案中表现出来的素质和见识,更让曾国藩绝望。 曾国藩后来在与心腹幕僚密谈中讲了自己的心里话: 两宫(慈禧太后、慈安太后)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奕)、文(文祥)、宝(宝鋆)数人。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文柏川(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衡(宝鋆)则不满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倭仁),然才薄识短。余更碌碌,甚可忧耳。[朱汉民、丁平一主编:《湘军7·日记·地方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80页。] 也就是说,两位太后才干平常,聊了半天没有一句重要的话。皇帝年纪太小,还看不出什么。权力在奕、文祥、宝鋆等几个人手里。奕极聪明,但是因为太聪明了,所以立场不坚定,不足以依靠。文祥人很正派,但是格局不大。宝鋆则形象不佳,大家对他颇有微词。朝中有人品有原则的人还有倭仁,但是才干很差,见识更短。其他的都是碌碌无为之人。实在是太可忧虑了。 曾国藩早年立下内圣外王之宏愿,并为此辛苦奋斗了一生。然而到了垂暮之年,他才猛然发现他虽然耗尽一生精力,但是这片天,已经补不起来了。同治八年(1879)十一月十三日,曾国藩作了一首《自箴韵语》。其中有一句描述了他晚年的心情: 补救无术,日暮道穷。[《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89页。] 心情无比悲凉。 他曾经对弟弟曾国潢说: 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未尝不思遁入眼闭箱子之中,昂然甘寝,万事不视,或比今日人世差觉快乐。[《曾国藩全集·家书》2,岳麓书社,2011年,第498页。] 眼闭箱子,就是棺材。就是说,在公务难以处理,心情焦灼的时候,我经常想早点儿跑到棺材里,往那儿一躺,理直气壮地睡大觉,再也不用醒过来了,这样,比活着,那要快乐多了。 曾国藩也曾对赵烈文说:“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祐之陨。”[赵烈文:《能静居日记》2,岳麓书社,2013年,第1068页。]我天天想着早点儿死掉,不想亲眼看到我为之奋斗了一生的这个王朝在我眼前灭亡。 天津教案的打击,晚年心情的低落,令回到两江的曾国藩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了。 我们说曾国藩天资平常,这不仅是指他智商平常,也包括说他的身体素质也不好。和普通人比起来,曾国藩的身体素质也属于中下水平。 常言三十而立,三十岁正是一个人精力最盛之时。然而曾国藩从三十一岁起,就经常感到耳鸣疲劳,而且非常严重。 从三十一岁也就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起,曾国藩日记中就开始有耳鸣的记载[见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十九日、二十三日日记。]。他在家书中说:“常耳鸣,不解何故。”[《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27页。]“总以耳鸣为苦。”[《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30页。]曾国藩在家书中有多报喜少报忧的习惯,如果不是耳鸣严重,他不会对家里提起。 道光二十二年(1842)起,曾国藩试图“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立定了“学做圣人”之志。他按照倭仁的建议,每天严厉监督自己,以静坐之法来修身,结果因为搞得自己精神太紧张,不久就得了失眠症[日记记载,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二十六日,失眠。二十三年一月初七日,失眠。],支撑了二十多天后,又突然吐血。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曾国藩日记记载:“早起,吐血数口。”[《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47页。] 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吐血是身体出了大问题的表现。曾国藩本来希望迅速脱胎换骨,“换一个人出来”。但是身体如此不给力,让他感觉非常灰心。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十七日,也就是吐血之后第二天他给诸弟写信,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感到极为悲观: 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49~50页。] 我天生身体素质差,经常耳鸣,容易疲倦。看来是上天不让我学问有成!想到这里,就非常灰心。以后如果能获得一笔经济收入,还清家里的旧债,我就干脆回家孝养双亲,不在功名路上奋斗了。这辈子识了几个字,知道了一点儿道理,就可以了,不再梦想成为先哲们那样的伟人。身体是一切的基础,我之所以不敢再有雄心壮志,是因为身体不行。你们也要注意保养身体,千万千万! 曾国藩发现自己身体禀赋太差,不能像别人那样剧烈地经受磨炼。才三十二岁他就说自己:“精神易乏,如五十岁人,良可恨也。”[《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41页。] 道光二十三年(1843),也就是三十三岁起,曾国藩又发现自己患上了眼病。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初一日,曾国藩日记中说自己的眼睛问题:“不能看书,眼蒙如老人。”[《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152页。]出现视物模糊的现象。因此才三十六岁,曾国藩就已经开始戴花镜了。后来他在给郭昆焘信中说:“自丁未年(道光二十七年,三十六岁)已用增光镜。”[《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590页。] 三十多岁起,曾国藩还发现自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不能多说话。话说多了,就感觉异常疲劳。这一情况越往后越厉害,发展到只要连续说上十多句话,就会觉得“气不接续”,“神气疲倦不支”。 三十五岁起(道光二十五年六月起),他又得了皮肤病。身上大面积长癣,“其色白”,遍布全身,“大者如钱,小者如豆”[《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105页。],奇痒异常,抓烂作痛。用今天的医学知识判断,曾国藩的皮肤病很可能是“神经性皮炎”,又称慢性单纯性苔癣,是一种常见的慢性皮肤神经功能障碍性皮肤病。[我们看一下外科学对此病状的描述:“本病多累及中青年。”“多对称广泛分布于头皮、躯干、四肢。开始常先局部奇痒,搔抓后出现针头至米粒大小的多角形扁平丘疹,淡红、淡褐色或正常肤色,质地较为坚实而有光泽,表面可覆有糠秕状菲薄鳞屑,久之皮损逐渐融合成片,皮肤增厚,皮脊突起,皮沟加深,形似苔藓……自觉阵发性瘙痒,常于局部刺激、精神烦躁时加剧,夜间明显;皮损及其周围常见抓痕及血痂,也可因外用药不当而产生接触性皮炎或者继发感染。本病病程慢性,常年不愈或反复发作,一般为夏重冬轻。”喻友军、刘毅主编:《外科护理学》第2版,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3年,第506页。] 严重的皮肤病除了让曾国藩浑身难受外,还严重影响他的体力与精神。道光二十八年(1848)七月二十日与叔父母的家书中说: 侄近年以来精力日差,偶用心略甚,癣疾即发,夜坐略久,次日即昏倦。[《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152页。] 在给朋友陈源兖的信中,他更是这样描述疾病的痛苦,说: 今岁以来,颓散万状,阁笔不为一字,束书不观一页。盖治癣之药无一不痛,而身无完肤,触目生愁,遂因是忼愒而不顾耳。[《曾国藩全集·书信》1,岳麓书社,2011年,第21页。] 虽然想尽办法,寻遍名医,但皮肤病还是伴随着他也折磨着他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天。特别是战争期间,每当军事不利,他身上便“癣痒异常,手不停爬”,以至于搔得浑身出血而仍不止痒。“左腿已爬搔糜烂,皮热作疼。”有时双腿血肉淋漓,“两脚皆烂”[《曾国藩全集·日记》2,岳麓书社,2011年,第178页。]。 咸丰十一年(1861)五月二十五日,曾国藩在致曾国荃的信中甚至叹息说:“疮痒异常,直无生人之乐。”[《曾国藩全集·家书》1,岳麓书社,2011年,第655页。] 咸丰七年(1857)家居期间,因为被皇帝解除兵权心情不佳,他又开始患上失眠症。曾国藩的好友欧阳兆熊回忆说: 咸丰七年……文正亦内疚于心,得不寐之疾。[欧阳兆熊、金安清撰,谢兴尧点校:《清代史料笔记:水窗春呓》,中华书局,1984年,第17页。] 这一症状也跟随了他一生,从那之后,直到去世,他每天少则通宵不眠,多则不过能睡三四个小时。 以如此孱弱的身体,承担起挽救国家、填海补天的大业,曾国藩的艰难竭蹶可想而知。在漫长的平定太平天国战争中,曾国藩自述“心已用烂、胆已惊碎”[《曾国藩全集·书信》4,岳麓书社,2011年,第577~578页。]。刘体信(声木)在《苌楚斋随笔》中也说:“先文庄公尝云:文正平生才智已尽用于剿平粤匪,及至剿平捻匪,文正精力久已消耗。”[中国史学会主编,范文澜等编:《捻军》1,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370页。]多年的辛苦与操劳导致曾国藩严重早衰。中年之后,曾国藩的日记显示他常年身陷各种疾病当中,比如脾胃不好、胀肚、牙痛、腹痛、多汗、咳痰、腰痛、脚肿、眩晕、疝气、肝病……他自己感叹“几全身皆病矣”。咸丰八年(1858)四月十二日,曾国藩在日记当中叹息说: 夜,倦甚,精神委顿之至。年未五十,而早衰如此,盖以禀赋不厚,而又百忧摧撼,历年郁悒,不无闷损。此后,每日须静坐一次。[《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429页。] 说自己早衰,说自己年未五十,精神已然极为“委顿”。四月二十一日记中,四十八岁的曾国藩又感叹自己的身体如七十多岁的人: 是日……写字略多,困倦殊甚,眼花而疼,足软若不能立者,说话若不能高声者,衰惫之状,如七十许人。盖受质本薄,而疾病、忧郁,多年缠绵,既有以撼其外,读书学道,志亢而力不副,识远而行不逮,又有以病其内,故不觉衰困之日逼也。[《曾国藩全集·日记》1,岳麓书社,2011年,第431页。] 也就是说,这天写字写得多了些,就感觉特别疲倦,眼花而且疼痛,脚软,不能站立,说话也不能大声。简直虚弱得像七十多岁的人。因为我身体天赋本来很差,又多年有各种疾病和忧患跟随。同时我对自己期望过高,要求过严,但是能力跟不上,所以感觉非常困苦。 同治九年(1870),也就是满了六十虚岁之后,曾国藩的身体更是危机重重。这一年二月二十九日,因为出任直隶总督后看文件过多,曾国藩一目忽然失明,“右目既盲,左目亦复昏蒙”[《曾国藩全集·书信》10,岳麓书社,2011年,第394页。]。一目失明,另一目也视物模糊,经常“不能治事”,令他非常痛苦。 经过天津教案的打击再回两江之后,曾国藩感觉实在是太疲劳了。他的肾脏开始出现毛病,小便不正常。全身上下,几乎无处不病。他在日记中说: 前以目疾,用心则愈蒙,近以疝气,用心则愈疼,遂全不敢用心,竟成一废人矣。[《曾国藩全集·日记》4,岳麓书社,2011年,第418页。] 虽然如此,曾国藩仍然没有向困难低头。我们前面说过,同治八年(1868)十一月十三日,曾国藩曾作《自箴韵语》,全文是: 心术之罪,上与天通。补救无术,日暮道穷。 省躬痛改,顺命勇从。成汤之祷,申生之恭。 资质之陋,众所指视。翘然自异,胡不知耻。 记纂遗忘,歌泣文史。且愤且乐,死而后已。[《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2011年,第89页。] 虽然感慨“补救无术,日暮道穷”,但最终落脚点还是在“且愤且乐,死而后已”。曾国藩毕竟是一个坚忍到底的人。他知道,王朝命数之类的事,是上天做主的,自己不必代为做主。自己能做的,只是尽自己的人事。在生命的尽头,他用尽全力,又在洋务上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奏请派出第一批官费留美学生,推动这个古老而多灾多难的国家向前走了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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