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赵知府蝎心施毒计 宋师爷巧舌诳冤囚

张居正  作者:熊召政

张文明被税关差人乱棍打成重伤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荆州城。第一个赶到大学士府来看望的,是荆州知府赵谦。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赶到张老太爷的床前,看到老太爷头上包扎着的白绫尚有血丝渗出,顿时就抹起眼泪来:“哎哟哟,老太爷,你痛得很吧?”

张文明敷了金疮药,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只是血流得多了点,脑子昏沉周身酸软无力。他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过,只伤着皮肉,静养几天就会好的。”

“老太爷,你可不能这么说,堂堂首辅大人的高堂竟挨了承差的闷棍儿,这是国朝两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棍子打在您老头上,我的心里头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赵谦一副伤心的样子,接着又吊起嗓门,跺脚骂道,“金学曾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唆使差人对您下此毒手,这一回,我饶不了他!”

张文明摇摇头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赵谦鼻子一哼,不以为然地说:“老太爷呀,你再慈悲为怀,也不能学东郭先生哪。”

“唔,唔?”

“您难道还没看清,金学曾是一匹中山狼!”赵谦满脸怒气,一个劲儿地煽乎,“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其实,他满肚子杂碎,坏得很哪!依咱说,干脆利用这件事,把这姓金的赶出荆州!”

“赶他走?”张文明一愣,觑着赵谦,嗔道,“为什么要赶他走?”

赵谦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撺掇着说:“老太爷你还没估透?这姓金的打来荆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为,都是冲着您和我来的。”

“这,不会吧?”张文明狐疑地说,“他可是咱叔大亲自挑选来的。”

“嗨,有什么不会,愚职方才说过他是匹中山狼,逮着谁咬谁,首辅大人器重他,是没看清他这副德性。”

赵谦阴一句阳一句煽风点火,数落了金学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张老太爷弄得没了主意。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他并不会太在意,但赵谦如此说,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了。这赵谦与张老太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何如此痛恨金学曾?说起来却是有一段隐情。

隆庆二年的时候,赵谦尚在江陵县令任上。境内长江改道,淤出一片荒田约有一千二百多亩,赵谦利用县衙名义招了一些流民前往耕种。两年过去,那片田已被培植成上等沃土。那年七月间,赵谦借口游海子湖赏荷花,把张老太爷请出大学士府。赏荷归来途中,在那一大片田亩跟前落下轿子,赵谦指着眼前这一片已抹了青籽儿的稻田,问张文明:“老太爷,您觉着这片稻田怎么样?”张文明看着和风吹拂下的青青稻浪,随口答道:“好哇,这可是上等的好田。”赵谦爽快地说:“老太爷既然喜欢,这块田就送给您了。”“送给我?”张文明一惊,问,“这田是谁的?”赵谦道:“荒田,现由咱县衙暂管。”张文明一听连忙摇头答道:“既然是县衙管着的,那就是官田,我怎敢要。”赵谦察言观色,试探着说:“只要老太爷肯赏脸收下,下官就帮你办妥一应手续,把这田过继到您的名下。”张文明迟疑了一下,不免兴奋起来,也顾不得毒日头晒人,竟绕着那一块田亩走了一圈,然后担心地问:“拿下这块田,会不会犯事儿?”赵谦大包大揽回道:“犯啥事儿?下官想好了,这是你家的祖业田,被水淹了几年,现水退泥现,合该归还。”说着就从衣袖里抽出早已办好的田契,恭恭敬敬送到张老太爷手上,原来他早就办好了这件事。张老太爷意外获得这价值上万两银子的田产,实乃大喜过望,从此对赵谦刮目相看。第二年,由于他写信向儿子极力举荐,赵谦升任荆州府同知,专管税关,这算是对赵谦奉送田产的回报。自得了这一肥缺,赵谦对张老太爷感激涕零,心里头也就越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人间至理。

自主政税关以后,赵谦真正开始了他一脚踏金一脚踏银的宦海生涯。他生性贪啬,在江陵县令任上,过手的银钱太少,想贪墨也弄不到多大甜头。再加上那时他还在打垫铺底寻靠山,行事还守几分本分。到了税关却不同,一来他觉得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是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二来这税关银钱进出像大河里淌水。仅榷场交易税一项,就有多少油水可捞?赵谦自恃有张老太爷这个大后台,大小事情有恃无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门槛几乎被大小商贾们踏破了。这些商人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儿,为了逃税,什么样的事情干不出来?那些时究竟在他家中做成了多少笔肮脏的交易,只有天知道。可是好景不长,他管了两年税关之后,户部一道咨文下来,把税关收为部属,主政的巡税御史改由户部直接任命。赵谦本想再请张老太爷出面找张居正求情继续留任,怎奈户部尚书王国光早就作出议决,全国十大税关的老堂官一个不留。咨文下达之日,新任命的十大巡税御史姓名都上了邸报。不过张居正还是给了老父面子,将赵谦官升一级,改授荆州知府。以往税关隶属知府衙门管辖,如今却与荆州知府平级,都是四品衙门,这种改变冲消了赵谦升官的喜悦。以往坐在税关衙门值房里,他的感觉是坐在金铺里。如今坐在府衙的正位上,权力虽然大了,但过手的银钱却少了许多,因此心下常常怏怏不乐。所以,当新任巡税御史李大人前来荆州与他交接,半是敷衍半含诚意向他这位前任讨教时,他竟毫不客气地向那位李大人送了四字机宜:“无为而治”。李大人在户部当了多年的郎官,税政之事无一不通透,但此人从来没有做过独当一面的大事,因此儒雅有余而霸气不足,是非曲直心中有数,摆上桌面却怕得罪人。他一到荆州,就知道赵谦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各衙门的人都对他敬畏三分。知道这个背景,李大人虽然对赵谦的霸道心下不满,却也不敢分庭抗礼捋他的“虎须”。再加上这赵谦虽然盛气凌人,对这位李大人却还算礼敬。来的头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有饭局请他。越谦只是牵头,轮流做东的都是荆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珍馐佳馔美酒琼浆,把个李大人嘴都吃麻了,胃气滞胀老长时间也消不下去。连续这么吃下去,李大人总算明白了“无为而治”的含义。他情知自己斗不过赵谦,索性就当一个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的散仙,一年以后,终落得个革职回籍的下场。

当接任的金学曾来到荆州时,赵谦本想如法炮制,但碍于金学曾是首辅跟前的红人,正扯着顺风旗,加之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揭短参邪,因此不敢贸然行事。那一日,金学曾例行公事前来府衙拜会,赵谦特意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官袍走到廨房与他相见。行过礼后分宾主坐定,约略寒暄,接着说起公务。金学曾实心实意想得到帮助,赵谦却一味地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金学曾心里头老大不高兴,讪讪问道:

“听说我的前任李大人来,赵大人赠给他‘无为而治’四个字,愚职此次到任,不知赵大人又有何箴言相送?”

赵谦听出金学曾话含嘲讽,便反唇讥道:“金大人,你前程远大,焉用本官提醒?”

“前程远大,就不会从北京跑到荆州来了。”金学曾一笑,又道,“愚职到荆州的第二天,就去看了那座大学士牌坊,听说是赵大人倡议修建的,功德无量啊!”

赵谦脸色一红。自宋师爷去北京带回消息,说首辅大人要拆毁这座牌坊时,这事儿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现在听到金学曾的奚落,他回道:

“湖广官员以及荆州地方百姓,莫不以首辅为荣。本官此举,乃是顺应官心民心,难道做错了么?”

“愚职并没有说你做错,作为首辅家乡的父母官,赵大人可是行事有方啊!”

话不投机,赵谦干脆不搭腔。金学曾起身告辞,赵谦又假意挽留,说道:

“都午时了,金大人若不嫌弃,就在衙中膳房里吃顿便饭。”

“也好,那就叨扰一顿,”金学曾心想在饭桌上摸摸情况,竟不推辞,笑道,“下官蹭饭吃,在京城里出了名的。”

赵谦命衙役备下四菜一汤,那四道菜是:一小碟花生米,一盘子炒茼蒿,四块酱干子,一碗蒜苗炒鳝鱼算是荤菜,汤是神仙汤——一钵子放了盐的清水,撒了点葱花,旋了些蛋花。那饭的颜色黄得像痨病人的脸,原是发了霉的糙米煮成的。一看这饭菜,金学曾就知道赵谦故意整他,此前他已听说前任李大人上任伊始,就被赵谦拉进醉乡,天天泡在酒缸里,大盘大碗吃出了胃胀。如今对他这般接待,说明赵谦对他不仅心生芥蒂,而且是要成心作对了。此时他也不计较,自添了一大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倒是陪吃的赵谦自己消受不下,一粒一粒往嘴里挑,像吃药似的。金学曾看在眼里,一边大嚼,一边笑道:

“赵大人,你这荆州府衙门的糙米饭,真正称得上天下第一美味啊!好吃,好吃!”

赵谦看到金学曾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想这家伙怎么像头猪,嘴里却说:

“金大人,咱衙门里头平常就这膳食儿,很多人吃不惯,没想到倒对上了你的胃口。”

“赵大人,看你这身旧官袍,又品尝了你的衙门饭,下官心里头佩服,你是个难得的清官啊!”

“食俸之人,司牧地方,焉敢忘却吐哺之心,不才所为,仅守官箴而已。”赵谦说的虽是假话,却一脸庄重。

“这糙米饭已表现了赵大人的官箴。”金学曾扒尽碗中的最后一粒米饭,打着饱嗝说,“去年秋上,下官写了一首十字歌,也算是官箴了。”

“啊,请金大人念给咱听听。”

“好,你听着。”金学曾不假思索,随口念道,“一肚子坏水儿,二眼泡儿酸气,三顿发霉的糙米饭,四品吊儿郎当官,五毒不沾,六亲不认,七星高照走大运,八面玲珑咱不会,九转真丹是惩贪,十面埋伏谁怕它。”

金学曾一板一眼念下来,非韵非诗的一段文,竟被他念得铿锵有力。赵谦仔细听来,感到字字都有玄机,暗自忖道:“什么去年秋天写下的,明明是这歪才现编的,他这是向我宣战呢。”心里头毛焦火辣,嘴里却哈哈笑道:“金大人的官箴,大有孤臣风范,下官敬佩,敬佩。”

经过这一回合,两人生下了龃龉。越谦认定金学曾是个鬼难缠,已是十二分的防范;金学曾则相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古训,断不肯与赵谦互通声气。过不多久,金学曾就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一来荆州税关现有的吏员多半都是赵谦招进的部羽,他上午在衙门里讲一句话,足不出户坐在府衙的赵谦下午就知道了;二来赵谦是一府之长,手上掌握着地方上民政司法大权,税关虽也是四品衙门,毕竟是户部派出机构,行事若得不到府衙配合,也是寸步难行。凭自己的直觉与经验,金学曾断定赵谦在税关主政时一定会有贪墨行为,但税关的账上,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双方暗中较劲儿时,突然发生了张老太爷挨打的事件,正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整垮金学曾的赵谦,乍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感到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匆匆登轿,赶来大学士府中探望。明里是探视张老太爷的伤势,暗中却是想说服老太爷,借此机会向儿子张居正告金学曾的刁状。

眼看张老太爷躺在床上睡去了,赵谦却赖在房间里不走。这当儿,张文明的老伴太夫人踅进房来,对枯坐着的赵谦说:

“赵大人,老太爷的伤势稳住了,谅不会有事,府衙里有不少公务,你先回去吧。”

赵谦一脸苦相,以晚辈的口吻恭敬答道:

“老太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咱怎能一走了之。首辅大人又不在跟前,咱就代表他,略尽人子之情。”

几句话说得诚恳,太夫人也不好再赶他,自回房歇息了。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张老太爷才悠悠醒来,赵谦从丫环手中接过绞干了的热毛巾替老太爷擦拭额头,殷勤问道:

“老太爷,这会儿感觉如何?”

“脑壳晕沉沉的。”张文明有气无力地回答。

“皮肉再痛也不打紧,怕就怕颅内有伤。”赵谦关切地说道,“咱府衙里有位刑名师爷善于验伤,要不,咱叫他来验验?”

张老太爷仍惦记着刚才的话题儿,问道:“赵谦,你说金学曾想整你,可有证据?”

赵谦一拧眉毛,加重语气说道:

“老太爷,不光是整我,还有您哪!”

“我,他为何要整我?”张老太爷不大相信。

“就为那块田。”赵谦为了打消老太爷的怀疑,竟不惜说谎,“听说金学曾来荆州不到半个月,就偷偷摸摸调查那块田的事。”

“真的?”

张老太爷一惊,欠欠身子想坐起来,赵谦赶紧上前替他把背垫垫高一些,答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税关衙门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我的耳报神,他金学曾做啥事都瞒不过我。”

“他想怎么做?”

“第一,他想绕过内阁,直接向皇上奏本,说您侵占官田;第二,这块田至今隐匿不报,五年下来,少缴了大笔赋税,应一体追缴。”

“这是啥时候儿的事情?”

“卑职方才说过,金学曾来荆州半个月就开始查访了。”

张文明脸色大变,出气也不匀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瞅了赵谦一眼,埋怨道: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说?”

“卑职怕惹老太爷生气。”赵谦见老太爷变了脸色,心里偷偷高兴,趁势又补了一句,“这个金学曾,比蝎子还毒。”

张老太爷忘了头痛,瞪着赵谦,埋怨道:

“你当初送我这块官田时,不是说万无一失么?”

“唉,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赵谦恨恨地说,“金学曾铁下心来要在荆州掘地三尺,卑职有何办法?”

张文明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他两眼无神地盯着床顶,仿佛在自言自语:

“如此说来,这金学曾真是一匹中山狼了。”

“不单是中山狼,而且正在发情!”赵谦咬牙切齿露出一副恶相,径自咒道,“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粥。金学曾一来,荆州就休想平静。”

“那,你说怎么办?”

“卑职倒是有个主意,可以叫他金学曾身败名裂,灰溜溜滚出荆州,”赵谦说着把脑袋凑到张老太爷耳边低声说,“只是此事,尚须张老太爷鼎力相助。”

“怎么做,你说?”

见张老太爷已是完全上了圈套,赵谦赶紧道出自己的主意:

“第一,老太爷千万不要说自己伤得不重,就躺在这床上,不要见任何人。”

“这是为何?”

“你越是伤得严重,金学曾越是脱不了干系。干脆说你病危更好,首辅大人是个孝子,一听这消息,对金学曾就不会轻饶。”

张文明盯着他,又问道:“第二呢?”

“卑职让人去动员那些被承差围殴或打伤的税户,联名给府衙以及湖广道抚按两院上民本诉状,告荆州税关无视皇恩,私开刑宪。北京部院大臣中,有不少湖广籍人士,这些民本诉状也务必送到他们手上。宦游之人,谁无乡情?像王之诰、李义河等股肱大臣,都是首辅大人的莫逆之交,若告状税户得到他们的同情,他们再转达于首辅,说话的分量就不一样。”

“此举甚好,还有呢?”

“这第三条也很紧要,因围殴事件发生在江陵城内,卑职准备回去找来江陵县令,责成他就此事写一道题本急奏皇上,一申民意,二劾税官暴虐。”

“这样也很好。”张文明觉得赵谦思考已很缜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可以给叔大写封信,讲讲这事儿。”

“老太爷若能亲自出面,这事儿就有十成把握。”赵谦兴奋地说,“各方一齐行动,叫他金学曾四面楚歌。”

张老太爷想了想,又担心地问:“如果金学曾一意孤行,硬要把那块田的事儿捅出去怎么办?”

“咱们下手早,他往哪儿捅去?再说,首辅大人总不会向着他吧。”

“不要把叔大扯进来,那块田的事儿,他不知道。”

“这也不打紧,”赵谦胸有成竹言道,“这种事情,就是首辅大人知道了,未必还要抹下脸来和老太爷过不去?”

张文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言道:

“我只嘱咐你一句,万不可节外生枝。”

“老太爷放心,一应事体晚辈亲手处置,管保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赵谦起身告辞,刚站起身来,忽有家人来禀报:“老太爷,荆州税关金大人求见。”

“金学曾,他来干什么?”张老太爷问。

“他说,他来负荆请罪。”

“他人呢?”

“已坐在轿厅里。”

见张老太爷神色犹豫,赵谦赶紧插话:“老太爷,您千万不能见他。”

张文明点点头,气鼓鼓地对家人说:“你去回他,不见!”

天煞黑,一个头戴程子巾,身着深蓝梭子布直裰的半老头子走进了荆州府大牢,在狱卒带领下,他穿过长长的甬道,在稍稍靠后的一间牢房门口停了下来。早晨在玄妙观门前滋事的李狗儿和绿头苍蝇二人被税关巡差当街拿了关进州府大牢。对于抗税之人,税关有权拘拿,但税关不设刑狱,所拘人犯只能放到州府大牢羁押。因为连累张老太爷受伤,这二人一押进大牢就受到皮肉之苦——打他们的不是税差,却是看守大牢的狱卒。绿头苍蝇犯刁,还被狱卒用了一回拶子,十个指头被夹得鲜血淋漓。狱卒打开牢门,陪半老头子走了进去,房子内黑黢黢的连人影儿都看不见,狱卒点亮了随身带来的竹架捻子灯,这才看见两个囚犯半躺在霉味呛人的稻草堆上。狱卒朝他们吼道:

“起来坐好,这位宋大人,是府衙的刑名师爷,专门来看你们的。”

“看我们,哼,”绿头苍蝇本想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句话,但究竟不敢说出口,只是咕哝道,“有什么好看的。”

宋师爷是赵谦的心腹,一肚子坏主意,但两位囚犯并不知他的来头,出于本能,都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他。宋师爷佯装没看见,也不似狱卒这么凶,而是一脸和气地说道:“有些事公堂上不便问,想来这里找你们聊聊。”

“聊聊也可以,”绿头苍蝇是个打不怕的角色,这会儿见宋师爷面善,不似来找碴子的,便又出难题说,“你先得给咱们弄点吃的。”

“晚饭不是吃过了吗?”站在门边的狱卒白了绿头苍蝇一眼,没好气地说。

“那也叫晚饭?”绿头苍蝇眼珠子一翻,开口就噎人,“一勺子饭倒有半勺沙子,一瓢菜是空了心的老菜薹,猪都不吃。”

狱卒脸一横又要发作,宋师爷把他拦住,从身上搜出一点碎银递到他手上,说:“你去街上买几样菜筛一壶酒来。”

狱卒接过碎银悻悻而去,宋师爷将就着也在烂稻草上落座,问绿头苍蝇:

“你叫什么?”

“陈大毛。”

“为何人们叫你绿头苍蝇?”

“我这人好管闲事,街坊一帮促狭鬼,就说我像夏日里的绿头苍蝇,见什么都想叮一口。”

宋师爷又问李狗儿:“今天早晨,你和税关的差役是怎么打起来的?”

李狗儿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宋师爷听了又问:“把你们关进来,你们是服还是不服?”

“不服!”

陈大毛忘了自己手指头被拶伤,一拳擂在墙上,顿时疼得“哎哟哎哟”乱叫。宋师爷示意他安静,问道:

“段升是税关的巡栏,你们怎敢和他作对?”

“他当了巡栏官又怎么的?我看他姓段的也不是什么盛德君子。”

陈大毛愤愤不平,口无遮拦骂了起来。李狗儿毕竟是乡下人,只拘谨地坐在一边,紧锁双眉一言不发。这当儿狱卒买了几样卤菜打了一壶酒进来,就摆在地上,宋师爷让他们将就着吃些。两个囚犯一时狼吞虎咽,空不出嘴来说话。不消片刻,那壶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陈大毛几杯酒下肚,越发肆无忌惮了,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头,指着宋师爷问:

“宋师爷,兔子是狗赶出来的,话是酒赶出来的,你这衙门里的尊贵人,为何要进大牢来请我们喝酒,该不是明天要割我们的头吧?”

“要割你们的头真还有理由,”宋师爷说话的口气始终不阴不阳,“你们知道,张老太爷现在咋样了吗?”

“咋样了?”李狗儿紧张地问。

“至今还在昏迷着没醒过来呢。”

“该不会……”陈大毛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接着就是几个响亮的酒嗝。

“你想说该不会死吧,是不是?”宋师爷捅出了陈大毛的担心,揶揄道,“你这只绿头苍蝇,这一回闯了大祸了。”

“又不是我打的。”陈大毛心虚地争辩。

“你若不躲在张老太爷背后,他能挨这一棒?告诉你吧,张老太爷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绑赴市曹斩首的肯定是你。”

陈大毛一咬牙,狠心说道:“斩首就斩首,我认了。”

“我呢?”李狗儿怯生生地问。

“事情是你引起来的,治起罪来,你也不能轻饶。”

宋师爷连诳带唬,把陈大毛与李狗儿两个人弄得六神无主,已是十分的沮丧。宋师爷见他们心绪全乱,又收口说道:

“不过,事在人为,二位要想保命,也还是有主意可寻。”

“有何主意?”陈大毛眼睛一亮,忽然一拍脑壳,“哎呀我差点忘了,方才禁子大爷说你是荆州府衙的刑名,只要大人您肯开恩搭救,我陈大毛就能逢凶化吉。”

“我来这里,就是想帮你们。”

“多谢宋大人。”

陈大毛说着就要趴下磕头,李狗儿把他一拦,狐疑地问:“宋大人,你真能救下咱们?”

“能!”

“你说个价儿。”

“什么价儿?”宋师爷糊涂了。

“银子呀,”李狗儿说,“俗话说县里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宋师爷好心救人,上下打点都要银钱开路……”

“不不不,李狗儿你听我说……”

“你让我把话说完,”李狗儿不肯让宋师爷打断话头,继续说道,“宋大人,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李狗儿穷得只剩屁股搭两胯,连八两银子的欠税都交不起,哪里还付得出人情钱,要救,你救绿头苍蝇吧,我免了。”

陈大毛一听,也连忙接嘴:“对呀,我家欠下四两多匠班银,也冇得钱还,我也不用救了。”

两人脖子一缩,复又哭丧起脸来。宋师爷瞧他们那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色说道:

“在你们眼中,衙门中人都是只认银钱不认理的歹人。今天,我宋某偏要对你们说,我铁心援救你们,不收你们一个铜板。”

“啊?”

陈大毛与李狗儿一齐抬起头来,惊愕得合不拢嘴。宋师爷示意狱卒出去把风,接着说道:

“你们两人要想开脱罪责洗清自己,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反告税关。”

“反告税关?”陈大毛一咂舌头,摇头嗟叹道,“我们欠税不缴已是理亏,再反告上去,岂不是罪加一等?”

“此话差矣!”宋师爷啐了一口,回道,“段升早上在玄妙观前怎么说的?说你陈大毛家欠下九年的匠班银,你李狗儿累年积欠的田赋也只是八两多银子,你们何曾抗税,只是连年遭灾无银可交而已。段升当街拘拿你们,是欺侮小民,擅作威福。”

“这倒也是,但皇上远在北京,我们这江陵县还不是衙门说了算。”李狗儿叹道。

宋师爷回道:“衙门都是替皇上办事儿的,违背圣意就叫抗旨,按《大明律》,凡抗旨者一律严惩不贷。”

“理是这么个理儿,”李狗儿不相信世间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道,“皇上就一个人,哪管得了天下许多事情,自古官官相护,老百姓告官,还不等于麻雀告天,有何用呢?”

“李狗儿的话有几分道理,”宋师爷说,“但这次情形大不一样,咱荆州城中大小衙门十几个,除了荆州税关,其他衙门的堂官,都为你们抱屈哪。”

“真的?”陈大毛又是一惊,双脚跐着地上的稻草。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啊——嚏!”跐动的稻草霉味上冲,呛得宋师爷喷出一挂鼻涕,他揪着朝地上一甩,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着说,“咱们荆州府里坐纛儿的赵大人,江陵县衙里坐纛儿的罗大人,还有省上按院派驻荆南的按台孙大人,都觉得你们冤屈。”

“这么多大官都说我们冤屈,为何还要对我们用刑?你看,我这双手被拶成啥样儿。”

陈大毛伸出双手让宋师爷看,宋师爷就着如豆灯光细看,只见十根指头上下各拶了一次,虽不是很重——若是重,早就咔吧咔吧断了——但也夹开了皮肉,鲜血淋漓,深创见骨。宋师爷心下清楚,这是狱卒对初来人犯常用的酷刑,但他不肯认这个账,只愤愤说道:

“税关的人,一个个都似活阎王,犯在他们手上,不丢命也得脱层皮,所以你们两个一定要告他们。”

“告荆州税关?”

“对。”

“点不点那个段升的名?”

“他是当事人,怎能不点?”

“往哪儿告呢?”

“你们就朝荆州府衙和省抚按两院告,状子一式写他一二十份,凡湖广道及荆州见衙门一份。另外,还寄一份给京城都察院。”

“这些衙门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你们写好状子,让家人带上到府衙击鼓鸣冤,府衙帮你们送出去。”

“狗儿,你识字不?”陈大毛问。

李狗儿摇摇头,陈大毛看看自己一双皮开肉绽的手,苦笑着说:

“我倒是念了两年的书,但几个字儿写出来像是鸡脚扒的,何况这手已是不能握笔了。”

“你不必担心,”宋师爷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递给陈大毛说,“本师爷虑着这一层,已替你们把状子拟好了。”

陈大毛看了看,倒有一半字不认得,只得退回给宋师爷,着脸说:

“还请师爷大人念给我们听听。”

宋师爷也不推辞,把那两张纸的状子从头到尾细念了一遍。开头一段说的是玄妙观前事情发生经过,第二段备细说了荆州税关如何无视皇恩国法,强征皇上已颁旨减免之赋税,如今已是激起江陵县百姓的众怒。告的虽是段升,但字里行间关键处都捎上了荆州税关的主政。最后一段,是宋师爷的得意之作,他摇头晃脑念道:

江陵县乃当今首辅之故乡,更是皇恩荫披之厚土。怎奈荆州税关衙门苟挟权势,惟殖己私。朝廷明诏,蠲免钱赋,税关却越权征税,盘剥小民;横征暴敛,百无忌惮。己虽日昌,民则日瘁;己虽日欢,民则日怨。欺我等蚩蚩之氓,昧于刑宪,故多方刁难,棍棒相加。古今善政,对牧下治民,恒宽缓而不促迫,恒哀矜而不忿疾,为何荆州税关巡栏段升反其道而行之?万望荆州府衙及省抚按两院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小民伸冤,纠弹不法,以伸正义。江陵县乡民陈某某李某某具名跪奏。

宋师爷念完,本以为两个囚犯会为之喝彩,放下纸来,却见陈大毛眉心里蹙起老大的疙瘩。

“咦,你这是怎么啦?”宋师爷不解地问。

陈大毛恭维着答道:“宋师爷才高八斗,这状子写得锦绣,只是这末尾一段,太过文绉绉了。落款是我和李狗儿,我们两个大苕如何做得出这样花团锦簇的文章?因此,恕小人鲁莽,我想斗胆改一改。”

见陈大毛挑剔,宋师爷心中不快,回道:“你想怎样改,说给咱听听。”

“收尾的几句话,应该这样,”陈大毛想了想,念道,“我陈大毛与李狗儿,实在冤屈得很,我们两家欠税是真,但从来就不赖账,只是人穷志短,一时还他不起。但偌大江陵城,欠税的何止我们两家,越是大官家大富户欠得越多,为何不去逼迫他们,反而要对我们丁民小户大刑侍候?说穿了,荆州税关是狗眼看人低。大官家他不敢逼,逼了就自断前程;大富户他不能欺,欺了就断财路……”

陈大毛越念越气,竟站了起来如同演讲。宋师爷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他的话头:

“行了行了,你那样结尾,岂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何况行文也不合状纸的规矩。”

陈大毛不服,犟嘴道:“只有这样才解气呀,李狗儿,你说是不是?”

“是,但宋大人讲的衙门规矩我确实不懂,可别为了解气把事儿办砸了。”

“李狗儿才是明白人。”宋师爷拿班做势赞赏一句,接着摸出一匣印泥,说道,“我这辈子帮人写状子上千,没有一份出过差错,你们现在就在这状纸上按手印儿。”

两人刚把手伸进印泥匣中,只见那狱卒急匆匆进来,向宋师爷禀道:

“他们来了。”

“谁?”

“荆州税关的主簿张大人。”

“他来干什么?”

狱卒指着陈大毛和李狗儿:“来提他们两个。”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师爷小声咕哝了一句,又道,“你俩快按手印儿。”

陈大毛与李狗儿刚把手印按完,宋师爷像收宝贝似的赶紧把状纸折叠起来塞进袖筒,然后一脚跨出牢门,回头小声吩咐道:

“等会儿与税关的人见面,不要说我宋师爷来过,更不要提告状的事。”

“这是为何?”陈大毛不解地问。

“为了帮你们打赢官司。”

说完,宋师爷噗的一口把灯吹灭,跟着狱卒摸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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