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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蟑螂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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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就会因此而死……再过一会儿他会变得昏昏欲睡,大脑对吸气失去兴趣,他呼吸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最后完全停止。 如此孤独……被链子锁着,像那些河船上的大象。 16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阿诺到哈利住的江河苑高楼小区外面接他,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光线从矮房子之间穿过,柔柔地照在他身上。 八点不到他们就找到巴克莱曼谷分行,还有一个面带笑容的管理员让他们进入地下停车场。这管理员顶着乐手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1942—1970),美国著名吉他手,有一头爆炸头发型。]式的发型,戴着耳机。最后阿诺终于看到电梯旁边有一个空出来的访客停车位,夹在那些宝马和奔驰中间。 阿诺更愿意在车里等,因为他会讲的挪威话只有“takk”,谢谢;某一次喝咖啡小憩的时候哈利教过他。丽兹半开玩笑说,白种男性想教会本地人的第一个词总是“谢谢”。 阿诺在这一带没办法放松心情,他说这些名贵汽车会引贼上门。而且就算停车场里装了监控器,他也不太能信任停车场管理员,这些人打开栅栏的时候会用你看不见的节奏弹手指。 哈利搭电梯到九楼,进了巴克莱曼谷分行的接待处,自我介绍以后,看了看时钟。他原本预计要等延斯·布雷克来,但是有个女人陪他走回电梯里,刷了卡,按了按钮P,她说是最顶层的意思。然后她疾步退出电梯,哈利就直往天空而去。 电梯门滑开,他看见延斯站在发亮的褐色拼花地板中央,靠着一张桃花心木大桌,耳边贴着一部电话,肩膀上又夹着一部。房间其他地方都是玻璃做的,墙壁、天花板、咖啡桌,甚至椅子都是。 “晚点再聊,汤姆,今天千万别让人家吃了啊。还有,我说的,不要碰卢比。” 他对哈利微笑致歉,把另一部电话挪到耳边,瞄了瞄计算机屏幕上的实时行情,然后简短地说了一声“好”,就把电话挂断。 “那是在做什么?”哈利问。 “那就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 “此刻是替一位客户拿到美元贷款。” “金额很大吗?”哈利放眼远眺,曼谷半掩在下方的雾霭中。 “看你跟什么比喽,相当于挪威地方议会的平均预算吧,我猜。昨晚玩得愉快吗?” 哈利还没能回答,其中一部电话就响了起来,延斯按下对讲机按钮。 “谢娜,帮忙留话好吗?我在忙。”他松开按钮,没等对方答应。 “忙?” 延斯笑出声。“你不读报纸的吗?亚洲货币全部狂跌,每个人都吓坏了,拼命要买美元,三天两头就有银行和证券公司倒闭,已经开始有人跳楼了。” “但你没有?”哈利心不在焉地揉着脊椎。 “我?我是经纪人,趁火打劫的人。” 他上下挥了几下双臂,露出牙齿。“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动静,只要有人在交易,我们都在赚钱。只要有生意就有得赚,目前呢,一星期七天全天候都有生意。” “所以你是这种赌博游戏的庄家?” “对!说得好,我要记下来。而其他那些白痴就是赌客。” “白痴?” “当然啊。” “我以为这些买家、卖家算是比较精明的。” “是精明,没错,不过还是彻头彻尾的白痴。这是一条永恒无解的悖论,不过他们变得越精明,就越热衷外汇市场的投机买卖。他们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在轮盘上玩久了,不可能赚得了钱。我自己挺笨的,但是至少这点我还懂。” “所以你自己从来不在这个轮盘下注吗,布雷克?” “我偶尔会玩一点。” “那你也是其中一个白痴?” 延斯递出一盒雪茄,哈利婉拒了。 “聪明,这个味道臭死了,我抽是因为我认为我该抽,因为我抽得起。”他摇摇头,把一根雪茄塞进嘴里,“你看过《赌城风云》吗,警察先生?罗伯特·德尼罗跟莎朗·斯通演的那部?” 哈利点头。 “你记得有一个场景,乔·佩西说有一个男的是他知道的唯一一个可以从赌博赚钱的人?可是他不是去赌博,他做的是下注——赛马,篮球比赛,等等,那跟轮盘很不一样。” 延斯拉出一把玻璃椅子给哈利,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来。 “赌博的关键是运气,但下注不是,下注的重点有两个:心理和信息。最聪明的人赢,拿《赌城风云》这个人来说吧,他把时间全花在收集信息上,比如,马的血统,该星期训练的表现,吃的饲料,骑师那天早上起床时的体重,所有别人懒得收集或没办法收集、理解的信息。然后他把信息凑在一起,算出概率,再观察别的赌客怎么做。如果有一匹马的胜算实在太大,他就下注,不管他认为这匹马会不会赢。最后总计下来他是赢的那个,别人都输。” “就这么简单?” 延斯举起一只手替自己辩护,然后瞄了一眼手表。“我知道一个朝日银行的日本投资人昨天晚上要去帕蓬街,最后我在四巷找到他,先给他提供一些信息,再从他那儿打探出更多,一直到凌晨三点,然后把我的女人给他,自己就回家了。早上六点我来上班,之后就一直买泰铢。他很快就会上班,会买进相当于四十亿克朗的泰铢,然后我就开始卖。” “听起来是很多钱,但是听起来也几乎是违法的。” “几乎,哈利,只是几乎。”延斯现在激动起来,像小男孩在炫耀新玩具,“这不是个道德问题。如果你是足球队的进攻前锋,你一定随时处于半越位的状态。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打破得最彻底的人赢?” “马拉多纳用手进球,大家都觉得那是球赛的常态。裁判没看到就没事。” 延斯竖起一根手指。 “话说回来,这是胜算问题,这个事实你是逃不过的,你偶尔会输一次,但是如果你朝胜算大的方向玩,长期下来一定赚钱。” 延斯皱了皱眉,然后把他的雪茄捻熄。 “今天是这个日本投资人决定了我要做什么,可是你知道最过瘾的是什么吗?是你自己来操控赌局。譬如,美国公布通货膨胀的数字之前,你可以散布谣言,说格林斯潘在私人午宴上说过一定要加息。你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你就是靠这个大捞一笔。妈呀,这比跟人上床还过瘾。” 他大笑,兴奋地跺脚。 “货币市场是众市场之母,哈利,是市场的一级方程式赛车,可以让人欣喜若狂也可以置人于死地。我知道这样很不可理喻,但我就是那种控制狂,如果要死在驾驶座上,我们也希望是自己造成的。” 哈利环顾四下。玻璃屋里的疯狂教授。 “如果你被抓到超速呢?” “只要我赚钱,只要我量力而为,大家都高兴。还有,我靠这个成为公司里最会赚钱的员工,你看到这间办公室了吧?以前巴克莱曼谷分行的老板就坐在这里,你可能好奇为什么现在是我这种无耻下流的经纪人坐在这间办公室,原因是经纪公司只看一件事:你赚多少钱。其他的都是装饰品,包括老板也是。老板只是行政人员罢了,还得靠我们这些在市场打滚的人保住他们的工作和薪水。我的老板已经搬到楼下另一间舒服的办公室,因为我扬言带着手上全部的客户跳槽,除非公司给我更好的福利,还有这间办公室。” 他解开西装背心,挂在椅背上。 “不说我了。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哈利?” “我想知道大使死的那天,你跟他在电话上讲了什么。” “他打电话确认见面的事。我也跟他确认了。” “然后呢?” “他照约定下午四点过来。可能是四点五分吧。接待处的谢娜知道确切的时间。他先到那里登记的。” “你们谈了什么?” “钱。他有一些钱想投资。”他的脸上的肌肉丝毫没有透露出他在说谎,“我们在这里坐到五点,然后我陪他到他停在地下停车场的车子那边。” “他把车停在我现在停的这个地方?” “如果你们停在访客停车位,那就是。” “那次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对。” “谢谢。没有问题了。”哈利说。 “哇,大老远跑来,问这么少。” “我说过,这些都是例行公事。” “当然啦,他死于心脏病,不是吗?”延斯问,唇边挂着半抹微笑。 “看起来是。”哈利说。 “我是他们家的朋友,”延斯说,“没人说过什么,不过我心里有数。只是让你知道一下。” 哈利起身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接待员拿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有两只玻璃杯和两只瓶子。 “走之前喝点水吧,哈利?我每个月空运进口的。” 他在杯子里倒了来自挪威拉维克的法里斯矿泉水。 “对了,哈利,你昨天说的通话时间并不正确。” 他打开墙上的一道门,哈利看见一台像提款机的机器。延斯按了几个号码。 “是下午一点十三分,不是一点十五分。可能不重要,但是我想你说不定想要绝对精准的数字。” “时间是电信公司给的,你为什么会认为你的时间更精准?” “我的才对,”白牙闪现,“这个装置会记录我所有的谈话,价值五十万克朗,里面有卫星校正定时器。相信我,它很精准。” 哈利抬起眉毛。“谁会花五十万买台录音机?” “这种人比你想象的多,例如大多数外汇经纪人。如果你跟客户争论过你在电话上说的到底是买还是卖,五十万马上变成微不足道的小钱。录音机会在这个特殊的带子上自动加入数字时间编码。” 他拿起一个长得像录像带的东西。 “时间编码不能改动,而且一旦记录了谈话,除非消掉时间编码,否则不能变更录音内容。唯一能动的手脚就是把带子藏起来,可是别人会发现那一段时间的带子不见了。我们会这么一丝不苟,是因为录音带可以当作呈堂证供。” “所以你跟莫内斯的谈话也有录音?” “当然。” “我们可以……” “稍等。” 看过这个背上插了一把刀的死人,现在又听到他活生生的声音,感觉真古怪。 “那就四点。”大使说。 听起来呆板单调,几乎有点悲伤。然后他就挂断了。 17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你的背还好吗?”哈利跛着脚进办公室开晨会的时候,丽兹关切地问。 “好一点了。”他撒了谎,一边跨坐到椅子上。 阿诺给他一根烟,但是朗山在报纸后面咳嗽,哈利就忍住没点燃。 “我有一些消息,可能会让你心情好起来。” “我心情很好。” “第一个,我们已经决定把金抓进来,跟他说攻击执行公务的警察可以判三年,看看能不能逼他说出什么。索伦森先生说没再见过金,显然金是自由打零工。我们没有他的住址,但是知道他通常在拉差达慕拳击场旁边的一家餐厅吃饭。有拳赛就会有大笔赌注,放高利贷的会在那附近晃荡,物色新客户,以及留意有没有债可以讨。另外一条好消息是,顺通一直在查访疑似经营伴游服务的旅馆,看起来大使经常投宿其中一家,他们记得那辆车,因为外交牌照的关系。他们说他带了一个女人一起。” “好吧。” 丽兹对哈利冷淡的反应有点失望。 “好吧?” “他带阿藕小姐去旅馆,给了她一炮,那又怎样?她又不会带大使回家,对吧。在我看来,我们从中得知的就只有希尔达·莫内斯有动机杀夫。或是阿藕小姐的情人有动机,如果她有情人的话。” “阿藕小姐也可能有动机,如果莫内斯打算甩了她。”阿诺说。 “很多好建议,”丽兹说,“我们从哪一个着手?” “查不在场证明。”报纸后面传出回答。 大使馆的会议室里,阿藕小姐抬头看着哈利和阿诺,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她直截了当地否认去过任何旅馆,说自己跟母亲、妹妹同住,但是案发那晚不在家。她说她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而且很晚才回家,到家已经过了午夜。阿诺逼问她去处的时候,她哭了起来。 “你最好现在告诉我们,阿藕小姐,”哈利说着,合上对着走廊的百叶窗,“你已经骗过我们一次。现在事态严重,你说命案那一晚你不在家,但是又没有跟任何能证明你行踪的人碰过面。” “我妈妈和妹妹——” “可以证明你在午夜之后回家。这帮不了你,阿藕小姐。” 眼泪从那张可爱如娃娃的脸上滑落。哈利叹了口气。 “我们得把你带走,”他说,“除非你改变主意,告诉我们你人在哪里。” 她摇头,哈利和阿诺互看了一眼。阿诺耸耸肩,抓住她的手臂,但是她用头抵住桌子,呜呜咽咽地哭着。就在此时传来一下轻轻的敲门声,哈利把门打开一条缝,外面是桑沛。 “桑沛,我们——” 这位司机把一根手指摆到嘴前。“我知道。”他低声说着,招手要哈利出去。 哈利走出去,关了门。“什么事?” “你在问阿藕小姐话。你想知道发生命案的时候她人在哪里。” 哈利没回答。桑沛清清喉咙,打直背脊。 “我说谎了,阿藕小姐确实坐过大使的车。” “嗯哼?”哈利措手不及。 “好几次。” “所以你知道她跟大使的事?” “不是跟大使。” 过了几秒哈利才突然领会过来,直直地盯着这个老人,难以置信。 “你,桑沛?你跟阿藕小姐?” “说来话长,而且恐怕你也不会完全明白。”他探询地注视着哈利,“大使死的那天晚上,阿藕小姐和我在一起。她不可能说出来,因为我们两个都会丢了工作。职员之间禁止交往。” 哈利举起一只手摸过整个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警察先生,你在想我是个老头,她是年轻女孩。” “呃,恐怕我不太懂,桑沛。” 桑沛微微一笑。“她母亲跟我曾经是一对,很早以前了,早在她生阿藕之前。泰国有一种东西叫作譬(phîi),大概可以翻译成‘辈分’吧,年长的人阶级比年幼的人高,但是它的含义不止于此,还有年长者有责任照顾年幼者的意思。阿藕小姐是我引荐进大使馆的,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 “有义?”哈利放胆质疑,“她几岁的时候……”他停顿一下,“她母亲怎么说?” 桑沛笑得感伤。“她跟我同岁数,而且完全了解。我只是借用阿藕一点点时间,到她找到可以一起生儿育女的男人为止。这不是什么罕见的……” 哈利吐了口气,随之呻吟一声。“所以你是她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你知道大使带到他常去的那家旅馆的不是阿藕小姐?” “如果大使去了旅馆,那一定不是跟阿藕。” 哈利举起一根手指。“你已经撒过一次谎,我可以逮捕你,因为你妨碍警察调查命案。如果你还有什么没说,趁现在说一说。” 那双上了年纪的褐色眼睛看着哈利,一眨不眨。“我喜欢莫内斯先生,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害死他的凶手得到惩罚,可是不要牵连无辜。” 哈利本来要开口说话,又吞了回去。 18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太阳已经变成带橘色条纹的深酒红色,挂在曼谷灰色的天边,好像没说一声就出现在天上的新行星。 “这里是拉差达慕拳击场。”丽兹说。载着哈利、阿诺、顺通的丰田汽车在灰砖建筑旁边停下来,两个样子猥琐的黄牛露出喜色,但丽兹挥手把他们赶走。“看起来不怎么样,不过这可是曼谷版的‘梦剧场’[Theatre of Dreams,指老特拉福德球场,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曼联队的主场。]。在这里,只要手脚够快,每个人都有机会变成上帝。嘿,瑞奇!” 警卫之一走到车子旁边,丽兹换上哈利不敢恭维的娇媚神态,一串轻快活泼的笑语之后,她转头对大家微笑。 “我们赶快去把金抓起来吧。我刚刚帮游客和我自己弄到了最前排的座位,今天晚上伊万打第七场,应该会很有意思。” 餐厅就是基本的那种,塑料、苍蝇,还有唯一一台电扇,把厨房的食物味道吹到餐厅各个角落。泰国王室成员的肖像挂在柜台上方。 只有几张桌子有人坐,而且没有金的踪影。阿诺和顺通坐在门边的桌子,丽兹和哈利坐在靠里面的桌子。哈利点了春卷,安全起见,还点了一瓶消毒用的可乐。 “瑞奇是我以前打泰拳的教练,”丽兹解释,“我的体重几乎是那些小伙子的两倍,还比他们高了三个头,可是每一次都被对手一顿痛揍。他们还在喝奶时就在这里吸收拳击的养分了。可是他们不喜欢和女人一起打,他们说的,我倒是感觉不出来。” “国王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哈利边指边说,“我到处看到他的照片。” “这个嘛,国家需要英雄。王室原本不是特别受民众爱戴,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国王想方设法先是跟日本结盟,等到日本处于守势,又投向美国阵营。他救了这个国家,免去一场杀戮。” 哈利向肖像举杯。“这位老兄听起来挺酷。” “你要了解,在泰国有两件事开不得玩笑——” “王室和佛陀。对,谢谢,我听说了。” 门打开来。 “哟,哈喽,”丽兹说,“通常本人会长得比肖像小呢。” 哈利没回头。他们的计划是等到金点的菜上桌,手里有筷子,掏武器的动作会慢一点。 “他坐下来了,”丽兹说,“哇,光凭那个长相就应该把他关起来。不过我们能拖住他问上几个问题的话,就算走运了。” “什么意思?那家伙把警察从二楼窗户扔出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不会让你有太高的期待。金‘大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他替某个家族工作,他们有的是厉害的律师。我们算算他至少已经处理掉一打人了,弄成残废的有十倍之多,但是至今一条前科都没有。” “大厨?”哈利开始对付刚送上桌的热腾腾的春卷。 “他两三年前就有的绰号。我们有个案子的被害者是死在他手上,案子分派给我,他们开始尸检的时候我也在场。尸体摆在解剖台上已经好几天,里面都是气,胀得像一个青肿的足球。气体有毒,所以病理医师让我们出去,自己先戴了防毒面具,才切开肚子。我从门上的窗口看进去,他剖开尸体的时候,皮在啪嗒啪嗒地晃,气体涌出来,淡淡的绿色你都看得见。” 哈利把春卷放回盘子里,一脸痛苦状,但是丽兹没注意。 “吓人的是他体内可生意盎然了,病理医师吓得退到墙边,因为那些黑色的生物从胃里爬出来,爬到地板上,窜进角落、缝隙里。”她用食指在额头上比画了两只角,“恶魔甲虫。” “甲虫?”哈利厌恶地做了个鬼脸,“甲虫不会跑进尸体里吧。” “我们发现那个死人的时候,他嘴里咬着一个塑料管。” “他……” “烧烤甲虫在中国城可是珍馐,金强迫那个可怜鬼吃了一些。” “没有经过烧烤?”哈利把盘子推开。 “真是神奇的生物,昆虫,”丽兹说,“我是说,甲虫怎么能在胃里活下来?里面不都是毒气什么的吗?” “我宁愿不思考这个问题。” “太刺激了吗?” 哈利花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食物,他已经把盘子推到桌子边缘。 “你会习惯的,哈利,一步一步来就行了,你应该带几份食谱回家,在厨房里让你女朋友佩服一下。” 哈利清了清喉咙。 “或是令堂。”丽兹说。 哈利摇头。“抱歉,也没有。” “该道歉的是我。”她说。然后对话不了了之。金点的食物正要送上桌。 她从腰间的枪套拿出黑色的配枪,拉开保险。 “史密斯·韦森六五〇,”哈利说,“耐用好使。” “待在我后面。”丽兹边说边站起来。 金抬头看着督察的枪口,眼睛眨也没眨一下。他用左手拿筷子,右手收在大腿上。丽兹用泰语吼了什么话,但他仿佛没听见。他头也不转,眼睛四下瞄了瞄,发现阿诺和顺通,然后目光停留在哈利身上,唇边闪过一抹淡淡的笑。 丽兹又喊了一次,哈利感觉颈子上的皮肤在刺痛。枪的击锤翘起来,金的右手出现在桌面上,是空的。哈利听见丽兹咬着牙呼出一口气。阿诺和顺通给金上手铐的时候,金的视线还停在哈利身上。他们把他带出去,看起来好像小型马戏团游行,阵容有彪形大汉一个、侏儒两个。 丽兹把枪收回枪套。“我看他不喜欢你。”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朝天插在饭碗里的筷子。 “真的?” “这是泰国传统咒人死的意思。” “那还轮不到他,排队等吧。”哈利想起自己需要借一把枪。 “天亮前看看能不能有点进展。” 进场途中,群众狂喜尖叫声迎面而来,还有三个乐师铿铿锵锵、咿咿呀呀,像嗑了药的校园乐团。 两个拳击手刚刚上了擂台,头和双臂都系上彩色绳圈。 “蓝色短裤是我们的伊万。”丽兹说。她在拳击场外面已经把哈利口袋里的钞票全劫走,给了登记的人。 他们找到前排的座位,就在裁判后面,丽兹满意地咂咂嘴。她跟邻座的人聊了几句。 “如我所料,”她说,“我们没错过什么。如果你想看真正精彩的比赛,就要星期二来,或是星期四去伦披尼拳击场,不然都是一堆……呃,你也知道。” “肉汤赛。” “什么?” “肉汤赛,我们在挪威都这样说,就是两个鸡肋的溜冰选手对战的时候。” “肉汤?” “肉汤。你就是趁这时候出去买肉汤。” 丽兹笑出声的时候,眼睛变成亮闪闪的两条细缝。哈利已经发现自己喜欢看到、听到她笑。 两名拳击手已经拿掉头圈,绕行擂台,也进行过某种仪式,就是把头靠在擂台柱上,然后跪着做几个简单的舞步。 “这叫作阮姆畏(ran muay),”丽兹说,“拜师拳舞,礼拜他自己的古鲁(kru),就是精神导师和泰拳守护神。” 音乐停了,伊万走到他的角落,和教练靠在一起,手掌相贴。 “他们在祈祷。”丽兹说。 “他需要吗?”哈利担心地问。他原先放在口袋里的钞票可是一大沓。 “如果他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就不需要。” “伊万?” “拳手都可以自己挑名字。伊万用的是荷兰人伊万·伊波利特[Ivan Hippolyte(1964—),荷兰前跆拳道世界冠军。]的名字,一九九五年伊万·伊波利特在伦披尼拳击场赢了一场比赛。” “才一场?” “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在伦披尼获胜的外国人。” 哈利转头确认她是不是眨了眼,但这时候铜锣一响,拳赛开始。 拳手互相靠近,小心翼翼地保持安全距离,同时彼此绕着圈圈。一拳挥出,对方轻松挡掉,而且踢出一脚反制,不过落空了。伴奏加大了音量,群众的加油声也是。 “他们只是先热热身。”丽兹大声说。 然后他们开始全力攻击对方,速度如闪电的一阵拳脚相向,动作实在太快,哈利没看到什么,丽兹却唉声叹气。伊万已经在流鼻血。 “他吃了一记肘击。”她说。 “手肘?裁判没看到吗?” 丽兹露出微笑。“用手肘不违规,甚至用手脚打中对方也可以得分,但让你击倒对手的通常是手肘和膝盖。” “就是说他们的脚法不像空手道那么强。” “这话我可不敢说,哈利,几年前香港派了五个最厉害的功夫高手来曼谷较量,看哪一门武术比较强。暖场和仪式花了一个多小时,可是五个回合对战只花六分半钟。去医院的救护车有五辆,猜猜是谁在车上?” “嗯,今天晚上没这个危险,”哈利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哈欠,“这个实在——见鬼!” 伊万已经抓住对手的脖子,瞬间压下他的头,同时右膝一顶,对手就往后倒了,不过他还是用手臂缠住围绳,人就正好挂在丽兹和哈利面前。对手血如泉涌,洒到擂台地板上,好像破水管在漏水一样。哈利听到身后的观众大声抗议,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丽兹把他拉下来。 “哇!”她大叫,“你有没有看到伊万手脚多快?我就说他很有意思吧。” 刚才穿红裤子的拳手把脸转向侧边,所以哈利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眼周的皮肤因为内出血肿了起来,好像看着充气床在灌气一样。 看着伊万逼近无助的对手,哈利有种古怪、恶心的似曾相识感。对手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拳击擂台,伊万不急,慢条斯理地观察他,有点像老饕在考虑先撕鸡翅还是鸡腿。哈利看见两个拳手之间的背景处站着裁判,正歪着头、垂手看着他们。哈利看得出来他不打算介入,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抵着肋骨跳动。三人乐队现在听起来不像挪威独立日游行了,已经在狂喜中失控地敲打吹奏。 停,哈利心里想,但这一刻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揍他!” 伊万揍了他。 哈利没跟着倒计时。他没看见裁判把伊万的手举到空中,也没看见胜利者对擂台四个角落双手合十行礼,他只盯着脚前那块有裂缝的湿水泥地,那里有一只小昆虫正在挣扎着要逃离一滴血;它被一连串的事件和巧合困住,膝盖以下都泡在血里。恍惚中他回到了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时间,直到有只手往他的肩胛之间拍下去,他才清醒过来。 “我们赢了!”丽兹对着他的耳朵大叫。 他们正排队等着跟登记的人拿钱,这时候哈利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讲挪威语。 “直觉告诉我,我们的警察先生是靠头脑下的注,不是盲目相信运气。如果是这样,恭喜你了。” “这个嘛,”哈利转身说,“克拉姆利督察自称专家,看来可能确实不虚。” 他为延斯·布雷克介绍督察。 “那你也下注了吗?”丽兹问。 “我朋友偷偷跟我说伊万的对手有点感冒,还真奇怪啊,那也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哦,克拉姆利小姐?”延斯露出愉快的笑容,然后转向哈利,“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把,霍勒,我带了莫内斯的女儿来,本来要送她回家,可是我一个美国大客户刚刚来过电话,我得回办公室才行。现在天下大乱,美元飞涨,他有两大车的泰铢得脱手。” 哈利看着延斯点头的方向。靠着墙站在那里、穿着长袖阿迪达斯T恤、身影半掩在匆匆离开拳击场的群众中的,正是鲁娜·莫内斯。她双手抱胸,看着别处。 “我看到你的时候想起来,希尔达·莫内斯说过你住在靠河那边的大使馆公寓,如果你们一起搭出租车,不用绕太远的路。我答应她母亲……” 延斯摆摆手,意思是身为人母的这种忧虑当然太过头,不过可以的话,最好还是守信。 哈利看看手表。 “他当然可以帮啦,”丽兹说,“可怜的小女孩,想必现在她妈妈已经开始紧张了。” “当然。”哈利勉强笑了。 “太好了,”延斯说,“哦,还有一件事,可以再麻烦你帮我领彩金吗?应该可以抵出租车钱,如果有剩余,我想警方应该有遗孀基金什么的。” 他给丽兹一张收据后就走了。她看见金额以后,眼睛瞪得老大。 “问题是,有那么多遗孀吗?”她说。 19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鲁娜·莫内斯看起来不是特别喜欢有人陪着回家。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她说,“曼谷星期一晚上的危险程度就跟厄什塔乡下的村子一样。” 星期一晚上没在厄什塔待过的哈利招了出租车,打开门等她上车。她心不甘情不愿,费了一番功夫爬进车里,咕咕哝哝念了一串地址,就盯着窗外。 “我叫他开到江河苑,”过一会儿她说,“你住那里对吧?” “我想我收到的指示是先送你回家,莫内斯小姐。” “小姐?”她笑出声,用酷肖母亲的黑色眼睛看着他;那对聚拢在一起的眉毛让她看起来像小精灵一样可爱,“你讲话像我姑妈一样,你到底多大?” “感觉多老,人就有多老,”哈利说,“所以我想我大概六十。” 现在她看着他的眼神多了好奇。 “我渴了,”她突然说,“请我喝一杯,之后你就可以送我回家。” 哈利往前倾身,把莫内斯家的地址给了司机。 “算了吧你,”她说,“我会坚持去江河苑,他就会觉得你在诱拐我,你想让我闹吗?” 哈利拍拍司机的肩膀,于是鲁娜放声尖叫,司机紧急刹车,害得哈利的头撞到车顶。司机转头过来,鲁娜吸口气准备再次尖叫,哈利只好举起双手投降。 “好啦,好啦,去哪里?我想去帕蓬街顺路吧。” “帕蓬街?”她翻个白眼,“你真的老了,那里只有下流的老人跟游客会去,我们去暹罗广场。” 她跟司机交谈几句,在哈利听来是无懈可击的泰语。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她的啤酒刚送上桌,也是在威胁说要闹之后点的。 他们在暹罗广场的大型露天餐厅,餐厅在看起来是历史遗迹的大阶梯顶端,阶梯上挤满了年轻人,哈利推测都是学生。他们坐着看缓慢移动的来往人车,也看着彼此。先前她对哈利的橙汁投了个怀疑的眼神,不过很显然,以她的背景,她很习惯见到滴酒不沾的人。或者也可能不是。哈利感觉莫内斯这家人并不会遵循所有不成文的派对规则。 “没有,”哈利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到底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 “到底为什么,嗯?”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猜通常问的是女孩,对吧?” 他轻笑一声。“你想让我尴尬是吗?跟我说说你的男朋友。” “哪一个?”她把左手放在大腿上,用右手举起啤酒杯,带着唇上的一抹微笑,往后靠向椅背,然后牢牢盯着他看。 “我不是处女,如果你在想这个的话。” 哈利差一点把满嘴的橙汁喷到桌上。 “为什么我应该是?”她说完,把杯子举到嘴边。 对啊,为什么你应该是?哈利心想。 “你是不是吓了一跳?”她放下杯子,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为什么我应该是?”这听起来像模仿她说话,于是他赶紧加了一句,“我想我大概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过第一次了。” “是,但你不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她说。 哈利吸一口气,仔细思考她这句评语,然后从齿间慢慢吐气。他很乐意此刻抛弃这个话题。“真的?那他几岁破处的?” “那是秘密,”她那副戏弄人的表情又回来了,“跟我说说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一股冲动涌上来,也许是想看看能不能回敬她一记惊吓。他想告诉她,那两个他真心爱过的女人,都已经死了;一个自杀,一个被谋杀。 “说来话长,”他说,“我失去她们了。” “她们,有好几个?我猜她们是因为这样才甩了你,对吧?你脚踏两只船?” 哈利从她的声音听得出孩子气的兴奋和笑声。他提不起勇气问她跟延斯·布雷克的关系。 “不是,”他说,“我只是不够上心。” “你这样太严肃了。” “抱歉。” 他们静静坐着。她玩着啤酒瓶上的贴纸,瞥了瞥哈利,仿佛努力要下定决心。贴纸掉了下来。 “来,”她抓起他的手说,“我带你看一个东西。” 他们走下台阶,穿过那些学生,沿着人行道前进,然后爬上横跨大马路的窄小人行天桥,走到正中央停下来。 “你看,”她说,“是不是很美?” 他看着车水马龙朝他们而来,又离他们而去。马路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来自卡车、公交车、汽车、摩托车、嘟嘟车的灯光就像岩浆流,在最远处汇集成一条黄带子。 “看起来像一条蛇在扭动翻转,背上有发光的纹路,对不对?” 她往前趴在栏杆上。“你知道奇怪的是什么吗?此时此刻曼谷的人会很乐意为了我口袋里的一丁点钱杀人,可是我在这里从来没感觉害怕过。在挪威我们周末总是去山上的小屋,我蒙着眼睛都熟悉那栋屋子和所有的小道,只要放假我们就去厄什塔,那里每个人都互相认识,顺手牵羊这种事都能上报纸头条,可是这里才是我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里四面八方被人群围绕,而且我谁都不认识。是不是很奇怪?” 哈利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如果我可以选,我这辈子都要住在这里,然后至少一个星期上来这里一次,就站在这里看。” “看路上的交通?” “对,我爱路上的交通,”她突然转身对着他,眼睛闪闪发亮,“你不爱吗?” 哈利摇摇头。她转回去面对马路。 “可惜。你猜现在曼谷的马路上有多少辆车子?三百万,而且每天增加一千辆。在曼谷开车的人一天要花两到三小时在车子里。你听过‘康满壶’吗?加油站买得到,是一种袋子,塞车的时候你可以尿在里面。你觉得因纽特人有‘交通’这种词吗?毛利人有吗?” 哈利耸耸肩。 “想想他们错过了多少,”她说,“住在那种地方,不能被这样的人群围绕。把手举起来……”她抓着他的手举起来。 “感觉得到吗?那股振动?那是来自周遭每个人的能量,就在空气里。如果你快死了,以为没有人可以救你,你就走出去,往空中张开双手,吸收一些能量,你就可以永生不死。真的!” 她的眼睛在发光,她的整张脸在发光。她把哈利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 “我可以感觉到你会活很久,非常地久,甚至比我久。” “不要说这种话,”哈利说,她的皮肤在他的手掌底下灼烧,“会有坏运气。” “坏运气好过没运气,爸爸总是这样说。” 他把手缩回来。 “你不想要永生不死吗?”她低声说。 他眨了眨眼睛,明白他已经在脑中将此时此地的他们定格下来,人行天桥上行人匆忙来去,底下有条海蛇闪闪发光,就像你知道不会久留某地时拍下照片一样。他以前也这样过,有一晚在福隆纳游泳池,画面上人跳起来还没落地;有一晚在悉尼,一头红色浓密长发迎风飘扬;还有一张在扶那布机场,寒冷的二月午后,小妹站在摄影记者和此起彼落的闪光灯之间等他。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随时都可以回忆起这些画面,这些画面永远不会褪色,经年累月反而变得更密实、更连贯。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滴水滴在脸上。接着又一滴。他讶异地抬头往上看。 “我听说五月之前不会下雨。”他说。 “杧果雨,”鲁娜说着,把脸转向天空,“有时候会下这种雨,代表杧果成熟了。马上就会倾盆而下,走吧……” 哈利坠入梦乡。现在噪声没那么喧扰了,他也开始注意到车声中有一种节律,可以预测到下一个节拍。第一天晚上他会因为喇叭声醒过来,再过个几晚,他可能会因为没有任何喇叭声而醒过来。有故障的消声器的杂声不会突然而至,在看似一团混乱中自有位置,你只消些许时间就可以习惯,就像在船上学会走稳一样。 他已经跟鲁娜约好第二天在大学旁边的咖啡店问她父亲的事。她下出租车的时候头发还在滴水。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梦见比吉塔,她的头发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但她在微笑,而且还活着。 20 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律师花四小时就让金获释离开。 “凌博士,替索伦森做事的,”丽兹在晨会中边说边叹气,“阿诺只来得及问金谋杀案那天人在哪里,就没戏唱了。” “人肉测谎机问出什么答案了?”哈利问。 “什么都没有,”阿诺说,“他什么都不想告诉我们。” “什么都没有?见鬼,我还以为你们泰国人用水刑、电击很在行。所以现在有一个想要我死的精神变态者还逍遥法外。” “拜托谁给我一点好消息,好吗?”丽兹说。 有份报纸发出噼啪的声音。 “我又打了一次电话到玛拉蒂姿旅馆,第一个跟我通电话的人说有个法朗人会跟一个大使馆的女人去那里。这个人说那女的是白人,而且他觉得他们对话用的语言可能是德语或荷兰语。” “挪威语。”哈利说。 “我想要问出那两个人的样貌,可是问出来的不是很明确。” 丽兹叹口气。“顺通,带一些照片过去,看看他们能不能指认出大使跟他太太。” 哈利鼻头一皱。“夫妻俩在离家几公里的地方搞一个一天要两百美元的爱巢?不会有点荒谬吗?” “照今天跟我通电话那个男人说的,他们周末才会去,”朗山说,“我问到了几个日期。” “我用昨天赢的钱打赌,不是他老婆。”哈利说。 “或许不是吧,”丽兹说,“反正这条线索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挪威大使谋杀案成为最优先处理的案件后,搁置了其他案件,她叫小组其他人当天把那些荒废的文书工作做一做,就这样结束会议。 “所以我们回到起点了?”哈利在其他人离开以后问。 “我们一直都在起点,”丽兹说,“也许你会得到你们挪威人要的结果。” “我们要的结果?” “我今天早上跟警察局局长谈过,他昨天跟挪威的一个托胡斯先生谈过,托胡斯先生想知道这件事还要查多久;挪威当局要求,如果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这个星期内要说清楚。局长跟他说这是泰国管辖的案件侦查,我们不会随便把谋杀案冻结起来,可是后来他接到一通司法部打来的电话。幸好我们及早游览完毕了,哈利,看起来你星期五就要回家喽。除非,像他们说的,有什么具体的证据出现。” “哈利!” 彤亚·韦格到柜台相迎,她的双颊发红,微笑的脸极为红润,让他怀疑她是不是出来之前先涂了唇膏。 “我们一定要喝点茶,”她说,“阿藕!” 刚才他到的时候,阿藕小姐直盯着他,怕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他赶紧说这次来访与她无关,他还是注意到她就像水坑旁边的羚羊似的,一边喝水一边紧盯着狮子看。她转过去背对着他们,不欲打扰的样子。 “那女孩子长得不错。”彤亚说着,锐利地瞥了哈利一眼。 “可爱,”他说,“年轻。” 彤亚看起来对他的回答满意,带他进了办公室。 “昨晚我打过电话给你,”她说,“可是你显然不在家。” 哈利看得出来她想要他问打电话的原因,但是他忍住了。阿藕小姐端着茶进来,他一直等到她出去才开口。 “我需要一些信息。”他说。 “是?” “既然你是大使不在时的代办,我想你会记录他不在的时间。” “当然。” 他念了四个日期,她查对她的日程本,大使去了清迈三次,越南一次。哈利慢慢写笔记,准备接着追问。 “除了太太之外,大使在曼谷还认识其他挪威女人吗?” “没有……”彤亚说,“据我所知,没有。呃,我是说除了我以外。” 哈利等到她放下茶杯才问:“如果我说我认为你在跟大使交往,你会怎么说?” 彤亚惊得张开嘴巴。她是挪威牙齿保健之光。 “啊,天老爷!”她说,话里一丝讽刺意味都没有,哈利只能推测“天老爷”还存在于某些女人的词汇库里。他清清喉咙。 “我认为你和大使在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日期去了玛拉蒂姿旅馆,如果是真的,我想请你说明你们两个的关系,还有告诉我他死的那天你人在哪里。” 像彤亚皮肤这么白的人,还能变得更白,实在让人意外。 “我应该找律师吗?”她终于说。 “除非你有什么事要隐瞒。” 他看见一颗泪珠出现在她的眼角。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说。 “这样的话,你应该跟我说一说。” 她小心翼翼地按了按眼睛,免得睫毛膏晕开。 “有时候我很想杀了他,警察先生。” 哈利注意到称呼变了,耐心地等着。 “太想了,甚至听到他死了的消息,我几乎有些高兴。” 他听得出她开始藏不住话了,这时候很重要的是,不要说什么蠢话、做什么蠢事,免得把对方的话又塞了回去。招供通常有一必有二。 “因为他不想离开他老婆?” “不是!”她摇摇头,“你不懂,因为他毁了我的一切!一切我……” 第一声啜泣太过悲痛,哈利知道他挖到宝了。然后她镇定下来,擦干双眼。 “这是一个出于政治考虑的任务,他做这个工作远远不够格。他们十万火急地把他送来这里,好像等不及要把他赶出挪威一样。本来他们已经暗示,我会是这个位子的人选,结果我却得把大使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一个不知道代办跟属官有什么差别的人。还有,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那种想法对我来说荒谬透顶,你看不出来吗?” “后来呢?” “他们叫我去……去认尸的时候,我突然忘了整件任命大使的事,忘了我的机会失而复得。我反而想着他生前是个多么善良、聪明的人,他真的是!” 她说得好像哈利出言反对了一样。 “虽然在我看来,他做大使做得没有那么好,但是有些事情比工作和前途更重要。或许我根本不该申请这个位子,再看看吧,有很多事情要想。对,不对,我现在不会把话说死。” 她吸了几下鼻子,看起来已经恢复平静。“你知道,代办获派为同一处大使馆的大使,这种事情很罕见,就我所知,从来没发生过。” 她拿出镜子检查妆容,然后开口,似乎是对自己说:“但是凡事都有第一次吧。” 哈利一上回警局的出租车,就决定把彤亚·韦格从他的嫌疑人名单上删掉,一部分原因是她让他信服,一部分是她可以证明大使去玛拉蒂姿旅馆那几天,自己身在别处。彤亚也证实居留曼谷的挪威女性人选不是很多。 因此,他突然间必须往不可想象的方向去想,感觉好像一记重拳击中心窝。因为这其实没那么不可想象。 走进硬石餐厅玻璃门的女孩,跟他在后院、在丧礼上见过的那个不一样;丧礼上那一个肢体语言冷淡内向,脸部是挑衅易怒的表情。他面前摆着可乐空瓶和报纸,鲁娜穿着一袭有花朵图案的蓝色短袖连衣裙,认出他的时候笑逐颜开。她好像老到的魔术师一样,义肢一点也不显眼。 “你早到了。”她满心欢喜地说。 “这种交通状况,很难刚好准时,”他说,“我不想迟到。” 她拉把椅子坐下来,点了冰茶。 “昨天,你母亲——” “已经睡了。”她简略地说。太简略了,哈利不得不猜想是警告的意思,但是他没时间继续兜圈子了。 “你的意思是喝醉了?” 她抬头看他,快乐的笑容已经消失。 “你说要聊的事就是我妈吗?” “这是其中一件。你父母的关系如何?” “你为什么不问她?” “因为我觉得你比较不擅长说谎。”他坦白说。 “哦,是吗?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就像房子失火。”她那副挑衅的表情又回来了。 “那么糟吗?” 她扭扭身体,局促不安。 “抱歉,鲁娜,这是我的工作。” 她耸耸肩。“我跟我妈不太处得来,可是我跟爸爸是很好的朋友,我觉得她吃醋。” “吃谁的醋?” “我们两个的吧。或是他的。我不知道。” “为什么是他的?” “他看起来不像需要我妈的样子。我妈在他眼里简直是空气……” 哈利不敢相信自己准备要问的问题,不过这些年下来,他已经见过这么多骇人的事。他停了一会儿。“你父亲会不会偶尔带你去旅馆,鲁娜?譬如玛拉蒂姿旅馆。” 他看见她脸上的惊愕。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带我去?” 他往下看着桌上的报纸,又强迫自己往上看。 “什么啊?”她突然激动起来,猛地搅着茶杯里的汤匙,茶水都溅了出来,“你说的话怪得可以,你到底想干吗?” “呃,鲁娜,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我认为你父亲做了他会后悔的事。” “爸爸?爸爸一直在后悔啊,他后悔,然后担起责难,然后抱怨……可是那个巫婆就是不放他好过,她一直在逼他,你不这样、你不那样,还把我拖来这里,诸如此类。她以为我没听到,但我听到了,每一个字,说她不是生下来就要跟太监在一起的,说她是血气旺盛的女人。我跟爸爸说他应该离开,可是他为了我硬撑着不走。他没这样说,但我知道是为了我。” “我要说的是,”他说着,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你父亲的性欲跟别人不一样。” “你是因为这样才这么紧张兮兮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爸爸是同性恋?” 哈利忍住没有表现出惊愕。“你说的同性恋,准确地说是什么意思?”他问。 “娘炮,玻璃,兔子,死零号,捅屁眼的。我是那个巫婆少数几次成功睡到爸爸的结果。他觉得她很恶心。” “他这样说过吗?” “他为人太忠厚了,才不会说这种话,可是我知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个他就说过。有时候我好像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有一次跟我说:‘你和马是我唯一喜欢的生物。’我和马,还不错,嗯?我想他以前有一个情人,男的,他当学生的时候,认识我妈之前。可是那个男的甩了他,不想承认他们的恋情。很公平,爸爸也不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社会跟现在不一样。”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青少年那种不可动摇的自信。哈利拿起可乐到嘴边慢慢地喝,他得争取时间,情节没有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你知道是谁去玛拉蒂姿旅馆吗?”她问,“我妈跟她的情夫。” 21 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在奥斯陆皇家庭园上方,惨淡的冬日天空中伸展着结冰的白色细枝。达格芬·托胡斯站在窗边,看着一个男人发着抖,缩着头,沿着哈康七世街跑过去。电话响了,托胡斯看看时钟,是午餐时间。他看着那个男人,一直到他消失在地铁站,才拿起话筒,报上名字。线路先是毕毕剥剥地响,然后声音才传过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托胡斯,如果你不把握住,我保证你还没念完‘挪威警方被外交部处长刻意误导’或是‘挪威大使死于同性恋情杀’,部里就登招聘广告替你的位子找人了。这两句当报纸标题都还过得去吧,你觉得呢?” 托胡斯坐下来。“你在哪里,霍勒?”他这样问,是因为没别的话好说。 “我刚刚跟我在犯罪特警队的老大聊了很久,我用了十五种方法问他阿特勒·莫内斯到底在曼谷做什么,从我目前问出来的情况来看,他比爱放嘴炮的雷于尔夫·斯滕更不像个大使。我还没办法切开脓疮,但是我确定一定有一个脓疮在。我猜他有保密誓约,所以叫我找你。我的问题跟上次相同,有什么是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的?对了,让你参考一下,我现在坐在这里,旁边有一部传真机,还有《世界之路报》《晚邮报》《每日杂志报》的传真号码。” 托胡斯的声音把冬天的寒气一路送到曼谷。“酗酒警员给的未经证实的消息,他们是不会刊登的,霍勒。” “如果是酗酒明星警员,就会。” 托胡斯没答话。 “对了,我想大使家乡的《孙默勒邮报》也会报道这个案子。” “你立过保密誓约,”托胡斯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会被调查起诉。” 霍勒笑了。“进退两难,是吧?知道了我知道的事又不追查下去,就是渎职,渎职也是可以论罪的,你知道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如果泄密,我的损失会比你少。” “你怎么保证——”托胡斯开口,但是被线路的毕毕剥剥声打断。“喂?” “我在。” “你怎么保证,我告诉你的不会传出去?” “我不能保证。”线路有回音,听起来仿佛他重复回答了三次。 一阵沉默。 “相信我。”哈利说。 托胡斯哼了一声。“凭什么?” “凭你没有别的选择。” 处长看了看时钟,知道午餐要迟了,员工餐厅的烤牛肉裸麦三明治大概已经没了。但是没什么要紧,他已经没胃口了。 “这个一定不能传出去,”他说,“我是认真的。” “我的目的不是传出去。” “好,霍勒,跟基督教民主党有关的丑闻,你听过多少?” “不多。” “没错。多年以来,基督教民主党一直是没人理的安逸小党,媒体会挖掘社会主义党权力精英和进步党怪咖的底细,基督教民主党的议员却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不太被媒体放大检视。新政府上台以后,好日子就不可能再有了,内阁重组的时候,他们很快就明白,阿特勒·莫内斯虽然能力无可置疑,在国会也有长久资历,但是不可能成为首相人选;要是有人去打探他的私生活,会给这个倡导个人价值的基督教政党带来无法承受的风险。该党总不能反对任命同性恋牧师,自己却推举同性恋首相,我相信这一点莫内斯自己也明白。可是新政府名单出台以后,媒体有一些反应。为什么阿特勒·莫内斯不在其中?先前他辞选党主席、让位给首相先生的时候,大部分的政治观察家都把他看成第二号人物,至少也是第三、第四,所以现在疑问四起,他辞选党主席时流传的同性恋流言又传了起来。我们当然知道有很多议员是同性恋,所以可能有人会问: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事有个有趣的地方,他除了是基督教民主党党员之外,还是首相的好朋友,他们是同学,甚至是睡同一间宿舍的室友。这件事媒体迟早会挖出来,虽然莫内斯不在内阁,事情还是会对首相个人渐渐造成压力,每个人都知道从一开始,首相和莫内斯就一直是彼此在政坛最重要的支持者,说他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莫内斯的性倾向,谁会相信?还有那些选民,他们是因为党对民事伴侣以及其他一些堕落的现象采取明确立场,才支持首相,可首相自己呢?用《圣经》的话说,是养蛇为患,这对建立信赖感有什么帮助?目前为止,首相个人的声望一直是少数派政府能维持下去的重要保证之一,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丑闻,所以他们显然得尽快把莫内斯弄出国。他们认为驻外大使是最合适的职务,因为这样你就不能指控首相把忠诚的老同志打入冷宫。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找上我,我们动作很快,当时还没有正式任命驻曼谷大使,而且这个职务可以把他送到够远的地方,让媒体放他一马。” “天哪。”过了一会儿哈利说。 “就是啊。”托胡斯说。 “你知道他老婆有情夫吗?” 托胡斯低声轻笑。“不知道,可是如果要我打赌她没有,你可得给我很高的赔率才行。” “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假定同性恋丈夫对那种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二,部里的文化似乎容易鼓励婚外情,确实,有些婚外情会修得正果,走在外交部的走廊上,你很难不碰到前任配偶,或是新旧情人。外交部是出了名的内部婚配温床,我们比他妈的挪威广播公司还要糟糕。” 托胡斯继续窃笑。 “那个情夫不是部里的人。”哈利说,“有个挪威人算是这里的地头蛇,大牌外汇经纪人,名叫延斯·布雷克。我一开始以为他跟大使女儿有关系,结果是跟希尔达·莫内斯。几乎是大使一家人一搬到泰国,他们就认识了,照那个女儿所说,他们的关系不是偶尔偷偷情而已,其实是来真的,而且她认为他们迟早会同居。” “这个我第一次听到。” “至少妻子可能有动机。还有情夫。” “因为莫内斯是阻碍?” “不是,正好相反。照大使女儿说的,是希尔达·莫内斯不给她丈夫自由。他收敛政治野心之后,我猜婚姻带来的伪装也没那么重要了。希尔达一定是用女儿的探视权威胁他。通常不都这样吗?不,动机可能还要更加卑鄙,毕竟厄什塔有一半是莫内斯家族的。” “没错。” “我请犯罪特警队去查了,看看有没有遗嘱,还有阿特勒有什么家族股份之类的资产可以分。” “好吧,这就不归我管了,霍勒,可是你现在不是把事情弄得有点复杂了吗?也可以只是哪个疯子敲了大使的门,把他捅死。” “或许吧。如果那个疯子是挪威人,原则上要不要紧?” “什么意思?” “真的疯子不会捅了人以后毁掉犯罪现场所有有用的证据,他们会留下一连串谜题,让我们可以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这个案子呢,我们只有一把装饰刀,就这样。相信我,这是精心策划的谋杀,下手的人不打算玩游戏,只想办完事,让案子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但谁知道呢,也许你得真疯了才会犯下这种谋杀案,而目前为止我遇过跟本案相关的疯子,都是挪威人。” 22 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哈利终于找到夹在帕蓬街一巷两家脱衣酒吧中间的入口。他爬上楼梯,进了半明半暗的房间,有个庞大的电风扇在天花板上懒懒地转着。哈利不自觉地低头闪避巨大的扇叶;他已经有疤痕可以证明,门口和其他家庭构造不适合他一米九二的身高。 希尔达·莫内斯坐在餐厅里侧的桌子,她的墨镜原本是隐藏身份用的,他却觉得有吸引注意力的效果。 “我不喜欢米酒,”她说完,干了一杯,“湄公米酒除外。帮你倒一杯好吗,警察先生?” 哈利摇头。她弹弹手指,把杯子斟满。 “这里的人认识我,”她说,“他们觉得我喝够了,就不会再给我酒。而且通常到那时候我都喝够了。”她笑声沙哑,“希望你不介意在这里碰面,家里现在……有点凄惨。这次约谈的目的是什么呢,警察先生?” 她一字一句清楚地发音,就是习惯性地掩饰自己喝过酒的人会有的样子。 “我们刚刚得知你跟延斯·布雷克经常一同光顾玛拉蒂姿旅馆。” “答对了!”希尔达说,“终于有人认真干活了,如果你去问这里的服务生,他可以证实我跟布雷克先生也经常在这里碰面,”她干脆地说,“这里光线不好,没人知道你是谁,从来没有别的挪威人来,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全市最美味的布拉洛(plaalòt),你喜欢吃鳗鱼吗,霍勒?海鳗?” 霍勒想起他们在德勒巴克市郊拖上岸的那个男人,那时已经泡在海里几天,死白的脸冲着他们,带着孩童的惊讶表情——他的眼皮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不过引起他们注意的是鳗鱼,鱼尾巴从那人的嘴里穿出来,剧烈地摆动,像条银色的鞭子。哈利还记得空气里的咸味,所以一定是条海鳗。 “我祖父除了鳗鱼几乎什么都不吃,”她说,“从临近开战,一直到他去世为止。大口大口地塞,百吃不厌。” “我还得到一些关于遗嘱的信息。” “你知道他为什么吃这么多鳗鱼吗?啊,你当然不知道了。他是渔夫,可是这是战前就开始的事,那时厄什塔的人不想吃鳗鱼,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见她脸上闪过跟在后院时相同的痛苦神色。 “莫内斯太太——” “我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哈利摇头。 希尔达压低声音,一片长长的红色指甲在桌布上敲着,每发出一个音节就敲一下,“就是呢,那年冬天有艘船沉了,那时是好天气,离陆地也只有几百米,可是实在太冷,船上九个人没有一个生还。翻船的地方有一条海沟,一具尸体都没找到。后来大家说峡湾里来了很大一批鳗鱼,他们说鳗鱼会吃溺水者的尸体,你知道吧。很多死者在厄什塔有亲戚,所以鳗鱼的销量大跌,大家不敢被人看到带着装了鳗鱼的菜篮子回家。所以爷爷觉得把其他鱼都卖掉,只把鳗鱼留下来自己吃,这样很划算。土生土长的孙默勒人啊,你知道的……” 她拿起杯子喝酒,然后放在桌子上。一圈深色印子在桌布上扩散开来。 “我想他大概爱上了吃鳗鱼,‘他们才九个人,’爷爷说,‘不可能够这么多鳗鱼吃,我或许吃过一两条以那些可怜人为食的,那又怎样?反正我吃不出任何差别。’没有差别!说得好哇!” 这句听起来像什么东西的回声。 “你认为呢,霍勒?你认为鳗鱼吃了那些人吗?” 哈利搔搔耳后。“呃,有些人说鲭鱼也会吃人肉,我不知道。它们大概都会咬一口吧,我想,我是说鱼。” 哈利让她把酒喝完。 “我在奥斯陆的同事刚刚跟你丈夫的商务律师谈过——奥勒松市的毕永·哈尔戴。你或许知道,一旦客户死亡,而且律师认为信息内容不会损害客户名誉,就可以解除为客户保密的义务。” “我不知道。” “好吧,毕永·哈尔戴什么都不想说,所以我同事打电话给阿特勒的哥哥,可惜也问不出什么。我同事提出某个假设的时候,他变得特别沉默——他假设阿特勒拥有的家族财产可能并不如许多人想象的多。”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付不出七十五万克朗赌债的人不一定是穷人,但绝对不是在两亿家财中分到一大笔、可以自由支配的人。” “你从哪里——” “我同事打给布伦讷于松市的商业登记处,拿到莫内斯家具公司的数据。记录在案的资金当然比较少,不过他发现中小企业股票行情表中有这家公司的名字,所以他打电话给一个经纪人,让他算出股票的价值。母公司莫内斯控股公司有四个股东——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人都是莫内斯家具的董事,而且股权从老莫内斯手上转移到控股公司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申报出售股份的记录。所以除非你丈夫把他在控股公司的股份卖给兄弟姐妹,他应该至少有……”哈利瞄了一眼笔记本,上面一字一句写着他在电话中听到的内容,“五千万克朗。” “他们很仔细嘛。” “我刚刚说的话我自己连一半都不懂,我只知道意思是有人扣着你丈夫的钱,我想知道为什么。” 希尔达从杯口看着他。“你真的想知道?” “为什么不想?” “我不确定派你来的人是不是想象过,得深入打探大使的……私生活。” “我已经知道太多了,莫内斯太太。” “你知道……” “知道。” “到底……” 她停下来喝完她的湄公米酒。服务生走过来斟酒,但她挥手让他走。 “如果你也知道每个星期进本地布道会的教堂,以及加入基督教民主党,是莫内斯家族历史悠久的传统,剩下的你大概都懂了。” “大概吧,可是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会很感谢。” 她微微颤抖起来,好像到现在才尝到米酒的辣味。 “是阿特勒他父亲决定的。传出他成为党主席人选的风声时,阿特勒把真相跟他父亲说了。一星期以后他父亲改了遗嘱,上面说阿特勒分到的家族财产会在他的名下,但是处置权转移给了鲁娜,会在鲁娜满二十三岁的时候生效。” “在那之前谁有权动用?” “没有人,就是说钱都留在家族企业里。” “现在你丈夫去世了,会怎么样?” “现在,”希尔达说着,伸出一只手指绕着杯缘,“现在鲁娜会继承所有的钱,处置权转移到有亲权的人身上,一直到她满二十三岁为止。” “所以,如果我的理解没错,意思就是现在钱已经转出来了,随你支配。” “看起来是,没错,到鲁娜二十三岁之前。” “处置权到底可以带来什么?” 希尔达耸耸肩。“我真的还没多想,我几天前才刚知道,哈尔戴告诉我的。” “所以这一项把处置权转移给你的条款,你本来不知道?” “可能有人提过吧,我签过一些文件,可是实在复杂得要命,你不觉得吗?反正我从来没注意过。” “没有吗?”哈利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说过土生土长的孙默勒人……” 她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一直都不是个模范孙默勒人。” 哈利仔细看着她,她是不是在假装比实际情况醉得更厉害?他搔搔脖子。 “你跟延斯·布雷克认识多久了?” “我们睡在一起多久了,你要问的是这个吧?” “呃,这个也是。” “那就把时间顺序排一排吧,我看看……”希尔达皱起眉头,斜眼看着天花板。她想用手托着下巴,可是手滑掉了,于是哈利知道自己错了,她是真的醉得一塌糊涂。 “我们相识是在到曼谷以后两天,阿特勒的接风派对上。派对八点开始,所有挪威侨民都受邀参加,地点是大使官邸前面的花园。他在车库上我,应该是开场两三小时之后吧,我想。我说他上我,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大概已经醉得太厉害,他几乎不需要我的配合或同意。不过下一次他就有了,还是再下一次?我忘了。反正,几个回合之后,我们彼此就熟起来了。你问的是这个吗?对,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继续交往,我们现在对彼此熟得很。这样够了吗,警察先生?” 哈利被她惹恼了,也许是她故作无所谓、刻意自鄙的方式,总之,她这副模样,他也没有理由继续以礼相待。 “你说你丈夫死亡那天,你人在家里。从傍晚五点到你听到死讯的这段时间,你确切的位置在哪里?” “我不记得了。” 她发出刺耳的笑声,像是乌鸦在宁静的森林里尖叫。哈利知道他们开始引人注目了,她一度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幸好又坐稳了。 “不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嘛,警察先生,我有不在场证明,是不是这样说?对,没错,非常好的不在场证明,我可以告诉你。我想我女儿会愿意做证,证明那天晚上我基本上没办法动弹,我记得晚餐后打开一瓶金酒,我猜我睡着了吧,醒过来,又喝,又睡着,又醒过来,如此反复。你懂的,我确定。” 哈利懂。 “还有什么想问吗,霍勒?” 她把他姓氏两个字的元音都拉长了念,不是太长,但已经足够激怒哈利。 “就问问你是不是杀了你丈夫,莫内斯太太。”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灵活动作抓起酒杯,他还来不及制止,就感觉到杯子掠过耳朵,砸到身后的墙壁。她扮了个鬼脸。 “像这样你可能不会相信,可是我当年真的是厄什塔的十四到十六岁女子组得分王。”她的语气平静稳定,仿佛已经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哈利看着那些转向他们的惊慌脸孔。 “十六岁,真是久远得可怕,我那时候是最漂亮的……嗯,我可能已经跟你讲过了。而且我还有曲线,不像现在。我跟一个女朋友会故意不小心走进裁判的更衣室,身上只围着小浴巾,说我们从淋浴间出来以后走错门了。可是我想这对裁判没多少影响,他们大概觉得奇怪,我们为什么在比赛之前洗澡呢。” 她突然站起来大喊:“厄什塔小子,嘿!厄什塔小子,嘿!厄什塔小子,嘿!嘿!嘿!”她一屁股跌回椅子上,餐厅早就一片安静无声。 “那是我们的啦啦队口号,我们喊厄什塔小子,因为改成阴性词尾的话音节搭不起来,对吧,节奏感都没了。唉,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只是爱炫耀。” 哈利拉着她的手臂,扶她下楼梯。他把她的住址和一张五美元钞票给了出租车司机,要他确确实实把她送到家。司机大概听不太懂哈利说的话,但是看起来明白他的意思。 最后他去了二巷的酒吧,靠近席隆路那一带。吧台几乎空无一人,舞台上有两个钢管舞酒吧的女孩还没被人买出场,显然也没什么指望,她们现在随着《泪眼苏珊娜》的旋律尽责地摇腿晃乳,但看起来简直像在洗碗。哈利不确定自己觉得哪一种更悲哀。 有人在他面前放下一杯他没点过的啤酒。他一滴也没沾,付了酒钱,就到男厕旁边用投币电话打回警局。他没看见女厕的门。 23 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微风吹过他的平头。哈利站在屋顶的砖造突缘,从这里可以眺望城市。把眼睛眯起来,眼前就好像一片闪烁的灯海。 “下来,”他背后有个声音说,“你害我很紧张。” 丽兹坐在折叠躺椅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刚才哈利去了局里,发现她被埋在一堆又一堆待阅的报告底下;那时将近午夜,她同意是该下班了。她锁上办公室,两人搭了电梯到十二楼,发现原来往屋顶的门夜里会关上,于是他们爬出窗户,拉下逃生梯,攀到屋顶上。 雾笛的鸣响穿透铺天盖地的车声,传入耳里。 “你听到了吗?”丽兹说,“小时候我父亲常常说,在曼谷可以听见被船运送的大象呼唤彼此的声音。大象是从马来西亚来的,因为加里曼丹岛的森林被砍伐了,它们被船只送往泰北,一路用链子绑在甲板上。我来这里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以为那是大象从鼻子吹出来的声音。” 回音停了。 “莫内斯太太有动机,但是够大吗?”哈利边说边跳下来,“你会为了六年的五千万克朗处置权杀人吗?” “看要杀谁喽,”丽兹说,“有一两个我认识的人,给我更少的钱我也会愿意杀掉。” “我是说,六年五千万克朗,跟六十年五百万克朗,一样吗?” “不一样。” “就是。可恶!” “你希望是她吗?是莫内斯太太?” “我跟你说我希望什么。我希望我们找到那个该死的凶手,我就可以回家。” 丽兹打了个响嗝,令人印象深刻。她点点头表示认同,然后放下啤酒罐。 “可怜的女儿。叫作鲁娜,对吗?” “她是个顽强的孩子。” “你确定?” 他耸耸肩,往天空举起一只手臂。 “你在做什么?”她问。 “思考。” “我是说你的手,在干吗?” “能量。我在收集下面所有人的能量,这样可以得到永生。你相信这种事吗?” “我十六岁就不相信永生了,哈利。” 哈利转身,但是在这夜里看不见她的脸。 “因为你父亲?” 他看得见她轮廓清晰的头点了点。 “对。他把世界扛在他的肩膀上。可惜太沉了。” “他是怎么……”他陷入沉默。 有个东西嘎吱嘎吱响,是她在压扁啤酒罐。 “不过是另一个越战老兵的悲伤故事罢了,哈利。我们在车库发现他,全身军礼服,军用步枪摆在身边。他写了一封长信,不是给我们,是给美国陆军,信上说他只要想到自己逃避了责任,就无法忍受,一九七三年他站在西贡美国大使馆屋顶上正要起飞的直升机门口,就知道自己在逃避责任了;那时他看着绝望的越南南方人为了逃离进逼的军队而涌进大使馆,他说自己和那些用枪托阻挡民众的警察——还有每一个曾经保证赢得战争、保证带来民主的人——一样有责任。身为军官,对于美军决定牺牲和他们并肩作战的越南人而让自己优先撤退,他认为自己同样有责任。我爸把他的汗马功劳献给越南人,后悔自己没能履行职责。最后,他向我和我妈道别,说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快忘了他。” 哈利有一股抽烟的冲动。 “他扛的责任真多。”他说。 “是啊,但我猜为死人负责比为活人负责容易。我们剩下的这些人就得照顾他们,哈利,照顾活着的人;毕竟,就是这种责任驱使我们前进。” 责任。如果说过去一年有一件东西是他努力掩埋的,那就是责任了,无论是为活人还是死人,为自己还是为别人负的责任。责任只会带来罪恶感,而且从来没有回报。不,他看不到责任怎么驱使他前进。或许托胡斯说得对,或许他想伸张正义的动机根本没那么高贵,或许只是愚蠢的抱负让他阻止他们搁置这个案子,让他这么急着逮到一个人,是谁都好,只要能让他找到确凿的证据、在档案上盖上“已侦破”的章就好。他从澳大利亚回来以后的那些新闻头条和交口称赞,真的像他所认为的那么没有意义吗?说自己不管谁阻拦,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也要重新调查小妹的案子,会不会根本只是个托词?因为成功对他已经变得如此重要。 刹那间万籁俱寂,仿佛曼谷正在吸气,然后同样的雾笛声再次划破天际。一声悲鸣。听起来像一头寂寞非常的大象,哈利心想。然后车子的喇叭声又开始此起彼落。 他回到公寓,门口踏垫上摆了一张字条:我在游泳池。鲁娜。 哈利注意过电梯按钮数字6旁边有“泳池”两个字。他到了六楼走出电梯,果然可以闻到氯气的味道。拐角有个露天游泳池,两侧有露台。月光下池水波光潋滟,他在池边蹲下,伸出一只手。 “你在这里感觉很自在,是不是?” 鲁娜没回答,只是踢水,从他面前游过,然后潜入水下。她的衣服和义肢堆在躺椅旁。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问。 她从底下浮出,伸手绕着他的脖子就开始踢水。他猝不及防,一个不稳就随她滑入水中,双手摸到赤裸光滑的皮肤。他们没出声,只是拨水,像拨开又沉又暖的羽绒被,然后陷进去。他耳里冒出泡泡,有点发痒,头感觉像在膨胀。他们到了池底,他双脚一蹬,把他们带上水面。 “你疯了!”他边吐水边说。 她咯咯地笑,迅速划水游开。 她离开泳池的时候他一身湿淋淋地躺在池边。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拿着泳池的捞网捞一只浮在水面的大蜻蜓。 “奇迹出现,”哈利说,“我本来已经相信在这个城市唯一能活下来的昆虫是蟑螂。” “有些益虫永远活得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举起网,然后放走蜻蜓。它越过泳池,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蟑螂不是益虫吗?” “呸,蟑螂恶心死了!” “恶心不一定就是坏。” “可能吧,但我不觉得它们是益虫,感觉它们只是存在而已。” “它们只是存在。”哈利重复她的话,不是故意讽刺,更像在沉思。 “它们天生就是那个样子,让我们想一脚踩下去。要是它们数量没这么庞大的话。” “有趣的理论。” “你听,”她轻声说,“大家都睡着了。” “曼谷从来不睡。” “会,曼谷会。你听,是睡觉的声音。” 捞网接在中空的铝管上,她正吹着管子。听起来像澳大利亚的乐器迪吉里杜管。他留神听。她说得没错。 她跟着他下楼,借浴室冲澡。 她围着浴巾从他的浴室出来,他已经站在走廊,按了电梯。 “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他说着,关上公寓的门。 之后他们站在走廊里等电梯,门上方的红色数字开始递减。 “你什么时候走?”她问。 “很快,如果没有新的状况出现。” “我知道今天晚上你见过我妈。” 哈利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看着自己的脚指甲。她说过他的脚指甲该剪了。电梯门打开,他站到门口。 “你母亲说你父亲死的那晚她在家里,还说你可以做证。” 她叹气。“说真的,你想要我回答吗?” “也许不想。”他说。他后退一步,他们看着彼此,等着电梯门关上。 “你认为是谁干的?”他终于问。 门关上的时候她还在看着他。 24 一月十五日,星期三 吉米·亨德里克斯的《环顾守望台》吉他独奏戛然而止,吉姆·洛夫吓得弹起来,这才发现有人拿走他的耳机。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一个绝对有点疏于防晒的高大金发男子俯视着他,挤在这间狭窄的停车场管理亭里,脸被质量可疑的飞行员墨镜遮住一半。吉姆对这种东西很有鉴别力,他自己那副就花了他一星期的薪水。 “哈喽,”高个子说,“我问你会不会说英语。” 那男的说话口音模糊难辨,吉姆用布鲁克林口音回答。 “反正说得比泰语好。有什么事吗?要去哪一家公司?” “今天不去什么公司,我想跟你聊聊。” “跟我?你不是保安公司的检查员吧?随身听的事我——” “不是,我不是,我是警察,名叫霍勒。这位是我同事阿诺……” 哈利让到一边,吉姆看见他身后一个泰国男人站在门口,标准的海军平头,身穿刚熨过的白衬衫。也就是说,吉姆从未怀疑他手上警徽的真伪。他眯起一只眼睛。 “警察啊?你们找同一家理发店吗?有没有想过换个发型?像这样?”吉姆指指自己的拖把头。 高个子笑了。“看起来八十年代的复古发型还没流行到警局里,不用了。” “八十什么?” “有没有人可以替你一下,让我们可以聊聊?” 吉姆说他四年前跟几个朋友来泰国度假,租了摩托车北上,在泰挝边境的湄公河边,其中一个人一时胆大包天,买了一些鸦片放在背包里。回程时他们被警察拦检搜身,就在泰国偏僻地区一条尘土漫天的乡间道路上,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朋友要坐牢,得关上一段长得不可思议的时间。 “根据法律,他们他妈的可以处死走私毒品的人,你知道吗?我们这三个清白的就想到,该死,我们也惨了,共犯什么的。该死,我是说,我是美国黑人,我看起来还真不像走私毒贩,是不是啊?我们求了又求,完全没用,求到后来,其中一个警察说可以改成罚款,所以我们把身上全部的钱凑一凑,他们把鸦片没收以后,就放我们走了。我们真他妈的走运啊。问题是回美国的机票钱都给他们了,对吧?所以……” 吉姆唾沫横飞,连说话带比画,描述一件事如何引发另一件事。他说他给美国游客做过导游,后来居留证出了问题,只好躲起来,让一个认识的泰国女孩照顾。其他人准备离开,而他却决定留下。来来回回一阵子之后,他拿到了居留证,因为他找到了停车场管理员的工作;外国游客聚集的大楼需要会讲英语的人。 吉姆滔滔不绝,最后哈利不得不让他住嘴。 “惨了,希望你的泰国朋友不会讲英语,”吉姆紧张地瞄了阿诺一眼,“我们在泰北贿赂的那些人——” “放轻松,吉姆,我们来是要问别的事情。一月七日应该有一辆挂外交牌照的深蓝色奔驰来过,大约四点,有印象吗?” 吉姆爆出笑声。“老兄,你问我那时候在听哪一首吉米·亨德里克斯,说不定我还可以回答你,可是这里进进出出的车子……”他噘起嘴。 “我们进来的时候拿了停车卡,你不能查一查吗?登记编号什么的?” 吉姆摇摇头。“我们不管那个。大部分停车场都有监控器,有事的话,事后再查画面就好了。” “事后?你是说你们会录下来吗?” “当然啊。” “我没看到监控屏幕。” “因为这里没有啊。停车场有六层楼,对吧,所以我们不可能坐在这里全部监控。该死,大部分的歹徒看到摄像头就溜之大吉了,对吧?这样目的就达到一半了。再说,如果有人笨到溜进来偷车,我们也全都录下来啦,可以交给你们。” “录像带保存多久?” “十天。到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知道车里有东西不见了吧。过了十天我们就把带子拿来重复录制。” “意思是你还有一月七日下午四点到五点的带子?” 吉姆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月历。“没错。” 他们走下一座楼梯,进了湿热的地下室。吉姆按下唯一的一个灯泡的开关,打开墙边铁柜的锁。录像带一堆一堆整齐地码着。 “要查整个停车场的话,有一大堆带子要看哦。” “访客停车区就够了。”哈利说。 吉姆沿着架子找,显然每一部摄像头都有对应的架子,日期用铅笔写在标签上。吉姆拿出一盒录像带。 “对了。” 他打开另一个柜子,里面有放映机和屏幕。放进录像带后,过了几秒钟,屏幕上出现黑白影像,哈利立刻认出那些访客停车位,这段录像显然来自他上次造访时看见的同一部摄像头。屏幕底部的一排数字显示出日期、月份和时间。他们快进到下午三点五十分,不见大使的车。他们等着,好像在看定格画面,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们快进吧。”吉姆说。 除了角落显示的时间快速前进之外,没有任何差别。五点十五分,两部车快驶而过,在水泥地上留下水痕。五点四十分,他们看得出水痕变干、慢慢消失,还是没有大使那辆奔驰的踪影。时间显示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哈利叫吉姆关掉放映机。 “访客停车位应该有一辆大使馆的车。”哈利说。 “抱歉啦,”吉米说,“看来有人给了你错的信息。” “有可能停在别的地方吗?” “当然喽。不过只要是没有固定车位的车,都得经过这一部摄像头,我们刚才一定会看到。” “我们要看别的录像。”哈利说。 “哦,好,哪个?” 阿诺掏了掏口袋。“你知道这个车牌的车停在哪里吗?”他把一张字条递过去。吉姆盯着他看,一脸怀疑。 “老兄,你会讲英语嘛。” “是红色的保时捷。” 吉姆把字条递回去。“不必查,固定顾客没有人开红色保时捷。” “Faen!(见鬼了!)”哈利说。 “你说啥?”吉姆咧着嘴笑。 “你不会想学的挪威话。” 他们走回阳光下。 “我可以帮你用便宜的价钱弄到一副不错的。”吉拇指指哈利的墨镜说。 “不用了,谢谢。” “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吉姆眨眨眼,笑了出来。他已经开始弹手指,大概等着继续听他的随身听。 “嘿,警察先生!”他们离开的时候听见他大喊,哈利转身。“Fa——en!” 他们走回去开车,一路上都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什么?”丽兹一边问,一边把两只脚搁到桌上。 “我们知道布雷克说谎,”哈利说,“他说他们会面之后,他送大使下楼,到地下停车场大使停车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说谎?” “电话上大使说他想确认是不是四点碰面。大使到过那间办公室,这点没有问题,我们问过接待员,她证实了。她还证实他们是一起离开办公室的,因为布雷克突然走过来托她传话。她还记得,因为那时差不多五点,她正准备回家。” “幸好还有人记事。” “可是之后布雷克和大使做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 “车子在哪里?我看他不太可能冒险停在曼谷那一区的大街上。” “他们可能本来就说好要去别的地方,所以大使找人看着车子,他自己去接布雷克下楼。”阿诺提出假设。 朗山清清喉咙,把报纸翻页。 “在遍地都是等着这种机会的小偷的地方?” “对,你说得对,”丽兹说,“但是他没停在地下停车场,这点还是很奇怪,停在那里最简单、最方便,他可以直接停在电梯口。” 她的小指在耳朵里绕圈,表情突然明媚起来。 “我们到底在查什么?”她问。 哈利扬起双臂一副无奈状。“我本来希望可以证明那天下午五点布雷克跟大使离开以后,就没再回过办公室,而是坐大使的车子走了,而且可以从监控录像看出他的保时捷整晚停在停车场。但是我没考虑到布雷克可能没开车上班。” “现在先不管车子,”丽兹说,“我们确实知道一件事,就是布雷克说谎,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她弹一弹朗山的报纸。 “查不在场证明。”后面传出声音说。 25 一月十六日,星期四 人对被捕的反应各不相同,千姿百态,还无法预测。 哈利认为自己已经见识过大部分了,所以看着延斯·布雷克那张晒黑的脸变得灰白,眼睛像猎物一样游移不定,他并没有特别惊讶。肢体语言会改变,就算是量身定做的阿玛尼也变得不再合身。延斯把头抬得高高的,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好像缩小了。 延斯不是被捕,只是被带进来问话,但是他不曾被两个武装警察夹着,连问声方便与否都没有就把他带走,所以对他来说,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理论上不同。哈利在侦讯室一看见延斯,“眼前这个人做得到持刀冷血杀人”这种想法就立刻变得荒诞无稽。话说回来,他以前也这样想过,结果看走眼了。 “我们可能得用英语进行,”哈利在他对面坐下来说,“要录音。”他指着他们面前的麦克风。 “了解。”延斯想要微笑,看起来却像有铁钩拉开他的嘴角。 “我是经过一番争取,才能主持这次的问话,”哈利说,“因为要录音,严格来说,应该由泰国警察进行问话。不过因为你是挪威公民,局长说没关系。” “谢谢。” “呃,我不确定有多少可以让你谢的。你已经知道你有权联络律师,对吧?” “知道。” 哈利本来要问他为什么没有联络律师,后来忍住了,没道理给他另一个仔细思考的机会。据他了解,泰国司法系统跟挪威非常相似,所以他也没有理由认为两国的律师会有多大差别;也就是说,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堵住客户的嘴。反正该遵守的法规已经遵守了,现在是时候干活了。 哈利打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录音。阿诺进来,对着带子念了一些当作录音带前言的固定内容后就出去了。 “你和死者阿特勒·莫内斯的妻子希尔达·莫内斯确属情人关系吗?” “什么?”隔着桌子,两只激动的眼睛睁大了看着他。 “我跟莫内斯太太谈过了,我建议你说实话。” 一阵停顿。 “是。” “请大声一点。” “是!” “关系持续多久了?” “我不知道,很久。” “从十八个月前大使的接风派对开始吗?” “呃……” “呃?” “对,我想没错。” “你知道莫内斯太太如果死了丈夫,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财产的处置权吗?” “财产?” “我口齿不清吗?” 延斯倒抽一口气,发出沙滩球破了洞的声音。“我现在才听说,我印象中他们的资金很有限。” “真的吗?上次我跟你谈话,你告诉我七号那天你和莫内斯在你的办公室谈的是投资,我们知道莫内斯欠了一大笔钱,前后对不上。” 又是一阵沉默。延斯欲言又止。 “我说谎了。”最后他说。 “你现在还有一次机会告诉我实话。” “他来找我讨论我跟希尔达……跟他太太的关系,他要我们结束。” “应该不是不合理的要求?” 延斯耸耸肩。“我不知道你对阿特勒·莫内斯了解多少。” “假设我们什么都不了解吧。” “我这样说好了,他的性倾向让他不太适合婚姻。” 他抬头瞄了一眼,哈利点头让他继续说。 “他一心要我跟希尔达停止见面,不是因为忌妒,而是因为挪威那边似乎已经出现流言蜚语,他说如果这段关系公开了,会火上浇油,最后受牵连的不只是他,其他位居要职的人也会承受不该承受的伤害。我想追问,但他不肯再多讲。” “他拿什么威胁你?” “威胁?什么意思?” “他总不会只是说:麻烦你,请你不要再见那个我猜你心里爱着的女人了。” “对,他是这样,没错。他甚至就是用的那个词。” “哪个词?” “麻烦你。”延斯两手交握,放在面前桌上,“他是个怪人,竟然说‘麻烦你’。”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是,我想你在你那一行不常听到这个词吧。” “我想你那一行也没有吧。” 哈利盯着他,但是延斯的眼神中没有挑衅的意味。 “你答应了什么?” “什么都没答应,我说我会考虑一下。我还能说什么?那个人都快掉眼泪了。” “你考虑断了关系吗?” 延斯皱起眉毛,好像这个想法很新鲜。 “不会,我……嗯,要我不再见她太困难了。” “你说会面后你陪大使下去地下停车场,他的奔驰停在那里;你现在是否改变这个说法?” “不想……”延斯惊讶地说。 “我们查过当天下午三点五十分到五点五十分之间的监控录像带,大使的奔驰没停在访客停车区。你要改变你的说法吗?” “改变?”延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天哪,老兄,我不改,我出电梯就看到他的车,我们两个一定都在录像带上,我甚至记得他上车之前我们还讲了几句话,我答应大使,不会跟希尔达说我们谈过。” “我们可以证明事实不是这样。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改变你的说法?” “不要!” 哈利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刚开始侦讯时没有的坚定。 “照你坚持的说法,你陪大使下去停车场以后,接着做了什么?” 延斯说自己回办公室写一份公司分析报告,一直坐在那里,到大约午夜才坐出租车回家。哈利问这段时间有没有人进来,或是打电话给他,但延斯说没有密码谁都进不了他的办公室,而且他为了安静工作屏蔽了来电,他写报告的时候向来如此。 “没有人能帮你提供不在场证明吗?例如看到你回家?” “阿本,我家的门房,他可能还记得。反正如果我穿着西装很晚回家,他通常会注意到。” “门房看到你在午夜回家,就这样?” 延斯仔细想了想。“恐怕就是这样。” “好,”哈利说,“接下来会有别人接手。你要喝什么吗?咖啡,水?” “不用,谢谢。” 哈利起身离开。 “哈利?” 他转身。“你最好叫我霍勒,或警察先生。” “了解。我有麻烦了吗?”他用挪威语说。 哈利眯起眼睛,延斯一副凄惨状,整个人像布袋一样萎靡瘫软。 “我想如果我是你,我会打电话给律师。” “我懂了,谢谢。” 哈利在门口停下脚步。“顺便问一下,你答应大使的事,做到了吗?” 延斯露出类似抱歉的笑容。“好蠢,我当然打算告诉希尔达,我是说,我非讲不可。可是我知道他死了以后就……好吧,他是个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信守承诺,虽然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了。” “等等,我把你的声音放出来。” “喂?” “我们听得到,哈利。你说吧。” 犯罪特警队的毕悠纳·莫勒,外交部的达格芬·托胡斯,还有奥斯陆警察局局长,三个人听了哈利的电话报告,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他。 之后托胡斯开口了。 “所以我们现在拘留了一个挪威人,怀疑他是杀人凶手。问题是:这件事我们能瞒多久?” 警察局局长清清喉咙。“目前谋杀案还没公开,我想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尤其是你手上没有多少布雷克的把柄,顶多一条不实陈述和一个动机,如果你最后还是得放他走,可能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逮捕的事。” “哈利,听得到吗?”说话的是莫勒,他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就当哈利默认了,“这家伙有罪吗,哈利?是他干的吗?” 有一些杂音,于是莫勒拿起警察局局长的话筒。 “你说什么,哈利?你……哦。好吧,我们这里会讨论讨论,再跟你联络。” 莫勒挂了电话。 “他说什么?” “他不知道。” 哈利到家已经晚了,柏雪鸿餐厅客满,所以他在帕蓬街四巷的一家餐厅吃了饭,那条街都是同志酒吧。吃主菜的时候,有个男的过来他这桌,客气地问他要不要帮他打手枪,哈利摇头以后,对方就知趣离开。 哈利在六楼出电梯,四下无人,游泳池周围没亮灯。他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水给了他清凉的拥抱。他游了几段,感受到水的阻力。鲁娜说过没有一模一样的游泳池,所有的水都有自己的特色,自己的浓度、气味和颜色。她说过,这座泳池是香草味,又甜又黏稠。 他吸气,但是只闻到氯气和曼谷的气息。他仰躺着漂浮,闭上眼睛,在水里的呼吸声让他感觉被封闭在小房间里。他睁开眼睛,对面配楼的一间公寓有盏灯灭了,群星之间一架人造卫星缓缓移动,一部消声器有故障的摩托车正在努力发动上路。然后他的目光回到那间公寓,又算了一次楼层。他吞了口池水。灭了灯的是他的公寓。 哈利在几秒之内就离开泳池穿上裤子,四下探看却找不到可以当武器用的东西。他抓起靠在墙边的泳池捞网,跑到几米外的电梯口按下按钮。门打开了,他踏进去,注意到一股淡淡的咖喱味。接着他的生命好像暂停了一秒一样,等到他清醒过来,已经仰躺在冰凉的石砌走廊地板上。幸好那一拳他是挨在额头上,可是现在有一个庞然大物站在他上方,哈利马上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他用捞网敲中对方下半段大腿,可惜那根很轻的铝管没什么作用。他努力躲开了第一脚,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用双膝撑着地,可是第二脚踢中他的肩膀,让他滚了半圈。他的背发疼,不过肾上腺素开始助阵,随着一声痛吼他站了起来,在敞开电梯的灯光下,看见一条马尾在一个光头上摇摆,但这时一记拳头挥过来,击中他的眼睛上方,把他往泳池的方向打回去。 那个身影跟过来,哈利假装挥出左手,却用右手往他认为是脸的位置打了一拳;感觉好像在捶花岗岩,自己反而更疼。哈利往后退,把头偏向一边,感觉到一阵气流和恐惧攫住胸口。他在皮带上摸来摸去,找到了手铐,拿下来以后,把手指穿进去。等到那个壮汉靠近,他冒险假设不会有勾拳迎面而来,快快低头挥拳出击。他的臀部一转,跟着是肩膀,然后整个身体,在黑暗中狂怒绝望地挥出套着手铐的指关节;咔嚓一声击中了骨和肉,有个东西软了下来。他再次挥击,感觉到手铐咬进皮肤里。指间的血又热又黏,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但是当他再次举起拳头挥出去,那人竟然还站得直挺挺的,让他大吃一惊。接着他听见那个低沉嘶哑的笑声,然后仿佛一整列火车载的混凝土掉到他头上,黑暗变得更黑,上下也不再有分别。 26 一月十六日,星期四 水让哈利醒了,他出于本能吸了气,不一会儿他就被拖到底下去了。他奋力抵抗,但是没有任何作用。某个锁住的东西发出金属咔嗒声,在水里听起来音量更大;接着抓着他的那条手臂就松开了。他睁开眼睛,周围一片绿松石蓝,而且他感觉到身下有瓷砖。他蹬脚,可是手腕被猛地一扯,于是他知道了大脑一直想解释但自己拒绝接受的事实——他要淹死了。金用他的手铐把他铐在泳池底部的排水口了。 他往上看,月光透过水照在他身上。他把另一只能自由活动的手伸出去,一伸就伸出了水面,可恶,泳池的这一段才一米深!哈利蹲下,然后站起来,尽全力伸展身体。手铐都咬进大拇指了,他的嘴巴还是在水面下二十厘米。他注意到泳池边缘有个影子渐行渐远,该死!不要慌张,他心里想着,慌张会消耗氧气。 他沉到池底,用手指检查格栅。格栅是钢条做的,牢牢固定住了,用两只手拉还是一动也不动。他能闭气多久?一分钟?两分钟?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痛,太阳穴阵阵抽动,眼前有红色的星星飞舞。他用力拉扯,想把自己扯开。恐惧让他口干舌燥,脑海里开始出现自知是幻觉的影像;燃料太少,水太少。一个荒谬的念头袭来:如果尽量喝水,说不定水面会下降到他能吸到空气的程度。他用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敲击池壁,自己也知道没人听得见,因为就算水底下的世界安静无声,水面上曼谷大都市的喧嚣还是丝毫未减,把其他声音都淹没了。而且有人听到又怎么样?他们能做的只是陪着他,看着他断气。一股灼烧的热气集中在头部,他准备好体会所有溺水的人迟早都要体会到的:吸水入肺。他那只能自由活动的手摸到金属——是泳池的捞网,就在泳池的边上。哈利一把抓住拉过来。鲁娜把它当成狄洁里都号角吹过。它是中空的,有空气。他含住铝管的尾端,开始吸气。他的嘴里进了水,吞下去以后差点窒息。他又尝到舌头上有昆虫干尸,为了抵抗反射性的咳嗽,只好咬住管子。为什么氧气叫作“oxygen”?希腊字根“oxys”的意思是酸,但氧气不酸,氧气是甜的,即使在曼谷,空气还是甜得像蜂蜜。管壁上掉下来的铝渣和沙子卡在他喉咙的痰里,但他没注意到这些,只是一个劲地吸气、吐气,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 大脑恢复运转了,所以他才会知道自己不过是延缓了必然的下场。他血液里的氧气正在转换成二氧化碳,也就是身体排出的废气,可是管子太长,他没办法完全排出氮气,也就是说,他正在吸入循环的空气,一吸再吸,吸入越来越少的氧气和越来越多的致命二氧化碳。这种二氧化碳过量的状况称为高碳酸血症,他很快就会因此而死;事实上,因为他呼吸太快,已经加速了这个过程。再过一会儿他会变得昏昏欲睡,大脑对吸气失去兴趣,他呼吸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最后完全停止。 如此孤独,哈利暗忖。被链子锁着,像那些河船上的大象。想到大象,他使尽全力吹了管子。 安妮·韦尔克已经在曼谷住了三年,她丈夫是壳牌石油泰国办公室的首席执行官。他们没有小孩,不快乐的程度中等,并且还会再忍受彼此几年。之后她会搬回荷兰,完成学业,找下一个老公。她纯粹是出于无聊去申请了“帝国”的教学志愿者,而且意外得到了这份工作。“帝国”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教育计划,以曼谷卖春女性为教学对象,主要以英语进行。安妮·韦尔克教她们在酒吧里需要用到的英语,她们就是为这个来的。这些害羞的微笑少女各自坐在桌子后面,咯咯地笑着,听着她要她们复诵:“帮你点烟好吗,先生?”或“我是处女,先生你好帅哦,要不要喝一杯?” 今天其中一个女孩穿着新的红色裙子,显然她为这件衣服得意得很,是在罗宾逊百货公司买的,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班上的同学解释。有时候她真是难以想象,这些女孩就在曼谷几个治安最差的地区做着卖淫的工作。 安妮和大多数荷兰人一样英语流利,每个星期也给其中几位老师上一次课。她出了六楼电梯,这天晚上特别辛苦,为了教学方法跟人起了许多争执,她正渴望脱掉鞋子迈进她那间两百平方米大的公寓,这时却听见一个粗哑如喇叭的怪声。一开始她以为是河上传来的声音,后来才想到,声音来自游泳池。她找到电灯开关,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有个男人在水底,泳池捞网竖在水中。于是她跑了起来。 哈利看见灯亮了,看见泳池边的人影,然后人影不见了。看起来像女人。她慌了吗?哈利已经注意到高碳酸血症的初期征兆,理论上应该是接近愉快的感觉,好像在麻醉剂的作用下不知不觉睡着,但他只感觉到恐惧在血管里像冰河水一样流动。他强迫自己集中心神,冷静呼吸,不要太多,不要太少,可是思考渐渐变成了挑战。 因此,他没注意到水位正在下降;那个女人跳进池里、把他抬到水面上时,他深信是天使下凡来搭救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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