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蟑螂  作者:尤·奈斯博

他大喊,然后用冰凉的剪刀抵住那个人温热的脸,那人呆住了。他们就这样静止了片刻,两个陌生人在墨水一样的黑暗中彼此纠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刚刚跑完马拉松。


27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头痛。哈利坐在公寓的椅子里,来了一个医生,替他抽了血,说他运气好。好像要人家告诉他他才知道似的。稍后丽兹坐在他旁边,记下事情经过。

“他到公寓里做什么?”她问。

“不知道。吓我吧,大概。”

“他有没有拿走什么东西?”

他四下瞥了一瞥。“牙刷还在浴室的话,就没有。”

“真搞笑。你身体怎么样?”

“像宿醉。”

“我们即刻展开调查。”

“算了,你回去眯几小时吧。”

“你突然就开心起来了呢。”

“演技不错,对吧。”他用两只手揉揉脸。

“这不是开玩笑的,哈利,你知道你二氧化碳中毒吗?”

“照医生的说法,不会比一般曼谷市民严重。我说真的,丽兹,回家吧,我现在没力气再跟你讲下去,我明天就没事了。”

“你明天休息一天。”

“遵命。快走吧。”

哈利已经吞了医生给的药丸,一夜无梦,接近中午丽兹打电话来问候才醒。他咕哝几声作为回答。

“我今天不想看到你。”她说。

“我也爱你。”他说完挂了电话,起身穿衣。

一年中最热的一天,警局里每个人都在唉声叹气,就连丽兹办公室的空调也撑不住。哈利的鼻子已经开始脱皮,他看起来和红鼻子驯鹿鲁达夫堪可比拟。第三瓶一升的水他已经喝了一半。

“如果这样算冬季,那——”

“好啦,哈利,”看起来丽兹不认为讨论会让高温更容易忍受,“金怎么样了,阿诺?有线索吗?”

“没有,我去泰印旅人跟索伦森先生好好谈过,他说不知道金在哪里,旅行社没有雇他了。”

丽兹叹口气。“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哈利的公寓做了什么。太好了。延斯·布雷克呢?”

顺通已经找到延斯住处的门房,事实上,门房还记得那个挪威人当天晚上过了午夜才回家,但他说不出具体的时间。

丽兹告诉他们鉴识组已经开始搜索延斯的办公室和公寓。他们会特别检查他的衣物、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血迹、毛发、纤维,能把延斯跟被害人或犯罪现场联系起来的,什么都好。

“另外,”朗山说,“我有一两件事要说,关于莫内斯公文包里的照片。”

他把三张照片固定到门边的板子上,虽然那些影像已经在哈利的脑袋里转了很久,不再像初见那样让人惊吓,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反胃。

“我们把照片送到风化组,看他们有什么想法,但他们没办法把这些跟任何已知的儿童色情照散布者联系起来。”朗山把其中一张翻过来,“第一,照片是用泰国没的卖的德国相纸冲洗的。第二,画面有一点模糊,乍看会让人联想到业余人士拍的私照,不是散布用的。鉴识组跟专家谈过,专家说照片是用长焦镜头远距离拍摄的,而且可能是从屋外拍的,他认为这里是一扇窗框。”

朗山指着照片边缘的灰影。“这些照片还是用了专业手法,这一点告诉我们,有一个新的小众市场需要满足:偷窥狂。”

“所以?”

“美国的色情片产业靠卖所谓的业余私照赚进大把大把的钞票,实际上这些照片是专业演员和摄影师拍出来的,他们使用简单的设备,不找过度装扮的模特,故意让一切看起来很业余,结果大家愿意掏出更多钱,买他们以为真实的卧房镜头。有些照片和视频看起来像在主角不知情或未同意的状况下,从对街的房子里偷拍的。这种也是相同的道理,而且这一种特别吸引偷窥狂,他们一边看着别人,一边想象着自己没被发现就会兴奋;我们认为这些照片就属于这一类。”

“或者,”哈利说,“或者这些照片不是为了散布而拍,是为了勒索。”

朗山摇头。“我们想过这一点,可是如果是这样,照片里面的成年人应该要让人认得出来。市面上卖的儿童色情照有一个典型特点,就是遮住了施虐者的脸,像这样。”

他指着那三张照片。从照片看得出来某个人的屁股和背部下方,身上除了红色运动衫什么都没穿;他们看得到运动衫上有数字2和0的下半部分。

“假设这个还是做勒索用的,但是拍摄者故意不拍脸,”哈利说,“或者他只把辨识不出身份的那几张给了勒索对象。”

“停!”丽兹举起一只手挥着,“你什么意思,哈利?你是说照片里的人是莫内斯?”

“只是个推论。他被勒索,可是因为有那些赌债,所以他付不出钱。”

“所以呢?”朗山说,“即使这样勒索者也不会有谋杀莫内斯的动机。”

“他也许威胁要检举勒索者。”

“检举勒索者,然后自己因为恋童癖被定罪?”朗山翻了白眼,顺通和阿诺藏不住脸上的笑容。

哈利耸起肩膀,举起双手。“我说了,只是个推论,我也同意不考虑这个方向。第二个推论是,莫内斯自己是勒索者——”

“布雷克则是施虐者……”丽兹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空中,“嗯,莫内斯需要钱,而且这也让布雷克有了杀人动机。不过布雷克本来就有动机,所以这个推论也给不了什么新的方向。朗山,你怎么看?有可能排除照片里是布雷克的可能性吗?”

他摇头。“这些照片太模糊,我们没办法排除任何人,除非布雷克有什么典型特征。”

“谁愿意去检查布雷克的屁股?”丽兹一问,大家哄堂大笑。

顺通慎重地咳了几声。“如果布雷克为了这些照片杀死莫内斯,他为什么不把照片拿走?”

长长的沉默。

“只有我觉得我们在浪费时间吗?”最后丽兹终于说话。

空调发出流水声,哈利突然觉得,这一天有多热,就会有多漫长。

哈利站在大使家通往后院的门口。

“哈利?”鲁娜眨眼甩掉水珠,踏出泳池。

“嘿,”他说,“你母亲在睡觉。”

她耸耸肩。

“我们逮捕了延斯·布雷克。”

他等着她说话,问为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他叹口气。“我不是故意要拿这些事烦你,鲁娜,但是我已经身在其中,你也是,所以我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帮一帮彼此的忙。”

“哦。”她说。哈利试着解读她的语气。他决定切入重点。

“我一定要对他多一点了解,他是哪一类人,他是不是自己嘴上说的那样,等等。我想我可以从他跟你母亲的关系着手。我是说,年龄差距挺大……”

“你怀疑他在利用我妈?”

“类似这种。对。”

“我妈妈才有可能在利用他吧,他利用我妈……”

哈利在柳树下找了一把椅子坐,鲁娜还是站着。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妈不喜欢我待在身边,所以我从来没什么机会了解他。”

“你肯定比我了解。”

“是吗?嗯。他看起来八面玲珑,不过那说不定只是表面。不过至少他努力对我好,譬如上次去看拳赛就是他提议的。他大概认为我对运动有兴趣吧,因为我跳水。他是不是在利用她?我不知道。对不起,没帮上忙,我不知道那个年纪的男人在想什么。人不太会完全表现出自己的情绪……”

哈利扶了扶墨镜。“谢谢,这样就可以了,鲁娜。你可以请你母亲起床以后打电话给我吗?”

她站在泳池边,背对着池水,纵身一跳,弓背低头,又为他表演了一次空翻。他看着水花冒出水面,转身离开。

午餐后哈利和阿诺坐电梯下到二楼,延斯·布雷克还在拘留中。

延斯穿着被捕时那套西装,但已经解开衬衫扣子,卷起袖子,看起来已经不像经纪人的模样。他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头上,眼睛盯着面前桌上闲着没事做的手,仿佛感到惊讶。

“这位是阿诺,我的同事。”哈利说。

延斯抬头,换上勇敢的表情,点点头。

“其实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阿诺说,“一月七日星期二下午五点,你有没有陪大使下去地下他停车的地方?”

延斯看看哈利,又看看阿诺。

“有。”他说。

阿诺看着哈利,点点头。

“谢谢,”哈利说,“没事了。”

28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车流前进缓慢,哈利头在痛,空调又一直发出不祥的呼呼声。阿诺把车停在巴克莱曼谷分行的停车场栅栏前,降下车窗,然后听一个制服熨得笔挺的人说,吉姆·洛夫没上班。

阿诺把警察证拿出来,说想看其中一盒录像带,但管理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得打电话给保安公司。阿诺转向哈利,耸耸肩。

“跟他解释这是在调查凶案。”哈利说。

“解释过了。”

“那我们就得再解释一下。”

哈利下车。热气和湿气迎面扑来,好像沸水锅的盖子刚掀开。他伸伸懒腰,缓步绕过车子,光这样就让他有点头晕。那个管理员皱起眉头,看着身长近两米的红眼法朗人靠近,于是把手放到他的枪上。

哈利站在管理员面前,龇牙咧嘴,然后伸出左手抓住他的皮带。他大叫,但是还来不及反应,哈利已经把他的皮带解开,右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哈利用力一提,他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内裤也撑不住,发出了撕裂声。阿诺不知道喊了什么,总之太迟了,哈利已经把白色四角裤举在空中,胜利在手;下一秒四角裤就飞过管理员的亭子,入了灌木丛。他慢步绕过车子,回到车上。

“老派招式。”他对目瞪口呆的阿诺说,“再来要换你接手了,他妈的,好热……”

阿诺跳下车子,短暂交涉后,就把头伸进车子里点了点。于是哈利跟着他们两个走到地下室,其间管理员一直瞪着他,而且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放映机嗡嗡叫着,哈利点了一根烟。他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某些情况下尼古丁可以刺激大脑思考,譬如需要来根烟的时候。

“好吧,”哈利说,“所以你认为布雷克说的是实话?”

“你跟我一样,”阿诺说,“不然你不会拉我来这里。”

“没错,”烟刺痛哈利的眼睛,“你从这里可以看出来为什么我这样想。”

阿诺看着画面,摇头放弃。

“这一盒是一月十三日星期一,”哈利说,“大约晚上十点。”

“不对,”阿诺说,“这跟我们上次看到凶案当天的录像是同一段,是一月七日,日期就打在画面的边缘啊。”

哈利呼出一个烟圈,可是不知哪里吹来一道风,烟圈马上就散了。

“是同一段录像,没错,但是日期一直都是错的。我猜我们这位没穿内裤的朋友可以证实,他们三两下就可以改掉机器的时间和日期,连带画面上的时间和日期也改了。”

阿诺看着管理员,他耸耸肩,点点头。

“可是这不能解释你怎么知道这一段录像是什么时候录的。”阿诺说。

哈利对着屏幕点点头。“今天早上我在我住的公寓被外面郑王桥上的车水马龙吵醒,就是那时候想到的。”他说,“录像里的车辆太少了,这座停车场有六层,位于繁忙的商业大楼,当时是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我们一小时内却只看到两部车经过。”

哈利弹了弹烟灰。

“我接下来想的是这个,”他起身指着屏幕上水泥地上的黑线,“湿轮胎痕,两部车都留下了。上次曼谷马路湿掉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吧,至少。”

“不对,三天前,一月十三日,晚上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当时下过一阵杧果雨。我知道,因为大部分的雨都下到我的衬衫里了。”

“对,没错,”阿诺说着,皱起眉头,“可是这些录像机从来没停过,如果这段录像不是一月七日,而是十三日,意思就是当时正在录的那一盒应该被人拿出来了。”

哈利要管理员找出标了一月十三日的录像带。三十秒后,他们发现录像停在下午九点三十分,接着画面经过五秒钟的雪花噪点才恢复正常。

“录像带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了,”哈利说,“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是带子上一次录的像,”他指着日期,“一月一日,下午五点二十五分。”

哈利要管理员暂停画面,他们坐着看,哈利同时把他的烟抽完。

阿诺双手合十,抵在嘴巴前面。“所以有人对录像带动了手脚,让大使的车看起来像是没在停车场停过,为什么?”

哈利没回答。他看着标记的时间,五点二十五分,奥斯陆新的一年到来前三十五分钟。当时他人在哪里?当时他在做什么?他在施罗德酒馆吗?不对,那时一定打烊了,他一定已经睡了。反正他印象中没看到任何烟火。

保安公司可以证实一月十三日那天吉姆·洛夫值夜班,二话不说给了阿诺他的住址和电话。阿诺打电话到洛夫的住处,没人接。

“派一辆巡逻车过去看看。”丽兹说。她看起来情绪高昂,终于有具体的方向可以追查下去了。

顺通进了办公室,递给她一份档案。

“吉姆·洛夫没有前科,”他说,“不过缉毒组那个干卧底的迈汕认得我们描述的相貌,没错的话,他们在‘杜燕小姐家’见过他几次。”

“这是什么意思?”哈利问。

“意思是他在那个鸦片故事里面不见得有他说的那么清白。”阿诺说。

“‘杜燕小姐家’是中国城的一间鸦片烟馆。”丽兹解释。

“烟馆?那不是,呃……违法吗?”

“当然。”

“抱歉,蠢问题,”哈利说,“可是我还以为警方在想办法消灭那种东西。”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样,哈利,但我们这里想尽量实际一点。如果我们把‘杜燕小姐家’关了,下个星期在另一个地方就会有另一间烟馆开张,或者那些人就直接在街上吸。‘杜燕小姐家’的好处是我们可以掌握情况,卧底的那些人可以自由进出;至于那些选择吸鸦片把脑袋吸糊涂的人,也可以有一个比较体面的地方。”

有人咳了一声。

“而且‘杜燕小姐家’给钱大概很大方。”《曼谷邮报》后面传来喃喃自语。

丽兹假装没听见。

“既然他今天没去上班,也不在家,我打赌他现在就躺在‘杜燕小姐家’的其中一张竹席上。你跟哈利去看看吧,阿诺?跟迈汕谈一谈,他可以帮你们。让我们的客人见识见识也不错。”

29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迈汕和哈利走进窄巷,滚滚热风沿着脆弱的屋墙把垃圾吹起。阿诺留在车上,因为迈汕觉得几英里外就闻得到他的条子味,而且担心一下子三个人一起出现在“杜燕小姐家”会让人起疑。

“吸鸦片其实不是什么社交活动。”迈汕用接近美国的口音解释。哈利心里想着,就算是缉毒组的卧底警察,他那口音和身上的门户合唱团T恤,会不会也太过头了一点。迈汕在充当屋门却敞着的锻铁门前停下来,用右脚鞋跟把烟屁股踩进柏油碎石里,然后进了门。

从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进来,哈利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倒是可以听到喃喃低语。看着两个背影消失在某个房间,他就跟了过去。

“妈的!”哈利一头撞上门框。他听见熟悉的笑声,于是回头,感觉从墙边的一片黑暗中似乎能辨认出一个庞大的身影。但他也可能弄错了,金今天应该在避风头。他急忙赶上前,免得跟丢了前面那两个人。他们的身影往楼下去了,哈利小跑着跟上去。钞票易手,接着门打开一条缝,足够他们挤进去。

里面满是尘土味、尿味、烟味和甜甜的鸦片味。

哈利对鸦片烟馆只有一个印象,来自塞尔乔·莱昂内的电影,里面有围着丝质纱笼的女人伺候罗伯特·德尼罗,他们全躺在摆着大靠垫的软榻上,靠一盏能遮掩缺点的黄光照明,让整个场景呈现神圣的气氛[此处指意大利导演塞尔乔·莱昂内1984年执导的电影《美国往事》,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片中的男主角。]。至少他的印象是如此。除了调暗的灯光之外,这里没什么地方能让人联想到好莱坞,悬在空气中的尘埃让人难以呼吸,除了沿墙摆的仅有的几张双层床铺之外,每个人都是就着地毯或竹席躺在硬泥地上。

黑暗中空气湿黏,闷咳声和清痰声回荡其中,让哈利以为里面只有几个人。但是渐渐地,随着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到眼前是一个大而宽敞的房间,至少有一百人,几乎都是男性。除了咳嗽声,四下安静得叫人发毛,大多数人看起来睡着了,其余的也几乎不动。他看见一个老人两手拿着烟管吸,用力之大,颧骨周围皱巴巴的皮肤都拉紧了。

这些疯狂的人井然有序,他们躺成一排排,被分成一格格,留下行走的空间,像极了墓园。哈利跟着迈汕来回穿梭,看过一张又一张脸,努力屏住呼吸。

“有没有看到你要找的人?”他问。

哈利摇头。“他妈的太暗了。”

迈汕咧开嘴笑。“他们有一阵子试过装霓虹灯防盗,结果大家就不来了。”

迈汕大胆深入房间的暗处,很快又从阴暗中现身,指着出口。“听说那个黑人小鬼偶尔会去悠葩馆,从这条街往那边再过去。有些人会带自己的鸦片去吸,那里的老板不管他们。”

为了适应黑暗,哈利的瞳孔已经放大了,这下他们又暴露在高挂于天空的那盏牙科大灯底下。他抓了墨镜戴上。

“哈利,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买到划算的——”

“不用了,谢谢,这副就够了。”

他们接阿诺一起去;要悠葩馆拿出住房登记簿,得有警察证才行,但迈汕不想在这一带被人认出来。

“谢了。”哈利说。

“保重。”迈汕说完,就消失在暗影中。

悠葩馆的接待员有一副像照在哈哈镜中的扭曲身材,只是更细瘦些,兀鹰颈子上有一张长方脸,下面是一对窄窄的溜肩。他的头发渐稀,胡子呈条状,态度拘谨有礼;因为穿着黑西装,让哈利想起一个葬仪社的人。

他跟哈利和阿诺保证,绝对没有叫作吉姆·洛夫的人住在那里。他们描述吉姆的样子,他微笑着摇头。柜台上面挂着一个牌子,是住客公约:严禁武器,严禁气味强烈的物品,严禁在床上抽烟。

“失陪一下,”哈利对接待员说完,拉着阿诺往门口去,“如何?你那么擅长识破说谎的人……”

“难说,”阿诺说,“他是越南人。”

“所以?”

“你没听过越战的时候阮高其怎么说他的同胞吗?他说越南人天生是骗子,那是长在基因里的,一代又一代积累的教训告诉他们,说实话只会带来厄运。”

“你的意思是他在说谎?”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很厉害。”

哈利转身回到柜台,开口索讨母钥匙。接待员露出紧张的笑容。

哈利稍稍提高音量,发音清楚地说出“母钥匙”,紧咬着牙齿冲他微笑了一下。

“我们要一间一间查你的旅社,听懂了吗?如果发现任何违规,我们就必须关闭旅社,进一步检查。不过我想这里应该不会有问题。”

接待员摇摇头,好像突然产生英语听力障碍。

“我说我想不会有问题,是因为我看到你这里有告示,明确禁止在床上抽烟。”

哈利把牌子拿下来,往柜台重重一拍。

接待员凝神看着那块牌子,那截兀鹰颈子下面微微动了一下。

“三〇四号房有个男的名叫琼斯,”他说,“可能是他。”

哈利转身对阿诺露出笑容,阿诺耸耸肩。

“琼斯先生在吗?”

“他登记进房以后就一直在房里。”

接待员领他们上楼,他们敲了门,但没人应。阿诺打个手势要接待员开门,然后从小腿上的枪套里取出上了膛的黑色点三五贝雷塔,打开保险。接待员的头像鸡一样抽搐起来,他转动钥匙,就连忙后退两步。哈利小心推开房门,窗帘紧闭,房间一片漆黑,他伸出一只手到门里打开电灯。床上躺着吉姆·洛夫,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头上戴着耳机;一架吊扇嗡嗡地转,吹皱了窗帘。水烟管摆在床边的矮桌上。

“吉姆!”哈利喊他,但吉姆·洛夫没反应。

要么是他睡着了,要么是他的随身听太大声,哈利想着,一边打量房间,确定吉姆没有同伴。然后他看见一只悠闲的苍蝇从吉姆的右鼻孔出来。哈利走向床边,把一只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感觉像在摸冷冰冰的大理石。

30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除了朗山之外,那个晚上每个人都到丽兹的办公室集合了。

“告诉我有线索了。”她咄咄逼人地说。

“鉴识组的人找到很多,”阿诺说,“他们派了三个人过去,找到一堆指纹、毛发和纤维,他们说看起来悠葩馆六个月没打扫了。”

顺通和哈利笑出来,但丽兹只是瞪着他们。

“有什么确实与凶手有关联的线索吗?”

“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谋杀。”哈利说。

“知道,我们知道,”丽兹突然发飙,“在谋杀案侦查过程中被怀疑是共犯的人,不会在被捕前几小时意外用药过量而死。”

“等着上绞刑台的人不会溺死,我们挪威人说的。”哈利说。

“什么?”

“我同意你的话。”

阿诺补充说鸦片烟鬼吸食过量致死极为少见,一般而言,他们在吸太多之前就会失去意识。门开了,朗山走进来。

“有消息,”他坐下来拿起报纸说,“他们找到死因了。”

“我以为尸检报告要明天才会出来。”阿诺说。

“不一定。鉴识组的弟兄在鸦片上找到氢氰酸,薄薄的一层。那家伙一定是吸一口就死了。”

桌子周围一时无声。

“联络迈汕,”丽兹又打起精神,“我们要知道洛夫从哪里弄到的鸦片。”

“对此我不太乐观,”朗山提出警告,“迈汕跟洛夫的毒贩头子谈过,他很久没见过他了。”

“很好。”哈利说,“不过反正我们现在知道了,显然有人想把嫌疑转嫁给布雷克。”

“知道这个也没用。”丽兹说。

“我可不敢说得这么肯定,”哈利说,“我们还不确定布雷克是不是被随机选中的替罪羊,说不定凶手也有把嫌疑转嫁给他的动机,两人说不定有未解之仇。”

“所以?”

“如果我们放布雷克走,可能会有动静,或许可以引凶手出洞。”

“抱歉,”丽兹盯着桌子说,“我们要留着布雷克。”

“什么?”哈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局长的命令。”

“可是——”

“就是这样。”

“而且,我们有一条新的线索指向挪威,”朗山说,“鉴识组把刀上油脂的检验报告送到挪威去,看看那边的同事能不能查出是什么,结果他们发现那是驯鹿油,那种东西我们泰国可不多,鉴识组有个人还建议说我们应该逮捕圣诞老人。”

阿诺和顺通发出窃笑。

“话说回来,奥斯陆那边说挪威的萨米人会用驯鹿油保养刀子。”

“泰国的刀子和挪威的油,这案子越来越有趣了,”丽兹突然站起来,“晚安各位,希望你们好好休息,明天都有十足的干劲。”

哈利在电梯旁边拦下她,要她给个解释。

“你听好,哈利,这里是泰国,习惯不同。我们的警察局局长已经插手,也告诉奥斯陆的局长我们找到凶手了,他认为是布雷克。我把最新进展告诉他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兴奋,而且坚持拘留布雷克,至少到有不在场证明为止。”

“可是——”

“面子,哈利,面子,别忘了泰国人长大过程中是不认错的。”

“如果每个人都知道谁犯错了呢?”

“那每个人都来帮忙,努力让场面看起来不像犯错。”

电梯门正好开了,在丽兹走进去以后关上,让她不用继续听哈利的意见。哈利想着《环顾守望台》那首歌,还想起那句歌词说一定有出路。

有吗?

他的公寓门外有一封信,背后有鲁娜的名字。他解开衬衫扣子,胸口和肚子上的汗像薄薄的一层油。他努力回想十七岁是什么感觉,他那时在恋爱吗?可能吧。

他把信原封不动放在床边桌上,打算就这样还回去,然后斜靠在床上,五十万辆车和一部空调开始哄他入眠。

他想起比吉塔,他在澳大利亚认识的那个说爱他的瑞典女孩。奥纳那句话说什么来着?说他“害怕对别人做出承诺”?他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赎罪必定带来宿醉。反之亦然。

31

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延斯·布雷克一副自上次和哈利见面之后就没再睡过的样子,眼睛充满血丝,摆在桌上的两只手不安地动来动去。

“所以你不记得停车场那个爆炸头管理员。”哈利说。

延斯摇头。“我说了,我自己不用那个停车场。”

“我们暂时放一放吉姆·洛夫,”哈利说,“先来想想是谁想把你扔进牢里。”

“什么意思?”

“有人大费周章地毁掉你的不在场证明。”

延斯眉毛耸得很高,几乎要没入发际。

“一月十三日那天,有人把标示一月七日的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洗掉了几小时的画面。本来应该可以看到大使的车子,还有你陪他下去停车场的。”

延斯的眉毛回来了,而且拧成一个M形。“呃?”

“想一想。”

“你是说我有仇家?”

“可能。也可能只是顺手找个替罪羊。”

延斯揉一揉后颈。“仇家?我想不出来。没有那种仇家。”他的脸开朗起来,“不过这意思是你要放我走了。”

“抱歉,你还没过这一关。”

“可是你刚才说你——”

“警察局局长不放人,除非我们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才要你努力想,有没有谁,任何一个人,在你跟大使道别之后、回到家之前那段时间看到你?你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或者你搭上出租车的时候,接待柜台有没有人?有没有在小亭子边停下来过?或者任何地方。”

延斯用指尖托着额头,哈利点了一根烟。

“见鬼,哈利!你讲那些录像带的事,害得我脑袋一片空白,我现在没办法思考。”他唉声叹气,一掌拍向桌面,“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吗?我梦见我杀了大使,梦见我们走出大门,开车到汽车旅馆,我在那里用一把大切肉刀捅了他的背,我想停下来,可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好像我困在机器人的身体里,机器人一直捅,我……”

他停下来。

哈利什么也没说,给他时间。

“问题是我痛恨被关起来,”延斯说,“我一向忍受不了。从前我父亲会……”

他吞了口口水,握起右手拳头。哈利看见他的手指关节变白。延斯继续说,但声音低得几乎像悄悄话。

“如果有人拿着自白书走进来,说签了就放我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哈利站起来。“再努力想想吧,既然我们已经厘清了录像带的问题,也许你的思考会更清楚。”

他往门口走。

“哈利?”

哈利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总在你与他们意见不一致时,变得这么多话。

“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大家都不相信我是清白的,你却相信?”

哈利头也不回地回答:“第一,因为我们没有任何像样的对你不利的证据,只有一个老掉牙的动机,加上缺乏不在场证明。”

“第二呢?”

哈利微笑,转头回来。“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一坨屎。”

“所以?”

“我看人的眼光很烂。祝你今天过得顺利。”

毕悠纳·莫勒睁开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看床边桌上的时钟,心里奇怪,怎么会有人认为早上六点钟适合打电话到别人家里。

“我知道现在几点,”哈利抢在老大之前开口,“你听我说,有个人的底细你要帮我查一下,现在还没有细节可以告诉你,只是个直觉。”

“直觉?”

“对,第六感。我认为我们在追查的是一个挪威人,所以范围缩小了一些。”

莫勒清清喉咙,清出一口痰。“为什么是挪威人?”

“这个嘛,我们在莫内斯的外套和凶刀上找到驯鹿油,而且从刀子刺进身体的角度看起来,凶手个子相当高,所以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泰国人。”

“好,可是这件事你就不能等一等吗,霍勒?”

“当然可以。”哈利说完,一阵安静。

“那你怎么没等?”

“因为这里有五个警探和一位警察局局长在等你抬起尊臀开始干活,老大。”

两小时后莫勒回电。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想要查这个人,霍勒?”

“这个嘛,我想到会用驯鹿油保养刀子的人,一定在北挪威待过,然后我想起几个去芬马克郡当过兵的朋友,都自己买了那种大的萨米刀。伊瓦尔·洛肯在国防部待过几年,而且派驻在瓦尔德。再者,我感觉他是个用刀行家。”

“有可能,”莫勒说,“你还知道他什么?”

“不多。彤亚·韦格认为他是被打入冷宫,会一直被冷落到退休。”

“嗯,犯罪数据库没有对他不利的记录,不过……”莫勒停顿下来。

“不过?”

“反正我们有他的档案。”

“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可是我开不了档案,过了一小时我接到胡斯比那边国军统帅部打来的电话,问我为什么想开这个档案。”

“哇。”

“他们说我如果想要伊瓦尔·洛肯的数据,就写信去申请。”

“那算了。”

“我已经算了,哈利,我们得不到什么结果的。”

“你跟风化组的哈默沃尔问了没?”

“问了。”

“他说什么?”

“不用说也知道,没有‘在泰挪威恋童癖’的档案。”

“我想也是。去他妈的数据保护。”

“跟那个没关系。”

“哦?”

“我们几年前弄了一个数据库,可是没那个财力去更新。这种人数量太多啦。”

哈利打电话给彤亚·韦格,请她尽快安排会面。她坚持约在东方酒店的作家沙龙喝茶。

“大家都去那里。”她说。

哈利发现“大家”指的是白皮肤、有钱、衣冠楚楚的人。

“欢迎来到全世界最好的酒店,哈利。”彤亚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整个人深陷在大厅的大扶手椅里。

她穿着蓝色棉裙,腿上放着草帽。草帽加上大厅里其他每一个人的样子,给这个地方添了老派悠闲的殖民地情调。

他们从大厅来到作家沙龙。茶端上桌了,他们也对其他白人客气地点头致意了(那些人好像认为白人就是互相问候的充分理由)。哈利紧张不安,磕磕碰碰把瓷杯盘弄出声响。

“不是你的风格吧,哈利?”彤亚啜着茶,从杯口一脸淘气地看着他。

“我在思考为什么我对着穿高尔夫球装的美国人微笑。”

她笑出声。“哈哈,文雅一点的环境又没什么坏处。”

“什么时候格子裤也叫文雅了?”

“嗯,那就文雅一点的人吧。”

哈利听得出来腓特烈斯塔乡间小镇并没有满足坐在对面的这名女性。他想到桑沛,那位老司机换上熨过的衬衫和长裤,坐在外头灼热的太阳底下,就为了不让访客为他的简陋生活感到难为情;比起目前为止他在曼谷外国人圈子里看到的各种事物,那文雅多了。

哈利问彤亚知不知道恋童癖在泰国的情形。

“只知道泰国引来很多这种人,我想你一定记得,去年芭堤雅有个挪威人当场被逮,真的是裤子还没拉上就被逮到。挪威的报纸登了一张很有意思的情境照,三个小男孩把那个男人指认出来给警察看,男人的脸打了马赛克,不过小孩的脸没有。英文版的《芭堤雅邮报》则相反,而且在第一段写出他的全名,之后又一直用‘挪威人’称呼他。”彤亚摇摇头,“本来没听过挪威的本地人一下子都知道挪威首都是奥斯陆了,因为报纸写了挪威当局希望把他送回奥斯陆。每个人都觉得奇怪,他们干吗要他回去;把他留在这里的话,他会被关很久。”

“既然这里判刑这么重,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恋童癖?”

“当局希望泰国摆脱‘恋童癖天堂’的恶名,这种名声对正当的旅游业有害。可是这件事在警方内部不是很要紧,因为逮捕外国人只会招来麻烦。”

“所以结果是有关当局互相扯后腿?”

彤亚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哈利意识到,那不是笑给他看,而是笑给从他身后经过的“大家”看。

“对,但也不尽然,”她说,“有些会配合,例如瑞典和丹麦的有关当局,就跟泰国政府达成协议,他们可以在这里派驻警察,调查瑞典或丹麦人涉入的案子。他们还立法通过,如果瑞典和丹麦国民在泰国侵害未成年人,可以在母国定罪。”

“挪威呢?”

彤亚耸耸肩。“我们还没有协议。我知道挪威警方一直在争取对应的协议,可是我觉得他们不太清楚芭堤雅和曼谷问题的严重程度。你看过小孩在街上走来走去卖口香糖吗?”

哈利点头,帕蓬街的钢管舞酒吧那一带到处都是。

“那是暗号,口香糖代表他们卖身。”

哈利不寒而栗,想起他跟一个打赤脚的黑眼睛男孩买过一条箭牌,那时男孩一脸惊恐,哈利还以为是人群拥挤和嘈杂的缘故。

“伊瓦尔·洛肯,你在丧礼餐会上指给我看的那个男人,你说是退伍军人?可以再跟我说说他对摄影的兴趣吗?你看过他拍的照片?”

“没有,不过我看过他那一包家伙,够惊人了。”

她微微红了脸颊,因为突然懂了哈利为什么不自觉地笑了。

“还有去中南半岛的事,你确定他真的是去那里?”

“什么确定不确定?他为什么要说谎?”

“想得到为什么吗?”

她双手抱胸,仿佛突然变冷。“想不大出来。茶好喝吗?”

“我要请你帮个忙,彤亚。”

“什么忙?”

“晚餐。”

她抬起头,一脸惊喜。

“如果你有空的话。”他补上一句。

她又露出淘气的笑容。“我的日程由你来安排,哈利,随时奉陪。”

“那好,”哈利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你能不能约伊瓦尔·洛肯今天晚上七点到十点之间吃饭?”

她知道怎么维持住表情,至少不要显得太尴尬;甚至在他说明背后原因以后,还欣然同意。哈利又让瓷器磕碰出一些声音,接着说他得走了,就突兀又笨拙地离开了。

32

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谁都能破门进入民宅,只要把撬棍插进门锁跟门框中间,身体靠上去,一直到木屑飞出来就行了。但是如果把重点放在“进入”,而不是“破门”,做到屋主不知道有不速之客来过,那就是门技艺了;而且显然是顺通耍得出神入化的一门技艺。

伊瓦尔·洛肯住在帕宾告桥另一头的公寓小区,顺通和哈利在外面的车上等了将近一小时,才等到他出门。他们又等了十分钟,确定洛肯没忘了东西又回家来取。

保安有点散漫,两个没穿制服的男人站在车库门旁边聊天,抬头瞄了一眼,看到一个白人和一个穿着比较体面的泰国人往电梯走,就回头继续聊他们的了。

哈利和顺通来到十四楼洛肯家门口以后,顺通拿出两把撬锁器,一手一把插进锁孔里,几乎立刻就撬开了。

“慢慢来,”哈利低声说,“不要紧张,我们多的是时间。试试别的撬锁器。”

“我没有别的了。”

顺通笑一笑,把门推开。

哈利简直不敢相信。说起来那次阿诺在影射顺通当警察之前的职业,也许并不是开玩笑。不过就算他以前没犯法,现在铁定也犯了,哈利一边想着,一边脱鞋踏进阴暗的公寓里。丽兹先前解释过,要拿到搜查令,得要有律师签名,意思就是局长会知道;她认为那样会有麻烦,因为局长明明白白地指示过把全部心力放在延斯·布雷克身上。哈利说他不受局长管辖,他会在洛肯的公寓附近晃晃,看看有什么动静。她了然于心,回说自己对他的计划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是推荐他带着顺通,有他做伴通常不错。

“下去车上等着,”哈利低声说,“如果洛肯出现,就用车用电话打他家的号码,响三声,不要多,好吗?”

顺通点头离开。

哈利确定没有临街的窗户以后,就开了灯,然后四下查看。这里就是个单身汉的窝,什么装饰品和温馨气氛一概没有。家徒三壁,第四壁被书柜挡住,里面横横竖竖塞满了书,还有一台简单的手提电视。这个大房间自然呈现的中心点是一张木头桌子,两头用支架作为桌脚,另外还有一盏工作灯。

墙角有两个敞开的相机袋,还有一部相机靠墙立着。桌子上堆满纸条,大概是剪下来的纸边,因为有一大一小两把剪刀摆在中间。

一部莱卡、一部尼康F5长焦镜头,两部相机直直地对着哈利。旁边是一副夜视望远镜;哈利见过这种,以色列牌子,他以前在监视任务中用过,电池会加强外部光源,让你在一片昏暗中还能看见东西。

公寓里有扇门通往卧室,床没整理过,所以他猜想洛肯在曼谷的外国人中属于少数没有请人打扫的。请人打扫花不了多少钱,而且有人告诉哈利,外国人简直是背负了这种为本国增加就业机会的期待。

卧室里侧是浴室。

他打开灯,立刻了解为什么洛肯没有请人打扫。

显然浴室兼作暗房,充满药剂味,墙上贴满黑白照。浴室里挂的绳子上晾着一排照片,照片里是一名男子胸口以下的侧身;现在哈利看出来了,挡住镜头的并不是提拉窗的上窗,其实窗户的上半部是一片构图繁复的玻璃马赛克,有莲花和佛陀的图案。

一个顶多十岁的男孩被逼着替人口交,镜头拉得很近,近得哈利都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茫然、疏离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东西。

男孩身上除了T恤什么都没穿。哈利再往那张颗粒明显的照片靠近一些,那个男人一只手搭在腰上,另一只手放在男孩的后脑。哈利可以看见玻璃马赛克后面有个侧影,可是要看清五官是不可能的。这间又挤又臭的浴室好像忽然开始缩小,墙上的照片朝他身上压过来。哈利忍不住一把撕下那些照片,一半出于愤怒,一半出于绝望,血液在他的太阳穴涌动。他瞥了一眼自己在镜子里的脸,然后夹着一沓照片走出房间,跌跌撞撞,头晕眼花,一屁股跌进椅子里。

“他妈的业余!”呼吸恢复正常以后他出声咒骂。

他是公然违反了行动计划。他们没有搜查令,所以说好了不留下任何痕迹,只找出公寓里藏了什么就好;真有发现,以后再拿搜查令回来查。

哈利往墙上寻找视线可以停驻的地方,同时说服自己有必要带走具体的物证,好说动那个驴子一样顽固的局长。如果他们动作够快,当天晚上就可以找到律师,洛肯一吃完饭回家,他们就已经拿着必要的文件等着他了。哈利这样来回盘算着,顺手拿起夜视望远镜,打开开关往窗外看。窗户对着一处后院,他下意识地找起照片里那扇有玻璃马赛克的窗框,但是目之所及都是刷白的墙,在望远镜摇晃的绿光中浮动。

哈利瞄一眼手表,知道自己得把照片挂回去,局长只能凑合着听他口头描述了。然后他心头一惊,全身冰凉。

他听见有动静。应该说,他听见许多声音,但是其中有一个不属于街上熟悉的杂音,而且那个声音来自玄关,是经过润滑的咔嗒声。油和金属的结合。一股穿堂风吹过来,哈利想到顺通,但是他随即醒悟:刚刚走进来的人跟他一样蹑手蹑脚。哈利屏住呼吸,同时在脑袋里飞速翻查声音存档。一个澳大利亚的声音专家告诉过他,在压力下耳膜可以辨别一百万种不同的声音频率;这个声音不是转开门把的声音,而是最近上过油的枪开保险的声音。

哈利在房间里侧,人在白墙前像个活靶,而且电灯开关还是在对墙的门边。他从桌子中央抓取那把大剪刀,蹲下来沿着工作灯的电线爬到插座旁,拔掉插头,使尽全力把剪刀穿进硬塑料壳里。

插座闪出一道蓝光,接着是闷闷的爆炸声,四下变得漆黑一片。

电击麻痹了他的手臂,塑料和金属烧焦的臭味传进鼻孔里,他发出呻吟,滑坐到墙角。

他仔细听,但是只听见车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心脏跳得这么猛烈,他都感觉得到搏动,好像骑在马上全速奔驰。他听到把某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地板上的声音,知道那个人刚刚脱了鞋。他手上还拿着剪刀,有影子移动的话他看得见吗?很难说,太暗了,连白墙都看不见。卧室门嘎吱一声,接着传来咔嗒声,哈利知道入侵者去按了电灯开关,但是显然刚才的短路把公寓里所有的保险丝都烧坏了。由此可知这个人熟悉公寓的格局,但如果他是洛肯,顺通应该会打电话进来才对。会吗?哈利脑中闪过画面:顺通的头靠着车窗,耳朵上方有一个小洞。

哈利想着该不该往前门爬过去,但是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等着他这样做,只要一打开门,他的身影就会像厄肯区射击练习场的靶子一样。该死!那个人大概正坐在哪个地方的地板上,举枪对着前门吧。

能联络顺通就好了!这时他突然想起脖子上还挂着那副望远镜。他拿起来贴着眼睛,但是只看见一片绿色的朦胧,好像有人在镜片上涂了鼻涕一样。他把焦距调到最远,视野还是模糊,但分辨得出一个人影站在桌子另一头的墙边,弯着手臂,枪口对着天花板。桌子边缘距离墙壁大约两米。

哈利冲出去,两手抓住桌子,像攻城木一样举在身前。他听见一声低哼,还有枪掉到地板上的声音,于是滑过桌面,抓住摸起来像人头的东西。他缩紧绕住那截脖子的手臂,用力地挤。

“Politiet!(警察!)”哈利大喊,然后用冰凉的剪刀抵住那个人温热的脸,那人呆住了。他们就这样静止了片刻,两个陌生人在墨水一样的黑暗中彼此纠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刚刚跑完马拉松。

“霍勒?”那人呻吟着说。

哈利这才知道自己在惊慌中喊的是挪威语。

“可以麻烦你放开我吗?我是伊瓦尔·洛肯,我不会乱来。”

33

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洛肯点燃蜡烛,哈利则研究起洛肯的枪,特制的格洛克三一。他已经取下弹盒,放在口袋里,这把枪比他拿过的任何一把都要沉。

“我在韩国服役的时候弄到手的。”洛肯说。

“韩国,了解。你在那里做什么?”

洛肯把火柴放进抽屉里,然后隔着桌子在哈利对面坐下。

“挪威在那里有一家跟联合国合作的战地医院,我当时是年轻的少尉,自以为喜欢紧张刺激。一九五三年停战以后,我继续替联合国工作,在新设立的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难民源源不断地从朝鲜越过边界进来,当时的情况有点混乱。我睡觉的时候都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他指着那把枪。

“了解。之后呢?”

“去了孟加拉国和越南。看过饥饿、战争、船民。后来挪威的生活好像变得太平凡,我受不了,最多待两年就非得再出去不可,你知道的。”

哈利不知道,也不知道面前这个精瘦结实的家伙说的话该信几成。他看起来像个老印第安酋长,长着鹰钩鼻和深凹的锐眼,头发是白的,脸皮被晒黑,起了皱纹。此外,他对这个局面似乎完全放心自在,让哈利更加起了戒心。

“你为什么回来了?怎么躲过我同事的?”

白发挪威人闪现狼一般的笑容,一颗金牙在摇曳的烛光中发出光芒。

“你们开来的那辆车跟这一带不太搭,我们这里停的只有嘟嘟车、出租车和一些老爷车。我看到车里有两个人,都坐得太挺直了,所以我绕过街角进了餐馆,在那里可以监视你们。过一会儿我看见车子里的灯亮起来,你们下了车,我想你们会留下一个人把风,所以就等到你同事回车上,然后喝完饮料,打出租车坐到地下停车场,再搭电梯上楼。你那一招电线短路真不赖……”

“普通人不会注意到街上停的车,除非他们受过这种训练,或是正在防备什么。”

“这个嘛,第一,彤亚·韦格邀约晚餐的演技拿不到奥斯卡奖。”

“所以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洛肯伸手拿那些掉了一地的照片和装备。

“你谋生的方式是拍摄……那种照片?”哈利问。

“对。”

哈利感觉脉搏加速。“你知道在泰国他们可以关你多少年吗?我想我手上的就够关你十年了。”

洛肯笑出来,短促的一声干笑。“你以为我是白痴吗,警察先生?你要是有搜查令,就不必破门进来了。如果说我这间公寓里的东西会让我背上受罚的风险,那你跟你同事刚刚干的好事肯定帮我解决了麻烦,随便哪个法官都会判定你用这种手段拿到的证据无法采纳,这可不只是不符常规,这根本是不合法。倒是你自己,可能眼看着留在这里的时间要延长了,霍勒。”

哈利拿枪揍他。血从洛肯的鼻子涌出来,仿佛打开了水龙头一样。

洛肯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着花衬衫和白裤子染上红色。

“这是真正的泰国丝绸,你知道吗?”他说,“不便宜。”

刚才的暴力行为应该替他踩了刹车才对,但哈利反而感到愤怒愈加滋长。

“你又不是花不起,你这个该死的恋童癖,他们跟你买这种鬼东西一定付了大把钞票吧。”哈利踢了踢地上的照片。

“呃,这我不确定,”洛肯一边说,一边用白手帕捂着鼻子,“就是按照公务员薪资等级表,外加驻外的津贴。”

“你在说什么?”

金牙又闪了一次光芒。哈利发现自己把枪抓得太紧,手都痛了起来,幸好刚才已经拿掉弹盒。

“有几件事你不知道,霍勒,或许你该知道,但是你们的警察局局长大概认为没必要,因为跟你的凶案调查无关。不过既然我已经曝光,其余的事让你知道也无妨。警察局局长和外交部的达格芬·托胡斯跟我说过你在大使的公文包里找到照片,现在你当然也知道了,照片是我的。”他摊开手掌,继续说,“那些照片和你在这里看到的照片,是一个恋童癖调查案的线索,由于某些原因,这案子被列为机密,直到有进一步通知为止。我监视这个人已经超过六个月,那些照片是物证。”

哈利不需要思考的时间,他知道这就是事实,一切都对上号了,好像在内心深处他一直都知道一样。洛肯的职业之秘、摄影装备、夜视望远镜、越南老挝之旅,全对得上。面前那个流鼻血的男人突然不再是他的敌人,而是同事,是被他出重拳试图打烂鼻子的盟友。

他缓缓点头,把枪放到桌上。

“好,我相信你。为什么这么保密?”

“你知道瑞典、丹麦跟泰国达成了调查本地性侵案的协议?”

哈利点头。

“嗯,挪威正在和泰国当局谈判,但同时我在处理一件非常不正式的调查案。我们有足够证据可以逮捕他,可是我们得等,如果现在就逮捕他,我们在泰国领土进行违法调查的事就会曝光,这在政治上不容许发生。”

“那你替谁工作?”

洛肯摊开手掌。“大使馆。”

“这我知道,但你听谁的命令?谁是这一切的幕后指挥?国会呢?他们知道吗?”

“你确定你想知道这么多吗,霍勒?”

尖锐的眼神与哈利对视,他张口想说话,又摇摇头忍住了。

“那告诉我照片上那个男的是谁吧。”

“我不能说。抱歉,霍勒。”

“是阿特勒·莫内斯吗?”

洛肯盯着桌子,露出笑容。“不,不是大使。他是这件调查案主要的推手。”

“那是?”

“我说了,我现在没有理由告诉你。如果你的案子跟我的案子最后发现有关联,也许我们就有理由讨论,但是那也得由我们的上级决定,”他站起来,“我累了。”

“如何?”顺通问回到车上的哈利。

哈利问他能不能给一根烟,然后急切地把烟吸进肺里。

“什么都没找到,白跑一趟。我猜这人没问题。”

哈利坐在他的公寓房间里。

一从洛肯的公寓回来,他就跟妹妹打了将近半小时的电话;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讲。实在很难相信,不过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一个人的生命中可以发生那么多事。她说她已经给爸爸打了电话,说她会过去吃饭,吃肉丸。小妹要下厨,而且她希望爸爸可以更敞开心扉。哈利也希望。

后来他翻了笔记本,拨了另一个号码。

“喂?”线路另一端有个声音说。

哈利屏住呼吸。

“喂?”那个声音又说。

哈利挂了电话。鲁娜的声音接近恳求。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打电话给她。几秒后电话丁零零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等着听见她的声音。打来的是延斯·布雷克。

“我想到了,”他的声音很激动,“我搭电梯从停车场回办公室的时候,在一楼遇见一个女的,她在五楼出电梯,我想她会记得我。”

“为什么?”

一声紧张的轻笑传来。“因为我约她出去。”

“你约她出去?”

“对,她们那几个女孩子是在麦埃利斯上班的,我以前见过她几次。那时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她又笑得那么甜,我就忍不住了。”

一阵停顿。

“你现在才想起来?”

“不是,我现在才想起来是什么时候,就在我陪大使去开车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是前一天的事,但是后来我想起来,她在一楼进的电梯,也就是说,我一定是从更低的楼层上来,但我平常又不会去地下停车场。”

“那她怎么说?”

“她答应了,结果我马上后悔,我只不过是逗一逗她罢了。所以我跟她要了名片,说我改天打电话跟她确定约会的时间。约会当然没成行,但是我有把握她没忘记我。”

“你还有她的名片吗?”

“有,太好了,对吧?”

哈利仔细琢磨。“你听我说,延斯,这些都很好,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还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理论上你还是可以再搭电梯下楼,你也可能只是回办公室拿东西,对不对?”

“哦,”他听起来很困惑,“可是……”

延斯住口,然后哈利听见一声叹气。

“可恶,你说得没错,哈利。”

哈利挂上电话。

34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哈利猛地惊醒,从郑王桥上传来的单调的嗡嗡声之中,他听见湄南河上一艘船发动的轰隆声。汽笛声响起,灯光刺眼;他在床上坐起身,把脸埋进双手,等着汽笛声停止,然后才顿悟那是电话铃声。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吵醒你了吗?”又是延斯。

“没关系。”哈利说。

“我是个白痴,我笨到不知道有没有胆跟你讲这件事。”

“那就不要讲。”

一片静默,只有一枚硬币投进机器里的声音。

“我开玩笑的,讲吧。”

“好吧,哈利。我整晚没睡,躺在那里想,想我那晚在办公室到底在做什么。你知道,几个月前的外汇买卖我都可以记得小数点,但是人在牢里,头上顶着谋杀罪,我就是没办法想起简单的事实。你能理解吗?”

“那可能就是原因。这个我们不是讨论过了?”

“好吧,嗯,我现在跟你说发生了什么事。你记得我说过,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屏蔽了来电吗?我躺在那里想,这根本就是墨非定律嘛,如果当时线路畅通,有人打进来,我就有录音,就能证明我人在哪里。而且这样时间也不会被人篡改,不会像那个停车场管理员那样动过录像。”

“你想说什么?”

“我想起来了,感谢老天爷,我想起来了,就算我屏蔽了来电,还是可以拨出电话的啊。我打电话给我们的接待员,要她去查录音机。然后呢,你知道吗?她找到一通我打出去的电话,我才想起所有的事情,晚上八点的时候我打过电话给在奥斯陆的妹妹。怎么样,还能反驳吗?”

哈利没这个打算。

“你妹妹可以给你不在场证明,你却完全不记得?”

“不记得,而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不在家,我只在录音机留了话,说我打过电话。”

“但你不记得?”哈利再问一次。

“拜托,哈利,那种电话你挂掉之前就忘记了,不是吗?你会记得每一通打过但没人接的电话吗?”

哈利只能承认他说得对。

“你跟律师谈过了吗?”

“今天还没有,我想先告诉你。”

“好吧,延斯,你现在打给律师。我会派人去你的办公室查证。”

“这种录音机在法律上有效,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带着紧张感。

“放心,延斯,过不了多久的。他们得放你走。”

延斯吐气,话筒随之传来噼啪声。“请你再说一次,哈利。”

“他们得放你走。”

延斯发出古怪的干笑声。“这样的话,我得请你吃饭,哈利。”

“最好不要。”

“为什么?”

“我是警察。”

“就说是问话。”

“我觉得不好,延斯。”

“随你吧。”

街上传来巨响,大概是烟火或爆胎。

“我会考虑一下。”

哈利挂好话筒,进浴室照镜子。他问自己在热带地区待这么久,皮肤怎么还这么白。他从来没有特别喜欢太阳,但是以前晒黑也不用这么久。或许他去年的生活方式破坏了他生成色素的能力?他往脸上拍冷水,想起施罗德酒馆里面那些皮肤黝黑的酒客,又照了一次镜子。好吧,反正太阳已经让他鼻子上有了葡萄酒色斑。

35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我们回到起点了,”丽兹说,“布雷克弄到不在场证明,我们暂时又得放一放洛肯。哦,还有一个杀警未遂的巨型疯子在外面逍遥。”她把椅背往后仰,注视着天花板,“有什么建议吗,各位?没有的话会议结束,你们爱干吗就干吗,不过我这里还少了几份报告,希望最晚明天一早就看到。”

众警察拖着脚步走出门外,哈利待着没动。

“怎么样?”

“没事。”他说着,一根没点的烟在嘴里上下弹动。督察的办公室实施禁烟令。

“我看得出来有事。”

哈利的嘴角弯起,软弱无力地笑着。“就是想这样啊,督察,我就是想让你看得出来有事。”

她皱起眉头,一脸严肃。“有事要告诉我的时候,就告诉我。”

哈利把烟拿下来,放回烟盒。“会,”他站起来,“我会的。”

延斯靠在椅背上,露出笑容,两颊发红,领结闪闪发亮。他让哈利联想到寿星小男孩。

“我几乎要感谢坐牢的日子了,你会更加懂得欣赏平凡的事物,譬如一瓶一九八五年的香槟王。”

他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服务生赶忙过来,把滴着水的香槟瓶从冰桶拿出来,替他斟酒。

“我好爱他们做这件事,让你觉得自己像超人。你说呢,哈利?”

哈利摸着杯子玩。“是不错,但不是我的作风。”

“我跟你不一样,哈利。”

延斯微笑着说出这句宣言。他好像又撑得起他的西装了。或者他只是换了一套几乎一模一样的,哈利不确定。

“有些人需要奢侈品就像别人需要空气一样,”延斯说,“名车、华服,一些上等的服务,对我来说是基本的必需品,让我感觉……呃,感觉我存在。你能理解吗?”

哈利摇头。

“嗯,”延斯捏着杯脚,“我们两个之中,我是颓废的那个。你应该相信你的第一印象,我就是一坨屎,而且只要世界上还有我们屎坨的容身之地,我打算就继续当下去。干杯(Skål)。”

他用嘴细细品尝了香槟的滋味才吞下去,然后咧开嘴笑了,发出愉悦的呻吟。哈利只得微笑举杯,但延斯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

“水?现在不是该享受人生的时候吗,哈利?你真的不需要对自己这么严苛。”

“有时候你就是需要。”

“胡扯,人类基本上都是享乐主义者,有些人只是要花比较长的时间才能领悟。你有女人吗?”

“没有。”

“是时候了吧?”

“确实是。不过我看不出来那个跟享受人生有什么关系。”

“的确,”延斯看着他的杯子,“我跟你提过我妹妹吗?”

“你打电话的那个?”

“对。她单身,你知道吧。”

哈利笑出声来。“不要自以为欠我人情,延斯,我没做什么,除了把你抓起来以外。”

“我不是在开玩笑,好女孩一个。她是编辑,不过我想她工作太认真,没时间给自己找男人,而且会把男人吓跑。她跟你很像,严谨,有主见。对了,你有没有注意过,每个赢了‘某某小姐’奖的挪威女孩都是这样跟记者形容自己的?说自己有主见?这年头主见好像两克朗就能买到。”

延斯看起来很忧虑。

“我妹妹成年后便改从母姓。她把这个当作报复。”

“我不确定我和令妹相不相配。”

“为什么?”

“这个嘛,我是个胆小鬼,我想找的女人要在工作中不爱出风头,并且非常美,美到让人不敢告诉她。”

延斯笑出声来。“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跟我妹妹结婚,你喜不喜欢她都无所谓,她工作太努力,反正你也不会常常见到她。”

“那你为什么打到她家里,没打去公司?你打电话的时候那里是下午两点。”

延斯摇摇头。“你不要说出去,我从来就记不住时差,搞不懂时间要加还是减。很丢脸,我父亲说我早发性痴呆,说是我妈那边的遗传。”

他赶忙加了一句,向哈利保证他妹妹没有这种征兆,她恰恰相反。

“好了好了,延斯,说说你自己吧,你开始考虑婚姻了吗?”

“嘘,不要说这种话,光是听到那两个字都会让我心悸。婚姻哪……”延斯抖了一抖,“问题是,首先,我天生不适合一夫一妻制。再者,我是个多情种,结了婚就不能跟别的女人乱来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再也不能跟别的女人上床,这太让人无法接受了,你不觉得吗?”

哈利试着理解他的心情。

“假设我真的跟电梯里那个女孩出去了,你觉得结果会怎样?大恐慌,对吧?花那些工夫,就为了证明我还能够对别的女人感兴趣;有点窝囊,说真的。希尔达她……”延斯想着用什么话说,“她有一种我在别人身上找不到的特质,相信我,我找过了。我不确定能不能解释清楚,反正我不想失去,因为我知道要再找到可能很难。”

哈利心想,这理由跟他听过的任何一个都不相上下。延斯在指间来回滚着杯子,歪着嘴笑了笑。

“关押候审一定对我造成了什么影响,因为我通常不谈这些事的。你答应我不会跟我的朋友说。”

服务生过来对他们示意。

“来来来,已经开始了。”延斯说。

“什么东西开始了?”

服务生带他们到餐厅后面,穿过厨房,走上一道窄梯。走廊上待洗的碗盘一篮叠着一篮,一个老妪坐在椅子上对他们咧嘴笑,露出黑牙。

“槟榔,”延斯说,“很讨厌的风俗,他们一直嚼到脑袋烂掉,牙齿掉光。”

哈利听见一扇门后面有人喊叫,服务生开了门,他们进入宽大无窗的阁楼。二三十个男人站成一个窄圈,在那里指手画脚;他们在数着、传着折了角的钞票,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大部分人穿着白色衣服,有些穿着浅色亚麻西装。

“斗鸡,”延斯解释,“私下安排的。”

“为什么?”哈利得大喊才能让他听见,“我是说,我听说斗鸡在泰国是合法的。”

“在某种程度上合法。当局准许用改良过的斗鸡,后爪要绑起来,才不会斗死对方,而且有规定的时间长度,不是斗到死为止。而这里是照传统规矩经营的,所以赌注没有上限。要不要靠近一点?”

哈利远远高过前面那些男人,所以可以轻而易举看到擂台。两只公鸡的毛色都是红褐带橘,头一摆一摆的,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看起来对对方丝毫不感兴趣。

“要怎么让它们斗起来?”哈利问。

“别担心,那两只公鸡有深仇大恨,你跟我就算结仇都不可能到那种程度。”

“为什么?”

延斯看着他。“它们在同一个擂台,它们是公鸡。”

接着,它们仿佛得到指令一样,打了起来。哈利只看见翅膀拍来拍去,稻草漫天乱飞。那些男人疯狂叫喊,有些还上上下下跳着。阁楼里弥漫着又苦又甜的怪味,是肾上腺素掺杂了汗水的味道。

“你看得到鸡冠被剪开的那只吗?”

哈利看不到。

“那只会赢。”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不出来,我就是知道。开斗之前我就知道。”

“你怎么……”

“别问。”延斯咧开嘴笑。

尖喊声静止下来,擂台上留下一只鸡;有些人唉声叹气,还有一个穿灰西装的人气得把帽子扔到地上。哈利看着那只公鸡断气,羽毛底下有肌肉抽了一下,然后再无动静。实在荒诞,刚才好像闹剧一场,鸡翅乱拍。人们上下乱跳,疯狂喊叫。

一根染血的羽毛飘过他的面前。一个穿松垮长裤的人把那只鸡抱走,一脸要哭的样子。另一只公鸡再次昂首阔步起来,哈利总算看到分叉的鸡冠了。

服务生带着一沓钞票走到延斯旁边。那些男人有的瞄了他一眼,有的点点头,但谁都没说什么。

“你从来不会输吗?”他们回到餐厅以后,哈利问他。延斯已经点了烟,叫了一杯干邑白兰地;陈年的四十度轩尼诗,服务生问了两次才听懂酒名。哈利很难想象这个延斯就是昨晚他在电话中安慰过的那个延斯。

“你知道为什么赌博是病,而不是一项职业吗,哈利?因为赌徒喜欢冒险,他们活着、继续呼吸,就是为了那股让人战栗的不安全感。”

他吐出大大的烟圈。

“我则相反,为了消灭风险,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你今天看到的我赢的那些钱,可是把我的成本和工钱全包了;那可不是小数目,你别不信。”

“但是你从来没输过吗?”

“回报很合理。”

“回报合理?你是说足够让赌徒早晚把所有身家拿出来典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可是如果你已经知道结果了,赌博的魅力不会减少吗?”

“魅力?”延斯举起那一沓钞票,“我想这个够有魅力了吧,可以替我买到这些。”他往身边摊开手。

“我这个人比较单纯,”他仔细看着雪茄的红光,“好了,我们就直说吧,魅力我是真的缺了一点。”

他爆发出一阵驴叫似的笑声,哈利只得赔笑。

延斯瞥了一眼手表,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美国开市之前还有一堆事要做,最近真是乱成一团。回头见了,考虑一下我妹妹。”

他走出门外,留下哈利坐着吸烟,考虑一下他妹妹的事。然后他搭出租车到帕蓬街,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反正他走进一家脱衣舞酒吧,差点要了啤酒,很快又走出去。他在柏雪鸿吃了蛙腿,老板过来用极差的英语说很想回诺曼底。哈利告诉他,诺曼底登陆那天他父亲就在那里,这不算百分之百的实话,但至少让那个法国人高兴了些。

哈利付了钱,找了另一家酒吧。一个蹬着“恨天高”的女孩坐到他身边,棕色的大眼睛盯着他,问他想不想要她帮他吹箫。我当然想得要命,他暗忖,摇了摇头。他发现酒吧里有台电视悬挂在玻璃层板上方,正在播曼联比赛的精彩镜头。他从镜子里看到那些女孩子在他正后方那块窄小私密的舞台上跳舞,她们在奶头上贴了小小的金色星星,这样酒吧就不算违反禁裸法规。每个女孩子都在小得出奇的内裤上贴了号码牌,警察不会问用途,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为了方便点女孩出场,避免出错。哈利看到她了,20号。蒂姆在四个跳舞的女孩后面,那双眼睛扫视着吧台前面的一排男人,像雷达一样。她的嘴唇上偶尔闪过一抹微笑,不过眼中没有任何活力。看起来她已经跟一个穿着某种热带军服的男人接洽上;德国人吧,哈利猜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的臀部懒懒地摇来扭去,一转身乌亮的头发就从肩上甩开,光滑红润的肌肤仿佛由内而外透出光。哈利觉得,要不是那双眼睛,她会很美的。

有那么一刹那,他们的眼神在镜子里对上,哈利立刻感到局促不安。她不像认出他了,但他还是把视线移向电视屏幕,现在画面上是一个球员被换下场的背影。同一个号码。球衣上的挪威名字是“索尔斯克亚”。哈利如梦初醒。

“他妈的!”他大叫一声,打翻了杯子,可乐洒了出去,泼到那名热忱的交际花腿上。哈利推开人群走出去,身后传来愤慨的叫喊:“你不够朋友!”

36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两个穿绿衣服的男人冲过灌木丛,其中一个弯着腰,肩上扛着受伤的弟兄。他们在倒地的树干后面找到掩护,把他放下来,然后举起步枪瞄准,对着灌木丛开火。一个冷淡的声音说,这是东帝汶对苏哈托总统暴政的无望之战。

讲台上一个男人紧张地翻他的纸张,弄出沙沙声。他长途跋涉,大老远来这里谈他的国家,这个晚上很重要。泰国外国记者联谊会的会议室里虽然人不多,但是观众席上的区区四五十人极为关键,他们联合起来,可以把消息传出去,让数以百万计的读者读到。他看过这部播了无数次的电影,知道再过两分钟,自己就得走上火线。

伊瓦尔·洛肯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不禁吓了一跳,还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我们要谈谈。现在。”

半明半暗中他辨认出霍勒的脸。他站起来,两人一起离开会议室,这时一个半张脸烧成僵硬面具的游击队员正在解释,为什么他要把过去八年的人生耗在印度尼西亚的丛林里。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们一走出去他就问。

“我跟彤亚·韦格谈过。你常来这里?”

“不确定多久才叫作‘常’,不过我希望能跟上最新情势。而且我在这里可以遇到有用的人。”

“譬如瑞典和丹麦大使馆的人?”

洛肯的金牙闪闪发光。“我说了,我希望能跟上最新情势。有什么事吗?”

“每一件事。”

“哦?”

“我知道你在追查谁,而且我知道两件案子有关联。”

洛肯的笑容没了。

“有趣的是,我刚到这里不久,就去过你监视的地方附近,离那里只有一箭之遥。”

“这么巧啊。”很难判断洛肯这句话有没有讽刺的味道。

“克拉姆利督察带我游河,给我看过一栋挪威人的房子,那个人把整座佛寺从缅甸运到曼谷。大使死的那天他跟大使说过话,但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我在丧礼上见过他朋友博克,他说他出门谈生意去了。你也知道奥沃·克利普拉吧?”

洛肯没回答。

“我一直到刚才看足球赛的时候才想到这个关联。”

“足球赛?”

“全世界最著名的挪威人正好在克利普拉最爱的球队踢球。”

“所以?”

“你知道奥勒·居纳尔·索尔斯克亚的球衣号吗?”

“不知道。我干吗要知道?”

“嗯,全世界的男孩都知道,而且他的球衣从开普敦到温哥华都买得到。有时候成年人也会买。”

洛肯点了点头,犀利的眼神盯着哈利。“20号。”他说。

“跟照片里一样。我还想到另外几样东西,我们在莫内斯背上找到的刀,刀柄上有一种特殊的玻璃马赛克,一位美术史教授告诉我们那是非常古老的刀子,来自泰国北部,可能是掸族人做的。今天晚上我问了他,他说掸族人也扩散到缅甸某些地区;他们在那里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盖了佛寺,他们的佛寺有个特色,就是门窗通常会用刀柄上的那种玻璃马赛克装饰。我来的路上先去找了教授,给他看了你拍的照片,洛肯,他断定照片里的就是掸族佛寺的窗户。”

他们可以听到讲者已经开始演讲。喇叭放出来的声音铿锵刺耳。

“算你厉害,霍勒。现在呢?”

“现在你告诉我幕后的秘密,然后我接手接下来的调查。”

洛肯哈哈大笑。“你在开玩笑吧?”

哈利是认真的。

“很有意思的建议,霍勒,但是我想过不了关,我的老板——”

“我想建议这个词不合适,洛肯,不如说是最后通牒。”

洛肯笑得更大声。“算你有种,霍勒,可是你怎么会认为你有资格下最后通牒?”

“因为等我去跟曼谷警察局局长讲现在的情况,你麻烦就大了。”

“他们会把你踢出去的,霍勒。”

“为什么?第一,我接到的命令是在这里调查谋杀案,不是替奥斯陆的官僚擦屁股。你想把一个恋童癖抓到手,我个人不反对,但那不是我的职责。再者,等到国会听说有这么一桩违法调查,知道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猜会有好几个人要等着被炒鱿鱼,风险比我大多了。照我看,如果我同流合污,不说出去,我失业的可能性才会更大。来一根?”

哈利拿出一包新拆封的二十根装骆驼牌香烟。洛肯摇头,但是又改变主意。哈利帮忙点了烟,然后两个人坐到墙边的两把椅子里。会议室传来热烈的掌声。

“你为什么不放手呢,霍勒?你早就知道你在这里的任务就是收拾残局,避免出乱子,你干吗不顺着形势走,替你自己也替我们省了一大堆麻烦?”

哈利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气。大部分的烟都留在身体里。

“这个秋天我又开始抽骆驼牌,”哈利拍拍他的口袋说,“我有一个前女友以前抽过骆驼牌,她不准我抽她的,她说会养成坏习惯。我们搭火车游欧洲,在潘普洛纳到戛纳的火车上,我的烟抽完了,她说那是给我教训。那趟车程将近十小时,最后我只好去另一个车厢跟别人讨了一根烟;她呢,就在那里快活地抽她的骆驼牌。怪人,是吧?”

他举起烟,对着烟头吹气。

“我们到了戛纳以后,我还是继续跟陌生人讨烟。一开始她觉得好玩,等到我开始在餐厅里问过一张又一张桌子,她就觉得没那么好玩了,她说可以给我一根,但是我拒绝了。到了阿姆斯特丹她跟挪威朋友碰面,她的烟盒摆在桌上,我却跟别人讨起烟来,她就觉得我在耍孩子脾气。她买了一包烟给我,说不准再讨烟,但是我把那包留在饭店房间。等我们回到奥斯陆,我还照做不误,她就说我脑袋有病。”

“这个故事有重点吗?”

“有,她戒烟了。”

洛肯咯咯笑。“所以有好结局。”

“差不多那段时间她遇到一个伦敦来的乐手。”

“那你一定是做得有点过头了。”洛肯语无伦次地说道。

“当然啦。”

“可是你没有从中得到教训?”

“没有。”

他们静静地抽烟。

“了解。”洛肯说着,捻熄烟头。会议室里开始有人走出来。“我们去别的地方喝杯啤酒,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

“奥沃·克利普拉是做道路工程的,除此之外,我们对他的了解很少。我们知道他二十五岁就来到泰国,工程学位没念完,名声臭烂;还有他把姓从彼得森改成克利普拉。克利普拉是他奥勒松老家那一带的地名。”

他们坐在一张很宽的皮沙发上,面前是一部音响、一台电视、一张桌子、一杯啤酒、一瓶水,两只麦克风和一册歌本。哈利一开始以为洛肯说要去卡拉OK是在开玩笑,听到理由之后,才知道不是。他们可以租一间有隔音效果的包厢,按小时计费,不用登记名字,想喝什么随意点,而且不会有人来打扰。此外,进出卡拉OK的人数很合适,不会引起注意。这里根本就是秘密会面的最佳地点,而且显然洛肯不是第一次来。

“什么臭名声?”

“我们深入调查后才知道,奥勒松市发生过几起未成年男孩被侵犯的事件,没上报,但是流言满天飞,于是他觉得是时候搬走了。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注册了一家工程公司,印了几张名片自称博士,到处拜访,说他可以做道路工程。在二十年前,要吃到道路工程这块饼,只有两个方法:要么跟政府的人有关系,要么够有钱,能收买那些人。克利普拉两个都没有,当然机会渺茫,可是他学了两样东西,绝对是他今天有这些财富的两大基础:泰语和拍马屁。拍马屁可不是我胡扯的,他自己都对住在这里的挪威人吹嘘,说他堆笑的技术已经相当纯熟,连泰国人都觉得太过头了。还有,他跟几个搭上关系的政治人物都好娈童,在签下合约承建BERTS的时候,跟他们成为共犯连带关系,大概没什么坏处。BERTS就是‘霍普韦尔曼谷高架道路暨铁路共构系统’。”

“道路暨铁路?”

“对,你大概注意到了,市区到处都在打钢桩。”

哈利点头。

“目前有六千支桩,以后还会更多,不只是为了高速公路,因为高速公路的上方还要给新的火车走。我们现在说的是五十公里的最新科技公路,还有六十公里的铁路,价值二百五十亿克朗,为了不让这座城市拥堵而死。你懂吗?这项计划绝对是规模空前浩大的城市道路工程,柏油界和枕木界的弥赛亚。”

“克利普拉也参与了?”

“似乎没人搞得清楚谁参与了、谁没有参与,只知道原来主要负责的港商退出不玩了,预算和建造计划可能都黄了。”

“超支了吗?还真意外啊。”哈利讽刺地说。

“但这意思是各方人马会有更多油水可以捞,而且我猜克利普拉在这项工程中已经稳居其位,只要有人退出,那些政客就得接受其他厂商拉高投标价格。如果克利普拉有那个财力去咬一口眼前的大饼,他很快就会变成这个地方最有权有势的企业家。”

“好,可是这跟性侵儿童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有权有势的人往往会枉法营私。我没有理由怀疑现任政府不清廉,但是假如某个人有政治势力,而且逮捕他会进一步耽搁整个工程,那么想将他引渡回国根本就是机会渺茫。”

“那你还忙什么?”

“还是有进展。我们在等新的引渡协议生效,生效以后,我们再等一阵子,就可以逮捕克利普拉,然后跟泰国当局说那些照片是在签署协议以后拍的。”

“然后以与未成年人性交定罪?”

“或许再加一条谋杀。”

哈利缩在他的沙发上。

“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觉得克利普拉跟刀子有关系的人吗,警察先生?”洛肯一边说,一边点烟斗。

“刀子的事你知道多少?”哈利问。

“是我送彤亚·韦格去汽车旅馆认尸的,我拍了几张照片。”

“一群警察就站在那里看你拍?”

“这个嘛,相机很小,可以装在手表里,就像这只,”洛肯微笑着说,“外面买得到。”

“然后你就把玻璃马赛克与克利普拉建的房子联系起来?”

“佛寺拆卖交易的相关人士之中,有一个跟我有往来,他是仰光马哈希禅修中心的朋吉(pongyi)[缅甸语,“和尚、僧侣”的意思。]。那把刀是佛寺的装饰品,被克利普拉买下来了,那位比丘说,刀子有一对,应该还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等等,”哈利说,“你跟这个比丘联络,就表示你一定察觉到刀子跟缅甸佛寺有某些关联。”

洛肯耸耸肩。

“拜托,”哈利说,“你也不是美术史专家,我们还得找个教授出马,才能确定跟掸族什么的有关系。你问人之前就怀疑克利普拉了吧。”

洛肯被火烧到手指头,气恼地扔了火柴。

“我有理由相信谋杀案可能跟克利普拉有关系。你看,大使被杀那天,我坐在公寓里,就是克利普拉他家对面。”

“然后?”

“阿特勒·莫内斯大概傍晚七点开车过来。八点他和克利普拉开车出去,大使的车。”

“你确定是他们?我看过那辆车,跟大多数大使馆的车一样,窗户都是深色的,几乎看不到里面。”

“车子抵达的时候我从相机镜头看见克利普拉。车子停在车库里,有一扇门通往主屋,所以一开始我只看见克利普拉站起来,走向那扇门。有一会儿我谁都看不见,后来才看到大使在客厅里走动。接着车子又开走,克利普拉也不见人影。”

“你又不能确定是大使。”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从你坐的位置,你只看得见他的下半身,其他部分都被马赛克挡住。”

洛肯笑出声,“哦,下半身就够多了。”他说完,终于点着烟斗,心满意足地吸着烟,“因为只有一个人穿着他身上那种亮黄色西装走来走去。”

换成别的情况,哈利可能会赔个笑脸,但现在有太多事情在他的脑袋里转。

“为什么托胡斯和警察局局长不知道这件事?”

“谁说他们不知道?”

哈利感觉到眼睛后方有股压力。那些政客一直把他彻底蒙在鼓里,他左右张望,想找东西砸。

37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他到家的时候快晚上十一点了。

“你有访客。”门口的警卫说。

哈利搭电梯上楼,在泳池边躺下,听着鲁娜游泳时细小规律的拍水声。

“你得回家。”过一会儿他说。她没回答,他就起身走下楼,一路走回他的公寓。

毕悠纳·莫勒站在窗边往外望。不过才傍晚,天已经漆黑一片。看起来短期内寒冷还没打算收敛。儿子们觉得好玩得很,他们手指冻僵,脸颊冻得通红,一边往桌子这里走,一边争执谁跳得最远。

时间过得这么快,不久以前他还把他们夹在自己的滑雪板之间,滑下格雷夫森科伦山的斜坡,昨天他去儿子的房间,问要不要念书给他们听,却被他们赏了个怪表情。

妻子说过他看起来一脸疲态,是吗?或许吧。有很多事情要想,或许比他接下犯罪特警队队长职务时想象中多,不是报告、会议、预算,就是手下哪个警察带着莫勒解决不了的问题砰砰砰地来敲门——老婆想分居啦,房贷滚雪球啦,精神濒临崩溃边缘啦。

接下这个位子的时候,他一直期待的指挥办案这项警察工作已经变成次要业务。但他还是不能应付别人不可告人的目的,读懂弦外之音,或者玩转职场游戏。有时候他会想,自己还应该待在这个位子上吗?但是他知道妻子在乎这个位子比较高的薪水,而且儿子们想要跳台专用的滑雪板。还有,大概是时候给他们买他们一直嚷嚷着要的计算机了。微细的雪花在窗玻璃前面打转。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警察。

电话铃响。

“我是莫勒。”

“我是霍勒。你一直都知道吗?”

“喂?哈利,是你吗?”

“你知道他们特地选我出任务,是因为这案子根本办不起来?”

莫勒压低音量。他已经把跳台滑雪板和计算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想听你说:你不知道奥斯陆警方从一开始就有嫌犯名单。”

“好,哈利,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讲什么鬼。”

“局长和外交部那个达格芬·托胡斯从头到尾都知道,在大使到达汽车旅馆之前半小时,大使跟一个叫奥沃·克利普拉的挪威人同车离开克利普拉家。他们还知道克利普拉有一个该死的充分的动机杀掉大使。”

莫勒一屁股坐下。“什么动机?”

“克利普拉是曼谷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而大使遇上严重的经济难关,他甚至主动发起严重违法的调查行动,去查克利普拉性侵儿童的事。我们在大使陈尸现场找到他的公文包,里面有克利普拉跟一个男孩的照片,不难想象他去找克利普拉的原因。莫内斯一定是让克利普拉相信了他是独力调查,照片也是自己拍的,然后他一定开了价,让他买下‘所有的副本’,通常是这样讲的吧?当然你不可能确定莫内斯洗了几张,但是克利普拉大概知道勒索者如果是无药可救的赌徒,譬如大使,绝对会再上门,如此反复。所以克利普拉提议开车出去,在银行下车,然后要莫内斯去汽车旅馆等他,说他会带钱过去。等克利普拉到了旅馆,根本不必问是哪一间房,他看得到大使的车停在房间外面,对吧?妈的,那家伙甚至有办法从刀子追查到克利普拉身上。”

“哪个家伙?”

“洛肯,伊瓦尔·洛肯,他是老情报员,在这里干好几年了。是联合国雇员,做难民工作,他说的,但谁知道真的假的?我猜他大部分的薪水来自北约之类的组织,他监视克利普拉好几个月了。”

“大使不知道吗?你不是说是大使发起的调查?”

“什么意思?”

“你一直说大使去那里勒索克利普拉,可是他明知道那个干情报的在看着他们。”

“他当然知道,那些照片是从洛肯那里拿来的,不是吗?那又怎样?挪威的大使好意拜访曼谷最有钱的挪威人,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或许吧。这个洛肯还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选我出这个任务的真正原因。”

“什么原因?”

“知道克利普拉调查案的那些人担着风险,如果他们被发现,天会塌下来,会引起公众抗议,会有人被砍头,等等。所以发现大使遭到谋杀以后,凶手是谁他们也心里有数,这时候他们得确定警察办案不会办到他们的调查行动上。他们得找一个折中的办法,做一点事,但不要做太多,免得揭了自己的底。派一个挪威警官来,他们就不会被人指责没有作为;听说他们不能派一整组人,因为会得罪泰国警方。”

哈利的笑声跟另一组正从地球和卫星之间某处呼啸而过的对话混在一起。

“于是他们挑了一个他们认为什么都发现不了的人。达格芬·托胡斯做了功课,找到最佳人选,一个绝对不会给他们找麻烦的人,因为那个人大概晚上会坐在整箱啤酒前面,白天靠睡觉消除宿醉。哈利·霍勒最适合,因为他根本是个废人。他们拿得出正当理由,万一有人质疑,他们可以说这位警员去澳大利亚出过一次类似的任务,因此得到热烈推荐;这还不够的话,就说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替他背的书,由莫勒来判断应该最合适,不是吗?”

莫勒不喜欢他听到的内容,现在明白过来,又更加不喜欢。他明白了发问的时候局长从桌子那头抛过来的视线,微微抬高但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那是命令。

“可是托胡斯和局长为什么要冒着丢工作的风险去抓一个恋童癖?”

“好问题。”

安静无声。两人都不敢把心里想的事说出口。

“现在怎么办,哈利?”

“现在进行‘小命自救任务’。”

“意思是?”

“意思是没人想要背黑锅,洛肯不想,我也不想。谈好的结果是我跟他暂时闭嘴,然后合力逮到克利普拉。我猜你宁愿从现在开始接管这个案子吧,队长?或许直接去国会报告?你自己也有一条小命要救,你知道。”

莫勒仔细考虑这一点。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得救,大不了就是被赶回去做警察工作。

“这事情很重大,哈利,我得考虑考虑。再打给你,好吗?”

“好。”

他们收到另一组来自太空的微弱对话信号,但是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听着星星的声音。

“哈利?”

“嗯?”

“考虑个屁,我挺你。”

“就知道你会,老大。”

“逮捕他以后打电话给我。”

“哦,对,我忘记说了,大使被谋杀以后就没人看到过克利普拉。”

38

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洛肯把夜视望远镜递给哈利。

“危险解除,”他说,“我知道他们的惯例,警卫会在车道尽头大门边的亭子里坐着,二十分钟之内不会再出来巡逻。”

他们坐在一栋房子的阁楼里,距离克利普拉的地盘大约一百米。窗口钉了木板,不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够大,正好塞得下望远镜,或是相机。阁楼和克利普拉那幢有龙头装饰的柚木宅邸之间,隔着一排矮棚屋、一条马路,和一道高大的白墙,墙上架着铁刺网。

“这座城市唯一的问题就是到处都有人,随时随地。所以我们得绕过去,到那间棚子的后面翻墙。”

他用手指着,哈利赶忙拿起望远镜。

洛肯叫他要穿深色不显眼的紧身服装,他选了黑色牛仔裤和他那件快乐分裂乐队的黑色旧T恤。他穿上T恤的时候想起克莉丝汀,当初他成功让她喜欢上的唯一一个乐队就是这个了,快乐分裂。他想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喜欢骆驼牌。

“走吧。”洛肯说。

外面空气沉闷,碎石路上的灰尘飘来飘去,没有方向。一群男孩在玩藤球。他们围成圆圈,用脚把小橡胶球踢来踢去,没注意到两个一身黑的法朗人。哈利和洛肯过了马路,从两间棚屋中间一溜烟穿过去,顺利来到墙边,没被人发现。大大小小的万家灯火发出黄浊的光,映照着朦胧的夜空,在这样的夜里,曼谷从来不会完全暗下来。洛肯把他的小登山包扔到墙的另一边去,然后抛了一块又薄又窄的橡胶垫,盖在铁刺网上。

“你先上。”他说着,叠起双手,让哈利有地方踩。

“你呢?”

“不用担心我。来吧。”

他把哈利抬上去,让他抓住墙头的柱子。哈利一脚踩在垫子上,另一脚翻过去的时候,听见脚下的橡胶垫被铁丝刺穿的声音。他努力不去想隆斯塔市集那个小男孩的事;小男孩从旗杆上面滑下来,忘了杆底有个系绳的栓子,爷爷说男孩的被阉割的惨叫声连峡湾对岸都听得到。

下一秒洛肯已经站在他身边。

“哇,这么快。”哈利低声说。

“退休老人本日的健康操。”

退休老人在前,哈利在后,他们俯身沿着房子外墙快跑,穿过草坪以后,停在拐角处。洛肯拿出望远镜,等着警卫的视线移往另一个方向。

“冲!”

哈利冲出去,想象自己是隐形人。到车库的距离并不远,但是沿途点着灯,而且他们和警卫亭之间没有掩护。洛肯紧跟在后。

哈利本来觉得破门而入的方法不可能有这么多,但是洛肯坚持要做细致入微的计划,还强调最后这个关键阶段,他们两个一定要紧靠在一起跑。哈利问他,一个先跑,另一个把风,难道不是更好吗?

“何必把风?要是我们被人看到,我们自己一定知道啊。如果我们分开跑,被看到的概率反而加倍。现在警界什么都不教了吗?”其余的计划内容哈利完全没有意见。

一辆白色的林肯大陆占据大部分车库。车库里确实有一扇侧门通往主屋。洛肯是抱着侧门锁会比前门锁好开的指望,而且从大门那里看不到他们。

他拿出他的撬锁器,埋头开始工作。

“你有没有注意时间?”他低声说。哈利点点头。根据时间表,距离警卫下一轮巡逻还有十六分钟。

十二分钟后哈利感觉全身痒起来。

十三分钟后他希望顺通会在一阵烟雾中现身。

十四分钟后他知道他们得放弃这次行动了。

“我们走人了。”他轻声说。

“还要一会儿,”洛肯埋首在门锁上,“顶多几秒。”

“马上走!”哈利低声咬牙切齿地说。

洛肯没应声。哈利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一条手臂搂住他的肩膀。洛肯转头,他们四目交接,金牙闪闪发亮。“搞定。”洛肯小声说。

门开得顺畅无声。他们悄悄溜进去,静静地把门关上。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车库里有脚步声,门上方的窗户有手电筒的光照进来,接着就有人用力转动门把。他们背靠着墙站着,哈利屏住气,心脏猛跳,血涌全身。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哈利发现自己很难压低音量。“你说二十分钟!”

洛肯耸耸肩。“左右。”

哈利在心里数数,张着嘴巴呼吸。

他们打开手电筒,正准备深入屋内,哈利脚下突然传来嘎吱声。

“什么声音?”他把手电筒往下照,深色的拼花地板上有一小团白色的东西。

洛肯把手电筒照向刷白的墙壁。

“哎呀,克利普拉乱搞一通,这栋房子只能用柚木盖才对。哼,这下我对这个人的敬意真的荡然无存了,”他说,“来吧,哈利,把握时间!”

在洛肯的指挥下,两人迅速有条理地搜查了房子,哈利专心做洛肯交代的工作,先记住原来的位置才挪东西,不留指纹,打开抽屉橱柜前先检查有没有贴胶带。两三小时后他们在厨房桌边坐下来,洛肯找到几本儿童色情杂志,还有一把看起来很多年没用过的手枪。两个他都拍了照。

“这家伙走得非常匆忙,”他说,“卧室里有两只空的行李箱,盥洗用品包放在浴室,衣柜还塞得满满的。”

“说不定他有三只行李箱。”哈利提出想法。

洛肯的眼神中夹杂着嫌恶和宽容,他看做事卖力但脑袋不灵光的菜鸟,应该也是这种眼神吧,哈利暗想。

“哪个男的会有两个盥洗包啊,霍勒。”

菜鸟,哈利心想。

“剩一个房间,”洛肯说,“二楼的办公室锁住了,德国产的鬼东西,我开不了。”他从登山包里拿出撬棍。

“我一直希望这个不会派上用场,”他说,“我们弄完以后,那扇门会暴露我们。”

“无所谓,”哈利说,“反正我好像把他的拖鞋放错架子了。”

洛肯发出咯咯笑声。

他们把撬棍用在铰链上,没用在门锁上。哈利反应太慢,结果沉重的门往房间里倒,发出了巨响。他们呆站几秒,等待警卫的喊声传来。

“你觉得他们听到了吗?”哈利问。

“不会啦,这里的每个人听到的噪声多得很,只是砰的一声不会有多少人注意。”

他们的手电筒光束像黄蟑螂在墙壁上乱窜。

办公桌前的墙上有一幅曼联红白横幅,挂在裱了框的全队合照海报上,底下是红白色的市徽和船只图案,刻在木头上。

光束停在一张照片上。照片里的男人有张正在微笑的阔嘴,坚挺的双下巴,两只略微凸出的眼睛闪着愉悦的光芒。奥沃·克利普拉看起来是爱笑的人,金黄色鬈发在风里飘,照片一定是在船上拍的。

“他看起来不太符合恋童癖的描述。”哈利说。

“恋童癖很少符合描述。”洛肯说。哈利往他那里看,但是手电筒照得他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什么?”

哈利转身,洛肯把手电筒照向角落的一只灰色金属箱子,哈利立刻认出来。

“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一点贡献,“那是价值五十万克朗的录音机,我在布雷克的办公室见过一台一模一样的。那个可以录通话内容,录音和时码不能改动,所以有法律纷争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如果要在电话中谈几百万的生意,这个很好用。”

哈利翻阅办公桌上的文件,看见日本和美国公司的信头、协议、合约、协议的草稿、草稿的修订稿,其中许多份都提到了BERTS这项运输工程计划。他注意到一份封面印着巴克莱曼谷分行名号的用订书钉订着的小册子,内容是针对“富利得”这家公司的分析报告。然后他把手电筒往上照,光束照到墙上的某个东西,他停了下来。

“找到了!你看,洛肯,这一定就是你说的另一把刀。”

洛肯没应声,他背对着哈利。

“你有没有听到我——”

“我们得出去了,哈利,马上。”

哈利转身看见洛肯的手电筒照着墙上一只闪着红光的小盒子,当下他感觉仿佛被毛线针戳进耳朵,哀鸣的警笛声响亮得很,立即震得他几乎耳聋。

“延迟警报器!”洛肯大喊的时候,人已经跑起来,“关掉手电筒!”

哈利在黑暗中跟着他跌跌撞撞下了楼梯,跑向通往车库的侧门。

“等等。”哈利蹲下来,用手把地板上的灰泥块扫起来。

他们已经可以听见外头传来人声和钥匙当啷当啷的响声。一束月光穿过门上头的窗,被玻璃马赛克染成了蓝色,落在他们面前的拼花地板上。

“你在干吗?”

哈利没有时间回答,因为他们听见门闩转动的声音。他们到了侧门,立即又跑了起来,低着头穿过草坪,把警笛歇斯底里的哀鸣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好险。”到了墙外以后,洛肯说。哈利看着他,月光照在他的金牙上。洛肯连气都没喘一下。

39

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哈利把剪刀插进插座的时候,烧掉了墙里某个地方的电线,所以他们现在又坐在闪烁的烛光下了。洛肯刚刚开了一瓶金宾威士忌。

“干吗皱鼻子,霍勒?不喜欢这气味?”

“气味没什么问题。”

“那是口味喽?”

“口味很棒。金宾跟我是老朋友了。”

“啊,”洛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现在没那么好了是吗?”

“他们说它是损友。”

“那现在谁跟你做伴?”

哈利举起可乐瓶。“美国文化帝国主义。”

“现在完全戒了?”

“秋天的时候喝了不少啤酒。”

洛肯轻笑了一声。

“现在答案揭晓了。我一直在思考托胡斯到底为什么要选你。”

哈利知道这是间接的称赞。洛肯认为托胡斯本来可以选个更蠢的蠢蛋。选哈利一定有别的理由,不是因为他是个无能的警察。

哈利对着酒瓶点点头。“那个会减轻恶心感吗?”

洛肯抬高眉毛。

“可以让你暂时忘记工作吗?我是说那些小孩、那些照片、那些狗屁事。”

洛肯一口气干了那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啜了一口,放下杯子,然后往后靠着椅背。

“哈利,我有做这个工作的特殊资格。”

哈利隐约懂得他话中的意思。

“我知道他们怎么想,他们被什么驱动,他们从哪里得到快感,哪些诱惑他们能抵抗,哪些不能,”他拿出烟斗,“就我记忆所及,我一直都懂他们。”

哈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不吭声。

“你说你现在不喝了?你很擅长这个吗,哈利?擅长戒掉东西?就像那个香烟的故事,你只是做了个决定,就坚持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

“呃,对,我想是吧,”哈利说,“问题是我做的决定不见得都是好决定。”

洛肯又轻声笑。让哈利想起一个老朋友,他也会这样轻声笑。他把他葬在悉尼,但是他会定期在梦里来访。

“那我们一样,”洛肯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动过任何小孩一根汗毛。我梦过,幻想过,为这个哭过,但是我从来没做过。你能理解吗?”

哈利吞了吞口水。

“我不知道我几岁的时候继父第一次强暴我,我猜顶多五岁。我十三岁的时候把斧头砍进他的大腿、伤到动脉,他休克差点死掉。后来他没死,但是落得坐轮椅。他说那是意外,说他砍柴的时候斧头滑掉了。他大概觉得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吧。”

洛肯举起杯子,盯着褐色液体看。

“据统计,小时候被性侵过的人,变成性侵犯的概率最大,”他说,“你大概认为这是个巨大的矛盾吧?”

哈利做了个鬼脸。

“是真的,”洛肯说,“通常恋童癖都完全清楚他们对小孩造成什么伤害,许多性侵犯自己经历过那些恐惧、困惑和愧疚。你知道有好几个心理学家说,性刺激和渴望死亡两者之间有紧密的关系吗?”

哈利摇头。洛肯一饮而尽,脸皱了起来。

“跟被吸血鬼咬过一样,你以为你死了,然后你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吸血鬼,变得长生不死,无法止住对血的渴望。”

“而且永远渴望死亡?”

“正是。”

“那你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

“每个人都不一样,霍勒。”洛肯填好了烟丝,把烟斗放在桌上。他已经脱掉黑色高领针织衫,汗水在赤裸的身体上发亮。他的体格强壮匀称,但是松垂的褶皱和萎缩的肌肉泄露了他的年龄,也许还泄露了某一天他终究会死的事实。

“那时候在瓦尔德,他们在我位于军官食堂的置物柜里找到一本儿童色情杂志,我被基地指挥官叫过去。算我走运吧,我想,他们没有把我呈报上去,没有在我的档案里记上一笔,只是要我从空军退役。我在情报职务中接触到中情局,前身是特勤处;他们送我去美国受训,然后把我派到韩国,名义上是替挪威战地医院工作。”

“那你现在究竟替谁工作?”

洛肯耸耸肩,表示不重要。

“你不觉得羞耻吗?”哈利问。

“当然觉得啊,”洛肯露出疲倦的笑容,“每天都觉得。这是我的弱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哈利问。

“这个嘛,第一,我太老了,没办法再到处躲躲藏藏。第二,因为除了我自己,我还有别人要考虑。第三,因为我的羞耻主要在于情感层面,而不是理性层面。”

他弯起一边嘴角,露出讽刺的笑。

“以前我会订阅《性行为档案》,看看有没有哪个学者能说清楚我是哪一种怪物。主要是出于好奇,而不是羞耻。我读过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瑞士的恋童癖修士,我确定他也什么都没做过,但是文章才到一半,我就看到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下掺了玻璃碎片的鱼肝油,所以我再也没把文章读完。我宁可把自己看成教养和环境的产物,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个有道德的人。我学着跟自己和平共处,霍勒。”

“可是,你自己是恋童癖,要怎么处理与童妓相关的工作?你会不会兴奋?”

洛肯垂眼看着桌子,陷入沉思。“霍勒,你有没有幻想过强暴女人?你不必回答,我知道一定有。幻想强暴某个人不等于你就真的想去做,对吧,也不等于你不适合处理强奸案。就算你了解男人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但这种事其实很简单,这就是错的,违反了法律。这王八蛋会付出代价。”

第三杯一饮而尽。他已经喝到瓶标的位置。

哈利摇摇头。“抱歉,洛肯,我很努力去接受,可是很难。你买儿童色情照,你就是共犯,没有你这种人,这种肮脏勾当就不会有市场。”

“确实,”洛肯的眼睛变得呆滞,“我不是圣人,对,这个世界变成苦难之地,我也帮忙推了一把。我有什么话好说?就像那首歌词说的:如果下雨,我也会和大家一样,淋湿了身体。”

哈利突然也感觉变得苍老。苍老又疲倦。

“所以那团灰泥块是什么东西?”洛肯问。

“我只是瞎想,因为我突然想到莫内斯后车厢里找到的螺丝起子上面,也有相似的灰泥。有点黄,不是一般粉墙涂料的白。我会把灰泥块送去检验,跟车里的灰泥比对。”

“那有什么意义?”

哈利耸肩。“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有什么意义,你为一件案子收集的信息有百分之九十九毫无用处,你只能祈祷你有慧眼,看得出眼前那百分之一。”

“的确是。”洛肯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

哈利下楼到了街上,跟戴着利物浦队帽子的无牙男买了明虾汤面。无牙男把面用黑色大汤匙舀进塑料袋里,打了个结,然后露出牙龈。哈利在厨房找到两个汤碗,把洛肯摇醒,吓了洛肯一跳。之后他们就在沉默中吃面。

“我想我知道是谁下令进行调查的。”哈利说。

洛肯没应声。

“我知道你没法等到跟泰方的协议签名盖章后再开始卧底任务,事情很紧急,对吧,急着非弄出个结果不可,所以你才提前行动。”

“你就是不放弃,是吧?”

“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洛肯吹着汤匙。“搜集证据可能要花很长时间,”他说,“说不定要好几年。时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敢打赌没有任何书面记录可以回溯到主要推手身上,如果事情曝光的话,一切都是外交部那个托胡斯一个人的意思。我说得没错吧?”

“高明的政客向来都会替自己做好掩护,不是吗?他们会把肮脏活交给内阁大臣做,而内阁大臣是不给命令的,他们只是告诉局长要怎么做才能加快受到阻碍的升迁进程。”

“你讲的不会就是内阁大臣阿斯基德森吧?”

洛肯把一只虾吸进嘴里,沉默地咀嚼。

“所以是什么诱惑托胡斯领导这次行动呢?常务次长的位子?”

“我不知道。我们不谈那种事。”

“那警察局局长呢?她不是也有点冒险?”

“她大概是个优秀的社会民主党党员吧,我想。”

“政治野心?”

“或许。或许他们两个冒的险都不像你想象的大。跟大使在同一栋大楼里办公不代表——”

“不代表你就是他的人?那你到底替谁做事?你是自由职业者吗?”

洛肯对着汤里的倒影微笑。“霍勒,告诉我,你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哈利看着他,满脸困惑。

“那个戒烟的。”

“我跟你说了,她遇到英国的乐手,跟他去了伦敦。”

“那之后呢?”

“谁说还有之后?”

“你啊,你谈起她的样子,”洛肯笑出声,他刚才已经放下汤匙,倒回椅背上,“说一说,霍勒,从那以后她真的就不抽烟了?永远不抽?”

“不是,”哈利平静地说,“但是现在她不抽了,永远不抽。”

他看着那瓶金宾,闭上眼睛试着回想唯一的那杯酒的暖热,他的第一杯。

哈利坐在那里,一直到洛肯睡着。然后他双臂勾着这位老兄的肩膀底下,把他拖上床盖条毯子,之后就离开了。

江河苑的警卫也睡着了。哈利考虑过要不要叫醒他,最后还是决定不要。今天晚上每个人都该睡一下。门缝下塞了一封信,哈利没拆开,放到床边桌上和另一封摆在一起。然后他站在窗边,看着一艘货船从郑王桥下滑行而过,外面漆黑而无声。

40

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二

哈利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正好遇到阿诺要出门。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哈利打了个哈欠。

“你们奥斯陆警察局局长下的命令。”

哈利摇头。

“今天晨会上听说的,那些大头开了个会。”

哈利冲进督察办公室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丽兹吓了一跳。“哈利,早上好?”

“才不好呢,我到凌晨五点才睡。听说调查行动要缩小规模,怎么回事?”

丽兹叹口气。“看来我们的长官们又聊了一次。你家局长一直在说预算不够、人手不足,想要你回去;我家局长也开始紧张,因为我们为了这个案子,把其他办到一半的谋杀案都放下了。当然他们没说要搁置,只说把优先级往下调。”

“意思是?”

“意思是我接到命令,要在这两三天内确保你坐上飞机。”

“然后?”

“我告诉他们一月的班机通常都订满了,所以可能至少要一个星期。”

“所以我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不是,他们说经济舱客满的话,就订头等舱。”

哈利大笑。“那要三万克朗。还说预算不够?他们开始紧张了,丽兹。”

丽兹靠向椅背,椅子发出嘎吱声。

“你想聊一聊吗,哈利?”

“你想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她说,“有些事最好不要去碰,对吧?”

“那我们何不照做?”

她转头打开百叶窗往外看。哈利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丽兹的光头,在阳光下仿佛有一道白色光环。

“你知道这个国家的新人警察平均薪水多少吗,哈利?一个月一百五十美元。全国有十二万名警察努力挣钱养家,可是我们给的薪水甚至不够他们养活自己。如果他们其中有些人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赚一些外快,会很奇怪吗?”

“不会。”

她叹气。“我个人是从来就做不到撒手不管,天知道,我是可以捞一点外快的,但是我心里会过意不去。听起来可能有点像童子军誓言,可是事实上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再说,那是你的——”

“责任,对,”她露出疲倦的笑容,“我们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

哈利开始讲。丽兹弄了一点咖啡,告诉总机她不接电话。她写了些笔记,又弄了一些咖啡,盯着天花板,骂了几句,最后叫哈利出去,让她可以思考。

一小时后她又打给他,火冒三丈。

“见鬼,哈利,你知道你现在是要我做什么吗?”

“知道,而且我看你也心知肚明。”

“我要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如果我同意掩护你和这个叫洛肯的。”

“感谢你。”

“去你的!”

哈利咧嘴笑了。

接起曼谷商会电话的女人听见哈利说英语就挂了电话。他改要阿诺拨电话,然后写了“富利得”三个字,就是他在克利普拉的办公室看到印在那份报告封面上的名字。“就查一查他们是做什么的,老板是谁,等等。”

阿诺去打电话,哈利则在桌上敲他的手指,后来也拿起电话拨出去。

“霍勒。”电话那头说。霍勒当然是他父亲的姓,可是哈利知道这是父亲的习惯,指的是他们一家人。他自报家门的语气仿佛他母亲还坐在客厅那把绿色椅子上刺绣或读书。哈利怀疑他也开始对她说话了。

父亲刚刚起床,哈利问他当天有什么计划,没想到他竟然说要去劳兰的山屋。

“去劈点柴,”他说,“我的柴快用完了。”

他极少到山屋去。

“你怎么样?”他父亲问。

“很好,很快就回去了。小妹怎么样?”

“她还过得去。不过她永远做不了厨子。”

他们两个都咧嘴笑了,哈利可以想象小妹做完那顿星期日午餐之后,厨房成了什么样子。

“嗯,你回来的时候最好带点好东西送她。”他说。

“我会的。你呢?想要什么吗?”

线路安静下来。哈利咒骂自己,他知道他们在想同一件事,知道他要的是哈利在曼谷买不到的东西。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以为自己终于让父亲活跃起来,他总是会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让父亲想起她,于是他又会失去父亲,父亲又会一言不发,自我封闭起来。这对小妹来说更难受,哈利不在的时候,小妹是加倍地孤单。

他父亲咳了几声。“你可以……你可以带一件泰国那种衬衫回来。”

“是吗?”

“是,谢谢。还有一双好穿的耐克运动鞋,在泰国应该很便宜。我昨天把旧的那双拿出来,已经不好穿了。对了,你慢跑的状况怎样?要去汉内克莱法测验吗?”

哈利放下话筒的时候,感觉胸口上方卡着一团怪东西。

这天剩下的时间哈利什么事也没做。

他随手乱画,然后想着那些涂鸦是不是像什么东西。

延斯打电话来问办案进度,哈利说那是国家机密,延斯表示理解,但是又说如果知道他们有另一个主要嫌疑人,他会睡得更好。接着延斯说了一个刚刚在电话上听到的笑话:有一个妇科医生跟同事说他有个病人的阴蒂像腌黄瓜一样。“那么大?”同事问。“不是,”妇科医生回答,“那么咸。”

延斯为这个在金融界流传的低俗笑话而道歉。

之后哈利尝试把笑话讲给阿诺听,不过他或者阿诺的英语可能不足以担当这个任务,因为后来场面变得很尴尬。

然后他去丽兹的办公室,问她可不可以让他在那里坐一会儿。一小时后她受够了他无声无息的存在,要他滚出去。

他又到柏雪鸿吃晚餐。那个法国人跟他说法语。哈利微笑,用挪威语说了几句。

哈利又梦见她。红发散开,眼睛平静安详。他等着通常会接着出现的画面,等着海草从她的嘴巴和眼窝长出来,但是没有。

“我是延斯。”

哈利醒来,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接了电话。

“延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然跳得这么快。

“抱歉,哈利,事情紧急,鲁娜不见了。”

哈利完全清醒过来了。

“希尔达急疯了。鲁娜应该要回家吃晚餐的,可是现在已经半夜三点了。我打给警察了,他们也通知巡逻车注意,可是我想请你也帮帮忙。”

“帮什么?”

“帮什么?我不知道。你可以过来吗?希尔达的眼睛快哭瞎了。”

哈利可以想象那个场景,他并不想目睹其他。

“延斯,现在我没什么能做的。如果她还没醉过头的话,你就给她一颗安定,把鲁娜所有朋友的电话打一遍。”

“警察也这样说。希尔达说她一个朋友都没有。”

“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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