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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圣之地战时灯火 作者:迈克尔·翁达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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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马拉凯特太太那里买下了房子,在成为其新主人的第一天我穿过田野,朝着白漆屋走去,那里是我母亲长大的地方,现在已经卖给了陌生人。我站在曾是她土地的边缘高起处,远处一条河流在缓缓地蜿蜒流淌。我决定要在此地写下我对她的时代的微末了解,尽管这曾经属于她家里的房子与风景从来都不是她生活的真正地图。那个在萨福克郡的小村边长大的女孩其实有过非常多的游历。 有人跟我说,想写回忆录,你必须得处于一种孤儿的境地。那样的话,你身上所缺失的东西,让你变得越来越谨慎和犹豫的那些东西,会几乎自然而然地向你走来。“回忆录就是失落的遗产。”你意识到,于是这时候你必须要学会如何去看,该朝哪儿看。在由此而来的自我描摹中所有的东西都对上了韵脚,因为所有的东西都经过了深刻的反思。如果某一个动作在过去被忽略了,现在你会发现它是受另一个动作支配的。所以我相信母亲身上的某样东西肯定能跟我对上韵脚。她置身于自己的小小镜厅里,我置身于我的。 *** 他们是一个乡村家庭,日子过得朴实而不招摇,在那样一个如今一看战时拍摄的影片就能认得出来的年代。有一段时间,我就是那样想象我的外公外婆和我母亲的,觉得他们也许就是那些电影里拍出来的样子,尽管最近,看到电影里那些女主人公贞静贤淑、压抑性欲的样子,就会令我不由得想起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在标准剧院的电梯里跟我一起上上下下的那些女神雕像。 我的外公生在一个有好几个姐姐的家庭里,从小就习惯了被一堆女人众星捧月地围着。即便他最后升到了海军上将的军衔,毫无疑问会有一帮男人受到他的严格掌控,在海上对他的命令俯首帖耳、遵从有加,他还是更享受在萨福克度过的时间,在他妻子和女儿的家庭生活习惯中过得悠然自得。我在想,这种“家庭生活”加“在外的生活”的组合是否影响到了我母亲,让她先是接受了自己的生活道路,继而又改变了她的生活道路。因为她自己会最终执著于得到更多,所以她先是嫁人生子,然后又投身了职业生涯,这正对应了她父亲同时栖居的两个世界。 知道自己的青壮年都会在海军中度过,外公在买房子的时候有意买在了萨福克郡,因为那里没有紧靠一条“活跃的河流”。所以我母亲十几岁时学会钓鱼的地方是一条宽阔但却平静的溪流。没有哪股水流急匆匆奔来汇入。水流是从房子边上像草地一样顺着缓坡汇入溪流的。时不时地,人们会听到从远处某所诺曼式教堂传来的钟声,这同样的钟声也曾飞越田野,飘入过之前几代人的耳中。 这个地区是由一群小村落组成的,相互之间间隔了几英里。连通这些村庄的路往往没有名字,这让外来的旅人很是摸不着头脑,想要靠村庄的名字来区别吧,这儿的村名又都很相似——什么圣约翰村啦,圣玛格丽特村啦,圣十字村什么的。其实这里面有两拨圣人——来自南埃尔姆汉姆的众圣,用这些圣人起名的村子有八个,还有来自伊尔克夏尔的众圣,用他们起名的村子有四个。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一地区任何一块路标牌上面的里程都是胡乱估算的。如果有一块路牌上写着从某个圣人到另一个圣人之间的距离是两英里,那么在走了三英里半之后,某个路人就会掉头往回走,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哪里忘了拐弯了,而实际上他还得再走半英里才能找到那位藏得很巧妙的圣人。众圣之地的一英里感觉比别的地方的要长。凭周围的景物也无法确定方位。即便是在这里长大的人,有时走着走着也会犯迷糊。我小时候在这儿待过几年,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作为一个伦敦娃,我会特别沉迷于画出附近街区的地图以获取安全感。我觉得凡是我无法看到或是无法记录下来的都将不复存在,就像我经常觉得我忘了把母亲或父亲放在众圣之地的哪个村庄里了,那些小村子毫无规律地散布在地面上,有着相似的名字,和彼此之间靠不住的里程。 战争期间,众圣之地由于靠近海岸,采取了更加严格的保密措施。所有的路牌,不管多不精确,全都被拿掉了,以防德国有可能的入侵。整个地区到了晚上没有任何标志。后来其实并没有任何入侵,但被分配到这里最近才建成的皇家空军机场的美国空军却因此在晚上逛完酒吧想回去时常常迷路,人们经常发现他们直到第二天早上还在疯狂地寻找着正确的小机场。坐了大狗渡船来的飞行员们在没有名称的小巷里兜来兜去,结果发现又坐大狗渡船从另一条路回去了,就这样也没能碰上他们该去的机场。在塞特福德,军队创建了一座跟现实比例相等的德国小镇模型,同盟国的军队在这里进行进入德国本土前的包围和攻击训练。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对照:英国的士兵们在认真记着德国小镇的结构,而德国军队正在准备着要进入一片连一块路牌也没有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萨福克乡野。沿海的城镇都悄悄地从地图上给去掉了。军事区则堂而皇之地消失了。 现在看来很清楚的是,我母亲和其他人所参与的许多和战争相关的工作都是以相仿的隐秘方式进行的,真正的动机被掩盖了,像人们的童年。三十二个小飞机场,再加上迷惑敌人用的假飞机场,几乎一夜之间就在萨福克郡建了起来。这些货真价实的机场绝大多数永远都不会在地图上出现,尽管它们在几首酒吧里传唱的歌曲中有过短暂的亮相。最后,战争打完了,这些小飞机场消失了,四千名空军军人也将以相似的方式离开这一地区,就好像没有任何异常的事情在那里发生过。众圣之地悄然回归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十几岁的时候,马拉凯特先生开车带我沿着那些很久以前曾经的古罗马道路出工收工,我应该在路上听他说过那些暂时从地图上被抹去的城镇,因为他当时正在梅特菲尔德被弃用的机场周围种蔬菜,而正是在那些覆满了荒草的旧跑道上,再一次有人教了我学开车,而这次我已经能合法开车了。马拉凯特家住的村子被称作“感恩村”,因为在两次世界大战里这个村子没死一个人。这就是我后来回来住的那个村子,那是又过了约莫十年,在母亲去世后,我买下了那所小木房子,房子有一个带围墙的花园,总能给我带来安全感。 在白漆屋住的时候,我曾经醒得很早,起来后就朝村子走去,知道山姆·马拉凯特会把车开到我前面,点起一支烟,看着我爬进车里,坐到他边上。然后我们就出发前往各个镇的广场,比如邦吉镇的黄油十字广场,把他的农产品堆到搁板桌上,然后一直忙到中午。夏天最热的日子,我们会到埃尔林厄姆磨坊去歇晌,那儿的河水很浅,我们站到河当间儿,水刚没过腰,我们吃马拉凯特太太做的三明治——西红柿、奶酪、洋葱,再加上她自家蜜蜂酿的蜜。这种组合我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尝到过。他的妻子那天早上在几英里之外的地方为我们做了这顿午餐,这给了我有爸妈的感觉。 马拉凯特先生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他那公牛般的身躯让他与众不同。他有一件长长的低地“獾皮外套”,用几种不同的皮子做成,闻着有凤尾草的味道,有时候又有蚯蚓的味道。他们两口子是我看到的婚姻稳定的例子。他妻子无疑觉得我在他们身边待的时间太多了。她做事极有条理,热衷于整洁,而他则是兔子的野兄弟,所到之处就像一阵会脱衣服的飓风刮过一样。他在身后的地板上撂下了鞋、獾皮外套、烟灰、一条茶巾、关于植物的期刊、小铲子,还把从土豆上洗下来的泥留在了洗涤槽里。凡他遇到的东西都会被吃掉、摔倒、读完、扔掉,而被他丢弃了的东西他便再也不会看见了。无论他妻子怎么说他这个毛病,他就是屡教不改。我怀疑,其实,她在忍受丈夫的天性中还是颇得了一些乐趣的。虽然是夸他,但马拉凯特先生种的地的确完美无瑕。地里没有哪株植物是由着它自己乱长的。他会用水管里细细的水流把小萝卜搓洗得干干净净。周六的市集上,他会把商品在搁板桌上码得整整齐齐。 这样的生活成了我在春天和夏天的固定模式。我挣一份小小的工资,这意味着在我和母亲那看似无法跨越的距离间,我不用花太多的时间去站到其中一边对峙。这距离在我这边是不信任,在她那边则是隐瞒。所以山姆·马拉凯特倒成了我生活的中心。如果活儿干晚了,我会和他一起吃晚饭。曾经陪伴我生活的蛾子、奥利弗·劳伦斯、一缕烟一般的镖手、我那朝着河里就跳下去的艾格尼斯,已经换成了性情随和、为人可靠的山姆·马拉凯特,用当时人们的话说,他壮得就像一棵橡树。 冬天的那几个月里,马拉凯特的田地进入休眠。他只要每日去看上一眼就行了,地里的有机物只有作为覆盖作物的开着黄花的芥末。冬天对他意味着清静和死气沉沉。等我再回到田地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满是瓜果蔬菜了。我们很早就上工,中午吃完饭到他的桑树下小睡片刻,然后再一口气干到七点或八点。我们用五加仑的桶收四季豆,用独轮手推车收甜菜。屋后带围墙的花园里种的李子,马拉凯特太太最终会把它们做成果酱。靠近海边的地方长出来的小番茄吃起来有一股浓重的口味。不久,我就又见识到属于蔬菜种植者们的季节性亚文化了,那就是隔着搁板桌没完没了地谈论凋萎病和今年春天没下够雨。我会静静地坐着,听马拉凯特先生施展本事跟他的顾客们瞎扯。只有我俩的时候,他会问我在读些什么书,问我在大学里是学什么的。他从来没有嘲笑过我的另一半世界。他发现,无论我在学的是什么,都来自于我身上的某种欲望,尽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少会想起我在课堂里学的那些东西。我希望能成为他宇宙中的一部分。跟他在一起,我小时候画的那些模糊的地图都变得可靠与精确起来。 跟他一起走的每一步都让我心里踏实。路边的每一种草,他都能叫上名来。他会拎着重重的两桶白垩和黏土去一个园子,但我知道他也会留神细听某一种鸟的鸣叫。如果有一只燕子撞到窗子上撞死或撞晕了,他会有半天都不说一句话。那只鸟的世界,它的命运,会一直留在他心里。要是我之后不小心提起了那件事情,我会看到他脸上浮现出阴云。他会在跟我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不说话了,我就会失去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独自一人,哪怕他就在我身旁,在开着车。他知道这世界上层层叠叠的悲伤,恰如他了解这世界上的快乐。每次经过一丛迷迭香,他都会掐下一枝来,嗅一嗅,收到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每次来到河边他都会出神。在炎热的天气里,他会脱掉靴子和衣服,在芦苇间游泳,嘴里的香烟一路都袅袅地朝外冒着烟。他教我哪里能找到那些很少见的太阳伞蘑菇,颜色是小鹿的那种浅黄褐色,下面是浅色的菌褶,得到旷野里去找。“只在旷野里。”山姆·马拉凯特会说,手里端着一杯水,像在说祝酒词。几年以后当我听说他去世了,我端起手中的杯子说:“只在旷野里。”说这话时我在一家餐馆里,独自一人。 他那棵桑树的树荫可真叫大啊。曾经有一段,我们都是在有大太阳的时候干活儿,所以我现在想到的是树荫,而不是那棵树。想到它那充满对称美的黑暗存在,想到它的深邃与静默,正是在那里他跟我一聊就聊半天,谈他以前的岁月,直到得再次回到独轮车和锄头旁去为止。微风越过低矮的山丘,进入我们的这个黑暗房间,在我们身旁发出沙沙的声响。真想永远都待在那里,待在那棵大桑树下。草叶间的蚂蚁在爬着它们的绿色巨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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