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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档案馆里战时灯火 作者:迈克尔·翁达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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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在那栋无名的七层楼建筑的一个小角落里工作。那儿我认识的人只有一个,而他还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一天,我刚进电梯后他也进来了,跟我说了句:“你好,夏洛克!”就好像这名字和这声招呼便足够成为我俩之间的暗语,仿佛他声音中所包含的那个感叹号便足以让他在这样一个地方意外邂逅的人满足了。个子高高,依旧戴着眼镜,还是一样的溜肩膀,脸上和从前一样带点未脱的稚气,这就是阿瑟·麦卡什。电梯到了上面一层,他下去,我随即跟了出去,看他消失在了某间办公室。我知道,这事很少有别人知道,在他的白衬衫下面,他的肚子上有三四道深深的伤疤,永久地斜划过他白色的皮肤。 我坐火车来伦敦上班,周中待在伦敦,住在盖伊医院附近一套租来的一室户公寓里。现在城里不像以前那么乱了,让人觉得人们正在重新建立起生活的秩序。到了周末我回萨福克。我不仅生活在两个世界,也生活在两个时代。在这座城市里,我总隐隐约约地觉得会在哪里蓦地瞥到一辆浅蓝色的莫里斯,就是镖手的那辆。我想起车罩盖上那很有军事气派的顶饰,琥珀色的指示灯跳动着,示意要右转或者左转,然后倒退着开进门洞,那门洞的样子活像灰狗坐飞机时的两只耳朵。还有镖手怎么能够,就像一只敏锐的猫头鹰,找到发动机音色中的那个错音,核心部位的一点噪声,于是在几分钟之内他就会走下车去,打开918CC发动机的阀盖,用一条狭长的砂纸把火花塞的尖端给磨亮。那辆莫里斯,我记得,是他有如命门般的一点嗜好,任何一个由他陪着踏进这辆车的女人都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对这辆车的爱和关心比他能给予她们的要多得多。 不过我不知道镖手是否还拥有着这么一辆车,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他的踪迹。我曾经忍不住到鹈鹕大台阶他的公寓去找他,可他已经搬走了。唯一跟他熟的人是莱奇沃思的伪造专家,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线索,可他也消失了。真相是,我把那难忘的一桌陌生人都给弄丢了,他们对蕾切尔和我所造成的改变比我们失踪的父母都要大。艾格尼斯上哪儿去了?哪儿都找不到她。我去她父母住的公寓找,他们不再住那儿了。天涯路的餐厅里没有人记得她了,工艺综合学校里没留她的地址。于是我的眼睛就一直警惕着,期待着能瞥见一辆双门莫里斯那熟悉的蓝色轮廓。 我的工作已经干了有几个月了。我开始意识到,凡是有可能包含和我母亲相关材料的文件是不会让我看到的。那些文件要么已经销毁了,要么就故意拿走了不给我看。似乎有一个黑色的罩子罩在了她的战争生涯上,我依然处于一片黑暗之中。 为了摆脱工作的局限,我开始在晚上到泰晤士河北岸上散步,悄悄地走过镖手曾经关过狗的那个家庭防空洞。但那里面再也听不到狗叫或是狗打架的声音了。我路过过好些个码头,圣凯瑟琳码头、东印度码头和皇家码头。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那些地方早已不再上锁,所以有天晚上我就进去了,在一个船闸的闸门上设了三分钟的定时器,借了一艘小艇,抓住潮水的变化来到了河上。 泰晤士河上船的数量已经大不如昔了。此时是凌晨两三点左右,周围就只有我孤零零的一条船。偶尔会有一条拖船经过,把城里的垃圾运到外面的犬之洲岛上去。我感受到了河底下的隧道所造成的漩涡,所以我必须用力划桨,才能勉强停留在原地,不然就有可能被漩涡吸着漂向拉特克利夫十字码头或是莱姆豪斯码头。有一天晚上我弄到的船上有马达,于是就一直来到了弓溪,又进了那条河北面的两条支流,差点觉得我就要在那些黑暗的支流里找到同盟者了。我把偷来的船泊好,这样改天晚上我还能继续逆流而上,去更远的港汊与运河。然后我走路回到城里,在早上八点半的时候回到办公室,神清气爽。 我又开始了沿着那条我们曾经收狗的河流上下探索的旅程,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在哪里改变了我。有一件事对我来说变得渐渐明白了,那就是不只是母亲的过去被掩埋了、湮没了,我觉得连我自己也已经消失了。我失去了青春。当我出出进进那些熟悉的档案室时,心中有了一件新的想做的事。工作了最初几个月后,我明白了,在我们收集着一场尚未审查完的战争的瓦砾之时,我是被人注视着的。我从来没有说起过母亲。每当她的名字被某个上级官员随口提及的时候,我只是耸耸肩而已。当时我还没有得到信任,可现在我得到了,而且我知道了在哪些具体的时段会单独待在档案馆里。我青年那会儿学到的都是怎么不当老实人,从官方渠道打探消息是我的拿手好戏,无论是偷看学校的成绩单,还是在镖手的指导下偷赛狗的文件。镖手的钱包里有一套细巧的工具,可以用来进出任何地方。我曾经充满好奇地看他使用这套工具,有一次甚至亲眼看到他用一根鸡骨头把捉狗的夹子三两下就给弄开了。在我身上还残留着一点无法无天的气质。不过到眼下为止,我还没法接触到那些经过了审查的双A级档案,那些都放在我这种无关人等见不到的地方。 教我怎么打开档案柜锁的居然是那个兽医,就是继承了两只鹦鹉的那个。她是我好几年前通过镖手认识的,也是唯一一个到现在还叫我给找到了住址的。我回到伦敦后,她就跟我交上了朋友。我把我的问题讲给她听,她向我推荐了一种蹄子和骨头受伤时用的强力麻醉剂,我可以把它抹在锁的周围,直到出现一层白色的冷凝液。冷冻会使锁对侵入的抵抗变得迟钝,这样我就可以实施下一步的攻击。这就是施泰因曼导钉,在更合法的世界里这是为赛狗提供骨骼牵引,保护它们受损骨骼用的。光滑的不锈钢髓内导钉,又小又有效,几乎立刻就取得了成功,只听“啪”的一声,档案柜上的锁几乎毫不停顿就打开了,袒露出了它守护的所有秘密。我开始翻检起那些锁着的档案。稍后,在我独自吃饭用的、通常无人光顾的地图室,我把借来的那些文件从衬衫口袋里拿出来开始阅读。一小时后我又把它们送回了它们上锁的家里。只要我母亲在这栋楼里出现过,我就一定会发现她。 对于我新获得的知识,我对谁也没有提过一个字,只跟蕾切尔打电话告诉了她我的新发现。但她对于重新进入我们的青春没有半点欲望。她以自己的方式抛弃了我们,丝毫不想回到对她来说是一段危险而又不能信任的时光中去。 在她被发现安全地躲在巴克剧院的巨幅布景画后面、镖手的怀中后,母亲被带去看她,当时我没有在场。我身上依然残留着氯仿的后效。但显然当母亲走进那个房间时,蕾切尔并不想离开镖手。她紧紧抱住镖手,把脸别过去不看母亲。在被劫持期间她发了一次病。我不知道详细的情况。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人们绝大部分都瞒着我。也许他们觉得我会感到不安,然而他们的沉默使事情变得更糟糕、更可怕。蕾切尔后来也没说什么,但我恨我母亲!不管怎么说,当镖手抱着她站起身来,想把她递给我母亲时,我姐姐开始哭了起来,好像是在靠近一个恶魔一样。 当然,她当时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心力交瘁了。绑架诱发了癫痫发作,她一直也不清楚当时发生的细节。我后来经常目睹那样的景象,当她发作完后看到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个魔鬼。这有点像《仲夏夜之梦》里某种爱情药水所起的作用,只是你醒来后并不是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而是害怕那东西,因为它会将你拖回到几分钟前刚刚经历过的打击中去。 不过这对当时的蕾切尔应该说不通。因为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镖手把她抱在怀里,正在安抚她,为了让她进入安全的状态而做着所有该做的事情,跟之前在她卧室里那次一样,当时他还跟我编了一套他有一只犯癫痫的狗的谎话。 还有一件事。不管姐姐在刚发完病之后对我做出怎样的反应,无论是怀疑还是愤怒,几小时后她就会和我一起玩牌或是帮我做数学作业。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母亲身上。蕾切尔对母亲的粗暴判断永远也不会缓和。蕾切尔对她关上了门。她转而去了另一家她自己不喜欢的寄宿学校,就是为了要躲开母亲。“我恨我母亲。”她后来一直都把话说得这么狠。在我曾经的想象中,母亲的回归会让我们重新投入她的怀抱。可姐姐受到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在巴克剧院的大厅里看到蛾子的尸体时,姐姐转过头去就对着母亲尖叫起来,而且一声接一声,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完的时候。我们那原先就已经破裂的家庭再次破裂了。从那时起,姐姐就觉得反而是跟陌生人在一起更安全。毕竟,是陌生人救了她的命。 这就是蛾子最终离开我们的那个晚上。他曾经答应过我,那是在卢维涅花园煤气暖炉的亮光旁,说他会一直待在我身边,直到我母亲回来。他说到做到了。然后,他就在母亲回来的时候,悄然地离开了我们大家。 *** 一天,我提早离开了档案馆,去看蕾切尔的一场戏剧表演。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我意识到她在躲着我,而我也不想进入她的生活。我知道她在跟一个小木偶剧团一起演出,听说她跟谁住在一起了,不过她自己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儿。现在我从她那里收到了一条虽说简短而不置可否,却还算是彬彬有礼的讯息,说她参加了一出戏的演出。她叫我不必勉强去看,这戏会在一家以前的制桶厂里连演三个晚上。她讯息中的那份小心翼翼让我觉得心痛。 观众只占据了所有座位的三分之一,所以剧团里的人在开演前最后一分钟指引着我们往前排坐。我自己向来喜欢坐后面,尤其是戏里有我的亲戚,或者看的是魔术表演,所以我留在原位没有动。我们在黑暗中坐了好一阵,戏开场了。 演出结束后,我等在出口的地方。蕾切尔半天也没出现,所以我就穿过各种各样的门和临时性的幕布,到后台去找她。两个舞台管理人员在一片空地上抽烟,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提了姐姐的名字,他们朝一扇门一指,我就走了进去。蕾切尔正拿着一面小手镜在照,一边擦拭着脸上的白色油彩。她身边有个小篮子,里面躺着一个婴儿。 “嗨,瑞恩。”我打完招呼就凑上前去俯看那个婴儿,蕾切尔则看着我。这不是她寻常看我的那种眼光,目光中包含了两种或更多的感情,期待着我来说点什么。 “女孩儿?” “不,是男孩儿。他的名字叫沃尔特。” 我们的目光交汇到一起,互相对望着。这时只怕还是什么都不说更安全些。在成长过程中,省略与沉默一直围绕着我们。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好像就只能靠猜了,如同我们当年面对满满一箱衣物需要破解其无声的含义一样。她和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在那些迷惑和沉默中失落了彼此。不过现在,置身于这个小婴儿的旁边,我们之间又有了些许亲密,就像她在发作之后脸上挂着汗珠,我会把她揽在怀中。此时,无声总是胜过有声。 “沃尔特。”我平静地说道。 “对,亲爱的沃尔特。”她说。 我问她当我们置身于蛾子的魔咒之下时她是怎样的感觉,我承认自己在他身边时总是感到没有自信。“魔咒?他关心我们。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当时在发生什么。他正是那个保护我们的人。正是他带我去的医院,一次又一次。你最后才能忘了父母对我们做过的事。” 她开始收拾东西:“我得走了,有人要来接我了。” 我问她戏中某处的音乐是什么曲子,当时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舞台上,怀抱着一只大大的木偶。我当时差点感动到落泪。是什么曲子其实并不重要,我有好多话想问姐姐,但我知道那些我真正想问的问题她是不会回答的。她回答的时候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舒曼的《我心困厄不安》,你知道的,纳撒尼尔。那时候我们在家里每周都会听上一两遍,在深夜里听,钢琴在黑暗中不绝如缕。你当时还跟我说好像听到母亲的声音加入了进来。那就是困厄。” “我们被毁了,纳撒尼尔。承认吧。”她轻轻地把我推到门边,“你从来没跟我说过的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我转过身去:“我不知道。” “你可以去找找。你的名字是纳撒尼尔,不是斯蒂奇。我也不是瑞恩。瑞恩和斯蒂奇被抛弃了。选择你自己的生活吧。就连你朋友镖手都这么跟你说的。” 她抱着宝宝,抓起他的小手,朝我微微摆了摆。她的意思是叫我看看她儿子,别再跟她说话了。我离开了那个小房间,重新置身在了黑暗中。在我随手关掉的门下边,只露出一缕细细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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