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男孩

战时灯火  作者:迈克尔·翁达杰

每当罗斯家有人从屋子里出来捡鸡下的蛋或上汽车,他都会从呈斜坡的草屋顶向下看。十六岁的马什·费伦会以少年人的身份进入母亲的童年,是因为白漆屋的屋顶需要修补。他和父亲以及两个哥哥整个初夏都栖息在母亲家的屋顶,有时候会被太阳晒晕,有时候会被大风推来搡去。这一家子干起活儿来很有效率,相互间说话从来不带犹疑,彼此间出奇地步调一致。马什是最小的一个,只有听话的份儿。冬天里他一个人在附近的沼泽里干活儿,割下草来堆成垛,这样它们到了春天才会变干,届时他的父兄会把有韧性的柳树枝像发夹一样弯好,戳进草垛里,把它们编成铺屋顶用的长茎草毡。

突然刮来的一阵大风吹得马什下盘不稳,把他掀下了屋顶,他落下时拼命去抓欧椴树凉篷的枝条,想在摔到二十英尺下面的铺路石上前放缓一下速度。其他人在呼呼的风声中下了屋顶,把他平着抬进了厨房。罗斯的母亲铺好了两用沙发。他需要保持静卧,不能移动。所以马什·费伦要在这个给陌生人用的后厨房里当一阵子临时居民了。

这个曲尺形的屋子里只有自然光照明。屋子里还有一口柴炉,一张画着每一条小径与河流的众圣之地地图。在他的哥哥们继续在屋顶干活儿的几个星期里,这里将成为他的世界。日落时分,他能听到哥哥们离去;第二天早上他们蹬梯子上房时持久而又响亮的说话声让他从梦中醒来。最初的几分钟过后,他们的说话声就不大能听见了,他只能听见笑声和生气时的喊叫。两小时后他感觉到屋子里的这家人起身走动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是压低着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封闭的,却又是遥远的。在屋顶上干活儿的时候,他感到世界伟大而充满活力,虽遥远却正与他擦肩而过。

八岁的小女孩给他端来早餐,随即匆匆离去。他往往只有她这么一个访客。她往往只站在门口。他能看到她身后屋子的更远处。她的名字叫罗斯。他自己家里没有母亲,已经有好些年没出现过女人了。有一次她从家里的图书室给他拿来一本书。他把书看完,又问她再要一本。

“这是什么?”她注意到在她给他的某本书的最后空白页上画着几笔素描。

“哦,对不起……”马什感到很尴尬。他忘了自己在书上画的东西了。

“没关系。画的什么?”

“一只苍蝇。”

“奇怪的苍蝇。你在哪儿见到的?”

“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钓鱼用的假苍蝇。我可以帮你做一个。”

“怎么做?用什么做?”

“也许还会做一只蓝翅膀的小橄榄虫……我要用到线、防水漆。”

“我可以弄到。”她转身欲去。

“不,还得要别的……”他问她要纸,还有能写的东西,“我开一张小单子。”

她看着。

“这是什么字儿?你字儿写得真难看。还是告诉我吧。”

“好吧,要小的鹅毛,红色的铜线,别比人的头发粗太多,就是用在小变压器上——”

“说慢点。”

“——或发电机的。也许你能给我带根针来?再带些银箔来让针变得亮闪闪。”

单子还在继续。还得要软木塞和几片灰。有些他开口要的东西之前他从来没用过。她能给他带一个小笔记本吗?他只是在想象着可能性,就像置身于一个以前没来过的图书馆。她问线的细节、钩子的尺寸。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画的素描跟他写的字不同,那是很注重细节的,像是由另一个人画的。少年觉得这是他好几年里头一次跟人说了这么多话。第二天他听到汽车离开车道的声音,是那小姑娘和她母亲。

一天大多数时间里他坐在阳光照进来的窗户边,手里做着做钓饵的苍蝇,除了颜色外跟他画的一模一样。要么就略有些艰难地站在他们的地图前,找他已经知道的和之前没听说过的地方——两边种着橡树的笔直的古罗马道路是一道清晰的直线,那长长的一道曲线是河流。到了晚上他从床上下来,溜进黑暗,移动一下他那笨拙的身体。他看不见自己,这很重要。要是髋部错位了,他就会倒到墙上或是床上。能动多久他就动多久,然后回到床上,一身大汗。这一切,他自己家里和那女孩子的家里都不知道。

在修补工作的最后一星期,两个哥哥钻进绳套里,身子悬到屋顶外面,用长链刀或长檐刀的刀刃来修剪山墙的顶端。男孩隔着窗子看出去,只看到铁的刀刃扫来扫去,草末像大麦一样簌簌地往下掉。

然后家人抬着他,还是平着,放到他们的大车上,消失了。曾经失去了的安宁重新又填满了房子。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小女孩和她的父母间或会听到费伦一家在遥远村庄帮人修房子的消息,他们就像乌鸦又找了一片新的树林栖息。但是那最小的儿子,马什,只要一得着空,就尝试着要克服他的跛。他会在黑暗中醒来,走过一所所他们铺过茅草的房子,或是在夜色行将消散的时候,走进已然鸟鸣可闻的河谷。马什现在开始在书里寻找对这种天色将曙时刻的描写。每当作者从情节中脱开,凭着对青少年时期印象的回忆,尝试着来一段对那一特殊时刻的描写,马什便如获至宝,心有戚戚。男孩开始每天晚上都读书。这让他在两个哥哥说话的时候可以充耳不闻。虽然他也有盖茅屋的手艺,但他已经离他们渐行渐远了。

充实。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过量的事物?补充?一种完满的状态?一种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个名叫马什·费伦的人希望能学习并如饥似渴地吸收周围的世界。等到罗斯一家两年后再次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他们一开始几乎都不敢认了。他的眼神中依然有些警惕,但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上已然脱了稚气,好奇的已经是更广阔世界里的工作了。罗斯的父母收留了他,就像当初在他是个受伤的孤单少年时做过的那样。意识到了他不凡的智力后,他们准备资助他读大学。从根本上来说,他已经离开自己的家庭了。

***

费伦靠着砖砌的檐口歇了一会儿,便在黑暗中爬上了大学里的塔楼,塔有一百五十英尺高,下临着看不见的四方院子。每周有三个晚上他会坐在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瓦楞上考验自己,直到天光破晓前的一两个小时,房屋和草坪渐渐露出面目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赛艇或足球这些公开的考验,只有带伤疤的手指和敏捷的行动透露出他的力量。在一家二手书店里,他找到过一本无政府主义的书,《屋顶攀爬者的三一学院指南》。刚开始,他觉得书中提及的这桩令人痴迷的事是虚构的,是小孩子编的冒险故事,于是他开始攀爬,仿佛是要弄明白这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不靠谱的吹牛。那些晚上他在塔楼屋顶没有见到别人,直到有天晚上他见到了用钉子剐出来的两个名字,旁边还有表示年份的1912。他在回廊的顶上漫步,顺着粗砺的墙壁攀援而上。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鬼魂一样。

他开始慢慢见到了其他的夜游者。原来攀登竟是从马什发现的那本私下印制的书里发展起来的一项传统,该书的作者叫温斯洛普·杨,进剑桥前是个攀岩爱好者,他对这般刺激的冒险非常怀念,便把他称之为“人烟稀少而又默默无闻的建筑”变成了学院中的阿尔卑斯山。《屋顶攀爬者的三一学院指南》里面有迷宫一样的插图和对最佳攀爬路线的详尽描述,在之前的二十年里鼓舞着一代代“建筑物外壁攀援爱好者”沿着“蜂巢路线”爬上排水管,然后在巴贝奇大讲堂那很不安全的瓦片屋顶上摇摇晃晃地滑行而过。所以在费伦身边几码远的地方有时会出现其他的攀援者。看到他们的时候他很平静,然后快捷地从旁边过去,不跟他们打招呼。只有一次,那天起了风暴,有个人从他身边跌落,他一把伸出手去抓住了那人的外套,将那人拽到了自己怀里,那张惊魂未定的脸透过能将人推来搡去的大风注视着他,那是一个不认识的一年级学生。费伦把他留在了一道安全的窗台上,又向着更高处爬去。

十二月,在从一座小教堂的塔楼下往下爬的时候,费伦经过了一个女人,女人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胳膊,非要跟他打招呼。“你好,我是露丝·霍华德。数学系——格顿学院的。”“马什·费伦,”他发现自己如此说道,“语言系的。”她又继续道,“你肯定就是那个抓住了我弟弟的人。真是个神秘人物啊。我以前在上面注意到过你。”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你还在学点什么?”他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响。“主要是关于巴尔干的,那儿依旧是一团糟。”她停了下来,眼睛不知看着何处。“我说,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几个屋顶不是单枪匹马能爬上去的。愿意组个队吗?”他用头做了个略显犹豫但最终表示否定的动作。她顾自爬了下去,消失了。

第二年夏天,他依旧在伦敦靠夜间攀爬城区内的建筑物保持身体状况,爬过的楼里包括最近刚盖好的赛弗里奇百货公司扩建的部分。大楼还在往上盖的时候就有人绘制了紧急出口的地图,于是他不论天晴还是下雨都去那里爬。“马什·费伦。”一个女人在叫他,听声音好像意外邂逅一般,可其实当时他正一只手悬吊在一道正慢慢松脱的屋顶天沟上。“请稍等。”“好的。对了,我是露丝·霍华德。”“我知道。几天前的晚上我在东边的墙上见过你,就在杜克街的上面。”“我们去喝点东西吧。”她说。

在斯托克咖啡馆她跟他聊起了城里其他适合攀爬的好去处——几所天主教堂,河边的阿德莱德大厦,她说,这些是最好玩儿的。她又跟他说起更多温斯洛普·杨的事情,他那本《屋顶攀爬者指南》几乎成了她的《新约圣经》。“他不只是一个攀爬者,还赢得了英国诗歌的校长奖章,一战的时候他以拒服兵役者的身份加入了急救员志愿者组织。我父母住得离他很近,认识他。他是我眼中的英雄。”

“你也拒服兵役吗?”他问。

“没有。”

“为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

“你在三一学院就读过吗?”他又过了一会儿问她。

“不算是。我只是在那儿寻找合适类型的人。”

“找到谁了?”

“我一直跟着这人,在赛弗里奇百货公司的斜坡屋顶上遇见他。他给我买了杯喝的。”

费伦发现自己脸红了。

“因为我抓住了你弟弟?”

“因为你跟谁也没说起这事。”

“那我算是合适类型的吗?”

“我还不确定,到目前为止。等我知道了,会让你知道的。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我从来不掉下来。”

“你稍微有点瘸。”

“是孩子的时候摔的。”

“那更糟。意味着更持久。我是指恐惧。你老家是萨福克吧……”

他点了点头。费伦已经不想去猜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知道多少了。

“你说你摔下来,怎么会摔的?”

“我们家是搭茅屋的。”

“有意思。”

他不说了。

“我是指这很浪漫。”

“我把髋部给摔坏了。”

“有意思。”她又用了这个说法,算是拿自己开了开玩笑,接着她说,“对了,我们在东海岸需要个人。离你过去住的地方不远……”

“干什么呢?”

他已经准备好了听她说出任何话来。

“去监视某些人。我们刚打完一场战争,但也许另一场又要来了。”

他研究了她给的东海岸地图,上面标着从卡夫希茨到邓尼奇的所有海滨小镇之间的小路。接着又是更详尽的地图,标出了她开列的名单上那些人所拥有的农场。他们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只是怀疑对象。“我们需要在有入侵的时候监视着他们。”她说,“他们的同情心是在德国一边的。你可以偷偷溜进去,别留下痕迹,就像劳伦斯说的,干完就走。你的那种工具……叫什么来着?”

“长链刀。”

“对,好名字。”

此后他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名叫露丝·霍华德的女人,不过在多年以后的一份秘密的政府报告上他又见到了这个名字,报告说的是发生在欧洲的持续而毫无宽容的动荡,名字出现在一张便签上,署名之上用潦草的笔迹怒气冲冲地写着:我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一锅“大杂烩”,没有任何东西随着过去而被带走,没有任何伤口随着时间而得到愈合,这里的时间一切都是当下的、没有结束的、充满怨愤的,一切都是相连着共时存在的……

实在是写得一针见血。

露丝·霍华德依然是他步入秘密战争的引路人。在三一学院的高处,她教会了他“消失的屋顶技巧”,她说这是一个从日本艺术中借来的词语,意指一个高处的视角,比如从钟楼或修道院回廊的顶上,能让你的视线越过墙壁,看到通常隐藏起来的远方,仿佛看到了别人的生活和遥远的国度,发现了或许正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一种由高度而获得的旁观意识。

露丝·霍华德说得没错,费伦是个神秘人物。很少有人会知道,他是以何种方式,又是在哪里参与到了接下来几十年里余烬不绝的那些冲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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