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追寻阿索德

占星术杀人魔法  作者:岛田庄司

“喂,江本!”

一踏上月台,御手洗就突然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一个靠着柱子的高个子男人听到叫声,慢慢起身走向我们。

“好久不见了。”江本君握住御手洗的手寒暄道。

“近来好吗?”御手洗笑着问。

“的确好久没见面了。不过也没什么好的。”

江本君是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出生的,今年二十五岁,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因为是日本料理店的厨师,所以留着短短的五分头,看起来很清爽。

“要不要帮忙拿行李?唉?这么少。”

“因为想到就跑来了。”

听我这么说,江本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并问:“来看樱花吗?”

“樱花?”听到江本君的话御手洗表现得很诧异。

“我没想到还有樱花可看。不过,或许石冈兄会想看看樱花。”

江本君住在西京极,若是以平安时期的京城来说,公寓位于棋盘式街道的西南边。从地图来看,则位于左下角。

一路上江本君负责驾驶,我盯着窗外,希望看到京都古老街道的风貌。然而从窗外消逝的景物基本上和东京差不多,尽是耀眼的霓虹灯和高楼大厦。这是我第一次来京都。

江本君公寓的格局是两室一厅,有一个房间让我跟御手洗睡。这种经验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

临睡前御手洗告诉我,明天会很忙,要早一点睡。江本隔着纸门告诉我们: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用他的车。但是御手洗回说“不用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搭阪急电车向四条河原町出发。根据御手洗的说法,竹越文次郎的手稿里,安川民雄住的地方是在四条河原町车站附近。

“你会看京都的地址吗?譬如安川民雄的地址‘中京区富小路路的六角街’,按照字面就能找到它的所在。”

“不会,京都跟东京不一样吧。”

“当然不一样。京都的马路是棋盘式的街道,一般来说是可以从街道名称找出地址所表示的位置的,就像坐标一样。”

“比如富小路,一开始这条街名的意思,就表示房子都是南北向,而六角街是指最靠近它的东西方向的街道。”

“噢……”

“我们马上就可以试试看。”

车子抵达终点站,我们走出月台。

“这一带叫四条河原,是京都最热闹的地方,相当于东京的银座、八重洲。可是一般的京都人都不怎么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像京都。”

果然,走出车站却看不到木结构的房子,一眼望去尽是水泥建筑,感觉仿佛是涩谷,完全没有古都应有的味道。

御手洗快步走在我前面。走过十字路口,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浅溪,溪底白色的石头间杂着水藻。沿着溪往前走的感觉十分美好,我想这就是京都与东京的不同之处。银座或涩谷不太可能有这么美的小溪,上午的阳光照射着水面,反射出一片亮光,非常好看。

“这是高濑川。”御手洗对我说。

据他说,这条小河原本是商人为运输货物而开凿的。可能是淤塞的缘故,河道变浅,现在已无法行船。

“到了!”御手洗提高声音叫道。

“什么?这是哪里?”

“是中华料理呀!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着要和安川民雄见面的事。安川现在已经七十岁,还愿意接受打扰吗?他的脾气虽然古怪,却没犯过什么罪,一定想度过安静的晚年。我不停地想象着,脑海里浮出了一个日日唯有酒瓶陪伴的流浪汉的影子……

说不定我们是第一批根据《梅泽家占星杀人》这本书的介绍来找他的人。他会把我们当成一般客人吗?我们又能从他嘴里套出多少有关梅泽平吉的线索呢?御手洗准备问他什么问题?

我们要寻找的地址,就在店的附近。

“这条是富小路,那边就是六角街,很快便到了。”御手洗站在大马路上指指点点,“走,再过三条街就是啦。”说着,御手洗立刻往前走去。

“不会错,一定就是这里。这一带看起来像公寓的房子,只有这里了。”

御手洗一边说,一边踏上金属台阶。公寓的底楼是家叫“蝶”的酒吧,这个时候还没开张。白色的木板门映着正午刺眼的阳光,酒吧旁边是家小酒店。

公寓的楼梯窄得可怜,只能勉强够一个人通过。楼梯尽头是阳台,并排着一排信箱,我跟御手洗迫不及待地寻找“安川”这个名字,结果却令人失望。

御手洗露出“可能找错地方了”的表情,但这表情一闪即逝。他是一个自信心极强的人,随即敲了身边一户人家的门。

没有回答。里面的人或许在午睡吧?御手洗又敲了一下,仍旧没有人应门。

“不是这间吧!”御手洗说。“我们这样沿路敲门,里面的人一定以为我们是推销员,所以才不出来应门。我们去另一头试试。”

御手洗不死心地走到走廊的另一头。

果然有了反应,他敲门的那一家,打开了细小的门缝,出来应门的是一个微胖的女人。

“对不起,我们不是要推销报纸。请问这公寓有一位安川先生吗?”御手洗问道。

“噢,安川先生,他早就搬家了呀。”那位女士非常有耐心地告诉我们。御手洗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接着问,“这样呀!那么,知道搬去哪里吗?”

“咱不知道呢,已经搬走很久了呗。你去那边问问看,隔壁的房东或许会知道呀。啊!不过房东现在可能不在呢,大概在北白川的店那边呀。”

“北白川?店名叫什么?”

“白蝶。应该在那里吧,反正不是在那里,就是在这里。”

道谢之后,御手洗就去敲房东的门,房东果然不在。

“看来,我们得跑一趟北白川了。房东的名字是……”御手洗看了看门旁的名牌,说:“原来姓大川,好,石冈兄,我们走吧!”

一路上公共汽车摇摇晃晃,窗外一幢幢房子的屋顶有如寺院建筑,泥墙连绵不断向后延伸。

车子终于来到北白川,我们很快便找到那家店。这次运气不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开门。

“你是大川先生吗?”

男人听御手洗这样问,眼神立刻有所警觉,迅速打量我们。

于是御手洗简单地说明来意,询问大川是否知道安川搬到哪里去了。听到御手洗那么说之后,大川就说:

“咱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人说他好像搬回河原町。你们是警察么?”

除了女人之外,全日本大概就属我们两个人最不像警察了。大川这样问,让人觉得他话中有刺。

“我们像吗?”御手洗神情自若地笑着说。

“可以给张名片吗?”男人说。

我一听,心想完了。御手洗跟我一样,也愣了一下。

“其实……”御手洗降低了声调,十分冷静地说。

“恐怕不方便给你名片。下次有机会的话……你听过内阁公安调查室吗?”

男人脸色大变,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两位的大名……”

“噢,没关系……”

御手洗顿了顿,才又接着说:

“算了,今天就这样吧!但是,你什么时候可以打听到安川民雄的新住处呢?”

男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今天晚上……这样,五点,下午五点好了。我现在有急事必须去高槻。但我会尽快赶回来告诉你们。你们可以打电话给我吗?”

大川留下电话号码后我们就走了。现在才中午,还有五个钟头。要立刻得到线索,本来就是不大可能的事。

两人沿着鸭川散步,我故意挖苦御手洗说:“你还真是扮什么像什么。”

“我最在行的就是当骗子。”御手洗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反省的意思。

“那种征信社调查相亲对象底细的家伙,才会到处一张张地递名片呢。”

我一边往鸭川下游走去,一边思索和安川民雄见面时可能会发生的情形。今天六号,星期五。像这样进行调查的话,一个礼拜很快就会过去。

“你觉得调查会顺利吗?”我不安地征求御手洗的意见。

“别急。”御手洗回答。

两个人默不作声走了很久,看到前面有一座桥,桥上车水马龙非常热闹。附近的建筑物似乎在哪里看过。回忆了半天,原来跟早上在四条河原町看到的景色很像。两个人走得口干舌燥,腿也酸了,便随便找了间茶室喝点冷饮解渴。这时御手洗说:

“到底忽略了什么?那一定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非常微小的事情。”

御手洗低下头,眉毛挤在了一起。

“这个案件好像一件由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铁屑所组合成的前卫作品,只是其中有一小块铁屑掉了,所以怎么样也组合不出该有的形状。”

“只要能找到遗漏的那一块,那一小块,一切就迎刃而解,案情的真相就可以大白。但是那个被遗漏、忽略的一小块,到底在哪里呢?从一开始就必须认真过滤。问题出在后半段吗?一定还有没发现的关键,否则这起不可能犯罪就无法成立。四十年来,日本无数的名侦探在这个问题上往复了上亿遍,如今我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们在四条河原町的日式茶室里喝了果汁,接近五点时,御手洗才去打电话。没打太长时间,就听见他说“了解了”,便挂了电话。他回到座位上对我说:“快!我们出发吧!”

穿过马路,已经是下班的高峰,交通繁忙堵塞,御手洗好不容易穿过拥挤的人流。他没有搭乘早上坐过的阪急电车,而是过桥向京阪电车的车站走去。

“去哪儿?”我忙问道。

“大阪府寝屋川市木屋町四之十六,石原庄。从那里的京阪四条站,搭京阪电车,在香里园下车。”御手洗一边走过鸭川,一边指着前面的车站说道。

“站名就叫做香里园吗?”

“是的。”

“站名很美啊。”

京阪四条车站就在鸭川河边。在我们等电车时,脚下的鸭川已经被染上暮色。

抵达香里园时,暮色低垂,四周的环境并不如站名“香里园”那么引人遐想。目光所及,只有灯火分明的小食店。此刻正是灯光最耀眼的时候,踏着醉步的男人四处游走,街道的两旁逐渐出现被称为“夜莺”的女子,她们鼓足了工作的干劲追赶着那些醉汉。

总算找到了石原庄,天色已经黯淡。敲了敲管理员室的房门,但却没有人应答。爬上二楼,就近敲响一户人家的房门,一个中年女人探出脑袋。我们说明来意,她却回答这里没有一个叫安川的人,这让我们十分意外。

但我们没有放弃,继续询问了其他几户人家,得到的答案是:“安川?好像搬家了,搬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问问管理员吧,他或许知道。”

御手洗开始露出失望的神色,费了这么大的劲,仍是没有什么发现。

下楼询问管理员,这次运气还好,他在。问他安川民雄是否住在这里,他说安川早已搬走了,再问他搬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他回答说:

“咱哪儿知道呀!再说那个大叔早就死了啊。”

“死了?”我和御手洗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你确定那人是安川民雄吗?”

“民雄?是呀是呀,的确是叫这个名儿呢。”

听闻安川的死讯,我几乎晕倒。我无法想象安川离开东京,离开柿木后过的是怎样的生活。这样一座破落的旧公寓竟然会是他人生的终点。

但管理员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感到意外。他说安川并非独居,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儿,那姑娘嫁给了木匠,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在读小学,另一个才一两岁,安川老了之后便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

管理员室内的荧光灯似乎已经非常老旧,不安分地眨着眼。管理员好像被灯光刺激得有些心烦,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花板。

走出公寓,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幢公寓,心中五味杂陈,感觉十分苦涩。我猛然感到追寻某人一生的足迹,探究他的生活,是对那人的亵渎。

离开之前,御手洗又向管理员询问安川女儿的地址,但管理员说:

“咱没问过他们准备搬去哪儿,但搬家公司的人或许会知道吧。他们是上个月才搬走的,搬家公司就是寝屋川车站前面的那家。”

“现在几点?”御手洗看看我手腕上的手表。

“八点十分。”

“还早呢,我们走过去吧。到搬家公司去。”

回到香里园站,我们搭乘电车向寝屋川出发。下车后,很快就找到了搬家公司。不过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收获。

御手洗站在公司门前抄写电话号码。他发现里面有微弱的灯光,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便上前敲门。

但就像我们预料的那样,搬家公司的社长没有给我们想要的答案,但他让我们明天再来问问工人,或许他们还会记得那家人搬到哪里去了,年轻人记性比较好。

我们道谢后搭上了回西京极的电车。坐在车上我暗想,这两天四处奔波太累了,而且根本没找出什么线索,时间都白白浪费了。或许御手洗现在的感触也和我一样,觉得很无奈吧!

第二天一早,御手洗打电话的声音把我吵醒了。习惯早起的江本已经出门。我很快地钻出被窝,进厨房泡了一杯速溶咖啡。

回到房间,御手洗刚刚放下电话,我把手里的咖啡递过去,他撕下一张便签纸说:“有收获了!”

“虽然具体的地址不清楚,但大概的位置是大阪的东淀川区,就在丰里町站牌附近。丰里町站好像就是个终点站,公共汽车会在那里绕一圈后原路返回。那里有家兼卖一些零食的叫做“大道屋”的小店,走进店旁的一条小巷,就可以看见一间公寓。

“另外他们家现在已经改姓‘加藤’了。新家好像很靠近淀川的堤防,前往丰里町的公共汽车好像就是从梅田出发的,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在阪急电车的上新庄站换车。你要一起来吗?”

我们先从西京极坐电车到上新庄,然后换乘公共汽车,在终点站丰里町下车。淀川上孤单地架着一座铁桥。

这一带很偏僻,空地上长满杂草,到处都是废旧的轮胎。我们刚才搭乘的公共汽车,再开下去就会爬上堤防的坡道,往铁桥方向行驶。

路面看起来很新,路边的水泥砖看上去也像是刚铺上去的。四周有一些盖了一半就荒废的烂尾楼,而大道屋就在其中。

这些房子就和那些破轮胎一样旧,从店旁的小路进去,我回头一看,发现那店的背面竟然是铁皮拼贴起来的。眼前是几栋格局相同的公寓,公寓墙上是一排信箱,其中一只信箱上写着“加藤”这个姓氏。

爬上老旧的木质楼梯,二楼的走道上挂满了洗晒的衣服。加藤家的房门上有一扇小玻璃窗。窗门开着,里面传出了洗衣服咔嚓咔嚓的揉搓声和小孩的哭声。

御手洗敲了下门,显然里面有了反应,但却没有立即来开门。可以想象出屋内杂乱的陈设,以及主人慌忙收拾的情景。

门开了,是一个头发散乱、没有化妆的女人。门开后的一刹那,她就露出了后悔的神情。御手洗抢先一步堵在了门口,问她可不可以谈谈有关她父亲安川民雄的事。

“没什么好谈的!”女人表情很坚定,“我和父亲毫无瓜葛,你们为什么要再三打扰我的生活,请回吧!”

说完,她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留在屋外的是她背后小孩的哭声。

就这样被拒绝了。虽然御手洗不甘心,也只能无奈地对我说:“走吧。”

那女人的一口东京腔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来到此地后,在我耳边充斥的都是关西腔的日语,好像周围的人都在讲相声,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熟悉的乡音。

“看来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御手洗很是失望。“我看安川这条线索我们还是放弃吧,既便他还活着,或许也不会多说什么,更何况是他的女儿。我们这样来一趟,就算是替竹越文次郎完成拜访安川民雄的心愿吧。”

“那接下来我们干嘛?”

“让我想想。”

不知道御手洗还有什么新的打算,总之,我们再次搭上了阪急电车。

“你好像提到过,只是在修学旅行时来过一次京都,是吗?”在电车上,御手洗这样问道。

“你在桂站下车吧,然后换车到岚山,岚山和嵯峨野是京都的观光胜地,现在樱花正好盛开。我看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你去看看风景,我想一个人单独行动。对了,你知道回西京极公寓的路吗?”

于是我就在岚山站下车,随着赏花的人流前景,四周到处都是美丽的樱花。我来到当地有名的桂川。

桂川的河面相当开阔,所以架设在河上的木桥也显得很长。我过桥的时候和一位艺伎擦身而过,她和一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金发青年走在一起,艺伎脚上穿着像是漆木屐一样的鞋子,走路时会发出磕磕哒哒的声音。其他过桥的人,都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过了桥,我看了桥头看板上的介绍,才知道这就是有名的“渡月桥”。想象到圆月当空,月光倒映在水中的美景,这桥的名字取得果然很恰当。

桥的尽头有座像是地藏庵的小木屋。走进一看,原来是电话亭,我倒是很想在这里打几个电话,但不知道能打给谁,因为我在京都没有朋友。

离落柿舍还有些距离,所以我就在岚山简单地吃了顿便饭,之后去搭京福电车。这种路面电车在现如今的东京已经很少见了。

我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一部推理小说。名字我忘了,但我曾打算按照小说的情节把所有线路都坐一遍。当年东京的路面电车停运的时候,我还伤感地认为优秀的推理小说恐怕也要绝迹了。

因为不知道这趟车会通向何处,我就一直坐到了像是终点站的地方才下车。站名叫做“四条大宫”。一出站口,就是一条热闹的马路。我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却发现街景开始变得熟悉起来,原来这就是观光客必来的景点之一——“四条河原町”。

我还去了趟清水寺,还顺着三年坂的石阶一路下行。这里京都古都的气息最为浓厚。路边有很多土产店。我随意走进一家茶屋,点了一杯甜酒。

穿着和服,送来甜酒的姑娘站在门前向外撒水,她非常小心地不让水花溅到对面的土产店里。

离开了清水寺后,我又回到“四条河原町”,直到已经没什么地方可以逛了,才筋疲力尽地回西京极。

空荡荡的公寓里只有江本一个人。

“京都怎么样?”

“太棒了!”

“从哪儿回来的?”

“岚山,清水寺。”

“御手洗呢?”

“他在电车上就和我分开啦。”

听我这么说,江本满怀同情地看着我。

我和江本正准备做天妇罗当晚餐,御手洗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飘回来了。我们三个人围着小饭桌开始谈天。

“喂,你怎么穿着江本的衣服,天那么热,快脱掉吧。我看着都觉得热。”

但御手洗好像完全没听见我说话,傻呆呆地盯着墙壁。

“御手洗,快把衣服脱了。”

我又说了一次,并且加重了语调。御手洗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去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天妇罗很好吃,江本不愧是个厨师,可惜御手洗一直在沉思,根本没心情品尝这美味。

江本问御手洗:“明天星期天我休息,可以带石冈去洛北玩,你要去吗?”

听江本这么说,我十分高兴。

江本接着说:“咱已经从石冈君那里听说了你们此行的目的呢。都是要耗费脑细胞的事,既然你没有别的计划,不如坐车和我们去兜兜风呗。一样可以思考问题,怎么样?”

御手洗很感激地点点头说:

“如果可以让我坐在后座不用讲话的话,那就拜托了。”

江本驾驶着车子向大原三千院驰去。一路上御手洗果然什么也没说,他像面壁思过似的,一脸严肃。

我们在大原吃怀石料理,江本很热情地介绍,但御手洗仍然保持沉默。

江本个性随和,和我聊得很投机,他带我们从同志社大学逛到京都大学,二条城、平安神宫、京都御苑、太秦电影村等地。只用一天的工夫,就几乎把京都的名胜都走遍了。最后他打算带我们去河原町,但我昨天去过所以就谢绝了。我们还吃了寿司,到高濑川的古典茶室喝茶。

愉快的一天就在咖啡时光中结束了。今天是八号,星期天,眼看着这一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一起床,我才发现御手洗和江本都已经出门了。我只能一个人饿着肚子到西京极的街上找东西吃。路过了车站前的小书店,就顺便进去逛逛。西京极有座运动公园,公园里有球场,我听见了大声叫喊的声音,看来有人正在比赛。

看了一会儿,我离开公园,开始思考整个事件,我个人的推理加上御手洗采取单独行动后的成果,似乎完全没有进展。焦躁的情绪挥之不去,我无法好好享受外出的时光。

很明显,这个案子有它独特的魔力。在我看过的那本《梅泽家占星术杀人》中曾写道,一个富翁因为沉迷于调查这个事件,最后竟然倾家荡产。更可怕的是,他受到了阿索德幻影的魅惑,最后跳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传说中的阿索德……我相信她的确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让人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想到这里,我又走进车站,西京极的街道已经被逛遍了,不如再去四条河原町逛逛。昨天去过的那家古典茶室似乎还不错,那里还有家丸善书店,可以去翻翻有没有美国插画年鉴之类的书。

我坐在西京极月台的椅子上,等待开往河原町的列车。现在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所以月台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一位老婆婆坐在采光位置绝佳的椅子上。列车入站的铃声响起,她抬起头,视野中飞驰而来的是用红漆写在列车车身上的“急行”二字。

列车像风一样驶去,丢弃在月台上的报纸杂志在阳光下随着气流摇摆,我突然想起了丰里町的那个公共汽车站。

淀川堤防附近有很多空地,被丢弃在空地上的那些废旧轮胎等物,让我想起了一个有标准东京腔的女人——安川民雄的女儿。

御手洗真的打算放弃安川民雄的女儿这条线索吗?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忽然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迫使我向月台的另一侧飞奔过去。我决定换乘往梅田的电车,立刻就去上新庄。

抵达上新庄,月台上的钟显示快四点了。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坐公共汽车,伹转念一想,或许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逛逛也不错。

上新庄这个地方只有车站附近还算热闹,其余的地方就显得惨淡多了。四周有很多卖章鱼烧、大阪烧的小店,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大阪。因为不久前刚来过一次,所以眼前的景色都很熟悉,淀川上的铁桥就在远处。我赶到了车站,而大道屋就在眼前。

就这么一个人去找安川的女儿,我并没有自信能得到她的理解,但她应该在意和自己父亲有关的梅泽事件吧?或许把竹越文次郎手稿的内容告诉她,能够引起她的兴趣。

我准备对她撒谎,就说自己不是警察,是竹越文次郎的女儿美沙子的朋友,所以看过那本手稿。

如果对她提起竹越,大概不会引起她的反感。她说过父亲的事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麻烦。所以我认为她有权利知道竹越手稿的一些内容。退一步说,我还是比较在意她所知道的和平吉有关的线索。我还想了解的是案件发生后安川民雄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和平吉之间是否秘密接触过。

我站在门口,十分慎重地敲了一下门,这次没有听见洗衣服的声音了。

门慢慢被打开,四周的空气仿佛快凝固了,而探出脸来的女人的表情也像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个……我……”我突然变得手足无措,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一口气把想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今天我单独前来拜访,是关于战前的那个事件,我得到了一些外人不知道的资料,是特意来告诉您其中内容的。”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认真了,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最后,她好像下定了决心,走出门外对我说:“孩子跑出去玩了,我要去把他找回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她说着一口标准的东京腔,背后仍然背着一个孩子。

她边走边告诉我,小孩都喜欢跑到这附近来玩。说着,我们已经登上了淀川的河堤,四周的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仔细向远处望去,除了宽广的河流之外,并没有看到有小孩的踪影。

她走得很慢,我将整理好的一番话一口气地说了出来。还好,她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听我说完后,她总算开口了。

“我在东京长大,住在蒲田附近的莲沼。从蒲田到莲沼只有一站路,为了省钱,母亲都是由蒲田走路回家的。”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有关我父亲的事,那时我还没出生,所以知道的并不多,不知道是否能帮上忙……”

“那个案子发生后,父亲参了军,他的右手就是当兵时受伤的。战后,他回家和母亲住在一起。起初还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但后来就渐渐变了。原来生活稳定的家庭,因为他玩赛马玩赛船被败光了。母亲不得不出来工作赚钱补贴家用。时间一长,母亲开始对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感到厌烦。一家人蜷缩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只要父亲一喝醉,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后来父亲的精神似乎也出了问题,经常会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明明已经死了的人,为什么会回来找他。”

听到这里,我不禁吞了口口水。

“是谁!那个来找他的人!是谁来找他?是梅泽平吉吗?”

“或许就是他吧,因为的确听到过这个名字。但父亲提到梅泽的时候,意识已经模糊。我想他是吃了麻药。总让人感觉他看到的是幻觉,说的是胡话。”

“如果梅泽平吉没死,那么你父亲看到的很有可能就是他。因为在梅泽家事件中,只有在梅泽平吉没死的前提下,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才能够解释得通。”

我的兴头上来了,就像上紧发条的玩具,滔滔不绝地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这个事件我已经和御手洗讨论过好几次,所以叙述起来非常流畅。

我的结论是:在第一具尸体上没有胡子,而平吉原本是有胡子的;一枝的死,是为了让竹越文次郎按照凶手的指示埋尸。我还提到了制作阿索德的动机等,尽管我讲得口沫飞溅,她却不太感兴趣,只是不时拍拍背后的孩子,似听非听地听我发表见解。河面上吹来的风,吹乱了她额头和面颊上的头发。

“民雄先生有提过阿索德的事吗?或者是看过……”

“嗳,好像听他说过,但那时候我还小,所以……不过,虽然梅泽平吉这个名字在我小的时候就听到过,但我根本不关心这个人是谁,也不关心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对这个名字,我甚至有种厌恶感,因为它让我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在那事件最轰动的时候,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应付那些陌生人。有一段时间,当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经常发现屋子里已经坐满了在等父亲的人。家里空间这么小,搞得乌烟瘴气,实在很讨厌。所以我们才会搬到京都来。”

“是吗……看来你家的生活被打乱了。哎,那样的事情我都没想到,那今天我的来访岂不是打扰您了?”

“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在意啊。”

“你母亲已经过世了吗?”

“母亲在世的时候就和父亲离婚了,她受不了父亲的性格。虽然母亲再三要求我和她住在一起,但父亲舍不得我,我也觉得父亲很可怜,所以就陪在他身边。”

“其实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来不打我,但因为找不到好的工作,所以成天闷闷不乐的。我们过得很凄惨啊,哎!这个家……”

“民雄先生有没有比较亲近的人?”

“没有,就算有,也只是父亲的一些酒肉朋友。不过有个叫吉田秀彩的人,倒和父亲很要好。或者应该说,我父亲很崇拜他。”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好像是专门用四柱推命法来帮人算命的,是个靠占卜为生的人。他比父亲大十岁,以前住在东京,听说是在酒馆里认识的。”

“住在东京?”

“是的。”

“民雄先生也很喜欢算命吗?”

“嗯……怎么说呢,好像也不是特别喜欢。他之所以对吉田先生很感兴趣,是因为吉田先生很喜欢做人偶。”

“做人偶!”

“是啊,所以他们才很谈得来。后来吉田先生不知道怎么就到京都来了,父亲大概是为了追随他,所以也搬到京都来的吧。”

吉田秀彩……看来又出现了一个重要人物。

“你和警察说过这些事吗?”

“警察?我不和他们谈论父亲的事。”

“那警察一定不知道吉田这个人吧?那些业余侦探呢?你告诉过他们吗?”

“从来没有过,今天还是我第一次对别人提起他。”

我们并肩走在河堤上,夕阳西斜,她的表情让人捉摸不定,我想我还是单刀直入地提问比较合适。

“你怎么看?你认为梅泽平吉真的死了吗?阿索德真的存在吗?你父亲对于这点有什么看法?”

“我对这件事情不了解,应该说根本不想了解。至于父亲,他已经是个重度的酒精中毒者了,经常意识不清,还能有什么想法?不过他的确经常提到梅泽平吉这个人,如果你相信他喝醉时候的胡话。或许你只有看到他喝醉时的样子才能理解我说的。总之,我是绝对不会把他喝醉时说的话当真的。不过,他倒是对吉田先生说了很多。”

“吉田的名字怎么写?”

“优秀的‘秀’,色彩的‘彩’。”

“他住在哪里?”

“具体的地址和电话我都不知道。因为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如果我父亲说得没错,那吉田大概住在京都北区的乌丸车库附近。京都没有人不知道乌丸车库的,就在乌丸路的尽头,他家靠近车库的围墙。”

向她道谢后,我们就在河堤上分手。走了一段距离,我回头看她,见她只顾照顾背后的孩子,头也不回,整个人融入夕阳的余晖。

我走下河堤,想踏入河边的芦苇丛中看看,但走近之后才发觉那些芦苇有一人多高,大约有两米左右吧。一条小路将芦苇分成两边,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一时间,我仿佛置身于迷宫中,而眼前蜿蜒的小路则变成了一条隧道,地面开始变得泥泞,四周充满了树叶枯萎的气味。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来到了河边。河水在淤黑坚硬的泥土上流过,向右边望去,还可以在夕阳的光辉中看到铁桥的影子,还有铁桥上来往车辆的灯光。

我开始思考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想我掌握了一条御手洗和警察都不知道的重要线索。

这个吉田秀彩到底对安川民雄说过什么?能从他们的谈话中找到平吉还活着的证据吗?很难否定这种可能性。

虽然她刚才一再强调父亲说的醉话,但不管怎么说,安川一定认为平吉还活着!而且我也不相信那是酒后胡言。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七点零五分了。今天是九号星期一,一天已经结束了。离约定的星期四还有三天,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就不能在星期五之前,阻止竹越刑警将自己父亲的耻辱向天下人公布。我胡乱踏进芦苇丛里,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我决定去一趟乌丸车库,所以没有在西京极下车,而是直接坐到了终点站四条河原町,最后换乘公共汽车到达乌丸车库时已经快十点了。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想问路也没办法。这怎么办?我只好沿着站牌旁的围墙开始步行,希望吉田就住在围墙的后面。但绕了一圈后,仍然没有发现“吉田”的门牌。最后,我只有向派出所走去。

站在吉田家门口时,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屋里的人都睡了,我又没有他家的电话,只能明天再来。

其实我并不想今晚就和吉田秀彩见面,只是怕明天一早起来什么期待都没有了难免有些空虚,所以还是今天找到了住址,明天再来拜访。

我搭上了公共汽车和电车,回到西京极的公寓,御手洗和江本已经睡了。我不想打扰他们,悄悄地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御手洗和江本又不见了人影。这下麻烦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御手洗自己找到的线索,这都是一晚上兴奋得睡不着害的。

不过也没关系,又没说一定要御手洗本人解决事件才可以,只要是御手洗的同伴就行了。

洗漱完毕,我马上赶到了西京极车站,搭乘开往四条乌丸的班车。昨天晚上已经问清了地址,所以到达吉田秀彩家时才十点多。

玄关的玻璃门被打开,一个穿着和服的婆婆走了出来。我连忙打招呼。

“您好,请问这里是秀彩先生的家吗?是安川民雄的女儿告诉我他住这儿的。”

那个婆婆很客气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她说她先生昨天就出门了,我听了非常失望。

“请问去哪里了?”

“去名古屋,说了中午就回来,不过也可能傍晚才到家。”

我向她要了电话号码,并且说,再来之前会打电话。

看来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顺利,在等吉田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一边沿着贺茂川往下游走去,一边在想着案子。

这条河叫做贺茂川,河的下游和从东边流过来的高野川呈Y字形汇流后,就成为了鸭川。两河交集的地方称为今出川。梅泽平吉的前任妻子多惠的父母,就是在此地经营西阵织失败倒闭的。

御手洗胸有成竹地向竹越保证,说一周之内就可以解决这个案子。但到底怎样才算解决呢?首先要弄明白凶手犯案的经过,然后搞清楚凶手到底是谁。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光是第一点能否完成都是个未知数。更何况那个竹越的要求不止如此。

要确定某人就是凶手,这就更加困难。而且如果这个人还没死,那还得找出他现在的住所,并且确保他就在那里,倘若不是这样,就不能算真正找到了凶手。

今天是十号,星期二,如果连今天也算进去,那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了。如果在今天晚上还不能找到凶手,那就基本没希望了。凶手在日本国内?不,或许他不一定在日本。他到底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既便他真的在国内,也可能在稚内或者冲绳。要在其后的两天内找出他的行踪,时间太紧迫了,有可能要花上超过两天的时间。更何况四十年过去了,人海茫茫,更是大海捞针。

假设我们真的能够在未来的两天中把案子解决,那么赶在周四回到东京,立即向竹越和饭田说明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这样就可以将竹越文次郎的手稿销毁了。明天是星期三,最好能够搭乘晚班车回到东京,如果今天还没有任何收获的话,那么在承诺的期限前解决案子就没什么希望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从吉田秀彩那里得到平吉还活着的证据,而且证明平吉就是凶手。至于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可不好办,但至少也要问出平吉最后现身的场所,然后明天就去那个地方作进一步的调查。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好不容易捱到两点,我给吉田家打了一个电话,秀彩的妻子很有礼貌地告诉我,她先生还没有回家。我决定继续等到五点。

为了打发时间,我就在公园旁的一家茶室里休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五点十分,我满怀希望地拨通了电话。感谢上帝!秀彩的妻子说她先生刚刚到家。我马上说,请让他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话一讲完,我就扔下话筒,飞也似地跑出了茶室。

吉田秀彩在大门口等待我的到来,民雄的女儿说他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但他长着一头白发,怎么看也应该有七十岁了。

等不到进入客厅坐下,我就在门口表明了来意。他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后,我便缓缓地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大致上的意思是朋友的父亲去世了,在整理书房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手稿,上面写着竹越文次郎的名字,手稿的内容只是大致提了一下。

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关于这件事,我纯粹只是想帮朋友的忙。而且我相信梅泽平吉还活着,不然案子就无法解释。我把以上这些话一口气地告诉了吉田。

“我见过安川民雄的女儿,安川先生似乎认为梅泽平吉没有死。他或许告诉过您他的想法,所以我才来打扰您,希望听听您对此事的看法。还有,您认为制作阿索德的想法可信吗?”

吉田秀彩整个身子都陷入暗色的沙发中,他听我讲完后才开口说:“你说的事很有趣。”我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位老人,一头银发,鼻子细长高挺,面颊消瘦,目光时而锐利,时而温和,有一张充满魅力的脸。他身材瘦而长,所以不熟悉他的人或许会觉得他为人孤傲,其实这种说法未必准确。

“我对此事也曾进行过占卜,而关于平吉的生死,得出的结果是一半一半。但现在我却认为死四生六。”

“另外,说到阿索德,我是个对制作人偶感兴趣的人,制作过程中涉及到的哲理言之不尽,如果为了制作阿索德甚至需要犯下杀生的罪孽,或许我也想尝试着完成她的。我这么说好像有些矛盾。”

这时,吉田太太端着茶水和点心来到了客厅。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急匆匆地前来拜访,却什么见面礼都没有带。

“真是失礼了,太急的缘故,空手而来。”

秀彩笑笑,说不必客气。

这时,我才开始环顾吉田家的客厅,刚进门的时候,我就像是斗牛场上的牛,根本没时间静下心来注意这些。客厅里有很多占卜方面的书籍,还有各种尺寸,各种材质制作成的人偶。其中有木质的,合成树脂的,作品风格都相当写实。

由于我的不自觉赞叹,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人偶。

“这是塑料做成的吗?”

“那个,是FRP。”

“哦……”

我十分惊讶,老人英文随口而出。

“您怎么会想到要制作人偶呢?”

“嗯,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对人体本身感兴趣,沉浸在制作人偶的乐趣之中,这其中的道理,外行人是难以理解的。”

“刚刚您也说过如果有可能会去制作阿索德,难道制作人偶真的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吗?”

“说成是魔力也无妨,人偶就像是人的化身。当我制作人偶的时候,全神贯注,手指触碰作品时,仿佛连魂魄也被吸了进去。而且制作人偶的过程就像是在制造尸体,有点恐怖。这种体验仅仅使用‘吸引力’这种温和的词语来修饰是远远不够的。”

“其实上溯历史就可以发现,日本是一个不会制作人偶的民族,虽然日本也有过土俑或者陶俑之类的东西。但那都是象征性的作品,其意义只是代替真正的人。这和雕塑或者制作人偶的概念完全不同。”

“日本的艺术史中,很少有肖像画之类的东西存在,所以更不用说是雕像了。在西方的希腊或者古罗马,每个时代的执政者或者英雄都留下了肖像画、雕塑、浮雕等作品,这样做的目的是供后人瞻仰。而日本却只有神佛的塑像,从来没有执政者的雕像。这倒不是说日本技术方面不如西方人,而是害怕魂魄会被雕像摄走。所以既便是肖像画,也很少见。”

“在日本制作人偶就变成了一件很私密的事情,通常要躲着别人偷偷摸摸进行,制作者也秉持着一种神圣、严肃、集中的心境来完成作品。这样的制作过程,如同在和生命进行抗争。我从昭和起,就开始迷恋上这种创作的魔力。”

“那么,你认为创作阿索德是……”

“创作阿索德的想法无疑是邪恶的,制作人偶一定要使用人体以外的材料,那样做出来的作品才可以称为人偶。绝对不可以使用人的肉体来当素材。刚才我说过,从历史上来看,制作人偶这件事,掺杂着悲惨、阴暗的感情。所以我也能够理解他为何会产生出如此可怕的狂念。毕竟都是日本人嘛!”

“不,或许应该说,在我们的那个年代。只要是曾耽于人偶制作的人,就能够了解那种想法。只不过自己是否会真的那样做,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不是道德的问题,他制作人偶的出发点和态度和我有本质上的不同。”

“我了解您的意思,不过您刚才说自己也有可能制作出阿索德,而且平吉也许已经死了,那又是什么意思?”

“嗯,或许应该这样说。认识平吉的安川和我很熟,而我也对案件中提到的那个人偶有很大兴趣。但我对案子本身却没有兴趣,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没考虑过谁是凶手之类的问题。所以你问我对案子是怎么看的,我得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不善于向别人解释,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年轻人解释。”

“至于平吉的生死,我看他就算还活着,也不可能和人有来往。一个人独居在深山老林并不像说说那么容易,首先吃就是个大问题,除非可以像神仙那样辟谷。倘若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自己起居的人,会很不方便吧。为了避人耳目,也不能过平常人一样的生活。而且他太太的娘家也会来找他吧。日本这么小,这些实际问题都不能解决,所以我说他多半是死了。”

“但如果说他完成阿索德之后就自杀了,那应该会留下尸体,这样就会被人发现。当然,如果他死之前就想好办法让自己的尸体消失,那也不是不行。但如果这样,恐怕一个人完成不了的,一定有个人帮他处理了尸体。不是烧了就是埋了。或许他的遗骸就放在阿索德的旁边,这就是我的想法。”

“原来如此……那安川民雄也和您谈起过这件事?”

“是的。”

“那他是怎么说的?”

“他的话我半句都不信,他是平吉的疯狂信徒,对平吉还活着这件事深信不疑。”

“那么阿索德……”

“按他的话来说,阿索德已经制作好了,就藏在日本的某处。”

“安川有没有说藏在哪里?”

“嗯,说过的。”

“哪里!”

“明治村,你去过吗?”

“只是听过名字。”

“那是名古屋铁路局在名古屋北面犬山附近建造的村子。碰巧我刚从那里回来。”

“啊,原来是这样,那么藏在明治村的哪里?是埋在某个地方吗?”

“并没有埋起来,在明治村里有个宇治山田邮局,内部其实是博物馆,里面展出邮票、邮政的发展史。里面还有江户时代信差的假人,明治时代的邮筒模型和大正时代的邮差人偶。不知为何角落里还安放着一个女人偶,安川认为那就是阿索德。”

“哦!那些展览品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偶呢?应该知道是谁把它放进去的吧?”

“这就一直是个谜了。老实说,那些人偶中有我的作品,负责这个展览人偶制作的除了我还有尾张人偶社。我常在名古屋和京都之间来回跑,而名古屋的同好也经常到我在京都的工作室来做客。大家一起切磋制作人偶的技术,制造了那些展览用的人偶,完成后又全都运到了明治村。但在开幕那天,我们突然发现多了一个人偶。问尾张人偶社的人,他们也说不知道。大家都不记得曾制作过那个女性人偶,况且邮政历史展览馆里也不需要这样的人偶呀。”

“我们想或许是明治村负责展览的人觉得原本展品的内容太单调了,所以就放了一个女人偶进去。其实那个人偶做得很出色,但和展览的内容不协调。因为这个人偶的‘身份’不明,感觉也十分诡异,所以安川断定它就是阿索德。”

“原来如此,那么您这次去明治村,就是为了调查人偶而去的吗?”

“不,我有个老朋友在明治村,他和我有相同的爱好,我们是制作人偶的同好。另外我也喜欢明治村那种朴素的氛围。我小时候曾在东京住过,非常怀念那时东京车站前的派出所,新桥的铁工厂,还有隅田川上的桥和帝国大饭店。只要不是节假日,那里就没什么人,散散步、看看风景,非常惬意。但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不适合住在快节奏的东京,最好还是住在京都这种地方,尤其是明治村还保存着往昔的气味。”

“明治村真的那么有趣?”

“或许老人家会特别钟爱吧,年轻人就不清楚了。”

“恕我再回到刚才的问题,您和安川对梅泽的想法怎么看?”

“至少我不是很在意,觉得那只是狂人的妄想。”

“您搬到京都后,安川还来找过您吗?”

吉田秀彩面露苦笑。

“嗯……来过吧。”

“你们来往密切吗?”

“他倒是常常来,这里也算是我的工作室。我倒不是打算说死人的坏话,只是他在死前的那段日子里,整个人都变了。他是个被梅泽家占星术杀人事件附身的人,是个牺牲者。”

“在日本,像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他们相信自己担负着上天给予的使命,一定要解决那个案子,甚至达到了病态的地步。安川的口袋里经常放着一小瓶威士忌。我曾说过他很多次,都这把年纪了,不要喝得那么猛。还好他不吸烟,不过每当我和几个朋友看见他一口一口地喝着瓶子里的酒的时候,都劝他别再喝了。到后来,其他的朋友只要看见安川一来,就说要回家。”

“有段时间,因为我没给他好脸色看,他就很少来了。即便是来,也都是为了诉说自己前天晚上作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总之,他已经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成天处于恍惚的状态。后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启示,竟然说我的一个朋友就是梅泽平吉。那个人每次来时,他都下跪行礼,而且还说好久不见之类的话。他还说我的那个朋友眉间有火烧留下的疤痕,那就是身为梅泽平吉最好的证据。”

“他为什么说火烧留下的疤痕就是梅泽平吉还活着的证据?”

“那我也不知道,这大概只有安川自己才明白。”

“安川认定的那个人和您还有联系吗?”

“有啊,他是我的老朋友,刚才我也提到了,就是我去明治村找的老友。”

“可以问他的名字吗?”

“梅田八郎。”

“梅田!”

“是的,安川也说他和梅泽平吉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梅’字。但这也太荒唐了,大阪车站附近一带就叫梅田,这在关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啊。”

我突然灵光乍现,因为我在意的不是“梅田”这个姓,而是“八郎”两个字。在梅泽家占星术杀人事件中死亡的人,总数不正好是八吗?

“梅田君没有在东京住过,而且还小我几岁,如果他真的是平吉的话,那就太年轻了。”秀彩又接着说道。

“那他在明治村做什么工作呢?”

“明治村有个京都七条派出所,是明治时代的遗物。梅田留着英国式的胡子,挂着佩刀,在那里扮演明治时代的警察。”

一个想法油然而生,看来我应该跑一趟明治村。

吉田秀彩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你去趟明治村也行,但梅田绝对不是平吉。首先年龄不符,我猜在安川的幻想中,把自己年轻时看到过的平吉想成了梅田,他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而且平吉性格内向、阴郁,梅田则是笑口常开,充满朝气的一个人。梅泽平吉是左撇子,梅田正好相反。”

告别时,我深鞠一躬向吉田秀彩表示谢意,他太太也出门送行。

吉田秀彩送我到外面的大路上,他告诉我,现在是夏令时,明治村的营业时间是从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只需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参观完。

这次拜访大有收获,太阳已经下山,路上的汽车亮起了檬黄色的车灯。十号已经落幕,还有最后两天。

回到西京极的公寓时,江本已经回来了,他一个人闲得无聊,正在听唱片,我坐下和他随便聊了起来。

“御手洗君呢?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问道。

“我刚才在门口看到他。”江本说。

“他怎么样?”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一股要拼命的劲头,说一定要找到线索,就跑出去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起来,看来我也得加把劲才行。于是我把这几天调查的情况向江本做了一个大概的说明,还请他明天务必将车借给我。江本君爽快地答应了。他还告诉我只要走名神高速公路,然后在小牧交流道北上,就可以到达明治村,这样就不会太费时间。

我决定明天早上六点出发,今天一天累坏了,看来得早点休息。京都我不是太清楚,但在东京,早上七点就开始塞车,京都大概也一样,反正一早就要出门。御手洗忙着进行自己的调查,我看是没什么机会能和他谈谈了。而且,明天也等不到他起床,只有回来再说。

我铺好自己和御手洗的被褥,然后早早地钻进了被窝。

大概因为精神紧张吧,天一亮,我就睁开了眼睛。

昨晚应该是做梦了,但我却不记得梦的内容,只知道的确是做梦了。

至于那个梦是好是坏,我也说不上来,但没有给人不好的感觉,只有一丝哀愁,却也不是那么刻骨铭心。总之,我只记得做过一个梦。

御手洗还在一边呼呼大睡,我起身时大概惊扰了他,他轻声发出不知所谓的梦呓。

走出公寓,将身体投入到清爽的空气中,从嘴中呼出的气息好似一阵白烟,飘然而上。尽管身体和头脑彷佛还置身于梦境之中,但这样的感觉却很舒服。昨天睡了八个小时,这样的休息时间已经足够了。

汽车在名神高速公路上行驶着。走了约两个小时,我看见公路右边田地里竖立着一块广告牌。那是一个冰箱的广告,画面上是一个面露微笑的少女,一头秀发随风飘扬。

刹那间,我记起了梦境的内容。

在漆黑的海底,一个全身赤裸的长发女孩随海流摆动着身体。她披散的长发好似无数须根在水中荡漾,皮肤白皙如凝脂,胸部以下直到腹部、膝盖的部位都被绳索紧紧地束缚。

她张开双眼,出神地望着我,但一瞬间脸上又没有了表情。她没有开口,却像是在招手,身体缓缓地跌入海底深渊。现在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整个场景充斥着诡异凄美的感觉。

这难道是凶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想到安川民雄晚年的癫狂,还有那些跳海自杀的狂人。难道我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了吗?我不由得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抵达明治村的停车场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从京都出发,加上途中塞车,总共花费了五个小时。

将车停好,我才知道此处并非明治村的入口。想要去明治村还得搭乘开往村子的游览汽车。

汽车沿着陡坡爬行,路很窄,道路两旁的树杈不时地从车身上擦过发出沙沙的声音。眺望窗外,可以看见一个水潭,湖水碧绿清澈。但严格地说,那只能算是个大水池。漫步在明治村中,不管人在何处,好像都可以看见这个“入鹿池”。

整个明治村就像是一座没有屋顶的博物馆,因为时间尚早,我决定四处逛逛。

日本百年前的街道,很像是美国的西部小镇,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欧洲人建造房屋,仍然是以百年前的风格样式为基础,但日本人房屋的风貌,用百年前和现今作比较,会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感。今天住在贝克街的英国人,应该还住在和福尔摩斯那个年代一样的房间里,使用着同样的家具。但日本人却不同,日本建筑的风格自明治时代以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古老传统的延续受到了阻碍。

日本人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从目前充满现代气息的日本建筑来看,日本人似乎打算将自己的生活封锁在水泥墙中。

这或许应该归咎于明治时代人们对于西欧的直接模仿。在气温高、湿度大的日本,是不应该建造欧洲那种重视隐私而完全封闭的楼房的。但随着空调的普及,日本的建筑似乎又开始逐渐回到了当初的风格。

我觉得日本人在房屋建造,以及城镇规划的理念上绕了一个弯。在这里散步感觉尤为舒适,要说为什么和普通的街巷有如此巨大的差别,我看主要是因为四周都没有围墙。现在的日本经济抬头了,如果某天每户人家都能安装上了空调,而房屋的格局又回到了明治时代,那么所有的围墙是否都应该被摒弃呢?漫步在明治村时,我这样思索着。

我走过大井牛肉店和圣约翰教堂,站在日本文豪森鸥外和夏目漱石的故居前发呆。这房子门牌上的题词出自夏目漱石的名作《我是猫》。

在我前面的四五个人大概是结伴而来的,看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我不禁感到有些惋惜,如果我和御手洗一起来的话,一定十分尽兴。

但我现在所想的并非和他谈笑的事情,而是夏目漱石在《草枕》中的一段话:

“发挥才智,则锋芒毕露;凭借感情,则流于世俗;坚持己见,则多方掣肘。总之,人世难居。”

御手洗便是那种露才在外的典型吧,全世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句话了。

而与此相反,凭借着自己感情而行动,流于世俗的人,不正是我吗?我们两人平日里也时常囊中羞涩,所以可以肯定地说,像我们这样的两种人,的确人世难居。

而竹越文次郎也一定和我一样是个感性的人,因为我无法漠视他的手稿。换了是我,大概也会和他一样,在人生的岔路上选择同样的分歧点。对他而言,人生不是简单的一句“人世难居”所能言尽的。

走过漱石的故居,石梯下面真的有一只白色的猫躺在那里,看来那门牌上的题词并非玩笑。这种没有汽车打扰的宁静之地,也正是猫儿喜爱的安逸场所。原来如此,这就是明治村。

石梯的尽头就是广场,可以看到具有时代特征的区间电车来回穿梭。听到一群小女生欢呼雀跃的声音,我便转眼向角落望去。原来是一个中年大叔,他穿着镶有金边的黑色西裤,嘴上还用胶水粘着英国式的胡子,看起来神气十足。女生们争着要和大叔拍照,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刀呢。

我还没意识到他的扮相应该是明治的警察。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但他实在很像是街边招揽顾客的活广告。拿着相机来拍照的人又更换了两三批。不知怎么的,人潮中发出了一阵女生特有的娇笑,穿金边黑西裤的大叔仍然忍耐着。

他可能就是梅田八郎,凭他的装扮在一公里外就可以认得清清楚楚。反正找他拍照的人还有很多,我不如再去四周逛逛,首先要看的就是宇治山田邮局。

明治村虽然是观光胜地,但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多,所以这里没有夏季时的轻井泽那么热闹。在这里的工作的也大多是老人,他们不但态度和蔼,而且神采奕奕。

刚才我所搭乘的旧式京都市立电车的司机就是位老先生。他在替我剪票的时候,特意将明治村的印戳重重地盖了上去,还让我拿回家当纪念品。对此我很惊讶,因为在东京,电车司机和乘务员给我的印象总是十分冷漠。听说在电车满员的时候,为了能让车门关闭,甚至有乘务员用脚踹乘客的后背。

现在我乘坐的这辆电车上的司机也是位老人,他精神饱满地向乘客介绍四周的景物,充满沧桑感的嗓音回荡在车厢中:看!右边是品川灯塔,左边是著名作家幸田露伴的故居……老人对自己的嗓门很有自信,可能他从前是位教师吧!

但很遗憾,一群不懂礼貌的中年妇女拥上了电车,破坏了和谐的氛围。她们根据老人的讲解,像一群水牛似的在车厢里乱撞。这辆珍贵的老爷电车被折腾得就像一只快要垮掉的火柴盒。

那位老司机最让我出乎意料的倒不是他的嗓门,而是当电车到折返站时,原本老态龙钟的他,突然嗖地一声跳下了电车,半点没有老年人的僵硬感。我充满好奇地把头伸出窗外,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在电车集电器那里垂着一根绳索。只见身材身材瘦小的老司机跳起来抓住了那根绳索,用尽全身之力往下拉扯。集电器被老司机身体的重量硬拉了下来。然后他拉着支架沿电车一侧画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最后再松手将集电器重新固定。原来他是在通过改变集电器的方向让电车转向。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他又跳上了电车。电车在他的控制下,再度以和老司机的卖力行为不相配的龟速缓缓前进。

老人并不是那种在东京周边行驶,线路过密而且繁忙的电车的司机(此处根本无线路可言啊)。所以即使他动作慢一些也没人会抱怨,但他展现出的那种认真尽责的工作态度,却根本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由衷地对他感到佩服。

但我还是为他感到担忧,想必他的家人看到了也会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吧。像他这样的工作方式,或许的确可以抵御一些老年病,夜夜安眠。但说不定哪天在工作中就倒下了,那怎么办?他其实可以不用那么卖力啊!

但换一个角度考虑,那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工作着就是美丽的,比起那些孤老终生,死后还要麻烦后代的老人,像他那样拼上老命,奋力抓住集电器的工作态度,即使在工作中死去了也是有价值的。我突然明白了,吉田秀彩说他很羡慕这种人生态度的意思,我终于领悟了。

在参观完铁道寮新桥工场和品川玻璃制造所后,我看到了一个立在路边的黑色箱子。就是那个邮筒!我在心里叫了出来,找到了!宇治山田邮局,太好了!跑上小小的台阶,踏上黑褐色,沾满污迹的地板,我的心砰砰直跳。

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午后的阳光直射在地板上,光束中灰尘清晰可见。

随着视线的移动,首先是江户时代的信差人偶映入眼帘,紧接着的是明治时代的邮筒——一个红色的圆柱体,站在邮筒旁边的就是明治时代的邮差。然后是大正到昭和的陈列品,但仍然没有出现我想看到的阿索德。

终于,我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具女人偶。她身穿和服,留着长长的刘海,静静地站在那里。“她”就是阿索德吗?

我就像个害怕黑暗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具人偶。

她身穿红色的和服,两臂垂落,长发及肩,姿势有些呆板,可以看到她身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或许是因为这具人偶已经有四十年的历史了,总让人感觉有些阴森。刘海下圆睁着的玻璃眼珠空洞地盯着我,和我在梦境中看到的少女完全不一样。

记得小时候看过有关海洋的电影,在幽暗的深海中突然出现的鲨鱼的眼睛会吓我一跳。而现在,我在大白天一个人站在明治村的邮局博物馆里,傻乎乎地面对着一具破旧的人偶,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样一串联想。我有种预感,预感这永恒的宁静即将会变成一股巨大的恐惧。

我鼓足勇气把脸凑近,而那人偶好像要等我靠近后就咬我一口似的。隔着栏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大约等于我的身高。奇怪?是光线的关系么?为什么我会在她眼睛的附近发现皱纹?但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明明就是玻璃珠子做的啊!她的手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虽然周围的光线不是太清楚,但那的确不像是真人的手。只是她的脸……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会有皱纹呢?

我想有必要看仔细些,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后,就决定跨过栏杆。正抬脚准备跨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砰”的一声,我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原来是保洁员拿着长柄的扫帚和铁制的簸箕在清扫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他开始清扫地板,将烟头、小石子之类的垃圾堆成一堆,胡乱地扫进簸箕。我见状只能先退出去,等没人的时候再来看看。

我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在邮局博物馆的右边是家小卖部,明治村里没有餐馆或者茶室,正门外倒有一家,但出去就不能进来了。所以我只能买了面包和牛奶果腹,然后就像吉田秀彩说的那样,坐在隅田川新大桥旁的长椅上吃着面包,看着帝国大饭店的正门。

这里是明治村的尽头,参观的人走到这里,必然会往回走。我吃着东西,欣赏着面前的水池。池子上有座桥,叫“天童眼镜桥”,池面上天鹅在优雅地畅游,池水源源不断地流向下游的入鹿池。空旷的广场上空无一人,树丛顶上冒着白烟,应该是有蒸气火车经过那里吧!果然在远方高处搭建的铁桥上,出现了三辆火车。

我觉得那具人偶应该不是阿索德,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人偶了,要想摆放在这里展览,应该经过很多人的检查,如果是用少女肉体制作的人偶,怎么可能逃过这么多人的眼睛而成为展品呢?这点就很不合常理了。

但那具人偶又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做的?怎么搬来的?如果这些问题都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那么这条线索只能放弃,看来把焦点放在这具人偶上是浪费时间。

等我再次回到邮局博物馆的时候,保洁员已经走了,但还有几个游客正在参观,我只能干瞪着人偶,在苦等的这段时间里,我发觉人偶的目光穿越了游客的肩膀,死死地盯着我看。既然有游客在场,我只能放弃跨过栏杆去仔细看的念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邮局博物馆。

我走到七条派出所的时候,看见梅田正拿着扫帚在石板上扫地。一群路过的女孩向他鞠躬道别,他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向她们回礼。那模样就像是一个警察(其实我没有见过真的警察敬礼的样子)。

待我走近,才发现他是个面容慈祥的人,好像很容易说话,于是我就轻松地上前搭讪。

“您是梅田八郎先生吗?”

“是的。”

我直呼他的姓名,他却并未感到惊讶。想必他是村里的名人,早已习惯了。

“是吉田秀彩先生介绍我来的,敝姓石冈,家住东京。”

听到吉田秀彩的名字,梅田八郎感到有些诧异。但我已经习惯了自报家门,就像上门推销的业务员似的,我很快地将安川的女儿加藤和吉田秀彩的话,又向他解释了一遍。

梅田八郎双手握着扫帚,一点儿都没有架子,在听我说的时候还时不时提出些问题。等我说完后,他请我进派出所坐坐。

他把椅子让给我,自己则推了一张装有滚轮的办公椅坐下。然后对我说:

“是啊,是有这么个人儿,安川可是个大酒桶,我还记得他。不过那人已经死喽。如果他也到这里来工作,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呀。真是可惜……你看这里空气也好,日子过得很舒服,伙食也不错,有空能喝上两杯,真和神仙似的。”

“你看这身打扮挺不错的吧?还配着把刀,我小的时候可喜欢了,尽管被人当作杂耍的小丑似的,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也干过开电车司机和乘务员,不过还是觉得扮演警察最舒服。”

听他这么说,让我很是失望,因为这和我想象中的梅田八郎,差距实在是太遥远了。他十分诚恳,完全不像有所隐瞒。如此纯真、善良的人怎么会是那几起血案的幕后黑手呢?再说,他看起来不过六十出头,或许此地的生活条件太好了,才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得年轻。我试着开始问他有关梅泽平吉的事。

“梅泽平吉?呵呵……那老酒鬼喝醉了才会把俺和那人联想到一起,别听他胡说。或许真的比较像吧!不过那个人太坏了,长得像他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如果说俺长得像乃木大将或者明治天皇,那俺倒挺乐意。哈哈哈……”

“那么昭和四十一年,大约是四十年前,那时您住在哪儿?”

“你问我这个,那叫什么来着,不在……不在……”

“什么?”

“那个叫不在场证明呢?还是不在证明?”

“哦!你是说不在场证明啊。我没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四十年前俺二十岁。战前,俺应该还在四国的高松,在一家卖酒的小店当学徒。”

“啊,是么……”

为了寻找线索,我居然像警察询问疑犯似的问起了不在场证明,恐怕再问下去就太失礼了。

“您是高松人?”

“是的。”

“但听您说话有大阪口音。”

“因为俺在大阪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俺退伍后就留在大阪,在很多酒馆里做过,后来又换了很多工作,甚至摆过面摊,也干过制作橱窗模特儿的工人。”

“您和吉田先生就是在大阪认识的?”

“不是,俺是后来才和他认识的,大概是在十……二十年前吧。俺在难波的一栋大楼里当保安。那栋大楼里有一间从事人偶雕刻的艺术工作室,所以经常会有些艺术家出入。俺曾在制作橱窗模特儿的地方工作过,挺怀念制作人偶的感觉,自己也想试着做,所以我就托京都业内的朋友帮俺写了一封介绍信,让俺去那个工作室试试看。而当时工作室的负责人就是秀彩先生。”

“俺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和秀彩先生熟识的。当时他刚从东京搬过来,俺常到他那里去帮忙。俺和他关系特别好是因为俺们在一起筹备过万博会的缘故。那时几乎天天熬夜工作,持续近一年左右。”

“后来俺就转职到京都的大楼当保安,同时兼任秀彩先生的助手。虽然秀彩先生总是说自己制作人偶只是出于兴趣,并非专业的人偶师,但其实他制作人偶的技艺十分高超。不光俺这么想,当时有名的大师给他很高的评价。尤其是他做的西洋人偶的面容,全日本无人能及呀。”

而安川民雄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因为仰慕吉田秀彩,和梅田八郎一样搬到了京都居住。昨天我和吉田秀彩谈过话,他的确是个极富魅力的人。

梅田八郎有没有妻子儿女呢?他的生活看起来倒也挺逍遥的。

“老婆啊……俺以前有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说起来好像很遥远,也很伤感。她在战争中死于空袭。当时俺正在南方,虽然后来是活着回来了,却再也看不到她啦。从此俺就开始了独居的生活,现在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无拘无束的日子。如果俺不是单身,或许也不会到明治村来工作。可能早就在四国当祖父逗孙女儿玩啦。”

梅田八郎的人生哲学是否正确,不是我们这一辈人可以评判的。

“吉田秀彩先生昨天来过吗?”

“是啊!他挺喜欢这里的,所以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如果俺一个月没看到他,也会觉得怪怪的。”

吉田秀彩的个人魅力究竟从何而来呢?虽然他从事算命占卜的职业,但同时也是个艺术家。而他制作人偶的技术,又是师从何人?从和梅田八郎的谈话来看,他们应该不是很早就认识的朋友。

“俺倒不是很清楚秀彩先生的事,其他人应该也不会知道。只听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在年轻的时候就拥有自己的工作室,而且他的确是东京人。其实家底啥的都不算什么,秀彩先生最让人佩服的,还是他的大师风范。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每次遇见他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踏实感,这一点其他的会员也很认同。总之他无所不知、对占卜很有经验,很多尚未发生的事情,吉田先生也能预测到,并且十有九中。可以说他是真正的未卜先知。”

未卜先知!一个想法突然冲上了脑门。我真是傻,事情已经这么明显了,我居然还没有发觉,居然还有闲心怀疑梅田八郎。拥有像神一样的魅力,又见多识广、知识丰富,做事十分果断,精通制作人偶和占卜……

这个吉田秀彩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越想越觉得可能,虽然是六十左右的人,但为何看起来如此老态,像是八十左右呢。而且秀彩也说过:“梅泽平吉是左撇子,梅田正好相反。”

在我熟读的那本《梅泽家占星术杀人》上,可没有写过平吉是个左撇子,那么吉田秀彩是怎么知道的?

他预测平吉已经死了,但又表示平吉可能还安稳地活着,这是不是就是在说自己呢?

在和他的谈话中,他还说了谈到了人偶制作和日本历史的一些联系。这些话难道不像是平吉那本手记的后续之言吗?

另外,安川民雄为什么要大老远地从东京搬到京都来追随秀彩?难道除了秀彩的个人魅力之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这里,我已经兴奋起来,胃部蠕动,心跳加快,连喉部的肌肉都绷紧了。

梅田八郎还没发现我已经起了变化,他只是不住地称赞秀彩的出色,而我现在也能够断定梅田八郎绝对不是凶手。但我还是想搞明白宇治山田邮局里的那具人偶是怎么回事。等梅田的话讲完,我就立刻插嘴询问那具人偶的事。

“宇治山田邮局的人偶?那些都是秀彩先生和尾张人偶社的人……嗯?你都知道了啊?什么?你说其中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偶?这俺就不清楚喽。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秀彩先生也不知道那个人偶的来历吗?”

“你不如到入口处的办事处问问,馆长就在那里办公,他叫室冈,问他应该最清楚。”

我向梅田八郎郑重道谢,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善良、淳朴。在向他道别的时候,我竟然产生了不舍的感觉。或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看他的样子,将来仍然会在明治村当一个警察,无怨无悔地安度晚年。

来到办事处,我说要见馆长,于是就有人进去通报。我想馆长一定觉得很奇怪,来客既没有递上名片,也不是来访问的,只是说对博物馆里的人偶有兴趣,究竟找自己有什么事?

我把从秀彩那里听来的有关那具人偶的事情告诉了馆长,并说自己觉得那具人偶十分神秘。

谁知道馆长听后却哈哈大笑,他说:“你就是为这个来的?”然后他解释道,“其实当初因为展品很单调,于是陪我巡视的一个人就说,他们那里有百货公司多余的人偶,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在这里放一个。我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问他那人的名字,在哪里可以找到他?馆长说在名古屋车站附近可以找到,不过今天大概是碰不上了。等我离开明治村时,正好一天的营业结束了。

我开着车往名神高速公路的方向飞驰,途中我一直在考虑是否能够见到室冈馆长所说的那个叫杉下的人。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也就是十二号星期四,如果还碰不到御手洗,和他交换一下信息,那可就麻烦了。

其实从四月七日星期五开始,也就是在阪急电车上分开行动后,御手洗明明就睡在我的身边,但我们总是没有机会互相报告一下调查情况,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我看今晚必须和他好好谈谈。明天是最重要的一天,如果我一个人去名古屋的话,估计找不到什么重要的线索。

能看见小牧交流道了,我又开始犹豫不决,或许应该放弃去找杉下,我想他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他和室冈馆长一样,只是局外人。倒是吉田秀彩值得再去拜访,他是个不简单的人啊!有种说不出的神秘气质。

车缓缓地上了高速,我陷入沉思中,无心超车,贴附在一辆卡车的后面。

从刚才开始我一直在思考的,就是该用什么办法让秀彩说漏嘴,说出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事。这个计划必须十分完美,不光要让他承认自己就是凶手,还要让他难以抵赖。但到底该用什么方法呢?

平吉被杀这起命案,可以看作是一场自我消失的魔术表演。倘若秀彩就是平吉的话,那他这个表演者的诡计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御手洗那边如果还没什么进展的话,我就让他来给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让秀彩中计。御手洗可算得上是表演的天才,说不定他能想出什么更好方法来对付秀彩。

但万一御手洗不同意我的看法怎么办呢?那我只能一个人干了。假如明天就能确定吉田秀彩是凶手,那么调查宇治山田邮局人偶来历的事就可以缓一缓了。

这样说来,这趟明治村之行完全没有意义,如果我昨晚就能想到这一点,那么今天一定会去找秀彩,那样就可以省下一天的时间了。不过事情往往和预料的相反,当初将希望都寄托在安川民雄身上,结果还不是铩羽而归。

不过当初是因为去找安川民雄,才会知道有吉田秀彩这个人。然后从秀彩那里,知道安川说阿索德在明治村,继而开始怀疑梅田八郎,以为他就是平吉。见过梅田后,在和他的谈话中才清楚地认识到吉田秀彩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所以说这趟明治村之行也并非毫无意义,总比没去后悔的好。

梅田八郎的话,让我开始怀疑秀彩就是平吉。秀彩的出身没人知道,如果有人能够证明案发当时秀彩拥有不在场证明的话,那么我的猜想就不成立。一开始我并不清楚吉田秀彩的身世,以及他在昭和十一年左右的情况,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要怀疑他。这样看来,我今天从梅田八郎口中得到了有用的情报,也算不枉此行。

高速公路上挤满了下班回家的汽车,周三的太阳已经落下。为了躲过高峰,我选择到路边的餐厅吃晚餐。

坐在餐桌边我仍不忘思索。要从吉田秀彩嘴里套出话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似乎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和他谈话的方式,可不能像今天和梅田八郎那样,一定要谨慎才行。如果我要当面指摘他,说这只有犯人才知道,那我就得先去核实哪些内容除了凶手以外没人能知道。

但秀彩和平吉都认识安川明雄,这让我在筛选细节的时候又增加了一层难度。必须找出一些连安川也不知道的事,不然到时候秀彩可以说是安川告诉他的。看来安川民雄这个男人的确是他最好的挡箭牌。

回到西京极的公寓时,已经过了十点。御手洗还没回来,只有江本一个人在看电视,我拿出在明治村买的土产送给他,当作借车的谢礼。

两人谈了一会儿明治村的见闻,我就被睡魔缠身了。铺好两人份床铺后,我一头栽倒在被窝里,呼呼睡着了。

接连几天都是六点起床,所以今天六点一到,我就睁开了双眼,脑子里想着的还是昨天作出的决定:一定要再去拜访吉田秀彩。

我想等御手洗醒来后要和他讨论下彼此的进展。但当我转头往身边看时,突如其来的疑惑让我完全清醒了。御手洗的被窝空空如也。

难道他一早就跑出去了吗?我正要感叹他的干劲,但却发现棉被的样子和昨天晚上我给他铺好时一样,这么说他一晚上都没回来?难道追踪凶犯的时候遇到了不测?还是被人关起来了?真不敢相信自己会碰到类似电影或者小说里发生的情节。

很可能是离截止的日期不远了,他加快了调查的速度。如果没有什么收获,他一定会回来的,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了,他必须分秒必争。或许他已经离开京都,暂时回不来。真是这样我倒是松了一口气。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能尽快向他报告我所发现的情况,堆积在心头的话,恨不得都灌进他的耳朵里。

昨天的明治村之行不能算白跑一趟,就算他和我调查的内容不同,但两者之间也应该有所联系。如果他至今为止还没有什么发现的话,可能和我调查到的内容对比一下,答案就会出现在眼前。

不管怎样,那小子应该打个电话回来才对,我看还是等等他吧。于是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但也没睡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思考着以后会发生的事。不行!还是外出走走吧。

江本睡得正香,还有一个钟头他才会起床。为了不吵醒他,我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大门。我觉得好笑,自己这样子就像个满载而归的小偷。万一这个时候御手洗来电话叫支援的话,江本应该能够应付。

我对西京极的地形都已经很熟悉了,一个人就走到了运动公园。我算准了时间,心想江本大概起床了,这才慢悠悠地回到了公寓。进门的时候,江本正在刷牙。看来御手洗并没有打电话来。

快八点了,江本准备去上班,他问我:

“要一起出门吗?”

“不了,我想等御手洗的电话,他应该会打过来。”

“那好吧,我先走了。”

我听到锁门的声音,江本下楼的脚步声刚消失,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我突然有种不安的预感,于是赶忙拿起了听筒。

“石冈……”

不像御手洗平时的声音,换作是平时的他,应该会说个冷笑话当开场白。他的声音很轻,听上去有些嘶哑,又好像很沉重,几乎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非常紧张。

“喂!怎么了?你在哪里?有危险吗?发生了什么事?你没事吧?”

电话里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啊……好痛苦……我要死了,快……快来……”

情况相当严重,御手洗一定是处于困境之中。“你在哪里?到底怎么了?”不过这么问也无济于事。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到后来几乎听不见了,反而是背后汽车的声音和小孩的嬉闹声听得一清二楚。这个电话或许是在有孩子上学的路上打的。

“我目前的情况……不方便详细说明……”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就去!”

“在哲学小径的入口,不是银阁寺那一边的,是另一头的……入口……”

哲学小径在哪里?听都没听说过,难道是他头昏眼花,说错了地方。

“哲学小径?有这条路吗?你确定?那出租车司机应该知道吧?”

“知道,你来的时候,给我带……面包和牛奶。”

“面包?牛奶?没关系吗?你要这些干嘛?”

“面包和牛奶……当然是我要吃啦!不然还用来干嘛?”

御手洗就是这副德行,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反问我。

“你受伤了吗?”

“没有……”

“好好好,我马上就来,你在那里等我。”

我放下听筒,飞奔出公寓,赶到车站。御手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现在他还能说出些气人的话,那么说明情况不是很危急。御手洗这个人,就算是火烧屁股了也悠哉游哉的。

我在四条河原町买了牛奶和面包,上了出租车后,告诉司机目的地。不久,出租车就到了一块刻有“哲学小径”字迹的大石头前。我下了车,向四周张望,发现附近有一座小公园,但公园里却没有任何人。

穿过公园,小河的沿岸才算是真正的哲学小径。走了一会儿,发现前面的长凳上躺着一个流浪汉,旁边有条黑狗对他不停地摇着尾巴。应该不是御手洗,所以我就径直走了过去。

可等我刚要路过,那流浪汉却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他叫了一声“石冈”。居然真是御手洗!他看起来极度疲劳,我连忙上前将他扶正。

我坐在长凳上仔细看御手洗的脸,被他现在的样子给吓坏了。才四五天没见面,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见他胡子好几天没剃,双颊浮肿,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两只眼睛都累得发红了,脸色也很苍白,就好像一个患了重病的流浪汉,倒地不起的鲁邦。

“面包呢?”

他大概饿得发慌,第一句就是要吃的。

“唉……当人真累,可以不用吃饭那该有多好。其实吃饭、睡觉不都是浪费时间么。如果把这些时间都节省下来,那人类一定可以有更多伟大的成就。”

他虽然这么说,但手已经打开了纸袋,拿出面包开始狼吞虎咽。

御手洗现在的样子,像是被逼上了绝路。如果能顺利处理一件事,他总是表现得从容不迫。一个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头环绕,我好不容易才将它驱散,不会的!他一定是太拼命了,才会忘记吃饭。

看着他就像逃难儿童似的猛啃面包,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你这几天都没吃东西吗?”

“嗯,我忘了,从前天开始,不是,应该是大前天开始。总之,我忘了人还有进食这种需要。”

看来他真的只是饿昏了头,对于之前的担心总算是可以松一口气啦。但像他这种没有生活常识的家伙,身边如果不跟一个随时提醒他吃饭睡觉的人,恐怕活不了太久。

本来我想马上告诉他我的发现,不过看他现在这样子,还是有必要先听听他的。但要提问,也得等他吃完了。我显得十分耐心,尽量不刺激他,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什么,突然大声喊道:

“那个叫朝的小子……昨天,那个人渣!”御手洗突然怒火中烧,目露凶光,变得非常可怕。他继续吼道:

“骗子!我虽然像只生病的蝗虫一样跑遍了东海道,几天几夜没睡觉,但为什么大家睡觉转个身的工夫就把昨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呢!即使几天不睡也没关系,虽然我体质虚弱,但该看的都看到了,那是一大片菜花田啊!啊!那条路就像是用书铺成的,还有刹车的声音!对,到处都有!你听到了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你受得了这个?”

“不对,那不是菜花田,是波斯菊田。还有那个拿木刀去破坏植物的混蛋!我把他的刀给抢了,现在应该没有危险。没有刺,没有爪子也没有牙齿。那把木刀我扔在哪儿啦?啊!苔藓!苔藓粘在了我身上。嗯?那不是霉菌吗?总之……风景不错,可惜没有拍一张照片当纪念。鼹鼠……鼹鼠!赶抓住它!快!你来帮忙!不把洞给埋住,就要让它跑了!”

完了!这是我一瞬间产生的直观感受。我慌忙站起来阻止他再说下去,不停地安慰他道:“你太累了,你太累了。”他的确是筋疲力尽了。我只能让他躺在又冷又硬的长凳上。

绝望了!绝望了!悲观的情绪从脚底窜至心间,眼前是一片漆黑,我对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绝望了!这样想不光是因为听到了御手洗的“疯话”,严峻的事实就摆在面前。毫无疑问,他的调查肯定陷入了绝境!

如果御手洗的忧郁症再次发作那就麻烦了。他实在不应该意气用事和竹越打赌(事实上,这是场不公平的竞赛,只有御手洗单方面许诺要找出真相)。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御手洗是输定了。

其实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处于劣势的比赛,因为对手什么都不用做,而御手洗必须东奔西走,挑战四十年悬而未决的杀人谜案。就算最后御手洗能够破解谜底,得知犯人的真实身份,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将犯人送到竹越的面前。犯人可能在日本的任何地方,或者根本不在国内。

御手洗啊,你输了。

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我的调查结果。如果我能够证明吉田秀彩就是梅泽平吉的话,这场较量或许会有转机。只不过,我对自己的调查还没有信心,但可以肯定吉田秀彩一定藏着秘密。我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够用,但就目前的情况,就算要把御手洗扔在这里,也必须马上去拜访吉田秀彩。还有,如果我把自己的调查结果告诉御手洗,或许会刺激到他,加重他的“病情”。看来昨天一夜,他就是睡在这张又冷又硬的长凳上的吧。真是的,即使自责,也用不着这样折磨自己啊!如果被雨淋了,着凉了怎么办?

我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不能再耽搁了!我只能一个人去找吉田秀彩,打电话让江本来接御手洗。正当我这么打算的时候,御手洗却开口了。这次讲的还算是人话。

“以前我批评福尔摩斯的时候,你说我一定会遭报应,看来的确被你说中了。我真是个自不量力的人。那个谜,我原本以为很快就能解决的,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明明觉得自己就要触及核心了,却总是摸空。可恶啊!所有问题都刨根问底,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解开,总觉得有个细节被我们忽视了,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啊!好疼啊!你看,又被你说中了,我嘴肿起来了。一说话就疼,果真是报应哦……唉,我受不了了。对了,你的进展怎样?”

此时御手洗说话不像平常那样拐弯抹角,看来人还是需要遇到些挫折,受些教训才行。但我认为他这次受教训所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竟然得向竹越刑警那样的人低头认输,还好有我在,他可以不用出面,就让我去和那个刑警交涉吧。

于是我就把再访安川民雄的女儿加藤,然后找到吉田秀彩,以及拜访梅田八郎的经过和我心中的想法,都告诉了御手洗。他把手枕在右肱上,目光飘忽不定,显然没在听我说话,看来他还在想自己的事。看到御手洗对我的话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让我从心底感到失望。

顺手洗的情绪总算变得稳定,让他独处应该没关系了。我决定还是一个人去找吉田秀彩,不管结果如何,去了再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不去不行。

“若王子应该开门了吧……”御手洗突然从长凳上坐起来,就像没睡醒的精神病患者。

“若王子是什么?寺庙吗?”

“是神社……唉,不是那个啊,是那个!”

顺着御手洗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一栋有小钟塔的西洋馆,塔尖冒过了周围的树顶。

我们现在所处的哲学小径,其实是河边堤岸上的小路。而御手洗所指的房子,位于小路下四五米的地方。这栋建筑独门独户,有一扇面朝小径的大门,门口有一段石阶连接西洋馆。

“是茶室吗?”

“是啊,我想喝点热的东西!”

御手洗身子虚弱,想要喝点热的东西,我自然不会反对。走进大门,下了几节台阶,才算走进茶室里面。

茶室的老板是个时代剧的演员(栗冢旭),他把自家庭院的一部分腾出来,开了这间茶室。乍一看,茶室的布置像一间暖房,阳光透过玻璃洒落在我们的桌子上。庭院里摆放着维纳斯的复制品,还有一口西班牙风格的古井。除了我和御手洗,四周没有其他的客人。

“这里环境不错啊。”我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

“嗯。”御手洗还是一脸精神恍惚的样子。

“待会儿我想去拜访刚才提到的那个吉田秀彩,你怎么样,要一起去吗?”

“好的,不过……”御手洗沉默着思考了很久才说。

“已经没时间了,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就抓着账单迫不及待地要站起来。就在我起身的时候,原本透过大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却被乌云给遮住了,看来要下雨了。

御手洗也跟着站起来,晃晃悠悠的走出门口。我拿出钱包准备付钱,但是零钞用完了,只得拿出一张一万日元的大钞。因为开门没多久,所以店里没有足够的零钱找我,店员只能拿着大钞去其他地方兑换。御手洗就站在门外一直等着。

我手里握着找回的九千元,按照日常的习惯,我会将钞票的正面朝上叠在一起。我一边整理着手里的钞票,一边和御手洗走上通往哲学小径的石阶。九张纸币中有一张一千日元的中间用胶带贴了起来,胶带正好盖住纸币上伊藤博文的半边脸。

御手洗又坐回到刚才那张长凳上,那只黑狗也跟了过来。御手洗好像特别招狗喜欢,大概是同类惺惺相惜吧(丧家之犬……)。我催促御手洗赶快动身,一起去乌丸车库找吉田秀彩。内心的斗志又开始燃烧,为最后的赌注而奋斗。

我把那九张钞票放进钱包的时候,随口对御手洗说:“你看,这一张中间用胶带贴了起来。”并把那张钞票拿给他看。

“哎?不会是用不透明胶带贴的吧。”御手洗说。

“哦,原来是用透明胶带贴的,那就没什么问题。”

“会有什么问题?”

“嗯,如果是一万日元用不透明胶带贴起来的话,那就有是假钞的可能性。但一千元的话,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用不透明胶带贴起来,就有可能是假钞?”

“这个……告诉你也不懂,说起来很麻烦的,说它是假钞也不准确,其实是一种诈骗的方法,其实……啊!”

御手洗好像不打算说下去,他越说声音越轻,到后来都听不见在讲什么。看来他的抑郁症又要发作了。

突然,御手洗变得全身紧绷,眼睛微睁着,肌肤上血管凸现,啪嚓一声张开大嘴!仿佛外星怪兽要将疯狂的能量从口中喷泄而出。

我被他这个样子吓坏了,不知道拿他怎么办,难道我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爆发。

“嗷嗷嗷!”御手洗狂吼一声,握紧双拳,奋力向前挥舞。

一对男女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回头看着御手洗,连一旁的黑狗都看傻了眼。

虽然我经常对御手洗发牢骚,但我从未怀疑过他优秀的头脑,并且佩服他分析问题十分缜密。但这个长处却害他死钻牛角尖以至堕入脑髓地狱。一旁的我顿时感到绝望和悲凉,他脑残了,也就是说他真的已经遁入“疯”门。

“怎么了!御手洗!你冷静一下!”

他这个样子,我不能袖手旁观,但我能做的只有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大喊大叫地问他明知故问的傻问题,防止他的理性逐渐消失。(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

但当我看到他的面容时却不可思议地被感动了。面黄肌瘦,邋里邋遢的,如同风中败柳一般的御手洗正在声嘶力竭地喊叫。那意味不明的叫声仿佛是他的灵魂从胸腔中迸发而出。他此时的模样就像一头自尊心极强的狮子为捍卫自己的食物而怒吼。

突然,他停止了咆哮,却跑了起来。

看来,人一旦疯了,任谁也拦不住。他在前面拼命跑,我则在后面半死不活地追。我一边追,一边想,难道是他看到有落水儿童,才会跑得这么快?嗯!一定是这样的,不然无法解释,于是我在跑的时候,还四处张望。我会这么想还真奇怪,因为用看的就知道了,根本没人掉到河里呀!

跑了快三十米,他又猛地停下来调了个头。他这一转身差点和我撞了个满怀。刚才路过的那对男女则像见了鬼一样躲开他,我只能在后面继续追。突然他又停了,这次是抱住头蹲了下来,那只黑狗早就被吓得不知道到哪儿避难去了。

到底在搞什么鬼啊?我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惊魂未定的那对男女用责备的眼光扫视着我和危险的御手洗。御手洗蹲下的地方就是刚才他狂吼的地方,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追着他跑了。

走近才发现御手洗的表情又恢复到平时那种悠闲的样子。

“啊呀,石冈君,你这是到哪儿去啊?”

不能大意!看他的样子,好像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但我还是不放心,说不定会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我刚想称赞他跑得真快(疯子的确跑得很快),他却抢先感叹道:“我真蠢到家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

“实在太蠢了!就像明明把眼镜戴在鼻子上,还满屋子找的人。不过,虽然走了不少弯路,但没有造成牺牲,从现在开始要一步步开始向前迈进,实在是太棒了!”

“什么太棒了?是我在这里太棒了,还是那对情侣要打电话给疯人院太棒了?”

“我终于发现了!发现了!石冈君!想通啦!想通啦!终于被我发现了这个诡计的奥秘!你看!你看!就这么噼里啪啦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啦!”

“这个凶手的诡计实在是太高明了,我完全甘拜下风。这也怪我太笨了,竟然一直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其实你对我说明案情经过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这其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凶杀案,我们都在浪费时间!准备偷萝卜,却从地球的另一边开始挖洞。石冈,你应该笑我,大家都应该嘲笑我。喂!那边的那位,快嘲笑我吧,我批准了!”

“我实在太可笑了,简直就是个小丑,这才是此案最让人感到意外的事。其实这种诡计,连小孩子都能猜出,既然这样,我们就要抓紧时间了,现在几点?”

“嗯?”

“别发呆了,你没戴表吗?”

“十一点。”

“唉!快来不及了,快告诉我,开往东京的新干线,最晚的一班是几点?”

“大概是晚上八点二十九分……”

“好,我们就坐这趟回东京,你先回西京极等我的电话,没时间解释,我先走了!”

“等等!你要去哪里?”御手洗早就跑得快没影了,我只能在原地大叫。

“那还用问,当然是去捉凶手!”

“什么?你难道又发病了?你没事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先告诉我啊,凶手在哪里?”

“我现在就去找,你放心吧,傍晚前我一定可以找到!”

“傍晚!你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吗?可不是雨伞之类的东西啊。还有,吉田秀彩那边怎么办?不去了吗?”

“吉田?哪个吉田?哦!哦!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吉田秀彩吗?没必要去找他了。”

“为什么?”

“他不是凶手。”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

我话还没问完,御手洗已经消失在拐角处了。

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认识这种朋友。才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就把我累得半死。

现在他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吉田秀彩的事,到底还要不要去调查?御手洗说没必要再去找他了,但我能相信他的话吗?而且他还说这个案子实在是太简单了,难道真的这么简单?到底是哪里简单了?这个世界上难道真有又简单又复杂的案子?他还说这个谜底连小孩都可以一眼看破,我看如果他疯了,的确是连小孩都能看出来。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是真的发现了破案的关键吗?但从他的表现来看,我只能认为他又抽风了,难道是病入膏肓产生的妄想,以为自己破案了?

退一百步说,就算他真的发现了关键的线索,也不可能在黄昏前就找到凶手吧?四十多年来,有多少人将心血投入到这件命案上,而至今都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确地说出凶手是谁。他却说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凶手找到?如果他能像把雨伞忘在电话亭里,然后突然想起来,就跑回去取一样简单地找出凶手,要我倒立着绕京都一周都可以啊!所以,我绝对能够断定,御手洗是疯了。他说要找出凶手,那也是疯子的疯话。我这么说,如果在场有十个人,想必个个都会同意我的看法。

首先御手洗和我掌握的信息差不多。不对不对,他还不知道吉田秀彩和梅田八郎的事。所以目前他应该比我了解的还要少,而且凭他现在这种状态还想在一天内找到凶手?

他让我先回公寓等他的电话,如果我按他说的做了,那么表示我应该相信一个严重妄想症患者一天内破解四十年未决悬案的白日梦。

从常识上来看,我相信他的可能性接近于零。唉,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将错就错吧。反正那位身患绝症的病人已经“走了”。我不得不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这到底算什么嘛!

约定的时间就只剩下今天了,如果御手洗失败了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以防万一?

我看正是因为没时间,御手洗才会什么都没说就跑了,留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如果能了解他那混乱的思考方式,哪怕只是一点,我就会乖乖地回公寓等他的电话。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唉!想到这里,我抬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天空中是厚厚的云层,彷佛是我内心的写照。

对了,刚才他看到贴着胶带的钞票时似乎想通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古怪。他好像找到了答案,钞票上的胶带难道和案子有关吗?

我连忙拿出钱包,把贴着胶带的那张钞票抽出来看了又看,但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是很普通的一张贴着胶带的纸币而已,还能从上面联想到什么呢?我把钞票翻过来,背面也贴着胶带,但御手洗并没有看背面。

难道钞票上写了什么字?我仔细看,什么都没有。颜色呢?也和普通的钞票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难道是钞票上伊藤博文的签名有什么玄机?还是这个“千”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

钞票,也就是钱,难道这个事件牵扯到金钱?但这在以前就讨论过了。

假钞,御手洗还提到过假钞这两个字,这个事件和假钞有关联吗?平吉是个艺术家,难道他也从事制作假钞吗?但迄今为止,我们所得到的各种信息中,都没有证据显示平吉可能是个制造假钞的犯罪分子。

那么假钞和我们所知的线索又什么关系呢?我能够想到的就只有制造假钞这种犯罪行为,要么就是完全没有关系。可是,御手洗那种癫狂的样子好像又和假钞有莫大的关系,所以说“假钞”这两个字,隐藏了破案的关键,可到底是怎样的关键呢?

除了假钞外,他还提到了不透明胶带。说如果用不透明胶带的话,那就有是假钞的可能性,但随之又说一千元就不会,只有一万元才可以。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一万元的纸质特别好?

我明白了!制造一千圆的假钞,获利不大,而制作一万圆的假钞,一次就可以获利十倍,一定是这样的!

但为什么一定要用不透明胶带?不能用透明胶带?而且假钞都是崭新的纸币,没必要贴胶带啊。总之他的话让人听不懂。

这些问题在脑子盘旋着,不知不觉我已经回到了西京极的公寓。他说傍晚前和我联系,万一他失败了,我也没时间去找吉田秀彩了。天才和白痴,只有一线之隔,到底御手洗是哪个,我只有赌赌看了。

第一封挑战书

现在才发出这封挑战书或许有些晚。但我希望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期待大部分读者能够解开谜底。

现在,我鼓起勇气,在此写下那句名言:

“我要向读者挑战!”

当然,所有资料已经呈献给各位了,所以请读者们不要忘记一件事,那就是:真相就在你的面前。

---岛田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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