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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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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一日是星期一。虽然西安出了事,星期一上午,中央各部会,照例是做纪念周。 八点四十五分,童霜威穿了蓝袍黑马褂,外罩黑披风,让尹二开车到丁家桥附近的中央党部去。 他本来可以在本机关里参加纪念周,但也可以参加中央党部的纪念周。中央党部举行的纪念周,《中央日报》上次日照例都要发消息,公布出席总理纪念周的中委和其他委员名单。童霜威老是觉得自己不得意,无论如何在报上登一下名字总比不登好。所以,星期一上午总是到中央党部去参加纪念周。偏偏事与愿违,有时,他的名字偶然会在报上出现一次;更多的时候,他的名字却在“出席纪念周的有×××、×××等”那个“等”字里给“等”掉了。今天,到中央党部出席纪念周,他是别有一番打算的,目的是想了解了解政治气候,看看和听听,借以判断情势。 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轿车只有五分钟路程。小雪已快化尽,道路湿润,常有些泥泞。一路上,那几幅蓝底白字的宣传牌,童霜威早看腻了。宣传牌上写着大字的标语口号:“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是规规矩矩的态度,义是正正当当的行为,廉是清清白白的辨别,耻是切切实实的觉悟。”老蒋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敲锣打鼓已经两年多了,但谁照着在办呢?童霜威觉得这真有点像挂羊头卖狗肉的招牌。 远远的已经看到中央党部的屋顶了。每次,到了中央党部,看到那攀满“爬山虎”藤萝的礼堂,童霜威不禁就要想起去年十一月开六中全会的第一天,汪精卫在这儿被刺的事。那天,中执会推定汪精卫演说。他演说完毕,中委全集中在中政会新厦门首等摄影。蒋介石迟迟不来。末后,说他不来了,摄影师才动手拍照。结果,一个“晨光社”的记者刺客孙凤鸣开了三枪,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也弄不清。反正,汪被刺以后,改组派、亲日派如丧考妣,有许多人却是内心喜悦的,蒋介石当然也是高兴的。蒋、汪其实无法合作,两人个性不同,汪爱说话,蒋爱缄默;汪的感应很快,蒋的城府很深,这固然是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二人表面上虽好像客客气气,二人是把兄弟,私人来往电报,汪称蒋为弟,而称自己为兄。但实际上二人暗中始终在争做领袖。有这一条,合作两字就无从提起。现在倒有趣!汪被刺未死,出国去海外疗养了,看来是蒋一人的天下,谁又料到西安出了事,现在蒋生死难以猜度,汪又要大摇大摆回来了!政治舞台真像跑马灯呀! 尹二驾驶的“雪佛兰”,快到中央党部大门前了,只见一家柴炭商店旁的一个烧饼铺前,围着一堆人,在看两个皖北逃灾来南京的年轻女人舞着花棍打莲湘,唱着《凤阳花鼓》,卖唱乞讨。实在有伤大雅! 两个宪兵正气势汹汹地赶散唱花鼓的和围观的群众。尹二开的轿车连声揿喇叭,车子被人挡住了。烧饼铺上的一股“蟹壳黄”小烧饼的葱油芝麻香味飘进车窗。直到两个唱《凤阳花鼓》讨钱的女人背起包袱走了,轿车好不容易才穿过人丛,开进了中央党部的大门。 今天,门前栽着雪松的大礼堂里炉火温暖,到的中委和要人比平时多,估估数竟有六、七十人。中委里,西山会议派的居正和叶楚伧、石瑛等都来了。冯玉祥、于右任、戴传贤、吴敬恒等来了。孔祥熙、孙科、王宠惠、陈布雷等来了。南京市长马超俊来了。亲日派的褚民谊等都来了。C.C.的陈立夫、周佛海、方治、邵华、陈访先等都聚在一堆聊天。司法界的王用宾、洪兰友等来了。有些平时不大露脸也不值钱的凑数中委,像乐景涛、姚大海之流也出现了。中枢各院、部的要人也来了不少。后边许多排的椅子上坐的都是中央党部的工作人员。整个礼堂里,一共有六七百人,多数沉默着,不苟言笑。即使说话,也“嗡嗡”低声,保持住严肃、安静。只有中央党部秘书处姓杨的那位女士,是个著名的“花瓶”,画着眉毛,涂了一脸的雪花膏,穿着高跟鞋,烫着头发,穿着水蛇腰的长旗袍,人前人后,高跟鞋橐橐地敲打着地板,在殷勤指挥着端茶送水并且补送签到簿给要人们签名。往日,她一脸媚笑,今天,当然端庄得多。 可能是由于西安出事的原因,许多人都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里,各人肚里都在想各人的一本经。身材高大、粗壮的冯玉祥穿套厚棉袄棉裤,正同长髯飘拂、身躯与他能匹配的监察院长于右任在说悄悄话,于右任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捋着长须听着他讲,不断点头。干瘪瘦矮的陈布雷,皱眉苦脸,好像古怪地在独自生气。戴眼镜长得像日本人的王宠惠正同脸圆圆的胖孙科交谈。孙科也戴眼镜,两人八只眼相视,一胖一瘦,谈得似乎淡而无味。拔顶的无锡矮老头吴敬恒在打呵欠,穿西装瘦得像唱小旦的洪兰友在用手帕擦鼻子,以给“美人鱼”杨秀琼赶马车出名的褚民谊,可能酒色过度也已拔顶,正同戴眼镜的周佛海并肩坐着看《中央日报》。……大家脸上都很严肃又很平静,谁都不大活跃。童霜威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像办丧事的殡仪馆,叫人压抑。 会前,互相谈话都轻声细语。静得外边廊檐上和法国梧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都听得一清二楚。童霜威就近同一些熟人握握手,坐在中间一个靠边的位置上闭嘴养神。他不想讲话,怕言多必失。既听不见人们说什么,就干脆沉默。九点钟,纪念周开始,由瘦削的湖北佬居正做主席,领导全体行礼如仪:全体肃立、唱党歌、向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静默三分钟,背诵总理遗嘱…… 童霜威对这一套,很感厌烦。他早就发现:这一套对谁也不起作用,也引不起谁重视。由于每个星期一都像耶稣教徒做礼拜地这么例行公事地来一下,大家习惯了,也疲沓了。念起总理遗嘱来,就像酒肉和尚念糊涂经,反正“纪念周”时嘴上念归念,散会以后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娶小老婆的,玩交际花和舞女的,都是公开的事;抽鸦片也不少见,虽然说明年元旦起实行禁毒禁烟治罪条例,凡售毒、吸毒犯一律枪毙,但实际中枢要人家里放着烟灯烟枪毫不避讳人当面吸毒的并不少。赌钱,当然更算不得一回事了!连贪赃的、枉法的、受贿的,都是上行下效。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童霜威人在行礼如仪,脑子里在胡思乱想。静默三分钟后坐下,古板瘦削的居正用湖北口音开始演说。 童霜威对这个担任司法院长的湖北佬、西山派元老,平日不感兴趣。他做司法院长,自院长以下,如秘书长、会计长、总务科长、简任秘书、简任参事……都是湖北同乡。有人把司法院叫作“湖北同乡会”。他还兼着中惩会主任委员,在中惩会里也安插同乡。童霜威平日见到他时,当面也握手言欢,心里是瞧不起这个湖北佬的。但这个人,是同盟会员,大家都尊重他三分。这个人,同日本人关系很深,同汪精卫私交也深,又是反共的老将。今天这纪念周由他主持,怕也不偶然呢! 居正在台上,抬起右手做个姿势,说:“各位同志,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本党同志应一致起来奋斗,敉平事变使领袖安然归来》!” 童霜威倒是想仔细听听他讲些什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是,听来听去空空洞洞,偶尔说点具体的还都是旧闻。说十九日下午六时以前已经暂停轰炸,说西安正在进行谈判,宋子文和端纳到了西安,说蒋夫人宋美龄可能去西安继续谈判。……最后,说到汪精卫,语气突然变得响亮,说:汪先生即将在法国马赛乘法国邮船起程回国,汪夫人陈璧君和陈公博将由上海去香港迎候等等。 纪念周散了,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刚十点钟。他发现大家都没劲道,都疲疲沓沓。可能是为老蒋担心的人沮丧,希望老蒋被杀好取而代之的人隐讳,欢迎汪精卫快回来的人收敛,无可无不可的人观望,才造成这种气氛的吧? 大部分中委和要人都各自坐自己的轿车离开中央党部。大门口车子很拥挤。园子里一棵大法桐树上有个被乌鸦占了的喜鹊窠,乌鸦叫是不吉利的,两只白脖子乌鸦偏偏在树杈上“呱呱”地叫得使人听了纠眉。童霜威走到停车场,找到尹二和自己的“雪佛兰”,决定到中惩会去视事,说:“尹二,我先到机关里看看,中午十一点半到大同粤菜馆,有人请吃饭。” 戴褐色鸭舌帽的尹二,放下刚刚在看的报纸,“呣”了一声。他“嘀嘀”揿揿车喇叭,开车驶离中央党部。 童霜威办公的中惩会和司法行政部同在干河沿的一幢西式淡黄色的大楼里。童霜威大部分时间在中惩会办公事,司法行政部的差使比较空闲,他有时每天去签个到,有时隔天去点个卯。 电线杆一根一根迅速掠过眼前,车子一刹那快驶近鼓楼了。鼓楼饭店和近旁的澡堂、南货店、成衣铺、小馆子都敞着门。一个出租小书摊前坐着许多小孩。一些长衫、旗袍、西装、短打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派出所门口,有个警察对一个路人指手画脚不知吵嚷些什么。 尹二驾驶着车子,忽然说:“先生,今天报上登了你们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的消息,真有意思!你们做老爷的把些贪官污吏像这样惩办了,老百姓一定又高兴又满意!” 说着,他将一份报纸递到后面,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报一看,这报早上他还未看过。报上登有“中惩会发表惩戒案二起”的消息。原文是:“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二十日发表惩戒案二起:(一)前河南新蔡县县长余斌,因违法渎职案,减月俸百分之十,期间三月;(二)前河北滦县长芦税警第二十五队队长侯鸿升,因枉法殃民案免职。并停止任用一年。” 童霜威没做声,明白尹二是说惩办得太轻了。这两个案件,前面那个是毕鼎山委员办的;后面那个是焦毅委员办的。看来,两人都不知收了当事人什么好处。在开会通过时都据理为当事人力争通过。确是惩处得太轻了呀!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直隶于司法院司法委员会,职权是掌管一切公务员惩戒事宜,设置特任委员九至十一人,掌管全国荐任职以上公务员及中央各官署委任职公务员的惩戒事宜。说来权似乎很大,实际只能打打蚊虫苍蝇。而且就是蚊虫苍蝇,只要有靠山、有背景的,也只能放条生路网开一面或者轻轻拍打。日常处理的案件中,被惩戒的官吏最多的是小小的县长或地方法院院长,甚至是更小的毛毛虫。童霜威干这差使早腻烦了,给尹二一说,看了报纸,心里有点不是味儿。他一直发现这个年轻司机,不多张口,却常常会说些使人听了不太受用的话。现在说这些反话,叫人无言对答。童霜威闷不作声,转移视线去看报纸上的电影广告:新都大戏院在映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大华电影院在映秀兰·邓波儿的《小千金》,首都大戏院在映林楚楚、黎铿的《母爱》,国民大戏院映的是卡洛夫的《科学女人》。美国这个专演恐怖片的卡洛夫那张脸真是可怕!……忽听汽车喇叭声响“嘀嘀——”,才知车已经停在机关门前了。 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一般只在谒陵、做纪念周时穿。他这时穿了黑披风和蓝袍马褂来机关,人们一看就知道是去中央党部做了纪念周来的。 从宽阔曲折的楼梯上往二楼走的时候,先是遇见了留法派的毕鼎山委员下楼,一见他,毕鼎山就比平时客气地连连点头:“童委员来了?”因为他也是中惩会委员,所以也称呼童霜威“委员”,接着就说:“一会儿我想去找你聊聊呢。” 童霜威见他客气里带着一种羡慕,明白这是自己穿着蓝袍马褂和披风刚从中央党部参加纪念周回来的原因,说:“好好好!” 又上楼,迎面见到了总务科长李思钧,也点头哈腰特别客气。童霜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在皮转椅上坐定,翻阅着放在面前的几叠卷宗,坐在对面办公室里的一个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敏敏看见他了,伸头伸脑在张望。钱敏敏,流传的风流韵事够写一本书。据说,同毕鼎山就一起秘密去莫干山春游过三天。她涂着胭脂口红,头发烫得蓬蓬松松像只狮子,袅袅婷婷走过来,用一口清脆的北京话说:“秘书长,刚才监察院谢元嵩委员来过电话找您。”又将当天送到的一叠京沪报纸:《中央日报》《新闻报》《申报》,讨好地给童霜威放在桌上,更将一本签到簿送到童霜威面前。 签到簿,各机关都有,规定人人都签。不但签名字,还要签上日期、时间,但只不过是种形式,签了到就走的人有,代别人签到的也有。童霜威拿起毛笔,在墨盒里掭掭,在簿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字。“景泰蓝花瓶”就办例行公事似的捧着签到簿走了。 童霜威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感到办公室里空气不足,站起身来开了窗户。 窗外,远处一片错落参差的屋顶中间,耸立着红砖砌的一个尖顶的来复会教堂。中山北路上来往奔驰着汽车。新竖立在对面街边的,是德商咪吔洋行总经理的“来沙而”消毒药水和拜耳阿司匹灵迅治伤风头痛风湿等症以及Parker自来水笔、双妹老牌花露水的大广告牌。有个警察做着手势,在叫一些行人靠左边走。离那警察站岗不远的地方,一个送包饭挑担的大师傅,被几个小瘪三掀翻了担子,抢了饭菜就跑。送包饭的大师傅,围着白裙,是个胖子,急得跺脚大骂。白米饭撒了一地,抢饭的小瘪三们都一哄跑散了。 童霜威无聊地回到柚木办公桌前。桌上那些墨盒、笔筒、红蓝色墨水瓶,都放得端端正正。笔筒里的钢笔杆上G字笔尖仍旧银光闪闪。他不爱用钢笔,爱用七紫三羊的毛笔。一只装着吸墨水纸的摇摆器,一只呼唤公役的揿铃,一只放文件的铁丝笼,一块白色搪瓷记事牌,一只茶垫,一叠卷宗,都一尘不染。公役恭敬地送了刚泡的茶上来。他无聊地又翻阅起卷宗来,那是新分到自己名下的一个案件:吴江县县长江怀南违法渎职案,由监察院提付弹劾移交中惩会惩戒的。吴江县属江苏,靠近苏州。童霜威大致浏览了一下案情。这个县长,看来是个足智多谋刮地皮吞钱财的能手,他贪赃枉法的手法很多:一是买卖案件,收贿释放了两个死刑罪犯——一个是太湖里的强盗头,一个是当地豪绅家强奸杀人的少爷。二是将去年秋天出土的三个古墓里的一批珍宝私自侵吞。三是勾结田粮处长、税务局长伪造假账贪污大笔田粮税及各种捐税,数字有案可查的即达七万余元。但监察委员谢元嵩查访以后,认为二三两项,“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仅第一项,江怀南确有徇情并收受礼品等情…… 童霜威看着案卷,忽然头脑里电光一闪,解悟了!怪不得谢元嵩又是发请帖,又是来电话,会不会同这个案子有关呢?又一想,也许还是以前想的对:他是为汪精卫回来,替汪派在做工作,拉点人,造点声势。本来,想打个电话给谢元嵩问问,这时,心里有些想法,决定不打了。反正,中午去赴宴就是,要不冷不热。过于冷,会得罪人;过于热,有失身份。因此,把卷宗推到一边,拿起报纸来翻看。 报上最多的当然仍是有关西安事变的消息。像“蒋委员长亲函何应钦,有即可返京之说”……这些童霜威兴趣不大了。这几天的形势,叫人不好捉摸。童霜威觉得表什么态都是危险的,还是平正中庸,少张口,多听多看,不表态为佳。看来,必须要再等几天,才可看出眉目。所以,那夜同管仲辉深谈后,又打了电话给叶秋萍。这几天,却有意避开他们,对他们两人实行等距离均衡外交,稳一稳后再说。好在号已经都挂了,再进一步就要十分慎重了。他翻阅着《申报》,挑一些有趣味的东西看。 社会新闻版上,有篇文章,写的是蛰居故都名闻全国的名妓赛金花死在北京身后萧条的情况,说赛金花六十二岁了,经友人帮助才草草成殓葬在北平陶然亭鹦鹉塚旁。一代美人,身后如此,童霜威不禁动心。又看了一段国际版上登的关于英皇逊位的报道。写的是英皇爱德华八世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要同辛博森夫人结婚,下诏逊位,由乔治六世登位继承大宝。再看了一段《美总统罗斯福当选连任》的华盛顿邮讯,笔者文句间流露出一种欣慰之情。童霜威也觉得罗斯福比那些门罗主义、孤立主义者好,罗斯福连任是件对中国有好处的消息。 正在看报,见穿西装大衣、打条黑领带的毕鼎山衔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了,说:“童委员,今天去中央党部做纪念周,有什么最新消息没有?”说着,人已跨步进来,往童霜威办公桌旁的大沙发上一坐,用右手捻掐着脸上疙疙瘩瘩的粉刺。 童霜威起身走到毕鼎山身边,也在大沙发上挨着坐下,说:“无可奉告,听到的都是报上已有的种种。我还想问一问阁下有没有新消息哩!” 毕鼎山,是居正的湖北同乡,又是司法界里的留法派。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司法界只有留学英、美和留学日本两派,以留日派得势的时期为多。那时,留法派还未出现。到这些年,一些留法出身的法学人士,涌进司法部门,形成了留法派。像毕鼎山,他一方面是湖北人,一方面是留法派,一方面又投靠了C.C.,简直像一只三脚鼎了!C.C.一直在叫嚷“司法党化”,并且付诸行动,培养司法人才的“法官训练所”,掌握在C.C.手里。在司法界,C.C.逐渐有举足轻重之势。所以,毕鼎山是个实力派人物,童霜威虽然心里厌恶他平时的刚愎跋扈,也看不起他的贪污腐化,认为他是蝇营狗苟之流,脸上却不能不敷衍他。 毕鼎山虽是法国留学生,有趣的是他向来迷信拆字、算命、相面、打卦、起课,也相信扶乩。南京的新街口、夫子庙一带的星相名家,不管是男是女,是瞎子还是“铁嘴”,他都躬诣聆教,出高价请人相面、批八字……他公馆里有时也摆乩坛,请人在家里装神弄鬼扶乩。只要谈起此道,他就津津有味,滔滔不绝。今天,他来,刚谈几句话,就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份毛笔朱批的旋风装纸帖,说:“我给你看样宝贝!昨天,我拿了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没有明说,在夫子庙花了三十块钱,请鼎鼎大名的徐文明给批了个命。徐文明虽是瞎子,人都称他徐半仙,你看看,委员长的生辰八字多好啊!徐文明说他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能逢凶化吉。看了这,我算是放心了!我看,吉人天相,他一定能回来!” 童霜威只能翻阅着他递来的“宝贝”,顺着说:“是啊,我也这样想啊!” 童霜威倒也不是不相信算命看相。中央要人里,相信命运,迷信星相,喜欢找人看相算命的十分普遍。童霜威有时遇到心里烦闷或有疑难无法解决时,也曾找过算命看相的问一问进退。但总觉得自己是带点逢场作戏,虽“信”而不“迷”,自己更不相信扶乩,不会在家里摆乩坛。现在蒋介石出事在西安被扣,他当然不相信凭一个瞎子信口开河就能回来。虽这样想,却想把算命的事岔开去,免得毕鼎山谈得没完,就说:“张、杨在西安事变后发出的通电,提出的八项主张,不外是停止剿共、改组政府、释放政治犯等,你听说没有?” 毕鼎山点着拔顶的脑袋,点头说:“听说了!其实,我看全答应了也可以,目的只要争取蒋委员长能回来。至于回来后是不是那么办,或者办到个什么程度,只要蒋委员长回来了,主动权还是在委座手里。你说是不是?” 有喜鹊在外边“喳喳”叫。喜鹊也许是停在屋脊上或是停在大树上。这种黑白花翘着长尾巴喜欢跳跃的鸟,人都喜欢听它叫,说是听到它叫吉祥如意。听着喜鹊叫,童霜威不禁想:到底鸟就是鸟!它并不知道谁在西安遭到了劫持,也不介意谁的死活,叫得多么欢乐多么高兴呀!……听毕鼎山在问:“你说是不是?”他忙敷衍着点头:“呣呣,呣呣!” 毕鼎山摸洋火点烟斗,继续说:“啸天兄,那八条我仔细研究过。比如说吧,要改组政府,容纳各党派共同负责救国,答应了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容纳的权在我们,容纳多少,容纳多长时间,吞掉你,吃掉你,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可以灵活的嘛!国与国之间,签订的条约说撕毁都可以撕毁,何况同张、杨他们打交道!” 童霜威不想听他发表高论,将那份“宝贝”退还到毕鼎山手里,起身踱着方步,说:“收着吧!就这么一件事,已经看得出你的一片忠心了!”心里却想:无聊之至! 毕鼎山听了高兴,吸着烟斗说:“是呀,自从委座在西安蒙难到今天,我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我们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最高领袖!说心里话,我真怕有人借机打着营救蒋委员长的招牌,却要置蒋委员长于死地!直到昨天,徐文明给批了命,我才算是安了心。你明白,现在除了亲日派,差不多的中国人都恨日本帝国主义。我看得出,连你这位日本留学生也反对日本侵略。蒋委员长其实何尝忍得住日本人的气,但他面对的困难太多了,有他,才有我们的国家民族,说他不抗日那是冤枉他。要是将他害了,共产党如洪水,亲日派和日本人如猛兽,中国何堪设想呀!” 童霜威明白毕鼎山这段话颇能代表C.C.中的一些人的看法,点头说:“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两天报载绥东、察北伪军又在进攻,我军正在风雪中奋勇杀敌!日本飞机在侦察助战,军用品也都是日本派汽车运送,确实不能叫人忍受啊!”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来回蹀躞,心里充塞着愤愤的情绪。忽又想起那夜日本总领事馆派个名叫“若杉”的人送礼品的事,心头混杂着一种生气和懊糟的感觉。那件事,退掉礼品后他秘而不宣,从未声张,只怕惹起麻烦,造成事端,遭人误解和物议。因此,沉默不语,下意识地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窗外,有了阳光,马路上有汽车驶过,一辆捕捉野狗的木栏推车走过,栅栏里被捕囚的几只野狗汪汪乱吠;有一群附近汇文女中穿制服的女学生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在路边走。…… 办公桌上电话“滴铃铃”响了。童霜威接起电话,听出并猜出是谢元嵩的声音,碍于毕鼎山在身边,开口先说:“啊,听说早上你给我打过电话?” 谢元嵩的声音总是那样神采飞扬:“是啊!我的……” 童霜威打断他话说:“收到了!收到了!我准时来!” 谢元嵩哈哈笑了,说:“提前吧,马上光临!现在也快十一点了,我恭候大驾!” 童霜威怕他噜唆,又觉得同毕鼎山谈得味同嚼蜡,说:“好好好,我马上就来!”说完,挂上了电话。 毕鼎山识相地站起身来,说:“怎么?有人请吃饭?” 童霜威含糊地笑笑,也不正面回答,却把桌上的卷宗朝黑皮公事包里一塞,“啪”地揿上揿扣,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说:“下午再接着聆教吧,刚才谈得很痛快,得益匪浅。” 毕鼎山叼着烟斗,喷着烟,打个招呼朝对面女秘书钱敏敏的办公室里去了。童霜威匆匆提着公事包下楼,让尹二开车送自己到杨公井大同粤菜馆去。 太阳时隐时现,道路潮湿。街两边的招牌像春日天空中的风筝琳琅满目。童霜威的“雪佛兰”车与一些鸣着喇叭的汽车擦肩而过,超过差点将路堵塞的许多黄包车,到达大同粤菜馆门首时,车刚一停,讨钱的小叫花子一下就拥来三四个。只见一个穿长袍外罩黑色马裤呢中式长大衣戴呢礼帽的人走上来,掏出些两角小洋银币打发走了叫花子,满面春风地开了车门,九十度鞠躬,上来迎接,嘴里恭敬地招呼:“秘书长来了!” 童霜威开初见这人用两角小洋的银币打发小叫花子,心里就想:好阔气呀!现在,打量这人,约摸三十几岁年纪,白净脸透着秀气,中等个儿,微胖身材,有点气度,仪表不凡。因为不认识,童霜威只是轻轻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中年人却像十分熟悉地把右手作出“请”的姿势,说:“秘书长,请进!谢委员在里边恭候大驾,在二楼雅座里。” 童霜威估摸不透此人是谁,点点头。迈着沉重、稳健的步子走进肉香、油味弥漫的大同粤菜馆去。只见那人拿出一张五元的新钞票在递给尹二作小费。童霜威佯作看不见,心里却想:谢元嵩手面这么阔绰干什么?此人又是干什么的?纳着闷葫芦,跨步进了大同粤菜馆的大门。 中午时分,馆子外是匆忙来往的行人。馆子里门庭若市,门口也有许多好奇围观的人。放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大铅丝笼子里边,养的尽是黄、黑、青各色相间的斑纹蛇。一只最大的铅丝笼子里,养着一条粗若碗口大的花蛇,上竖一块木牌子,用红字写的是“广西金钱豹”大蟒蛇。它盘绕在那里不时伸缩着身子,间或昂起头来,吐吐Y形血红可怕的舌头。 童霜威引起一阵生理上的厌恶。蛇这种动物,他怕看,对吃蛇,也无兴趣。他急匆匆地朝楼上走去。 大同粤菜馆在南京是个讲究的时髦馆子,价钱贵,来吃的不是官场中人,就是商界巨子。 一个围着狐狸披肩的贵妇人,雍容华贵地挽着一个穿西装大衣的中年人也在往楼上走。童霜威认得那个中年人好像是市党部的某副主任委员。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见过的。他有心避开,不想打招呼,跟在后面低着头上楼。 楼上雅座的男女招待,一个个油头粉面穿得雪白干净。四壁墙上有山水花卉画和钟鼎文、石鼓文屏条,布置得不俗。一扇大屏风上边写着菜单和“龙凤会”“龙虎会”“三蛇会”的介绍,童霜威也不多看。上了楼,楼上有留声机轻轻在播放着一张嗲声嗲气的唱片,好像是黎明晖在唱什么歌。一个女招待笑脸迎上,似乎看到了童霜威的披风和蓝袍马褂,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一下子就将童霜威引进一间单独隔开的雅座室里去了。 雅座室里,布置却很俗气。挂了些京剧名伶、电影明星的染色照片。圆桌上放着瓶花,朝街的玻璃门窗洁净明亮。女招待掀开门帘,童霜威见谢元嵩正坐在那里喝茶。桌上早已摆好了三副象牙箸和红花瓷精致仿古匙碟。 谢元嵩见童霜威进来,满面是笑地起来拱手,亲热而又玩笑地说:“啸天兄来了,好好好,好好好,恭候大驾,如久旱之望云霓了!” 两人握手毕,童霜威脱下披风,一个女招待给他挂上披风、礼帽与围巾。坐定,接过谢元嵩从茶壶中倒了递过来的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三副杯碟和筷子,说:“有外客?” “没有。”谢元嵩答,脸上神秘难测。 “你今天有什么事不成?不要故弄玄虚了!把闷葫芦揭开不好吗?”童霜威接过女招待送来的热手巾把揩着脸,带三分打趣地说。 矮胖秃顶皮肤光溜溜的谢元嵩,长着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笑起来给人一种挺老实憨厚的印象。他穿藏青西装,打条黑领带,西装有九成新,胸前早已油汪汪有了不少汤渍。他“咯咯”笑着说:“你真是法官做久了,时刻想到判案子和审案子。有什么闷葫芦呢?我是诚心诚意请你来尝尝我们广东风味的。这蛇肉是不可不吃的美味。吃后,肾力充足,精神健旺。乌蛇肉、金脚带、过树龙这三种蛇一起烹调,叫作‘三蛇会’,同鸡调制叫作‘龙凤会’,同果子狸调制,叫作‘龙虎会’。我看,‘龙虎会’你可能吃不消。尝尝‘龙凤会’如何?”说着,将金烟盒递过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抽烟没有瘾,可抽可不抽,摇摇手说:“这两天有点咳嗽,不吸了。”他被谢元嵩那种手舞足蹈的样子逗笑了,说:“尝尝未始不可,但我是爱吃清淡之物的。不如点上几样广东小吃,促膝谈心才是目的,吃是次要的。”说到这里,偶然眼光一瞥,透过玻璃窗,看见了楼下菜馆前停车处停着的尹二驾驶的那辆“雪佛兰”,忽然想起,说:“啊,忘记问了!刚才,我车到楼下,有个中年人上来招呼,这人我不认识,是谁啊?” 谢元嵩又是哈哈一笑,说:“啊,是我内弟。他由外地来,我拉他一块叙叙的。我们先吃,他有些事要出去办,等一会儿就来。我们先谈先吃,也不一定等他。” 童霜威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太介意,点着头幽默地说:“我们兴致不低啊!西安老蒋蒙难,各戏院今天起为老蒋蒙难停业三天,我们俩却在此吃喝聚会,给人知道了,可就上得小报招人闲话了!” 谢元嵩点一支烟吸着,悻悻地说:“不知哪个马屁虫想出这种倒霉的馊主意。老蒋没翘辫子,就像给他办丧事。你不知道吗?从明天起馆店的宴会也一律要停止营业。今天能吃就先吃一顿,国事管他娘的!谁愿绝食我们也管不着。我们该吃还得努力加餐!菜,我早点好了,一会儿就上。我喜欢在这家粤菜馆陪你吃家乡风味!” 童霜威笑着想:看来,你一定有什么事要找我!不然不会这么殷勤。是为汪精卫要回来的事招兵买马寻求支持者吗?有意拿话引他,说:“今天上午,在中央党部做纪念周,听说汪先生快回来了!” 谢元嵩摇摇头,说:“这些事我现在不管!”说着,大口喷烟。 童霜威笑了,想:怪不得有人说你谢元嵩是个“玻璃蛋”,圆滑和蔼,貌似马马虎虎,实际老谋深算。说:“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怎么能撇清不管?” 谢元嵩咧着蛤蟆嘴,叹口气说:“啸天兄,你可能不知道,我哪是圈子里的人呀?圈子外的人看着我在圈里,圈子里的人向来把我看作在圈外。他们哪点对得起我?不想则已,想起来我只有一腔牢骚,满肚义愤!” 童霜威暗想:唉,有趣!遇到的人常都感到自己不得意,我也这样。看来,人心难知足呀!他坦率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为汪的回国给他在首都造造声势、听听舆论来找我的呢!” 那个漂亮活泼的广东女侍扭着苗条的腰肢来送菜了,按照规定穿了白色制服佩着证章。这是市里推行新生活运动新规定的:不许女侍侑酒陪客,规定女侍必须穿制服戴证章。她甜甜地笑着端来了一大瓶进口的“维尔趣”纯葡萄汁和一只什锦大拼盘,外加一盘白斩油鸡,一盘脆皮乳猪肉,一盘拷子鱼,一盘罐头金钱鲍。 童霜威说:“不必把菜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谢元嵩摇头说:“本想邀你到夫子庙去乐一乐的。可惜那里越来越比不得从前了,连女招待也取缔了,没什么意思。再说,环境太差,见到秦淮河的臭水,见到那些算命的、拔牙的、卖毒鼠药的……我就倒胃口,所以还是请你上这儿来了。你和我都不会喝酒,所以我们喝点美国来的葡萄汁,主要是谈谈心。” 雅座屋里一只小花盆炉烧得挺旺,炉壁通红。谢元嵩给童霜威和自己往玻璃杯里倒出紫浓的葡萄汁。童霜威感到燥热,脱了马褂,同谢元嵩边吃边谈。 谢元嵩举杯同童霜威轻轻一碰,说:“啸天兄,老汪这个人,现在给人骂成了秦桧。他过去不把我当圈里的亲信,我也落得站到圈外。我看,我们不去沾他也好。我们厕身政界,别的都是假的,还是为自己和子孙多盘算盘算才是真的。” 童霜威大口呷着甜涩爽口的葡萄汁,琢磨着他的话,似乎体味到他在这方面要说些什么有门道的话了。佯作不解地用筷子去夹鲍鱼吃,问:“愿闻高见,怎么个盘算法呢?” 谢元嵩见话已搭上碴儿,咂着嘴说:“这政局,我看怎么也搞不好的!你说现在是三民主义吗?我看,中央要人个个都是一民主义,只为自己,不为别人!在南京建都不到十年,你看看这副局面吧,已经搞成了个什么样子!剿共十年,民穷财尽,不但没剿光共产党,反倒剿出个西安事变来啦!雨花台不断杀共产党,共产党却到处在活动……” 听他这么说,童霜威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那些闹事的学生,罢工的工人,抗租的种田人,上海的所谓‘七君子’,看来,不是共产党也都是跟他们通着气的啊!” 谢元嵩嚼烂了一条拷子鱼,说:“内忧不谈,外患真是十分严重。中国地图像片桑叶,桑叶上的那条日本蚕吃了东北,又吃华北、河北、察哈尔、绥远……永远不会有满足野心的时候。看看这中枢所在地的南京吧!派系倾轧,争权夺利,恶狗抢夺肉骨头。有些人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实际呢?男盗女娼!做了婊子还要人给他立贞节牌坊。我这人,为人最讲个‘真’字!主张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看穿了!我们不必去抢肉骨头,但有好吃的肥肉送上嘴来,就得吃!要讲实惠,不图虚名!”说着,一口一个嚼着鲍鱼,又去夹拼盘里的油爆虾,对童霜威说:“啸天兄,吃啊吃啊!‘有花堪折直须折’,有虾堪吃赶快吃!”说完,朗朗傻笑。 童霜威喝着鲜美的葡萄汁,吃着油爆虾,心里像有点明白,也不太明白,皱眉思索着说:“你这是指的……” 谢元嵩轻声说:“我这是指的你我这样的人,不能说没有那么一点儿权力,要好自为之!比如,有些事,找上门来了!只要实惠,能吃则吃,何乐而不为?” 童霜威明白谢元嵩说的是什么意思了,犹豫地说:“怕不妥当吧?”为免得过于严肃,带着笑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是监察委员,我是惩戒委员,贪赃枉法,干得?” 谢元嵩放下象牙筷子,把头摇了又摇,说:“啸天兄,中国的事啊,你别信嘴上那一套。新生活运动不是规定过吃饭只许两菜一汤吗?谁听他的?我给你看个材料!”说着,去西装口袋里掏材料。 雅座的留声机里在轻轻播放《毛毛雨》:“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歌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支歌,自从新生活运动开始以后,颇遭非议,曾禁止过。但却和那只著名的《桃花江》同样仍在流行。听了叫人身上软绵绵热辣辣的。西安发生的震动中外的大事,在此地似乎是被排除在外与人无涉了。有的只是歌舞升平的气氛。 那个甜甜微笑的女招待又来了,送来了几味清淡的广东小吃:蚝油牛肉、橄榄菜炒烧鸭片,清炒明虾片,冬菇笋片,外加一只金色大鱼盘,内盛两条清蒸比目鱼。她轻轻放上,又轻轻走了。 谢元嵩将一封白底红框的中式信封装的信件,交给童霜威,说:“你看看吧!这是一个市工务局的小公务员写的检举信,寄给监察院的。希望我们彻查南京中央要人们盖的大洋房,提出弹劾。他说:中央揭橥新生活运动,但要人们大兴土木,南京城里花园洋房如雨后春笋,不断出现,此为人所目睹者。请问凭公务员正当收入能有钱购地置房产否?花园洋房即贪污罪证,请监察院秉公处理。厉害得很哪!” 童霜威看着信,信中还有些数字:“据市工务局统计,自民国二十四年四月至现在,不到两年,由该局发照新建之房屋,共二千七百一十七所,面积六万一千七百余市方,造价达一千四百七十三万二千五百余元。”童霜威想:确实惊人!说:“哈,房子你有,我也有!这事涉及的面很广呀!”但为了撇清,又说:“不过,我那房子,我于心无愧!我那是用做律师时的积蓄加上内人的私产盖成的。” 谢元嵩给童霜威斟着葡萄汁,似乎没有听见童霜威说什么,只一味自言自语,似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地说:“嘻嘻,不要相信那些装得清廉得一尘不染的人。这种障眼法人人会用,找个借口编点理由说谁不会干?我倒也不是一定说谁,我是说这南京城里的大官儿们都不是《红楼梦》上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我看,干净的一个也没有。我自己就不那么干净。我看,谁说自己干净都是鬼话。再说,为什么众人皆浊,惟我独清呢?屈原想要‘清’,只能跳汨罗江。你说是不是?”说着,他接回童霜威手中看完了的那封信,说:“这种信屁用也没有!南京城的贪官浮在面上的,何止成千上万,老蒋自己干净吗?”说完,哈哈一笑,打了个饱嗝。 童霜威见这人坦率得惊人,讲起这种话来就像一个人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行走也无所谓的样子,只好哑口无言。脑子里却在打转转,想:是呀,我是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吗?也不是呀!我也不是没收过礼,也不是没吃过请,也不是不照顾情面。办案中,不少事,人家托人写信或来说情,我在无法推辞时也勉为其难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再说,我同方丽清结婚,主要也是因为她有经济基础呀!她哥哥找我托人在上海给办事,我也给他照办无误。我又是什么干净人呢!——但终于又不甘心赤裸裸地承认自己不干净,总觉得自己比起许许多多人来还是干净的。因此,只能苦笑笑,夹菜,喝葡萄汁。嘴巴像被堵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谢元嵩似乎察觉到童霜威心里想什么,哈哈朗笑,说:“啸天兄!我早说过,我这人是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我建议你:不要做什么清官!《老残游记》上把清官骂得够厉害的了,我看很有道理。有的清官有时比贪官还坏。从今往后,你我不要做那样的清官。我们不要太昧良心,但有些事上讲讲人情还是必要的。人与人相交,有个‘情’字。当前我们遇到的不少案件,有些当事人不是不可结交的。遇到这样的人,高抬贵手留个余地利人利己。这我深有体会。” 童霜威忽然感到心里豁亮了。谢元嵩今天请吃饭,看来目的一定是要说什么案子,莞然笑了,说:“看来,你今天是为人在作说客,是不是?” 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啪啪啪啪”地响着驶过。 谢元嵩哈哈笑着,说:“明人面前不做暗事,确有这么一件事要拜托老兄,老兄是否可以帮忙?” 童霜威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问:“是件什么案子?” 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似的说:“具体的今天不谈。反正总不能使你啸天兄上当吃亏。只要你我有个默契就好。”说着,举起玻璃杯,大声说:“来,碰杯!” 他声音大得炸耳,童霜威心里虽有点忐忑,不能不碰杯,刚碰完杯,只见半截活动木门被人推开了,进来了谢元嵩的内弟——那个白净脸透着秀气相貌堂堂的中年人。 谢元嵩站起来说:“我给介绍一下,这是童秘书长!这是我内弟。” 白净脸的人九十度鞠躬,文质彬彬。 童霜威同白净脸握握手。那中年人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一举一动都透出尊敬,脱下黑马裤呢大衣去挂在衣架上,回身到席前坐下,脸上带笑,沉默不语。只是像个晚辈似的给童霜威和谢元嵩倒酒,夹菜。他来了,谢元嵩和童霜威却未继续再谈刚才的题目,都又闲扯起来。谢元嵩先问童霜威买了多少航空奖券,童霜威说没有买,谢元嵩说:“买吧买吧,可以多买点,还有半个月就开奖了。一等奖一张独得二十五万元,何乐而不为!”接着,谢元嵩又谈起前几天集团结婚在励志社大礼堂举行的事,说:“证婚人是南京市长和社会局长,男傧相和女傧相各四名,全用的是小学童子军。一出来,哄堂大笑!” 白净脸在一边陪着,听着他们谈,自己始终不说话,也始终表现得微笑谦恭。 童霜威无话找话,对他笑笑,随口问了一句:“府上是?” 他马上谦恭地回答:“小地方安徽南陵。” 童霜威想:咦,谢元嵩的夫人也是广东人呀!怎么这内弟是安徽人呢?觉得蹊跷,也不想探究,听了也就罢了。 谈着谈着,那个一身雪白甜甜微笑的女招待端来了“三蛇会”和“龙凤会”。童霜威过去在羊城广州吃过蛇,对“三蛇会”并不觉得稀罕,但“龙凤会”是第一次吃,倒有新鲜感。见“龙凤会”里的“凤”,用的是乌骨鸡,皮、骨都是乌黑的,尝了一尝,鲜倒是鲜,只是心里总不免腻味。 谢元嵩的内弟忙着给童霜威舀鸡肉、蛇肉和汤。他那十分殷勤巴结的样子,使童霜威很明显地有所感觉。但,现在那种伸头觅缝想结交权贵的人太多了!见怪不怪,童霜威也就不太介意了。谢元嵩忙着得意地在热情介绍:“凡吃过蛇肉的人,身上有时发痒,排泄出的汗渍是黄色的,沾衣不易濯去,这就是食蛇后的特征。但蛇肉可治头昏眼花、伤风鼻塞、肾亏腰痛、手足麻痹,治风湿尤有特效。” 童霜威听着他介绍,开始嚼肉喝汤。心里那种腻味感仍排除不了,又想起先一会儿谢元嵩大胆赤裸说的那些话,心里也有一种腻味感。吃蛇肉喝蛇汤和干那些谢元嵩所说的“真心事”一样,对自己有好处,但那种形容不出的腻味感却总是摆脱不了的。默默吃了一些,喝了一些,嘴上说:“很好很好!”心里却再也不想多吃了。 一顿饭,后来匆匆结束。童霜威说要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要有会议。谢元嵩也不挽留,只让他内弟送童霜威上汽车。那温文尔雅的白净脸,又殷勤万分地九十度鞠躬,送童霜威下楼出门。开车门,鞠躬如仪,满面笑容地恭敬送别。 尹二驾驶“雪佛兰”回到潇湘路一号,还不到一点钟。童霜威走进客厅,冯村和家霆都迎出来了。他们正在吃饭。 童霜威用宽厚平和的音调说:“你们快去吃饭吧,我要上楼睡一会儿。” 家霆去吃饭了,冯村却走近前说:“十一点多钟的时候,谢元嵩让一个白净脸穿黑马裤呢大衣的人,说是他的内弟,来送了一份礼,说你知道。” 童霜威皱眉,想:我知道什么呀!心里一算,正是他在大同粤菜馆同谢元嵩两人酌谈的时刻。那时,谢元嵩的“内弟”不在,准是来办这种事来了!问:“送的什么?” 冯村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不清楚,我都放到你楼上书房桌上了。” 童霜威“呣”了一声,独自上楼。走到书房,见书桌上果然放着一尺多长的一个大木盒子,用牛皮纸包扎得整齐坚固。用剪刀剪开绳子,打开盒子,出乎意外地看到,一边软缎中嵌放的是一对价值难以估计的七八寸长的古董翡翠花瓶;另一边是一厚叠航空奖券,每条十元,粗粗一数估计四百张。四百张就是四千元,但是里边万一包括一个头奖可就是二十五万元了!好巧妙动人的厚礼哟! 谢元嵩为什么送这样的厚礼? 忽然,航空奖券底下露出一张布纹纸精印的名片来。一看,名片写的是: 童霜威沉吟起来:“江怀南?” 这不是那份卷宗上的那个违法渎职的县长吗? 他心里豁然透亮,什么都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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