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大同粤菜馆赴宴后的隔一天傍晚,童霜威从机关里坐“雪佛兰”轿车回到家里。

天上的鸽群正在飞,鸽哨“呜呜嗡嗡”地响着。花园前边的池塘周围,粗脖子老柳树和枯黄的芦苇间,正在升腾起淡乳白色的灰暗薄雾。

冯村从客厅门口上来,接过他的礼帽、围巾和披风,告诉他:“师母从上海来信了,信在您楼上书房桌上。”“师母”指的是方丽清。

童霜威点点头,穿过客厅准备上楼,经过家霆房间,见门敞着,人却没有,突然问:“家霆呢?”

冯村回答:“他小叔来了,叔侄俩先一会儿高高兴兴上玄武湖划船去了。”

这“小叔”指的是童霜威的同父异母弟童军威。童霜威是江苏丹徒人,父亲是个秀才,早年充当过幕僚,后来行医,在江南、上海一带很出名。快近花甲时又纳了个小妾生了童军威。但后来,童霜威的父母连同军威的母亲都病故了。军威从十六岁开始是童霜威抚养成人的。童军威今年二十三岁,三年前在上海读完高中毕业后,考取了南京中央军校第十一期,学制四年,也快要毕业了。军校管理很严,他也很少来潇湘路看望哥哥和侄子。家霆却最喜欢这个“小叔”,见到后总是缠着小叔陪他玩,亲热得不行。

童霜威是喜欢同父异母弟军威的。好几个礼拜都没见到他了,问冯村:“今天又不是礼拜天,他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吗?”

冯村摇头,习惯地用手拢拢头发,说:“他没有说。好像就是来玩玩的。来了先同家霆一起把鸽子赶得满天飞,又拿气枪在花园里打麻雀,接着就带家霆去玄武湖了。”

童军威是个有性格的青年人。他平时很喜欢冯村,但又常说冯村世故、圆滑、唯唯诺诺,在学小官僚的派头。冯村则说他愣头愣脑、军人脾气,不易与人打成一片。但在抗日这一点上,两人私下里谈起来倒总是比较合拍,都认为对日本人决不能再忍让了,非要同日本人打仗不可!仅这一点,两人就很热络,见面双方都高兴。

听冯村这么说,童霜威点点头,走上楼去。他先开了寝室的门,放下公事皮包,去盥洗室洗了手,擦了脸,又往书房走去。方丽清和金娣不在,二楼静悄悄的。他只要回来,就有一种寂寞之感。雅致的书房里,金娣走后,庄嫂每天来打扫,明窗净几,干干净净。从窗里远望,紫金山、古台城都冷冷清清地蹲在那里,鸡鸣寺的红墙,北极阁的白垩都在傍晚淡淡的雾气中展现着姿色。火炉封着火,不冷不热。热水瓶放在茶几上,童霜威自己走过去,在盖杯里泡了一杯西洋参茶,端到书桌前,坐了下来。看到桌上放着方丽清的来信,就撕开信封看了起来。

方丽清神韵俏丽,体态、面貌是有魅力的。不少人都说她像“电影皇后”胡蝶,尤其腮上那深深的酒窝更像。可惜造物主吝啬,给了她美貌却没有给她别的。当童霜威欣赏到她的外形美的时候,同样会更多地发现她那些古怪、残忍、无理取闹的习性。随着岁月的推移,他渐渐认识到,自己娶了一个虽有姿色,却目光短浅、庸俗狭隘、心地不好的女人。他不能不让她像橡皮膏粘在身上似的同她共同在一起生活。他不能说她在肉体方面不合他的心意,遗憾的是她太不符合他的理想了。

方丽清在上海读过初中。那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还在她家中盛行,她又不爱念书,就辍学了。她的来信上,一笔用她那支美国派克金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像螃蟹爬,蹩脚得很。手也够懒的,回上海快一个月了,才来第二封信。信上不外是“你好吗?我很好”之类的话,并说上海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正在冬季大减价;最近吃了老正兴的虾仁面和圈子肥肠价廉物美;袁美云主演的《广陵潮》不可不看;要是咳嗽可以叫冯村去买瓶《康福多》,很灵光。又叮嘱:要是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说上海这一度全市童子军分组出发到处向住户募捐慰劳绥远将士,很讨厌;要是南京也有来募捐的,一定不要大手大脚捐款。最后提起:她打算再住些日子就回来,问童霜威能不能到上海接她,顺便也到上海玩一次。

童霜威看着信不禁想:西安事变这么大的一件事,她竟无动于衷,信上一字不提一字不问,似乎这没有老正兴的虾仁面重要。上海这些商人家出身的子女,头脑里似乎中国只有一个上海是洞天福地人间乐园,似乎只有吃喝玩乐才是人间正事。又想:怎么信上连家霆也不问一声呢?她对这孩子也太无感情了!想着这,心里来了一阵烦恼,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把信纸塞进信封,往桌上一甩。站起身来,喝了一口西洋参茶踱起了方步。鸽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飞了。从二楼书房朝南的玻璃窗里远望出去,东南面远处的紫金山在傍晚蒙蒙雾霭中,看上去仍旧苍翠。稍近处北极阁上的天文台和鸡鸣寺上云树苍苍间的红墙黑瓦,都依稀可见。从东边窗口望出去,黑黝黝灰蒙蒙的古台城龙蟠似的围向远方。夜色将临,从窗户里向下望去,花园里冬日草木凋零的景象显得凄凉。只有大花坛旁琉璃亭的红柱黄瓦,还点缀出一点生气。他心事历落,不禁低声吟起元代萨都剌的《念奴娇·登石头城》来了:“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

书房墙上,挂着于右任前年给他写的一幅精裱的屏条,上边是杜甫的一首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于右任当时为什么写录这首诗呢?他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童霜威记不真切了。童霜威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情与这诗中所说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相通的。他心有块垒百无聊赖,下意识地拿起方丽清的信又看一遍,看到“有人送礼千万不要不收”时,忽又想起在大同粤菜馆赴宴时,谢元嵩说的话和那个白净脸的吴江县县长江怀南来了。

从那天江怀南送了礼后,还未见下文。童霜威昨天将江怀南的案卷细看了一遍,今天上午又细看过一遍,心里想:送我的翡翠古董花瓶看来就是古墓中出土的珍贵宝贝……此人手面很大,不知贪污了多少钱财?……谢元嵩那儿,他一定也烧了高香,不知孝敬了多少!不然,何至于如此为他出力?……他是谢元嵩的“内弟”吗?当然绝对不是!谢元嵩的夫人姓区呀,是广东人!听说谢元嵩有个外室在上海,好像姓陶,是苏州人。江怀南是安徽人,显然不是什么“内弟”。这件事怎么处理呢?想着想着,感到烦恼,抛开不想,继续踱起方步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楼下“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枝扫帚扫地的“沙”“沙”声停止了,有开铁门的声音,接着,听到了家霆童稚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充满着高兴,在喊:“小叔!你给我!给我!”

童霜威走近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朝下望去,看到穿着黄呢军装、束着皮腰带、胸前戴着中央军校学员符号的童军威,在前面笑着跑,手里提着一只死斑鸠逗引着家霆,后边追着的家霆提着气枪笑着在嚷嚷。

童霜威不禁也笑了,决定下楼去同童军威谈谈,走出书房通过走廊下楼。

他刚走下扶梯,见童军威正从客厅的边门走出来,像要上楼的样子,他叫了一声:“军威!”

童军威“啪”地立正,敬了一个军礼,叫了一声:“大哥!”

童霜威亲切地说:“这么冷的天,还去玄武湖划船,你兴致真高!”

童军威也亲切地笑笑:“陪家霆玩玩,他喜欢去玄武湖,我给他打了个斑鸠。”

童霜威已经走到楼下,好奇地说:“今天不是礼拜日,怎么有空来的?走——”他做个手势,让童军威到客厅里去谈谈。他当头,童军威跟着,两人进了客厅。

客厅里亮着电灯,冯村正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看一本厚厚的《东方杂志》。他的房里没有火炉,这里暖和。见童霜威带军威进来了,怕他们要谈什么兄弟间的知心话,站起身搭讪着说:“我让庄嫂给你们泡点茶送来,新买的‘碧螺春’。”说着,人就出去了。

童霜威和童军威在客厅里坐下。

童军威说:“大哥,今天不是礼拜天,我是请假来的。有件事要来跟您商量,听听您的意见。”

童霜威从弟弟的语气里听出是一件重要的事,问:“什么事?”

外边水门汀地上,“老寿星”刘三保仍在用大竹扫帚扫地,“沙”“沙”“沙”。

童军威把黄呢军帽脱下,随手甩在身边沙发上,露出剃得雪青的光头,两道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发光,说:“大哥,你是知道教导总队的吧?它是原有的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扩编成的,驻在中山门外孝陵卫营房。它是按照德国希特勒的铁卫队进行训练的,目的是要它成为校长——也就是蒋委员长的铁卫队!西安出事后,教导总队大部分已经带了大批催泪性毒气弹开赴陕西,并且已由潼关向前推进了。目前,由于蒋夫人和宋子文他们已经乘机飞往西安同张学良会谈,正停止攻击,在原地待命。教导总队最近在军校要挑选十多个人去作专业培训,未毕业就算毕业,挑中了我去做参谋工作……”

“你准备去吗?”童霜威忍不住问。

“我拿不定主意。”童军威直爽地说,“所以我才请假来同大哥商量。”

刘三保的扫地声仍在“沙沙沙”地响着,外边天开始有点暗将下来了。庄嫂走进客厅里来,用托盘给童霜威和童军威送上了新沏的“碧螺春”,茶水清幽幽地泛出香气。送完茶,她就退出客厅去了。

“为什么?”童霜威平日对一些问题是愿意听这个弟弟的意见的。童军威平素对一般人话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做到了沉默寡言,只有对于这个抚养他成人的哥哥,则是无话不谈的。这个年轻人,有一颗狂热的爱国心,他高中毕业所以投考军校,就是为了要抗日。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日本帝国主义的炮火,使许多青年人觉醒,童军威也不例外,他抱着将来同日本强盗拼一拼的意志要入军校。当时,童霜威并不愿意他考军校,说:“还是上个大学的好。学一门技术技能,将来工业救国、科学救国!我们童家历来不出军人!我也不希望你喋血沙场马革裹尸。我知道你爱国,我做哥哥的也爱国,也看不得人家侵略欺侮我们,但爱国不一定非当军人!”劝虽是劝,扭转不了童军威的决心,他还是报考军校并且被录取了。只是录取后,这两年,苦恼并不少。

他入军校,同许多同学一样,主要是为了痛恨中国羸弱,痛恨日寇侵略、征服中国的野心无尽无休,痛恨弱国无外交可言,痛恨中央向日本妥协退让丧权辱国,恨不得立刻请缨杀敌。可是逐渐发现,军校毕业的同学们都是到了剿共的战场上去了,这使他痛苦。军校里,非常注意学员们的思想行为,努力将他们训练得忠于党国、忠于领袖,却常使他反感。他初中时,在上海进过教会学校,教会学校里成天带着强制要他们参加主日学、圣经班、唱诗班,越强制他却越反感,怎么样也信仰不起上帝来。在军校,天长日久,一方面他逐渐对蒋介石是敬重起来了,认为这个校长应该拥护,拥护他为领袖,才能抗日救中国;一方面,又十分纳闷:为什么对日本帝国主义老是忍让、老是不抵抗呢?……上一年冬天,北平学生抗议冀东成立防共自治区的伪组织,要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举行了游行示威,遭到逮捕和殴打、压制,全国各大都市学生都起来响应。上海和苏州的大学生决定乘火车到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蒋介石听到这个消息,就下令上海、南京戒严,阻止学生到南京请愿。这时,上海、苏州的大学生,不顾军警阻止,由上海交通大学学生领头,自己开火车到了南京,决定同南京各大学学生一起举行游行示威和请愿。南京军警力量一起出动。军校的学员也全部被临时调来担任警戒,协助宪警禁止学生游行示威。童军威参加了这一行动。出发之前,中队长训话,说:“学生闹事是共产党暗中策划的捣乱行动,会引起中日外交纠纷。蒋委员长说,必要时,你们可以打!可以抓!”

他和军校的同学们在中央大学把住前门,不让学生出门,却老在琢磨中队长说的话,心里打了不少问号。学生们冲到门口,声泪俱下大声高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中国人决不做亡国奴!”……一个领头的大学生跑到童军威面前,低沉激昂地说:“你不也是热血青年吗?我们要抗日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打学生、抓学生、杀学生?你知道平津的宪兵秘密逮捕、杀害了多少学生吗?为什么禁止我们的爱国行动?”

那天,不但童军威,大多数军校同学都不愿打人,不愿抓人。结果,都没有像宪警那样认真执行命令。学生游行队伍冲出中央大学前门,经过石板桥、成贤街到国府路,向国民政府行政院请愿,沿途散发了传单标语。事后,童军威等回校却被关了禁闭。童军威反而觉得清醒:学生抗日不对吗?他们叫的口号、提的问题没有道理吗?假如共产党要抗日,有什么不好呢?难道不抵抗、镇压要抗日的学生是对的吗?大学生都是有思想的青年,他们绝不是糊涂蛋呀!

下一个礼拜天,他到潇湘路来,同童霜威谈到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时,竟大胆地说:“我是坚决主张抗日的,再忍也忍不住了!我觉得校长的所作所为并不令我崇拜!我觉得与其亡于日本,宁可亡于共产党,那到底是中国人!”

童霜威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当时板着脸说:“不准胡说!年轻人,不要幼稚!你忘了父亲当年常教诲我们的家训了吗?”他说这话是有来由的。早年,他们的父亲童南山在世时,常教诲儿子说:“为人不要贪图伸枝展叶!言谈要谨慎,遇事要三思,爱国莫为人后,趋利莫在人先。”所以,他这一说,童军威不再说什么了,咬着嘴唇闷声不语。

童霜威又说:“说实在的,我太替你担心了。你既入了军校,头脑里又有这么多的怪想法,我真担心你要出事!”

“不会的!”童军威摇摇头,自负地说,“我没那么傻!除了对您,我在校像哑巴,啥也不说。再说,我既不是共产党,也不相信共产主义,又有您这样一个哥哥,我怕什么!”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他从小随父客居苏州、杭州和上海。长大从日本留学回来后,民国十三年拥护过国共合作,与人办过报,与人办过私立大学。后来见政海波澜太大,不愿多涉及两党之事,一心当报人,做教授,又著书立说探讨法学。民国十六年,见大局已定,遂被邀请到南京做官。他自己分析自己,对蒋介石是既拥护也反对:他在国民政府里做官,自然是拥护的表现;可是他从来不认为这个在上海洋场中混过、靠阴险奸诈和枪杆子爬上来的浙江奉化佬有多么伟大,他也从来不认为蒋介石能把中国治理得清平富强。他对那种不抵抗主义和对日本的卑躬屈膝以及对英美的逢迎谄媚,都感到从心里发出厌恶。但已经形成的蒋介石那炙手可热的权势,使他不能不俯首在南京的官场中鬼混。他害怕共产党那种极端的左的做法,觉得那不符合国情,他认为自己不会信仰共产主义。但对用屠杀的血腥办法来剿灭共产党,他又从心里反感。他认为自己不是国民党中的右派,也不是左派,是国民党中的中派。他的特点是:虽也随波逐流,在官场宦海中沉浮,但对现状不满,对自己的不得意不满,抗日爱国心是有的,对蒋介石是不满的,对共产党是既无好感也无仇恨的。但他到底熟悉世故,许多事都能稳健处理。对童军威,他最后也只好再三叮嘱:“谨慎些吧!我不希望你能多么得意,我只希望你能使我放心。你总不会忘了你从前的那位嫂嫂的事吧?”

说这话时,童霜威的心是酸楚的,童军威的心也颤动了一下,感到酸楚,想起了凶险的灾难、神秘的人生。

今天,童军威来了,谈到教导总队的事,这显然属于对他的“重用”。但教导总队听说是由复兴社特务组织掌握的,童军威说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由于这原因呢?

果然,他问了一句“为什么”,童军威点头了,说:“我怕两样:一是去了教导总队马上派去打共产党,我这条命是想死在抗日的沙场上的。如果死在中国人手里,我不愿意。二是教导总队里有复兴社、力行社,都是特务组织。听说其中有些人常在浙江会馆里秘密开会什么的。进了这些组织的人,言行比军校还控制得严。我在军校憋气已经憋得够了!再钻进教导总队这个丝绵被套里去,我怕闷死!”

“老寿星”刘三保用大竹扫帚扫地的声音已经远去,听不真切了。外边天更黑了。门“乒”地开了,家霆进来了,朝童军威身边的沙发扶手上一坐,听着他们谈话。

童霜威觉得自己没料错,说:“你当初要干军界,我就不赞成;如今你要到教导总队,我更不赞成。我这人一向是反对搞特务的,我不愿我的兄弟卷到那里边去。但如今到了这一步,我觉得你如果不去,怕也由不得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你还能不明白?你要脱离军界,似乎不可能了。真要你到教导总队,我怕你不去也办不到,你就力争不去吧。你看如何?”

童军威深深点头,“呣”了一声。

童霜威端起茶来喝,说:“唉!做军人,当然不能怕牺牲,为抗日死在沙场,那是光荣的。去剿共送命,我也觉得不值得!只是当了军人,服从就是天职了,自己能做什么主呢?现在,西安出了事,形势正在起变化,我说不准,却有些预感。”

童军威也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绿茵茵的茶水,问:“大哥,你有些什么预感?”

童霜威说:“前几天,日本报纸上说西安‘大火烛天,尸横遍野’,又说苏俄在阴谋策动什么的,现在看来都不可信。从目前看,老蒋是一定会平安回来了,既然共产党和张学良他们放他回来,实在出人意料,那就说明国内形势要起一些大变化。剿共,暂停的可能性很大了;抗日,看来也是一定要实行的了。”

童军威点头说:“中国人实在受不了日本的欺侮啦!民心所向,蒋委员长其实也明白。”

童霜威赞同地说:“是啊,老蒋是背不住这种压力的,加上英美同日本矛盾很大,当然会支持老蒋抗日,客观形势如此。不知你是不是这样看?”

家霆一直坐在边上静听,插嘴说:“同小日本打仗最好了!日本鬼子太坏!”

童霜威训斥:“小孩子,懂什么?大人谈话,不要插嘴!”

家霆不吱声。童军威拍拍他的脑袋,朝他笑笑,意思是:别做声了,听我们谈吧。转脸朝着童霜威说:“大哥,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决定努力争取不去教导总队。本来,我想找您帮我托托人别让我去,现在你一分析,我觉得不必了。真一定要我去,您就是帮我托人也无用。反正,我不是窝囊废,如果在战场上杀鬼子雪耻,我要做个好军人,死也不怕!如果不抗日,我绝不瞎送命!即使到了教导总队,对于特务组织,我要远离他们。我是个国民党员,这就够了!要像您一样,什么派系团体都不参加!”

童霜威心里好似有激浪翻滚,捧着茶杯,看着在杯上逐渐沉下去的一片碧螺春叶片,嘴唇下意识地嚅动,叹口气说:“好自为之吧!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我希望你好,可并不希望你随便牺牲。动枪动炮的事,你去干,我总是挂着心的啊!”

童军威突然站起身来,戴上军帽,说:“大哥,我回去了。我就说,您叫我服从命令!”他浑身溅发着青春气息和一种军人的气魄。

童霜威摆摆右手,关心地说:“急什么?吃了饭走。”他叫家霆:“家霆,叫庄嫂快开饭,让你小叔吃了好回去。”

家霆一溜烟地跑了,只听到传来他在吃饭间门口大叫的声音:“庄嫂!快开饭,小叔要赶紧吃了饭回军校去!”

冯村适时地走进客厅来了。他就有这审时度势的本事,你们谈要紧话时他让开,你们闲谈时他来参加。既不疏远,也不冷淡,恰到好处,是个能干的秘书人才。他进来,在童军威身边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因童霜威兄弟两人冷着场,就找着话把儿像电台广播似的说:“这两天,叶秋萍家来的客人突然多了,管仲辉家来的客人少了!”

童霜威很注意地听着,说:“嗬,倒是有趣,河东转成河西了!”他没多说,心里想得并不少:一滴水能反映太阳七色,潇湘路上这两家在西安出事后倒也像晴雨温度计哩!

闲谈着,家霆跑来嚷嚷:“吃饭了!吃饭了!”

大家一起到吃饭间去。庄嫂已经把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放在桌上,不但筷碟调羹,连米饭也盛好了。童霜威坐在上首,童军威和家霆一左一右,冯村坐在下首,四人边吃边谈。一会儿谈谈孔德成与状元孙家鼐的女儿孙琪芳在曲阜大摆喜筵结婚的盛况,一会儿又谈到玄武湖的“玄武”是什么意思。

冯村说:“‘玄武’就是黑龙的意思。古时候,传说湖中出现过‘黑龙’,就得了这么个名字。”

童霜威说:“那也是一种说法。‘玄武’在中国古代神话中通常是指北方之神,它的具体形象是乌龟身上缠绕了一条蛇。青龙、朱雀、白虎与玄武合称为‘四神’,代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因此,玄武湖实际上也就是北湖的意思。”

家霆大口吃着虾米炒蛋,听得似懂非懂,但眼神里露出惊讶,不由得钦佩爸爸真有学问。

正谈得热闹,听到汽车喇叭响,又听到电铃响,有铁门开门声。冯村放下饭碗匆匆走去接待客人。一会儿走进来了,递一张名片给童霜威说:“秘书长,这就是那天我说的谢元嵩的内弟,坐丁三出租汽车来的,现在正在客厅里坐着。但……真奇怪!”他知情解意地靠近童霜威的耳朵低声说:“最近监察院提付来惩戒的吴江县县长就叫江怀南!”

童霜威明知故问:“没弄错吧?”

冯村语气肯定:“绝对不错!我问他贵干,他递的名片就是吴江县县长。”

童军威已经吃完饭,见来了客,起身说:“大哥,那我回去了。”

家霆挽留说:“不,你今晚不回去!你跟我睡。”

童军威说:“下次礼拜天放假我再来。”

童霜威心里有事,扒掉最后一口饭,说:“好,你回去吧。”他手里拿着名片,心事重重,已经无心考虑其他,挪步向客厅走去,边走边考虑着怎么办。从边门走进客厅,见那年轻白净脸的江怀南,正坐在中间一张沙发上凝目张望墙上的一幅《莫愁烟雨》。那是一幅烟雨迷濛的泼墨山水,朦朦胧胧,意境深远。江怀南也许被这画吸引住了吧?愣愣看着画,默然不语。

童霜威迈步进了客厅。江怀南微微一怔,才连忙站起身来,脸上堆笑,恭恭敬敬九十度鞠躬,叫了一声:“秘书长!”

童霜威在他近旁上首的一张沙发上坐下,脸上涂霜,威严地说:“你是当事人,怎么跑我公馆里来了?这不好!”

庄嫂进来,向客人敬上盖碗茶,童霜威停止了说话,摆摆手,叫庄嫂快走。

江怀南心里像灌了铅,稳住情绪,依然笑脸相向。

童霜威皱皱浓眉。俗话说:拳头不打笑脸。他见江怀南双手搁在膝上,脸上仍旧堆笑,侧过脸,态度更为谦恭,手里提着个橘红色公事皮包,这时说:“我是专门给您送照片来的。”

“照片?”童霜威看着他打开公事皮包,掏呀掏的,掏出一张六英寸大小的照片来,诧异地问:“什么照片?”

“啊!”江怀南的圆白净脸上依旧笑眯眯,两只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就是那天在大同粤菜馆门口拍的照片。您看看,拍得还可以,特地送上请童秘书长留下做个纪念吧!”

童霜威接过照片一看:是那天离开大同粤菜馆上汽车时的情景,背景是大同粤菜馆,自己在“雪佛兰”轿车门前站着。进车之前,因为谢元嵩让江怀南送他上车,他同江怀南握握手表示感谢,脸上带笑。想不到这个握手场面竟被偷拍成了照片。照片上,童霜威看到自己笑容满面,江怀南也笑容满面,真是一张“握手言欢”的照片呀!童霜威心里明白:嗬!这个江怀南不简单呀!别看他没说什么,他拿出这张照片来比说一百句凶狠话还厉害!这是上海滩上那些青红帮人物常用的办法呀!童霜威早年在上海做律师,遇过的事可多了!这种事,见闻不少!这当然是厉害的一招:活生生的凭证在他手里了!堂堂的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竟同被弹劾的当事人在菜馆门口握手言欢,成何体统?搞的是什么勾当呀?真是“此时无言胜有言”!童霜威看着手上照片,心里咒骂了一声,像百爪挠心。却以不满的眼神乜斜着江怀南,不失身份地依旧咄咄逼人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来威胁吗?”俨然虎啸于前、泰山崩于后也不动毫发的样子。

“不不不!”江怀南文质彬彬地连忙摇手,“绝对不是,学生哪敢!学生素来对秘书长的为人十分仰慕,又经谢委员介绍,更想同秘书长结识,想拜在秘书长门下聆教,以后能在秘书长提携栽培之下,好为秘书长效犬马之劳!”

问诸内心,童霜威在大同粤菜馆那天,听了谢元嵩的一番“能吃则吃”的“实惠”论并答应了谢元嵩的要求后,决心已是下定了。回家见到了江怀南的重礼,又斟酌起来,心情矛盾,摇摆晃动,觉得这事只能这么办,礼也只能收下,可又有点顾虑。他这人自己觉得有点学者风度,交人处世常有复杂矛盾的心理,不愿做那些过于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有点文人干司法工作养成的“清高”。最后,处在一种暂时放它两天,看看谢元嵩下一步怎么办再说的心情之中,可未想到江怀南自己今夜敢亲自又跑来,并且拿出了这么一张照片。显然,这个满面堆笑的白净脸是个有心计的人物!同他闹“顶”了,他狗急跳墙有没有麻烦很难说。这一想,加上财物的诱惑,谢元嵩那套洋洋洒洒、铿铿锵锵的“实惠”论,和平日感到不得意的牢骚情绪,又在心头撞击。心上那道本来并不坚固的防线立刻决了口子。只是依旧故作矜持地带着一种愤怒和反驳的神气说:“作为你是谢委员的内弟,你们是至亲,我同他是至交,有些事我可以酌情考虑,但你亲自来,就不好了!”他明知江怀南根本不是谢元嵩的什么“内弟”,偏要这样说,脸色和语气却已和缓了下来。

江怀南是多么精灵的人,见貌辨色,已经看出变化,连声说:“是是是。其实,我在吴江政绩和声望还是很好的。只是有仇家作祟,才遭牵连。监察院本来不会提付弹劾,只因我内兄麻痹大意了。他去调查时,我未能事先上下打点,形势迫使他不能不移付惩戒。现在,既已到了中惩会,中惩会其他委员将案子搁置三年两年的不胜枚举,秘书长只要将我的这件事搁一搁也就行了!”

童霜威知道,像毕鼎山他们,搁置案件的情况十分严重,难办的案子都是搁置起来,拖上一年二年三年以上。有时他曾催询案件办理情况,仅仅认为这主要不过是拖拉,现在进一步明白:其中都有类似的奥妙。又想:这搁案子的方式倒是比较巧妙!案子搁着,可随时办理,贪污也不落痕迹,顶多赚个“拖拉”的名声。而当事人被掌握在手里,就得源源孝敬。但江怀南的要求岂会仅止于“搁”着呢?看来,这是第一步,他第二步还是要求撤销或免予惩戒或从轻发落的吧。……他焦虑不安地想让脑袋冷静一下,一边想,一边不禁说:“等我看看案情,我会秉公办理的。”

说这话时,他心里懊丧地想:唉,学法律,本来是为了明判是非,我却常常被摆弄得是非不明,困扰丛生。法律的最高目的是在于端正人心,实际上呢?却无法达到目的。举世混浊,我又何能独清……

江怀南从童霜威的脸色和答话中,悟到他其实已是答应了。心里仍不踏实,满面笑容地说:“秘书长,我今夜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是想请秘书长办一个农场。这可是实业救国的好途径!我想,秘书长是一定会有兴趣的。”

炉火温暖,童霜威感到手心出汗,脸上更形和缓,假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农场?”心里却在咀嚼对方的话。

江怀南露出那种沾沾自喜的自命不凡的样子,点头说:“是呀,就在吴江太湖与苏州太湖边上,多年来淤积成大片无主湖田。我已早早圈定。湖田十分肥沃,本无地主,只要登记造册申请认领即可。如果秘书长有兴趣,无需入股,一切手续怀南全可代为办理。请秘书长看看这个农场的名字行不行?”他话声忽然压低,神态诡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神不知鬼不晓。兴办实业,非比其他,将来农场上除可雇人耕种湖田外,也可兴办水产、蛋品、果品和罐头事业。怀南如在吴江继续当这父母官,自然能就近代劳;如果离任,那里人头很熟,也好照应。”说到这里,没等童霜威表态,已从公事皮包里取出一份折叠好的“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童霜威手上,忽然叹口气说:“唉,其实,宦途崎岖,人事倾轧,派系矛盾,我早有归去来兮办点实业的想法,利国利己利民,得意则遨游于苏州吴江之间,失意则泛舟于浩瀚太湖之上,优哉游哉!我想,秘书长是会有兴趣的。”

他这话说的是他自己,童霜威心弦同样被打动了。外边,起大风,风声击窗,窗棂“咯咯”发响。

童霜威接过“威南农场合作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并不去看,装作漫不经心地朝身边茶几上一放,说:“研究研究吧,办点实业当然是好事。”

江怀南识相。他办事像木匠钉箱子,一步一个钉钉,不急不慌,牢牢实实。这时,觉得要闲谈几句了,搭讪着说:“其实,我还真是秘书长的门生哩!我是前年参加文官高等考试合格被行政院委任为县长的。那一届,秘书长您是典试委员。”

童霜威听到这里,哈哈笑了,心里想:这个江怀南,精明得很也能干得很哪!看来,他来之前,早已将我的一切都摸清楚了才来的哩。既是门生,情谊又增三分,因此说:“是呀是呀,我们既是师生,我自然应当多关照你!”

江怀南从童霜威脸上已经察觉到了气候,觉得不必再多打扰,恰到好处地站起身来九十度鞠躬,说:“秘书长请休息吧。这以后我就是您的心腹门生了!一切请多费心。”

童霜威左思右想,心情变幻不定,不再板脸,想:不能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这件事既是谢元嵩穿针引线的,送个人情给他也十分必要,得罪了他可就不好了!何况,江怀南又是这么个懂人心思的能干人。我宦途正如他所说的也很崎岖。中枢要人里,你们卖官鬻爵都在搞“实惠”学,我为什么要做披发行吟于泽畔的三闾大夫屈原呢?为什么遇到这种事不能像谢元嵩坦然处之呢?因此含笑起身送客,说:“我让车子送你,你住在哪里?”

江怀南倒也不推辞,喜滋滋地两眼闪着愉快的光彩,恭敬地说:“学生住在安乐酒店。”

那是个大酒店,在杨公井那儿。童霜威叫冯村派尹二用“雪佛兰”送江怀南去安乐酒店。

不知为什么,送走了江怀南,童霜威独自在客厅里手拿着“章程”坐了好大一会,不言也不语。心里很复杂,有兴奋、喜悦,也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窗外夜色浓黑。夜是宏大的,无声无息。他忘记谁说过:夜,使人想到暗无天日、邪恶、肮脏、恐怖与幽灵出现……此刻,他愣愣的,也有这种感觉,除了听到灵魂深处空洞的回声之外,一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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