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旧梦新怨,一支金陵散曲

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1937年2月—1937年6月)

在现代世界中,人们首先还是关注解决战争与和平的问题。这是关系全人类的最大的问题,是人们最关心的时代主题。人类应当清醒地认识战争的破坏性。历史总是提醒人们,必须捍卫和平!写战争,正是为了和平!它也会告诉人们:害怕战争并不能避免战争!

——摘自创作手记


过了民国二十六年的阴历年,童家霆大了一岁。寒假过后,在学校里升入初中一年级下学期了。

阴历年前,方丽清决定在上海过年。童霜威要带家霆到上海在继母方丽清家过年,家霆不愿意去。他宁愿留在南京。童霜威也不勉强,知道这个孩子对继母方丽清没有感情,正如方丽清对这个孩子没有感情一样。童霜威独自到上海,从初一到初三住了三天,看京戏,游半淞园,吃花酒……又回了南京。童家霆就在潇湘路由冯村、庄嫂等照顾着他过的年。整个寒假,他和同学们一起玩耍:到水西门外打鸟,骑自行车去明孝陵,到灵谷寺爬山……在家里,除了做假期作业,他有鸽子做伴,也可以玩邮票和香烟牌子、吹肥皂泡、听留声机和无线电,看爸爸买给他的《小学生文库》和《万有文库》,还可以听“老寿星”刘三保和尹二讲故事。没有继母方丽清在身边,他反而感到自由和欢乐。

爸爸很忙,平日外边交际应酬多。今天刘委员家里老太太做寿请去赴宴,明天张次长的女儿结婚请去参加婚礼,再不就是什么法学研究会请去演讲、模范监狱请去参观指导。……所以他很少能陪家霆谈谈或者玩玩,甚至一连好几天家霆也见不到爸爸的面。童家霆对爸爸有感情,只是他感到:方丽清不在南京家中时,爸爸显得比较慈祥可亲,有时来陪陪他,看看他,有时还挤时间带他出去看看电影、逛逛名胜;只要方丽清从上海回来,爸爸就很少在儿子面前表露出亲昵和慈爱了。爸爸自己上班,夜晚不是同方丽清外出社交,就是在楼上同方丽清一起听无线电或留声机,嘻嘻哈哈的。只有在吃晚饭时,一般能见到爸爸。有时,爸爸干脆同方丽清在楼上进餐,家霆就只好同冯村一起冷冷清清吃晚饭了。家霆虽然不稀罕爸爸的爱抚,也并不喜欢同爸爸在一起玩,但真的不常见到爸爸或者见爸爸同方丽清亲热而同自己疏远时,心里总是感到不自在。所以,家霆倒是喜欢方丽清回上海去,并不希望她在南京。方丽清一辈子在上海不回来,他也不会想念她。

遗憾的是,现在方丽清要从上海回南京了!傍晚放学回家,家霆将自行车推到尹二住的平房里放好,在厨房附近听到冯村在对庄嫂说:“……今夜太太从上海回来,你要把晚饭准备好。她一回来,就开饭。”

庄嫂散开长发,正在梳头。她年纪轻轻就留起了发髻,大约因为方丽清要回来,所以抽空把头梳好。她用一把刷子沾着泡在碗里的刨花水往黑发上刷,刷得头发亮闪闪,再用黄杨木梳梳。满头黑发乌油油的,像一抹黛色的流云。她手法灵巧,将长发扭了几扭就梳成了挺秀气的发髻插上了发叉。

她回答:“早准备好了!太太是去年十一月回上海的吧?这次回娘家住了快四个月了,是也该回来了。”

冯村的声音:“本来写信说是后天——三月十一号回来的。昨天收到电报,又说改在今天回来。今夜,先生要亲自到和平门车站接她,叫尹二备好车。”

“你去不去?”

“去!”

家霆不愿再听下去了,背着书包转身走回自己房里去。庄嫂听见脚步声,发现是家霆,从厨房里赶出来,叫道:“家霆!今天点心没做,你要是饿,就吃饼干吧。”

家霆明白:是因为方丽清要回来,庄嫂忙了,所以连点心也未做,也不吱声,穿过吃饭间,经过走廊踽踽地向自己房里走去。

他连去赶鸽子飞的兴致也没有了。房里已经有点幽暗,他“啪”地开了电灯,坐在一张柚木赭色小写字桌前,拿出数学课本来做老师布置的代数题,心里七上八下再也安定不下来。他年纪虽小,却早已懂得世界上除欢乐外,有悲哀。心里想:今夜,后母要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反正,你不欢喜我,我也不欢喜你!你也不能把我揉成团,切成块!

想安下心来做算术,可是听到隔壁房里冯村在“王迪,个仄伊玛司……”念日文,心里更烦了。他喜欢冯村,偏偏不喜欢冯村念日文。爸爸的这个秘书,从去年开始就在自学日文了。家霆听他说过:中国同日本,交往多,学了日文,将来准有用处。所以,冯村有了空,常常像吃生蚕豆似的读日文,学日语会话。家霆对这很反感,想:日本鬼子欺侮中国,你是中国人,学日文干什么?在他幼稚的心灵深处,觉得学日文简直是一种汉奸干的事。只是,听爸爸有一次吃晚饭时对冯村说过:“……你学会了日文,那很好。将来要是你不跟我了,我可以介绍你到别处去工作,你中文既好又会日文,谁不欢迎?”又说过:“要对付日本,会点日文有用!……”爸爸这样讲,家霆当然不好说什么。但冯村一读日文,家霆总感到像个假日本鬼子,讨厌!现在,家霆烦得用两手食指塞住了耳朵,盯住书上的数学题看,可是脑子里像放映电影似的又想到方丽清要回来的事上去了。

想起方丽清,家霆就奇怪为什么一个外形长得像“电影皇后”胡蝶那么漂亮的女人,心会那么坏?不但他这样看,用人们也是这样看。尹二背后叫方丽清“双十牌牙刷”,意思是说她“一毛不拔”,吝啬。庄嫂背后叫她“狐狸精”,这是因为方丽清的名字谐音像“狐狸精”。刘三保背后叫她“铁公鸡”,那也是觉得她“一毛不拔”。方丽清个儿高高的,长得丰满,皮肤白白的,爱打扮,涂胭脂搽唇膏,烫的飞机头,一笑两个酒窝。一年四季衣服总是花样翻新。冬天时,皮大衣就有五件:灰鼠的、黄狼皮的、豹皮的、黑羔皮的、狐皮的,实在也够摩登的了。她比童霜威小十四岁,童霜威经人介绍同她结婚,一是因为她年轻美貌,二是因为她家里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生意人。她父亲原是上海的绸缎呢绒大王,在方丽清二十五岁那年病故了,遗嘱吩咐将遗产分作四份:遗孀方老太太一份,大儿子方雨荪一份,二儿子方立荪一份,独生小女儿方丽清也同样一份。

方雨荪这时已是瑞士万利洋行的买办了。二儿子方立荪这时继承父业掌管着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家大绸缎呢绒庄。他比老子更善于经营。大量吃进东洋劣货,改头换面贴上英国、美国的假商标廉价倾销,大发横财。别看方立荪做起生意来皮厚心黑,对自己的母亲和兄妹却相当孝悌。谁的一份年终分红该得多少就是多少,存在店里作周转的现款拆头寸时该付多少利钱就付多少。

方丽清从小家里溺爱,当作掌上明珠,来说媒的不少,左挑右拣,反倒耽误了青春,到三十岁仍未出阁。童霜威同她初见面接触后,满意她的容貌,却不满她的娇惯和脾气古怪。做介绍人的那个上海地方法院院长褚之班,劝告童霜威说:“她三十岁,老小姐了!年岁大些,脾气也不太好,可是艳如桃李,确实漂亮。这家人家有财神菩萨保佑,就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啊呀,宝贝得像只凤凰!老太太一闭眼,那份财产少不了又要落在女儿名下。谁娶了方家这位千金,啊呀,等于开了一座金矿。你做官有权,她浑身是钱。这门亲要是做成了,岂不妙哉!”果然,那是五年前,春三月的一天,在上海“一品香”,童霜威和方丽清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后,方丽清偕同大批嫁妆——十五口大箱子、全套银台面银器摆设、一整套红木大小二十四件家具。……浩浩荡荡,用卡车和汽车装着,随童霜威来到了南京潇湘路。两年前,方老太太又从上海给她送来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金娣,专门侍候她。

家霆一边做代数题,一边头脑里总是想着方丽清。

方丽清婚后到了南京,仍喜欢上海,认为南京样样都不好:咸板鸭太咸,玄武湖冬天太荒凉,夏天热得像火炉冬天冷得像冰窖,电影院太小,电灯不亮,夫子庙太脏。……她老在想上海,想她的姆妈和阿哥。一年里,她带着金娣至少要回两趟上海,每趟起码住三个月以上。童霜威也常在礼拜六坐夜车到上海,礼拜天玩上一天,又坐夜车回南京,礼拜一好参加纪念周。头一年,家霆也随爸爸到上海去。到了上海后母方丽清的家里,家霆叫方老太太“好婆”,叫戴眼镜瘦骨嶙峋的方雨荪“大娘舅”,叫胖得像弥勒佛的方立荪“小娘舅”。那些舅妈、表哥什么的也都一一恭恭敬敬地叫。可是他虽小,却感到谁也不喜欢他,谁也看不起他,连方家的厨师傅、女用人也背地里叫他“小赤佬”。方丽清整天对家里人笑,见到了他总是变得阴阳怪气。家霆这就明白:自己死了母亲,是再也得不到母爱了。他在一些故事书上常看到后母虐待前妻子女的事,现在有了切身体验。既然你后娘冷冰冰地对待我,我也会冷冰冰地对待你!只是当他闲来独自唱着《可怜的秋香》那支流行歌曲的时候,唱到“秋香,你爸爸呢?秋香,你妈妈呢?……”他总是感到心酸。他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心酸难过的。

现在,后母方丽清又要回来了!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心弦,使他简直无法集中思想做代数题呢?是什么原因这么撩动家霆的情绪,使他忽然在一刹那间,这么想念起自己的亲生母亲来了呢?

尽管,剩下的印象早已不多,也该像飘散的烟雾越来越淡薄了。但童年的记忆,只要能烙印在孩子脑海中的,常常是格外的鲜明。他能记得母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能记得母亲那双深邃、好看的黑眼睛。有一天,天气非常热,妈妈抱着他。他大约只有四五岁吧?午睡刚醒来,也说不出为什么,幼小的心里抑郁得使他哭个不停。妈妈贴着他的小脸,“啊啊”地哄他,抱着摇着他,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可是,他止不住哭。好像,爸爸看他老是哭个不停,发了脾气。后来,后来就记不得是怎么的了。这也许是对妈妈的一点最早的记忆了吧?后来,好像有一次妈妈抱过他,亲着他,连脸带耳地吻他。妈妈流着泪,冰凉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小脸。后来,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爸爸对他说:“你妈妈死了!永远见不到她了!”

尽管这样,家霆有时总要想念妈妈。那些难忘的往事,一直保留在他记忆中,像美妙的童话一样。看到同学们都有妈妈,家霆有时会想:假如妈妈还活着,该多好啊!可是,妈妈确实是不在人世了!永远不会出现了!在梦中,家霆不止一次梦见过妈妈,妈妈总是原来的样子,又年轻,又美丽。家霆曾拽住妈妈的手,问:“妈妈,你为什么丢下我不回来了?”有一次,在梦中,妈妈腾云驾雾似的回来了,家霆哭着扑到妈妈身上,哽咽着说:“妈妈,你别再走!我想你!……”妈妈笑着点头,可是梦醒了,妈妈也不见了。

现在,家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泪水湿了睫毛,滴在代数练习本上。隔壁房里,冯村已经停止了他那嚼生蚕豆似的读日语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向晚了。窗外有灰蒙蒙的薄雾。忽然,他听到汽车喇叭声,听到“老寿星”刘三保的开铁门声。他明白:爸爸回来了!他急忙用手背拭干了泪水,努力使自己专心去想代数题。这时,已经听到童霜威那“橐橐”响的皮鞋声走进隔房客厅里了,听到冯村的声音:“秘书长回来了?”童霜威好像是“唔”了一声。家霆能估计到:爸爸一定是在脱下他的獭皮领黑大衣。冯村一定是在接过爸爸手上提的那个公文皮包。爸爸总是把有些案子的卷宗带到家里让冯村起草判决书的。

一会儿,通向客厅的那扇门“呀”地开了,出现了童霜威魁伟的身影。家霆忙站起身叫了一声:“爸爸!”

童霜威那张威严的脸上露着笑容,说:“今晚,你妈妈从上海回来,我带你一起去和平门车站接她。”

家霆低声叽咕了一句:“我不想去。”

“不去?”童霜威那高大壮实的身躯朝前走了几步,“为什么?”他好像懂得孩子的心理,收回刚才那种严厉的语调,恢复了和善,劝导地说:“你应该去的,爸爸带你去。”也没容家霆再说什么,他已经离开家霆从通向走廊的那扇门走出去,皮鞋“橐橐”地上楼去了。

家霆看着爸爸走了,心里更乱。练习题中一道麻烦的代数题更做不出。他并不傻,懂得爸爸要他去接方丽清,是要他讨好后娘,免得方丽清不高兴。这样一想,他就自己安慰自己:去就去吧!但心中有数:反正,我去,你也不会欢喜我,我也不会欢喜你!既决定去了,安下心来,匆匆赶着做代数题。他本来聪明,功课一向不坏,这会儿,安下心来,像开了窍,那道像拦路虎的代数题竟做出来了。

外边,天色暗下来了。听到童霜威的皮鞋声又“橐橐”走下楼来。听到庄嫂出现在门口叫嚷:“家霆,开晚饭了!”听到冯村那谦和的语气在同爸爸边谈边走向吃饭间去。家霆匆匆把代数题的答案从草稿纸上抄到本子上,起身穿出房间通往走廊的门向吃饭间走去。一股油煎鱼的香味夹着红烧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吃饭间桌上,早已摆上四菜一汤。这是方丽清定下的规矩:每天两荤两素一汤。童霜威在上首坐了,家霆和冯村在两边一坐,庄嫂盛了饭站在一旁侍候。冯村照例是喋喋不休,像个“包打听”也像个“广播电台”。他一面嚼着红烧肉,一面告诉童霜威:管仲辉说是养病悄悄去上海已经十多天了。今天才听说,他的办公厅副主任已经辞职照准了。邻居家的事,家霆也关心,一边吃鱼一边听到童霜威说:“何应钦还是不会失宠的。他至多找点像管仲辉这样的人替他受罪。中央还要对西安用兵,老蒋还要他来调兵遣将对付东北军和西北军,对付共产党。管仲辉有的是钱,到上海去花天酒地享享清福,我看比在南京中央医院里住着装病舒服得多。”

冯村哈哈地笑着。接下去,童霜威就谈起一件棘手的提付弹劾的案件来了。被提付弹劾的巧不巧正是上海地方法院的院长褚之班。褚之班同童霜威本来仅是一般的交情,只是自从介绍了方丽清这个婚事以后,他就自认为是童霜威的莫逆之交了。童霜威看在他是媒人的份上,亲近三分,但谁想到褚之班却在上海胡作非为。他屡次买卖案件,收受贿赂。一个当事人被逼得自杀。死者同某海上闻人有点关系,事情终于暴露,先是在上海一家小报上披露,接着又在《申报》上披露。事情闹大以后,司法院里有褚之班的一个对头冤家,在居正面前煽风加油。兼着中央惩戒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居正,亲笔批示将案子交到童霜威手里,要他尽速处理。童霜威此刻吃着饭叹口气说:“唉,褚之班实在给我出了个难题做。他来了信,意思我明白,但他的事如此棘手,叫我怎么办?”

冯村迟疑着说:“万不得已,压一压吧!大事压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也就是了!”

童霜威摇头,吃着开阳虾米炒菠菜,说:“他这案子没法压。今天会上,要我尽快给予惩戒。”

冯村咽着饭说:“是啊,那就难办了。”

吃饭的气氛顿时变得沉滞了。童霜威看见家霆低头在扒饭,夹了块鲫鱼肚子给儿子吃,看看表说:“正好!吃完饭稍休息一会,去接她们正好。”他对冯村说:“我带家霆去,你不必去了。”

冯村知趣地说:“好,本来,我是想去接师母的,是个礼貌嘛。可是家霆去接接好。我不去,师母会原谅的。”

童霜威喜欢冯村这种通情达理又灵活的态度,喝口榨菜肉片汤放下碗笑着说:“我对她讲,你本来要去接的。车子坐不下,所以没去,她会高兴的。”说完,站起身来,去桌上小玻璃牙签瓶里取牙签剔牙,又接过庄嫂递来的热手巾把擦脸擦手。

家霆、冯村也都吃完饭站起身来,大家一起到客厅里坐。客厅里有火炉,比吃饭间里暖和多了。庄嫂又给童霜威送西洋参茶来。童霜威坐在沙发上,用茶漱口往痰盂里吐。冯村在他对面坐着。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聊天,往自己房里跑,想把代数本子上最后一道题做完。

当他做完最后一道题时,真巧,童霜威让冯村来叫家霆穿上大衣一起去和平门车站了。家霆戴上绒线帽,穿上短黑呢大衣,走到客厅。童霜威已经穿上獭皮领大衣。他给家霆把绒线帽戴正,说:“走,记住!见了妈妈亲亲热热叫一声,知道吗?”

家霆点头,心里想:她才不稀罕我叫她哩!他记得每次叫方丽清时,方丽清冷着脸“唔”一声,声音总是冷冰冰、阴森森的。

“老寿星”刘三保开亮了两盏门灯,又打开了大门。童霜威叮嘱:“门灯不要熄,我们回来时要开着,不要弄得漆黑抹乌!”尹二的“雪佛兰”汽车早从汽车房里开出来停在门口。冯村送童霜威和家霆上车。尹二“嘀嘀”揿了两下喇叭,“雪佛兰”飞也似的驶出了潇湘路。

城北一带,天黑后荒凉、静寂,一盏盏金莲似的路灯吐着昏黄的光芒。两边树丛中远远近近稀稀落落的房舍里,电灯光也不明亮,都像鬼火似的眨着眼。和平门火车站离潇湘路近,这是个小站,比不得下关车站热闹。由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在到达下关前在此略停一下车,让住在附近的乘客就近下车。尹二驾驶着“雪佛兰”到达和平门车站,站外一片冷落。灯光很少,路边只停着少数几辆接客的破烂马车和黄包车。一个穿破长袍的算命瞎子,让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扶着走过,“叮当—叮当—叮当—”招徕着顾客。尹二将车停得靠近车站进口,下车去递了一张童霜威的名片给站上守门的。童霜威带了家霆下车,进站向月台上走去。

简陋的月台上空荡荡的,风在吹天扫地。除了铁路工作人员和“红帽子”外,只有零零落落几个接客的人。铁轨宁静而又神秘地伸向远方。童霜威看看金怀表,说:“还有五分钟火车要到了。”他嫌外边月台上风大,带着家霆到车站的值班房里想找个地方坐坐。值班房里生着一盆煤火,煤火悠悠冒着青烟。几个道班工人都有那种被生活压垮的阴郁面孔,一起在火上用手提的钢精饭盒煮着吃的,一股熟萝卜味臭得难闻。童霜威带着家霆掩鼻退出来,看看手表,已经快到点了,隐隐听到火车尖利呼啸的鸣笛声和“隆隆”声了,说:“快了!我们在月台上吹着风等等吧。”

不到三分钟,沪京特快列车已经停在和平门月台上了。从二等车的车厢中——方丽清是只舍得坐二等车的——下来了方丽清和金娣。金娣从车上往下急急忙忙递了大大小小五六件东西:有大皮箱,有小皮箱,有大纸盒,有小纸盒,有帆布包,有小网篮……最后,从车玻璃窗里,同座的一个胖旅客还帮着将一串水果篮、油面筋泡篮递下车来。童霜威和家霆连忙跑上来迎接。家霆背上被爸爸用手一推一捏,明白爸爸要他赶快亲亲热热叫一声,就叫:“妈妈!”但声音显得陌生、疏远,像被西北风吹散了似的刹那间就飘逝了。方丽清似理非理地“唔”了一声,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轻得像蚊子叫。家霆发现:方丽清到上海住了一段时日,变得更白嫩了,头发新烫过,胭脂唇膏涂得通红。她对着童霜威笑,嘴里却带着埋怨地说:“你该带冯村来的嘛!你看,这么多东西!……”那小丫头金娣,本来眉清目秀,在上海住了一段时日,也长得水灵灵的,满头是汗地在搬东西。家霆忽然觉得她容貌很像自己学校里同班的女生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是班上大家公认的美人,家霆同她合演过舞蹈。他走上前去帮着金娣将一只小皮箱提在手里,好心地说:“我来帮你!”

火车已经“呜—”叫着开向下关方向去了,声音凄厉、悠长。一些“红帽子”拥上来,童霜威说:“‘红帽子’,快帮着搬一搬!”

方丽清咕噜了一句:“家里有的是人,还要花钱雇‘红帽子’!尹二怎么不进站来?”

两个“红帽子”拿出绳子,连捆带扎,扛着提着大大小小的物件,随童霜威等出站上汽车。金娣靠着尹二坐在前面,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坐在后面。物件太多,汽车后边的空仓塞满了箱子,金娣手里捧满了东西,后座里也塞满了东西,连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身上也高高堆满了东西。

方丽清唠唠叨叨:“你看看,东西带的多不多?吃的、用的,我恨不得把上海都搬到南京来!”

童霜威捧着几只叠在身上的大大小小盒子,都是女人衣料、化妆品、床上用品什么的,打着哈哈:“你真会花钱!”心里却想:她对人吝啬对自己实在大方!

方丽清“咯咯”笑着:“钞票是花得不少,可不是花我的!”

“怎么?”

“褚之班这次手面真阔绰,我推也推不掉。他对我们真是好!送了两张永安公司五百元的礼券。这些东西里有一半是他买了让我带回来的!他还在瑞士洋行和伟大绸缎庄买了十几盒衣料给我们。我临上火车,又赶来送了那么多吃食:维尔趣葡萄汁、桂格麦片、花旗蜜橘……一应俱全。”

童霜威后脑勺冰凉,像有西北风吹,说:“哎!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咳!”

方丽清“咯咯”一笑:“我当然知道!他让我给你带一个口信,说:他的事全靠你帮忙!雨荪和立荪说:这比做生意方便,也比做生意保险。叫你不要做戆大,有钞票能进账千万不要放弃!”

童霜威脸色煞白,生气地说:“他们弟兄俩是做生意的,只知道赚钞票,哪知道官场事的厉害!褚之班这件事办得不漂亮,你这件事也是做得不地道,你这可害苦了我了!”

“哪能?”方丽清不可理解地望着童霜威说,“做官有不要钱的吗?做官总不能喝西北风呀!褚之班是我们的媒人,这点面子你也不给?”

尹二把着方向盘,竖起耳朵听。家霆把头靠在后垫上默不作声也在听。童霜威不愿当着尹二和家霆的面谈这事,闭口不言了。只听得汽车疾驶,风声呼呼。方丽清从车窗里张望着黑黝黝的窗外,叽叽咕咕开始埋怨:“南京这鬼地方,像乡下!看不见双层公共汽车,也看不见霓虹灯!这时候,上海滩上跳舞场刚开始营业,大马路上人来人往,这鬼地方已经一片漆黑像阴间了!”

没谁理会她。家霆明白:爸爸是因为刚才褚之班的事,心里不高兴。褚之班,是个挺着大肚子的矮胖子,下巴上一颗黑痣上长着几根黑毛,说话时会抖动。到潇湘路来过好几次,一说话就“啊呀啊呀”的带笑。家霆不喜欢他。……正想着,汽车已经转进了潇湘路。远远只见公馆铁门两侧的大门灯灿烂辉煌地照亮着。只听童霜威对方丽清说:“看!灯亮不亮?欢迎你呢!”

谁知方丽清扫兴地哼了一声,说:“准是那个杀千刀的刘三保!这么大的灯泡,开着长明灯,要浪费多少电钱!冯村也不管管!真是花别人的钞票不心疼!”

童霜威知道,她这种上海滩上生意人家出身的小姐的吝啬脾气又来了,劝解着说:“是我叫他们开的,想让你高兴高兴!你看,要是你回来,偃灯熄火一抹黑多不好!”

汽车喇叭“嘀—嘀”一响,尹二在大门口煞住了车。刘三保已经“吱吱呀呀”地推开了大铁门。尹二将“雪佛兰”开进大门到了客厅台阶前。童霜威挪开身上的几只盒子,高兴地开了车门,说:“来!……到家了!到家了!”

冯村首先在大门口迎接,恭敬有礼地叫着:“师母!”庄嫂、刘三保也上来叫方丽清:“太太,回来了!”

童霜威对冯村和庄嫂说:“快,把东西接过去。”

方丽清下命令地说:“把我的东西都送到楼上去,不要乱动!”她也挪动身上的东西跟童霜威下了车,一起走向客厅。打着两条短辫的金娣自己搬着东西,又在那里对着庄嫂叫嚷:“轻点!轻点!不要碰坏了!”

家霆捧着些篓子、篮子独自下车,没有人理会他。大家的注意中心都放到方丽清和她带来的东西上了,东西实在多,人人手里都提着抱着东西送到客厅里,由金娣一人像老鼠搬家似的陆续送上楼去。方丽清是不准人胡乱随便上楼的,嫌人家的脚太脏,踩脏了地板。家霆不愿送东西上楼,将手里的篓子、篮子等一起搁在客厅门口,独自踅回自己房里去了。

通向客厅的门开着,家霆听到爸爸同方丽清坐在火炉旁的沙发上清晰的谈话声。

童霜威刚才在汽车上的不愉快似乎早消失了,话声中又出现笑意了,说:“这下你回来,可好了!家里怎么能缺少主妇呢?你不在……”底下的话听不清楚,是被哈哈的笑声淹没了。

从门缝里向客厅看去,见庄嫂正忙着送茶、送洗脸毛巾,闻得见洗脸毛巾上的花露水香味。

童霜威体贴地对方丽清说:“休息一下,喝点茶,一会儿吃饭,我们已经吃过了。等会儿我再陪你吃一点!”

方丽清好像在喝茶水,忽然说:“我不然还要在上海住些日子才回来的,是雨荪和立荪劝我快点回来过正月十五。日本有七艘兵舰开到了上海。上海都传说,要同日本打仗。我心里实在不放心,上次写信给你,你回信也不回答。到底打不打得起来啊?”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是啊,老蒋从西安回来后,南京也盛传我们要对日本作战,要收复东北什么的。其实,南京政界都认为老蒋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听说老蒋现在让大家对日本、对共产党,乃至对张学良、杨虎城的问题都不要随便说话。”

方丽清好像舒了一口气:“你这一说,我就放心了!你也给雨荪和立荪写封信呀!他们做生意,全靠消息灵通。”

庄嫂来请方丽清去吃饭,站在门口说:“太太,开饭了。”

然后,家霆听到脚步声离开客厅向吃饭间去。客厅里只有壁上的大挂钟“滴答滴答”响,突然敲了八下,别的声音都静下来了。

家霆不想再干什么,关上通往客厅的门决定睡觉。家里多了刚回来的方丽清和金娣,似乎热闹些了,他心里却更寂寞了。没有谁来理睬他、关心他。他从窗户里向外张望。外边黑黝黝的,无际无涯漆黑的夜空中,他看到了许多星星,像晶亮晶亮的金刚钻似的星星,也像一只只魔鬼的眼睛在狡狯地眨动,冷酷,无情。

他湿润着眼脱衣上床,被窝里冷冰冰的。他“啪”地将床头的台灯开关关了,房间黑了,变成了一个黑箱子,严严实实,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有通往客厅的那扇门的门缝里有灯光流泻进来。窗外,是黑黝黝的暗夜。家霆有些害怕,又“啪”地开了灯,房里灯光又亮了。他眯上了眼,其实并无睡意,眼面前却出现了妈妈柳苇的音容笑貌。妈妈似乎在柔声说:“家霆,你想妈妈吗?妈妈爱你……”妈妈那两只深邃、美丽的眼睛无限慈爱,十分亲切。家霆仿佛感到妈妈在用手温暖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他躺着,流着泪,似睡非睡。又过了一会,听到脚步声上楼。又一会,听到楼上留声机唱片声。一个女声在唱:“夜来,带酒,和春睡……”他明白,是方丽清在放床头花梨木柜橱上的高脚留声机。她不在,是不准别人碰的。留声机唱片的乐声传来,他听着,不知不觉间,睡熟了。

好心肠的庄嫂侍候方丽清和童霜威吃完夜宵上楼去后,洗完碗筷,在厨房里收拾完毕,决定去看看家霆。她是个寡妇,死过男人和一个独生子,能体会到人世的沧桑和人情的冷暖。她想:今夜后来怎么没见到家霆出来呢?可怜的孩子呀!晚娘根本不爱他,今夜,他爸爸也冷落他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庄嫂快步到家霆房里,见灯光亮着。她走近家霆的床边,只见家霆睡着了,眼角含着泪水,腮上也有未干的泪痕。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给家霆掖好被角,“啪”地给他关熄了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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