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  作者:王火

时局急转直下。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蒋介石被释放,由张学良、宋子文等陪同离西安飞到了洛阳。十二月二十六日飞回南京。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夜里到十二月二十六日,南京中央各院部和中枢要人家里,都纷纷买了爆竹放。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市民们有不少也跟着放爆竹。“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和“乒——乓”的“天地响”,此起彼落,连续不断,响了一夜。

潇湘路上,首先是叶秋萍公馆放了爆竹。天黑以后,九点钟光景,叶公馆的用人用竹竿拴起了好几挂“一百响”的大串红爆竹燃放。给他家这一放,冯村立刻去请示童霜威:“秘书长,隔壁叶秋萍公馆放了那么多爆竹,我们恐怕也得放上几挂吧?”

童霜威自然点头,说:“当然,快叫尹二去买,放一点的好!”

谁知,这里尹二开了小汽车出去,爆竹尚未买来,管仲辉公馆的“一百响”已经先“噼噼啪啪”响起来了。童霜威心里很不高兴,他觉得自己家的爆竹应当先于管公馆放才对。现在放得比管仲辉公馆迟了,给叶秋萍造成什么印象呢?还好,管公馆放的爆竹不多,“噼噼啪啪”一阵就完了。尹二买了五大盘爆竹回来。冯村出了点子,吩咐尹二:先放一大盘,以后每隔半小时再放一大盘。

家霆本来已经睡了,被机关枪一样的爆竹声炸醒,知道要放爆竹,干脆穿衣起床,也不睡了。尹二回来,家霆抢了一大盘爆竹,拆散开来,“乒”地放一个,又“乓”地放一个。他倒不是为老蒋从西安脱险回来高兴,他是觉得放爆竹有趣。直到十一点钟光景,实在疲倦了,童霜威也出来干涉了,在楼上高叫:“家霆,快给我睡觉!不准再放炮仗!你明天一早上不上学?”家霆才将剩下的爆竹放进书包,脱衣上床去睡。

二十六日上午,童霜威正在办公,司法行政部来了电话通知,说:蒋委员长将于中午抵京,让他中午十二点也到明故宫机场参加迎候。童霜威决定准时前去,十点多钟,就坐尹二的“雪佛兰”车回家,早早让庄嫂下了鸡汤挂面吃,穿上黑马裤呢的披风,十一点半时,让尹二开车到明故宫飞机场。

车子飞也似的疾驶,童霜威靠在舒适的软垫上,头脑里乱七八糟想得很多。今晨,他在机关里看到了以杨虎城领衔的西安各东北军和西北军将领昨天下午五时向全国发出的通电。电文中说:“自委座留住西安,对于副司令及虎城等救国主张已表完全容纳,即定返京施行。……爰于本日下午四时,由副座恭谨陪送洛阳,特电奉闻。”童霜威不禁想:不知这台戏怎么唱下去?目前看来,蒋是让步了,至少是基本答应了张、杨方面的条件了。可是,张学良竟敢陪送,又是怎么一回事?

车子经过新街口,新街口拥挤着汽车、自行车、黄包车。新开的一家苏杭广货店的大橱窗布置得很漂亮,挂着“开张大减价”的招旗。那些大广告牌上:首都大戏院正在上演袁美云的《广陵潮》,国民大戏院放映的是美国性感女明星琪茜·麦佐丝主演的《春色天涯》……童霜威看着广告牌上的彩色广告,心里忽然觉得《广陵潮》和《春色天涯》这两张片名此时此地仿佛若含有深意似的。政潮起伏,许多问题尚难预卜,以蒋介石的为人,难道对张学良、杨虎城这次劫持就会释然于怀?蒋的亲信邵元冲和蒋的侄子宪兵第三团团长蒋孝先都在西安事变中被打死了,难道蒋就会甘休?不过,张学良既然亲自送蒋出西安到洛阳又伴来南京,看来也是得到了蒋的保证的。如能从此真正抗日救国,倒也是国家百姓之幸事。这倒仿佛真是行将看到“春色”来到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物很可怜:人家把我看作是大官儿了,其实我算什么呢?在政治的漩涡中,我只像一滴随波逐流的小水珠。我既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控制官场的进退。我只像一件道具,一件摆设,来到这明故宫飞机场上,也只是作一名仪仗队员。

这样想着,心情不免有点酸辣和懊丧。尹二已经将车子开进了警卫森严的机场,在黑的、蓝的、奶油色的轿车停得密密麻麻的候机室前,童霜威走下车来,沐着瑟瑟的冷风,身上打了一个寒噤。中午的阳光透过云层射下来,被风一吹毫无暖意。他整整身上的黑色马裤呢披风,看看金怀表,十二点零五分了,匆匆向候机室里走去。

他看到了蓄须戴眼镜、气度恢宏的国府主席林森等一伙人已经从停机室门里走出去,在向机场停机坪方向走去。林子超穿着黑披风,他那飘洒的胡须被风刮得忽左忽右。他又见监察院长于右任,身穿棉长袍,捋着大胡子,被几个人簇拥着,也刚从沙发上起身走出门口。他快步上前,同一些熟人点头招呼,同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握手打了个招呼,保持距离跟在于大胡子的后边,也朝停机坪上走。

大风掀起沙土,将枯草败叶吹得在地上打转转,麻雀三三两两“叽喳”乱飞。机场上警卫密布,到处有佩着粉红色领章穿黄呢制服戴捷克式钢盔的宪兵布岗。前面黑压压的,中枢要人大部都来了。穿皮袍马褂围围巾戴礼帽的是戴季陶、居正和张继;穿皮领大衣的是丁惟汾、陈果夫和朱培德;那孔祥熙,长袍外加上马裤呢大衣,胖得像个面包;那穿旧棉袄像个西北乡下佬似的冯玉祥也来了。穿军装的一伙,里边有戴眼镜的何应钦,他居然还满面笑容!那穿西装大衣戴獭皮帽的是外交部长张群;戴眼镜有点商人气味的是实业部长吴鼎昌;戴眼镜圆圆脸的是孙科。有点伛偻着背干瘦苍白的是陈布雷。还有海军部长陈绍宽、教育部长王世杰、南京市长马超俊……咦,叶秋萍也来了!远远地同几个陌生人在一起。

童霜威感到孤独,身上的黑马裤呢披风虽然使他显得气度不凡,在这伙人中间,他感到自己官卑职小。他既不想高攀谁巴结谁,也不想放弃自己的矜持与清高,停步站住,不再往前走。在这些人中,看得出派系的作用。C.C.的中宣部副部长方治同陈立夫、陈果夫等在一起谈笑风生,改组派的人又是一伙,黄埔系的又是一伙,政学系的又是一伙……童霜威正感到孤单,蒙古族的中委乐锦涛刚好走上来。他一定处境和童霜威相仿,也是感到孤单了,突然满面含笑朝着童霜威寒暄起来:“今天真冷啊!咳咳……”他那副近视眼镜下的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显得有点愚蠢的样子。

童霜威平时并不喜欢这个人,也带几分瞧他不起的态度,总觉得他之所以当上中委,是沾了蒙古族的光。要不是蒙古族,根本轮不到他当中央委员。但现在,既然处境寂寞,也热呵呵地说:“是啊,是真冷啊!”说着,还跺跺脚,两人并排站着,总算互相都有个“伴”了,虽不讲话,也感到不非常孤单了。

只听到军乐齐鸣。原来是一列服装整齐的军乐队整步来到了停机坪上。这几年,军乐队十分吃香。听说,老蒋特别欣赏这种礼宾仪式。每到一地,下飞机或下火车时,如果有军乐队奏乐迎候,他总是兴致勃勃地连声说:“好好好!”军乐队一到,忽然听到飞机声了。童霜威抬头手搭凉棚张望,乐锦涛也仰脸张望,说:“来了!来了!”

童霜威还没看到飞机在哪里,已听到机声临近。云层很厚,飞机正在下降。他下意识地掏出金链子拴着的金怀表,打开表壳一看,是十二点二十分。一眨眼,忽见飞机已经在盘旋降落,爆竹声忽然响了起来,噼噼啪啪,像炒豆子炸了锅,成群的麻雀被吓得四散飞窜。童霜威感到心脏被震动得忍受不了,真恨不得用双手塞住耳朵。在一刹那间,只见飞机已经擦地降落,机声隆隆,呐喊声起,军乐队忽然“乒乒乓乓”“嘀嘀嗒嗒”铜鼓喇叭齐鸣,奏得响彻云霄。爆竹声仍在震响,欢迎场面确乎相当热烈。他看到以林森为首的中枢要人们一窝蜂朝圣似的迎上前去。

童霜威不想朝前走了。他明白:自己同乐锦涛还是识相地站在后边的好,这样比较安分。虽然不免有被冷落之感,上前是没有必要的。只见那许多穿军装的、罩披风的、长袍外加马褂的、西装大衣礼帽革履的,都已迎在机前。机舱门开了,老蒋照例戎装黑披风,但右手拄着“司的克”,被侍从扶着走下机来。他那件黑披风是兼有防弹防刺作用的,外出总不离身,可现在穿在身上却一点也不挺拔了。

老蒋瘦了,脸色发黄气色不好,突出的颧骨更高,高高的鼻梁更直。棱角分明的下巴带着矜持,紧紧闭着嘴唇,眼光仍然锐利,令人生畏。他阴郁而低沉,弯腰曲背,看得出腰背疼痛,是受了伤?他弓着腰,艰难地走下飞机,习惯地向迎接的人频频点头,招招手,两目仍像两个灼人的光点,脸上却显得心神恍惚,但出现一点做作出来的笑容,似在向欢迎者低声说:“好好好!”人拥上去,看不清他同谁握了手。

后边从飞机上下来的,是头发光泽、带点微笑、两眼露出疲乏神情、穿着合身漂亮的黑色大衣和旗袍的宋美龄,似乎有意要以自己的镇定与微笑来博得人们的好感。她很快地就跟在老蒋的身后,钻进一辆停在机前的黑色汽车里。汽车疾驶而去,留下了一缕滚滚的灰尘。

军乐队仍在五音齐全地鸣奏,爆竹仍在热闹地燃放。童霜威从老蒋的脸上感到:那张脸比从前好像更冷酷、更加恣睢暴戾、更加带着一种腾腾的杀气。童霜威忍不住对身边的乐锦涛说:“怎么张汉卿没有一起来?”

看不出,乐锦涛消息倒颇灵通,说:“听说迟一二个小时以后同宋子文一起到。这样安排较妥,如跟委员长一起来,反倒不方便了!”

童霜威看看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拔腿走了,小轿车正一辆辆驶过来接主人上车,解嘲地对乐锦涛说:“锦涛兄,我们来做仪仗队恐怕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张汉卿是用不到我们欢迎的了!”

乐锦涛倒也痛快,说:“当然当然!不能欢迎,也没叫我们欢迎!我们走!我们走!天太冷,我怕伤风。明天上午八点半在这儿要举行庆祝委座回京大会,会后还要列队游行。不过,那些事让别人吹西北风吧!我们该休息休息啦!”

童霜威和乐锦涛由停机坪走进候机室,穿出大门。尹二开着“雪佛兰”过来了。乐锦涛的小汽车也过来了。两人握手道别。童霜威上了车,感到车里温暖、舒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才老蒋的脸色和神情仍在眼前。忽然想:张学良真是莫名其妙,陪着老虎回来,我就不信会有好果子吃!……他抱着一种“且听下回分解”的态度,想看这出戏怎么往下演。

尹二转着方向盘,忽然问:“先生,是回公馆还是去机关?”

童霜威感到浑身疲乏,舒一口气说:“回家!”

尹二忽然问:“老蒋回来了吧?”

童霜威“呣”了一声,说:“回来了!”反问:“你高兴不高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尹二。

尹二笑笑,滑头地说:“哈哈,高兴!昨晚买爆竹,今天上飞机场,哪能不高兴!”

这司机历来如此,说起话来叫你摸不准他的心思,听不出是真是假,辨不出是幽默还是讽刺。

汽车驶到离新街口不远处,忽然听到一阵凄凉的唢呐声。童霜威从车窗里向外一望,街边是一支长长的出殡队伍。前边有十二个人抬着一口沉重的黑色棺材,跟着的几个吹鼓手正吹出扰人心弦的哀乐,后边就是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的孝子和家属。孝子的孝帽上还吊着摇晃的白棉球。接着是一伙送丧的亲友邻居。这种送丧队伍在南京常见,有时逢到阔绰的人家还有汽车和一字长蛇阵的马车队伍送丧。童霜威厌恶这种场面,看了一眼,听着孝子和死者家属那种呼天抢地的哭声,觉得不吉利,不禁皱皱眉,催尹二说:“尹二,车子开快点!”

尹二“呣”了一声,像箭似的在刹那间将送丧队伍远远丢在后边了。

寝室里,炉火很暖。

童霜威下午美美地睡了一觉,睁开惺忪的睡眼,醒来下床已是四点多钟。他围一条围巾,也不穿大衣,去“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间旁的小工具棚里拿了把锄头,到花园里竹林中去松土。这既是雅事,又是运动。风有点凉,阳光尚好。他一边松土,一边吟诵。他正在读辛稼轩的词,这就絮絮叨叨诵起《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来了: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也不知为什么,上午接回了老蒋,参加了那个欢迎的场面,他心中此刻会有一种登临怀古和感叹国事交织在一起的浓烈情思。念诵着这首词,忽然少了挥锄松土的劲头。国事究竟会如何,总是使他挂着心。他忽然想在夜里既去看看管仲辉,又去看看叶秋萍,从他们那里摸点政治气候,摸摸底。他身上微微发热,扛着锄头从花园的水泥小径走向大门。大门边鸽子笼旁,是那间传达兼花匠刘三保的工具棚。他将锄头递给走过来接工具的刘三保,正要进屋里来,看见冯村从客厅的门里顺着几级台阶走下来了。冯村迎着他过来,脸上平静,近前后,语气神秘,说:“秘书长,管仲辉突然生病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哎”了一下,说,“政治病?”

“我看十有八九是政治病!”冯村思索着说,“这是他家开汽车的老张对尹二说的。老张对尹二说:主任突然病了,血压高,下午没去办公,决定住中央医院去了。”

童霜威“哟”了一声,心里想:是呀,显然是政治病呀!老蒋回来了,管仲辉这样的人自然要栽跟斗。他自己识相,装病躲进医院,像个蜗牛似的缩进壳子里不出来,自然是聪明的做法。这下,叶秋萍是会高兴得心花怒放了。像押宝似的,他中了头彩,势必更要红得发紫了!不禁问冯村:“叶秋萍家有什么动静?”

虽然童霜威从来没有交代过冯村,叫他刺探并注意两个邻居的起居,但冯村心里明白应该这样做。机灵的冯村平时是善于从两户特殊人物的邻居家去打听消息窥测气候的。童霜威问的问题,他早胸有成竹,打听清楚了,他说:“叶秋萍家今天来过几个客人,不清楚是谁,前后共有五辆小轿车。叶秋萍上午去明故宫机场,午后回来,下午三点多又出去了,到现在也未回来。”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点头打趣地说:“几家欢乐几家愁!像做投机生意,管仲辉亏本,叶秋萍赚了钱,如此而已。”说毕,离开冯村,背着手走向台阶,一级一级跨上台阶走进客厅里去,心里却酸溜溜地在嘀咕:唉!政海风波,何其大耶?我其实并无奢求,只望平安无事。这次,管仲辉偷鸡不着蚀把米,叶秋萍却是打牌九做庄来了个统吃。我幸亏脚踏两条船,未曾卷入漩涡。但看到管仲辉的失意和叶秋萍的得意,我心里涌出一种懊丧与不舒服的感情,是为什么呢?

客厅里的火炉,封着炉火。一进客厅,暖气扑面。童霜威拿下围巾,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见冯村也跟进来了,对冯村说:“明天,你给我去中央商场办四色水果礼品,悄悄送到中央医院给管仲辉去。”

冯村眨着眼说:“不会惹上是非吧?”

童霜威笑了,说:“所以要你悄悄去送呀!只要让管仲辉知道是我送的即是,别的不要落任何痕迹。管仲辉这人,看来憨厚,其实内秀,足智多谋。我认为他决不会就此一蹶不振,此人迟早总还会得意。逢人失意时雪中送炭,人是不会忘的。”

冯村点头称是。童霜威忽然感到一种无以形容的疲倦,把眼合上。冯村识相,没在客厅停留,踮着脚轻轻地从边门走进走廊去了。一会儿,他让庄嫂用茶盘托了一杯滚烫的西洋参茶来,放在童霜威面前的茶几上。

童霜威端起盖碗茶喝了两口,忽然听到刘三保开大门的声音,然后又听到自行车轮在水泥地上滚过的“咝咝”声。听到家霆那童稚的声音在问刘三保:“鸽子喂过没有?”

刘三保准是喝了酒,说话的声音不清不楚,不知回答了句什么,又听到家霆在哼唱着:“男儿杀敌志气豪,热血涌如潮,横刀跃马……”一会儿,脚步近了,门一开,带进一阵寒气来。家霆走进客厅里来,想由客厅边门走进他自己的房里去。

童霜威问了一声:“你放学回来了?”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说:“回来了。”他背着个书包,说:“明天上午不上学!”

“为什么?”童霜威脸上呈现出一种慈祥和爱。

“说是庆祝蒋委员长回来,明天上午老师要去明故宫飞机场开会游行,就不上课了。”家霆说着话,已经跳跳蹦蹦跑进了自己的卧室。一会儿,只见他抱了个大“扑满”出来了,说:“我要把它砸碎了!”

童霜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知道平日给他的零用钱,他都塞在“扑满”里,问:“干什么要砸碎?”

“我们童子军后天要上街募捐,捐钱慰劳绥远守土将士。我把这些钱也都捐去!”说着,只见他跨出客厅门去,听见外边台阶上“哐”地响了一声。

童霜威估计到“扑满”是碎了,起身到门口看时,只见银角、铜板、毛票撒得一地。家霆正弯腰将钱拾拢在手上。他不禁笑笑,摇摇头。摇头并不是反对孩子这样做,却是一种爱怜、赞许的表示:孩子爱国,总是好的,别干涉他。

家霆将地上的钱钞拾完塞在两只上衣口袋里,又兴冲冲地回身进了客厅,转身走进他自己的房里去了。外边台阶附近的地上留下了一摊“扑满”碎片。

童霜威无聊地踱回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叹气。反正心里不舒畅,是一种不得意造成的烦恼?还是一种见政治波涛太大而产生的感慨?抑是一种对蒋介石不满,而如今见这个暴戾恣睢、不肯抗战的人又安然归来而郁结在胸头的不快?也许都有!不仅如此,这中间似乎还掺杂着一种寂寞,是政坛上的寂寞、孤单,也是家庭里的寂寞、凄清。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又喝了几口西洋参茶,自我解脱地想:唉,我又何必多去自找不快呢!反正,在这次西安事变中,我固然没有捞到什么,但也没有失去什么,我还是我,我何不旷达一些,超脱一些。

北伐之前,他在上海办报、做律师,在法律界享有盛名。在大夏、暨南等大学兼任教授,也有学术地位。北伐时,朋友中既有国民党的,也有共产党的,他是个自认为中间派的人物。“学而优则仕”,他终于被国民党邀入了政界。但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分共,吓坏了他。他厌恶蒋介石的军事独裁和残忍,他结识了筹建“第三党”的邓演达[邓演达:广东人,历任黄埔军校教育长、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国民党中执委和中政委等职,是著名国民党左派领导人。一九三〇年在上海领导成立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即第三党),一九三一年被捕遭南京反动政府杀害。]。在思想上,他既反蒋又不同意共产党的主张,思想是接近“第三党”的,只是他并不公开表露自己的思想,也不愿加入“第三党”。民国二十年,邓演达被蒋介石秘密杀害,他更噤若寒蝉,对派系更不感兴趣,从此干脆以无派系自居。人们都觉得他“超然”,他自己也觉得“超然”,这对自己有不利的一面,却也有好处。多少年来,他信奉着一种独有的类似赌徒的人生态度:他在政治上挣扎,正像赌徒在赌钱,当然希望赢,实在赢不了,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下次还有机会!实在输光了,也只能自己排遣:输了就只好输了,好在我尚未赤身裸体,也还未曾债台高筑,以后不赌就是,即使要再赌,也要看准下注……

他有一次,见林语堂写文章,说:“人生在世不过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也给人家笑笑。”感到林语堂倒是懂得人生三昧的。自己有意无意间就也采用了这种处世态度。今天,他感到叶秋萍是在耻笑管仲辉了,管仲辉是落下给人笑的下场了。可是我童霜威呢?我笑谁?

他忽然决定排遣开这些。宋代被秦桧诬陷下过狱的张孝祥[张孝祥(1132—1170),号于湖居士,宋高宗赵构绍兴二十四年中进士第一。他曾两度被朝廷中投降派弹劾落职。]的《西江月》油然涌上心头:“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他忽然萌发了想去玄武湖里游一圈的心情,而且决定带家霆去。从潇湘路到玄武湖很近。出潇湘路口向右,再向右拐弯便可看到玄武门,进玄武门就是玄武湖,只有十分钟路程。

童霜威从红木扶手的织锦缎大沙发上起身,走向家霆的房门。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家霆穿着黑呢学生装正坐在桌前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拿着一张邮票在欣赏。这孩子在集邮,也收集香烟里的画片。邮票中国外国的都要,香烟画片他最喜欢《大联珠》香烟盒里的“水浒”一百单八将,可惜再也收集不齐。下课回来,除了做功课外,不是赶鸽子飞就是玩邮票和香烟画片,再不就是约上两个同学用气枪打鸟或去玄武湖划船,上北极阁爬山。……现在,见童霜威推开门进来了,家霆朝着爸爸莞然一笑,叫了一声:“爸爸!”递过一张测验的国文考卷,得意地说:“看,九十六分!”

家霆的桌上,放着许多精巧的小泥人,面捏的关、张、赵、马、黄武将,黄皮黑斑脑门上写着红色“王”字的泥老虎,长胡子穿彩衣的不倒翁……都是上个月一个礼拜天童霜威带家霆去夫子庙在玩具摊上买的。那天,童霜威到夫子庙游古董摊,带家霆去买了这些小玩意。在夫子庙,童霜威还陪儿子吃了煮干丝、蟹壳黄、烧卖、白糖千层油糕。

童霜威接过家霆的试卷,看了一眼,脸上呈现出一种由衷的喜悦,一种殷切的期望,高兴地说:“走,家霆,爸爸带你到后湖去玩一玩!”后湖就是玄武湖,又名五洲公园。

谁知家霆摇摇头,他醉心于今天刚和班里同学交换来的一些外国邮票,正将邮票投入盛着温水的脸盆,浸泡去邮票后边的信封纸。他觉得跟同学们到玄武湖去玩是有趣的,跟爸爸去,就无味了。爸爸既不跑也不跳,更不划船。叫尹二开着车在玄武湖的堤岸上兜兜风或者停车后在湖边看看,嘴里自己吟吟诗,就算“玩”过了,有什么意思?何况正是冬天,玄武湖里枯荷败柳,冷冷清清,有什么意思?他说:“我不去,我要玩邮票!”

童霜威心里叹息一声,不由想起家霆小时候的一些情景:有一次,柳苇将孩子黑长、柔软的奶发打了个有趣的小辫子,高兴得“咯咯”地笑了。

有一次,他把孩子托在肩上、搂在胸前哄他睡觉,用嘴假装咬他嫩嫩的小脸,用胡子刺他胖胖的小手,孩子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花。

当孩子学话时,他指着鸡教他说:“鸡!”孩子总是大着舌头,说:“气!”指着灯说:“灯!”孩子总是大着舌头,说:“吞!”逗得柳苇和他都哈哈大笑。

想到这些,那些寂寞、孤单的感觉都郁积在心头,更浓烈了。童霜威说:“你屋里凉,到客厅里玩邮票好了,客厅里暖和。”

家霆摇摇头,仍自顾自欣赏邮票,说:“不,我不怕冷!”

童霜威不愿太勉强这孩子。孩子自幼脾气倔强。他不愿去玄武湖,硬要带他去也没意思。但自己一个人去,也无聊。忽然想到:邀冯村同去,也可谈谈心。见家霆专心地从脸盆的水中取出邮票来,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撕去粘在邮票上的信封纸,再用吸水纸吸干水分,他就退出家霆的房间,回身打算经客厅往走廊那道门走出去招呼冯村。谁知却听见冯村那轻巧响脆的皮鞋声了。冯村正朝客厅里走来。童霜威抬头看时,冯村正从通走廊的门里迈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说:“秘书长,苏州有封来信!”

听到是苏州来信,童霜威心里先是“咯噔”一沉,又一想:会不会是江怀南的?吴江离苏州很近嘛!忙问:“谁的?”

冯村乖巧地避免了刺耳的“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八个字,只是轻声平静地回答:“柳忠华的。”又说:“这信是寄到机关刚刚由机关里派人送来的。”

童霜威皱了皱眉,接过信来,却未当着冯村的面拆。但在吃饭前去玄武湖逛一圈的兴趣全部消失了,把信捏在手里,又塞进丝绵袍的口袋。片刻间,眼前忽然浮起了柳忠华的身影: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模样斯文,少言寡语,瘦削而有精神,长着一头硬发,两只眼睛流露出对什么事都不服气的神情……接着,一个娟秀、美丽而倔强的女人的身影,又顿时出现在他的脑际。那是家霆的生母柳苇,她似乎在用两只波光闪耀的眼睛傲视一切……

童霜威很难形容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复杂滋味。干咳了一声,迈步离开冯村,离开客厅,通过走廊转上二楼去。他一级一级地登着楼梯,心里像卷起了风暴。走上二楼,他进了书房。这儿布置得明窗净几。几上排着铜鼎钟彝,一部盒装的二十四史像一扇墙似的堆排在右边,一溜五只高大的玻璃书橱里,满满装着线装书、诗词、文集、古籍、翻译书……房里右边临窗放着写字台,陈列着文房四宝,通向阳台的玻璃门边,一盆多姿青翠的文竹旁边,是摆设着古瓶、玉壶、翠环、铜镜等古玩的曲折木架,四壁悬挂着名人字画,均非凡品。他走近一只褐色的小橱,打开橱门,拿出那瓶英国的“三星斧头”白兰地酒来,往高脚玻璃酒杯里倒了小半杯,抿了一口,酒味辛辣,却刺激提神。他去书桌前的转椅上坐下,下意识地掏出信来。信封上是那种他熟悉的学过颜体的毛笔字,署的是“苏州江苏军人监狱柳忠华缄”的署名。他撕开信封,抽出红条八行书的毛边纸信笺,读了起来。

信是这样写的:

啸天姐夫惠鉴:

久未奉函问安,常深想念。弟蒙冤身遭囹圄之灾,瞬忽六年,先在上海漕河泾第二模范监狱。监狱犯人太多,遂疏散至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因身体素来羸弱,现在害浮肿病,据狱医云,亟需维生素乙药片或针剂治疗。深望姐夫能多购些寄赠。此间现在允许犯人可以读点书。弟需要:英汉词典、英汉对照读物。如有自然科学书籍或历史书、三国演义、聊斋等书,均望也能馈赠,不胜感盼之至。余言不尽,敬颂

钧安

---弟柳忠华顿首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窗外,日已西斜。冬日淡淡的阳光无力地夕照着楼前荒凉的花园,有麻雀凄苦地叽喳叫着,远处紫金山上飘动着淡淡的浮云。古老的台城那灰黑色的雉堞,凹凸地在灰白的天幕上映出轮廓。童霜威看完信,一口口喝着杯里的白兰地,怔怔地伫立在窗前,心事浩茫,感到沉重,往事与信上带来的问题都齐集心头。

往事如烟,信的来临,似一块石头坠入生活的湖泊中,掀起一圈圈感情的涟漪,引起了心的颤抖。

柳忠华是同他姐姐柳苇一起被捕入狱的,那是民国二十年的事。当时,童霜威同柳苇离婚已经两年,童霜威是在家霆七岁时同柳苇离婚的。离婚以后,双方并无来往,但在两年后的那个秋天,童霜威却偶然在报上看到了柳苇在南京雨花台被枪决的消息。当时,雨花台的枪声已经杀戮了无数青年人,绝大多数是秘密处死的。只有极少数通过审判,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的规定公开判处了死刑。柳苇就是这样处死的。想着这些时,他脑际忽然又闪过今天从明故宫机场回来时,路上看到的那支送殡队伍。那唢呐声,白色的孝服,呼天抢地的号哭声……柳苇死后,这一切都没有,没有人为她举丧、送殡、哀哭。那天,倒是老天爷似乎在哭泣,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刮着萧瑟的秋风。童霜威在办公室里看完报纸,望着窗上淋漓得像泪水似的雨滴,涌着恻然的感情,心里想:也许是同名的人吧?不会是她吧?……瞬即,又肯定:一定是她!这条新闻上注明了这个“柳苇”是女的,年龄也完全相符。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从在苏州蚕桑学校上学时起就激进、左倾的女学生,后来,她做了小学教员,接触的也总是有那些赤色共产党人。他曾因她的美貌而倾倒。结婚以后,却因思想性格的不能一致而导致感情上的分裂,起因十分简单,后果无比深远。在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两人之间不断龃龉,感情和夫妇生活终于维持不下去了。他想同化她,她却提出了离婚,说童霜威:“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他觉得她像隆冬天空中的一轮寒月,美则美矣,冷得不可亲近。后来,就找了律师离婚了,她大约就坚定地走了另一条路。他离了婚,带了家霆,以后就同方丽清又结婚了。天呀,何尝想到:在那秋风秋雨横扫苍穹的日子里,他竟会看到她被枪决的消息刊登在报上了呢?

离婚了!她像一片小小的浮云,从他身边飘走了。

他对她的行为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她也没有连累他。他对她的个性是了解的。她倔强、清高,有一种秋瑾式的巾帼英雄的风格,她对人和事有她自己独有的左的看法。她不会在被捕后胡乱牵连人,何况离婚时,她对他说过:“从今以后,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各不相关!”他说:“你别后悔!”她答:“永远不会后悔!我相信我是正确的!”

现在,她的正确使她上了杀场!啊,古长江及其支流古秦淮河的堆积物在二三百万年前形成的雨花台呀!传说公元六世纪初梁朝时候,云光法师在此讲经,由于讲得非常精辟、生动,竟然感动了上天,降下宝石如雨的雨花台呀!何曾想到如此名胜去处,竟成了一个血流成河的屠场了呢?她的罪能有多大竟要枪杀她呢?这使他不但想不通,而且一直是心里恻然、难以忘怀的。

他心里拥塞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当然不全是爱情。他同她的爱情已经早就破裂、飞散了,甚至还由爱变成过恨。只是,在得知她被杀后,春天时,只要听到雨打芭蕉;秋天时,听到梧桐叶上的滴答声,听到月夜有人吹箫……就不能不有一种怜悯之情。

以后的一个星期天,他带家霆坐了马车到雨花台去游览。马,“噗噗”地打着响鼻,白色的鬃毛飘洒,蹄声“嗒嗒”。马车颠簸着,路凹凸不平。到了那里,在南宋著名诗人评为“江南第二泉”的雨花泉旁的茶馆里喝茶。天真烂漫的家霆只以为是爸爸陪他来游玩,兴致很高地到处捡拾玲珑透丽的雨花石。他不知道爸爸带他来的含意,童霜威也无从把一切都告诉儿子。那件事,后来,也就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湮没、忘怀了。今天,却因一封苏州的来信,使他又陷入了回忆的汪洋大海的万丈波涛之中了!

他后来有心地特意打听过并且打听到:果然枪毙的柳苇确就是家霆的生母。更知道,柳苇的弟弟柳忠华也同案被捕,只是未被判处死刑。起先听说柳忠华被囚在上海漕河泾江苏第二模范监狱,后来转到过南京军人监狱,最后又转到了苏州江苏军人监狱。听说判了重刑。他没有再继续多打听,这件事却成了他心头的一块疙瘩。是伤感?怜悯?烦恼?还是忧虑?……他说不清。这块疙瘩似乎不痛不痒,平素并不带给他多少麻烦,只不过,疙瘩总是疙瘩,心中总有这么一根沉重刺疼的病根在那里潜伏着。

往事如烟云般拂过,他不能不想起苏州的枫桥镇。美丽的枫桥镇,有着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寒山寺古刹的枫桥镇。小镇上的小酒店里,总常听到兴高采烈的豁拳声此起彼落:“六啦六!一品官!对好拳!四喜!五金魁!”

镇上枫桥下的古运河里,小船咿呀划着,埠边泊着不少易安居士在词里写过的“载不动许多愁”的舴艋舟[易安居士: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代杰出女词人,她的《武陵春》词中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句。],小镇的石板路上挤挤攘攘,围着“波俏”的姑娘,打着黑布洋伞的女人……

那是在苏州城西十里,唐代诗人张继,夜泊有着寒山寺的枫桥镇,写下了著名的《枫桥夜泊》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在那个宁静的小镇上,看到过庙里的香火,听到过寒山寺的钟声。他认识柳苇,就是在枫桥镇上的寒山寺里。

啊,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一个明媚的春日的下午,他与友人到苏州游览,坐马车来到了寒山寺,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在这江南小镇上教小学的女教员柳苇。柳苇正是枫桥镇人,有父母和一个弟弟。父亲先是教私塾的,后来,取缔私塾,在苏州的一个蚕桑学校里当了小职员。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弟弟是在苏州城里教小学的。柳苇就是蚕桑学校里毕业的学生。童霜威与柳苇认识是友人介绍的。柳苇的美,并不显眼。她纯洁得像一片雪花,像一泓清泉,一片芳草,是气质美和形象美的统一,和谐,秀丽,在俯仰顾盼、一笑一动之间,都似乎洋溢着芬芳、素雅、清新的气息。她会吹箫,月夜时,一支余音袅袅的洞箫能使他有一种如闻仙乐置身仙境的感觉。

当时,童霜威仪表堂堂,谈吐不凡,给了柳苇很好的印象,通信与交往从此开始。不久,柳苇的父亲与母亲先后得病。童霜威赶到枫桥镇,细心侍候,亲奉汤药,延请名医诊治,虽然柳苇的父母先后都病故了,童霜威却赢得了柳苇的感激与爱情。当年,他们宣布结婚,组织了家庭。柳苇离开了枫桥镇,到了上海教小学。

谁知,后来怎么竟会分袂了呢?起先,童霜威想要柳苇放弃做职业妇女,回厨房去。柳苇有一次笑笑说:“人说爱情是‘愚蠢’的儿子!我可不会做这种儿子!”结果,他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柳苇接近的一伙人都是思想左倾的青年人。柳苇在潜移默化之间,也同那些“朋友”们在思想上一致起来了,分裂,自然不可避免。在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两人之间除了漠然相处,已经无话可谈,离婚,是这种发展的必然结局。

离婚以后,童霜威只是在偶然间会想起柳苇。只是在偶然看到家霆的面貌和倔强的性格时,会想到他的生母——这个生命像熹微的天光中闪耀的晨星那样短暂的女人。至于柳忠华,他早将这个妻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是,今年春天时,方丽清要他陪伴着到苏州游览。既到了苏州,不禁引起一种温馨的感情,又想到了枫桥镇和寒山寺。方丽清并不知道他同枫桥镇的这段姻缘。他陪方丽清在枫桥镇上徜徉,在寒山寺里徘徊,许多旧事,像钉子一样钉在心坎里,都缠绵悱恻地浮在眼前。当然,虽然不无酸楚,却因方丽清在身边,就并无悲哀了。只是,他到达苏州,引起了司法界的注意。江苏军人监狱一定要请他到狱中给政治犯作一次讲演。他答应了,作了一次和缓、抽象的讲演。在讲演时,他忽然见到在远处听讲的大批政治犯中坐着一个人:有干燥、粗硬的黑发,有开阔的前额,有一个刚强下撇的嘴角和两只深邃透彻的眼睛,忧郁而执拗。这是他过去的妻舅柳忠华,他的心当时剧烈颤动了。

演讲完毕,他单独找柳忠华见了一次面,说了些空泛劝导的话,谁知换来的是柳忠华敌意的眼光和铁板的脸色。柳忠华说:“我是冤枉的!”最后,他尴尬地说:“你需要什么吗?只要我能办到的话。”

柳忠华坦率地笑笑:“我需要自由!”

他摇头,叹口气说:“这我无能为力。”

柳忠华又笑笑,那一头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在他眼前晃动,说:“也许,我以后会有什么别的需要,到时候,我写信向你要吧。”

他把自己的情况简单告诉了柳忠华,留下了南京潇湘路一号的地址,就走了。今天,柳忠华真的主动来信了!而且提出要药物,要书籍。

应不应该给他呢?可不可以给他呢?当然应该给!可以给!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怕无辜的牵连。以他现在这种不算得意的情况和处境,他也不太怕影响自己的宦途。为什么此时忠华竟会来信索取这些东西呢?……他不禁敏感地想:也许,是西安事变的消息,他们这些囚禁着的政治犯也知道了!他们可能认为时局会有转机了,会朝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了。这些共产党人啊!他们是最懂政治的!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当然要活下去,他当然会来信!

想彻底摆脱旧时那段生活的跟踪吗?办不到!梨花雨,麦黄风,那段生活总像影子似的跟随着他。在复杂的掺和着辛辣和酸楚的感情中,他既唤醒了埋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更遐想着柳忠华的情况。也不知为什么,像有把钝刀在心尖上来回锯着,产生了一种徒呼负负的感伤。呆呆望着窗外的远景,不知在什么时候,天际已经蝉翼般地暗得透明了,黄昏已经来临了。这时,那只“滴答”作响的大挂钟“当!当!”敲了六下。钟声,为什么那样像寒山寺的钟声呢?

唉,他一直忘不了寒山寺的钟声;忘不了枫桥镇那条散过步的黑黝黝、曲曲弯弯的小弄堂;忘不了月亮透过百叶窗和一阵飒飒的风摇竹枝声;忘不了柳苇家窗台上那一盆在他结婚时开过红花的海棠;忘不了柳苇结婚前有一次跑着唱歌的天真的样子……

当回忆噬着他的心,思绪像夜半的洞箫,悠悠呜咽,声声渗入心田,他觉得心在游荡,刺痛。

为什么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重新来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而这些记忆却像一块无形的烙铁,灼烧着灵魂呢?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痛楚和愿望,想去看看儿子家霆。该快吃晚饭了,他喝干了杯里的白兰地,带着一点微微的酒意,想再下楼去吩咐冯村买药、买书给在苏州监狱中的柳忠华送去。同时仔细看看家霆,想从儿子的眉眼、神情间,再看一看柳苇当年的面貌。

于是,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迈步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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